張汝倫,哲學博士,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學生時代是一生最美好的歲月,而中學時代,更是這美好歲月的高峯。與同學們相比,我的中學卻不堪回首,畢業後就被下放到安徽最窮的地方,一時前途茫茫,爲了解決自己思想人生的困惑,也因爲人天生有好學之心,尤其是出於年輕人對知識的飢渴,我開始自學。


在那樣惡劣的生存環境下,怎麼還會學哲學、學外語?


我的回答是:我想佔有人類千辛萬苦創造和傳承下來的寶貴遺產——人類的精神文明、知識和文化。


我們這代人的確有很多與現在流行想法不同之處,對我們來說,生命不等於呼吸,活着不等於生活。人生在世,總要追求值得追求的東西。人不能虛度一生,追求知識、追求真理是人的本分,是人之爲人的標誌。



教育的教化功能



教育是人之異於和優於動物的根本之處。論自然天賦,人不如許多動物,但人終於在自然界的生存競爭中勝出,那是因爲人並不僅僅依靠自己的自然稟賦,哪怕這種稟賦在某些人身上達到極高的程度,而是通過教育把一代又一代人取得的成就傳承下去,使人類不斷超越自己,而不是像動物那樣,憑其本能做到令人歎爲觀止的事,卻無法傳承,只能不斷重複。


原始教育的目的是傳承已經取得的成就,當然後人受教不僅是照單全收,而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和超越。這也是人類文明日新月異、不斷髮展的原因。


人類得以在自然界中勝出,最終形成人類世界,是因爲人類能形成一個共同體,依靠集體力量來克服困難,創造地球文明。


但是就先天而言,人畢竟是動物,是通過後天教育和教化才成爲人的。教育對於人能否成爲合格的社會成員至關重要,真正的教育家都把培養人作爲自己的根本目標。


在中國,教育之“教”也就是“教化”之“教”。古人首先把教育理解爲教化,即讓人明白做人的道理,這是任何一個社會的當務之急,否則社會就不成其爲社會。


而人如果不懂做人的道理,不接受教育,也與禽獸無異,孟子就是這麼說的:“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中國古人從來不把讀書學習看做是解決生計的準備手段,而是當作成爲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的必要途徑。


在我看來,現代教育最大的問題就是剝去了教育的教化功能,而把它變成純粹知識和技能的傳授。教育不再承擔培養學生成人的責任,而只是爲學生今後的就業負責。有助於就業的學校、專業,學生趨之若鶩,反之則乏人問津。


這樣一來,就有問題了。學校不再告訴學生做人的道理,學生也絲毫不以此爲意,成績決定一切,學生成爲一個人形機器,有知識,有技能,卻缺乏人的情感和良知。他們的生理年齡在增長,但人文水準卻始終處於極低層次。


最明顯的是,他們不知道,一般也不太思考人生的意義,拼命學習只是爲了將來能“飽食暖衣”,有富裕的生活,看起來好像有追求,實際上浪費了大好的年華。


如果只是爲了找工作而學習,那就必然把學習限制在狹窄的範圍內,就不能充分享受人類文明的偉大成果。人如果只是爲了喫飯而活着實在太可悲了,真正的人生應該是很豐富的。


可現在,大家差不多都是以工作作爲受教育的唯一目的,着眼的只是生計,而不是生命。


固然,生命離不開生計,但生計不等於生命,不管怎樣,人生的第一任務是堂堂正正做個人,從這個角度而言,今天流行的學習觀太有糾正的必要。


北宋名臣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流傳至今。范仲淹出身清寒,在斷齏畫粥的情況下,卻首先不爲自己着想,而有以天下爲己任的意識,此范文正公之所以偉大。當然,這也是中國傳統教育的成果。這種教育理念雖產生於古代,卻具有永久的價值。


當今世界流行的教育思想,卻是爲了適應資本主義的邏輯而產生的。資本在解決生計問題的藉口下,把人類的價值簡化爲只有能爲資本發展和服務增值的纔是有價值的,否則一概予以否定。


現代教育自覺不自覺地迎合了資本的需要,人們不再把培養自己爲人作爲教育的目的,而把成爲資本機器上的一個齒輪與螺絲釘作爲教育的唯一目的。


家長、學校與社會以孩子將來的就業爲唯一目的,看起來好像是爲孩子考慮,其實是在剝奪孩子最重要的東西——他們的生命意義。



中外教育思想中的“成人”傳統



中國古代哲人和西方古典教育思想家,都充分肯定人擁有各種潛能,而教育的目的就是把人的潛能充分發揮出來,使各種能力達到極致。


無論是孔子“君子不器”的思想還是西方人文主義的教育理念,都反對把人專業化,人不能僅僅成爲一個除專業知識與技能外一無所知的專家,而應當是全面發展的人。傳統的“君子不器”思想把學生當人,而現今培養所謂專業人才的思想是把人當物。


在我國古代,教育分爲小學和大學,小學學文字訓詁之學,而大學才學成人成己,治國平天下。《大戴禮記·保傅篇》說:“古者八歲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髮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小藝”指文字,“小節”指灑掃應對進退。大藝即《詩》《書》《禮》《樂》,大節乃大學之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學首先不是學客觀知識,學是成己成物的必要步驟,是人生的頭等大事,它不僅是智性活動,更是生命實踐活動。


所以中國傳統思想從來是講知行合一,不能行就等於不知。這與西方講理論與實踐分野不同,他們把人生算在知識範圍外,中國人的“學”是生命之學,“知”是實踐之知。這種知或學本身就是生命活動的主要部分。


孔子不輕視客觀知識,他是那個時代知識最豐富的人之一。但是,對他來說,“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而現今的人恰恰把生命之學不當學,而只認謀生之學。將生命之學當作所謂客觀知識,就根本不可能懂我們傳統的生命之學,或成己成物之學。


《大學》開頭的四句話就闡明瞭大學的根本目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關鍵是“止於至善”。這說明祖先們是將個人進而天下的完善作爲教育的根本目標的。教育固然是要教客觀知識,但更要育人。人文教育從性質上說就應該是以育人爲根本目的的。


古代西方的教育,尤其是古希臘,基本也是以人文教育爲主。到中世紀,由於教育基本掌握在教會手中,才以神學爲主要內容。雖然文藝復興在相當程度上推動了人文教育的發展,但進入近代的西方教育卻不能不越來越受市場需要的制約。


例如最早的大學出現在中世紀晚期,但卻是應當時社會城市生活和經濟發展對律師與醫生的需要而產生的,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是思想自由、學術獨立的產物。當然,大學產生後,教育逐漸擺脫了教會控制,的確也促進了思想自由和學術獨立。


隨着時代的發展,敏感的思想家開始看到現代生活方式和教育制度對人全面發展的負面影響,提出以人的全面發展爲目的的人文主義教育理念。


盧梭首先發現現代教育制度實際上是對人天性的束縛,主張通過教育使人的天性得到全面自由的發展。康德也認爲:“人只有通過教育才能成爲人。除了教育在他身上所造就出的東西外,他什麼也不是。”


柏林大學創辦者洪堡繼承了盧梭和康德的人文主義教育理想,以此作爲柏林大學的辦學宗旨。人文主義的教育理想認爲教育歸根結底應該是人文教育,即以全面和諧培養學生的人格與個性爲目的。


美國西點軍校的校訓是責任、榮譽、國家。今天流行的卻是個人主義價值觀,雖然人們有時也講責任感,但卻沒有從根本上理解責任感的意義。其實只要我們是社會的人,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同社會角色有不同的責任,學生的責任感在我看來,首先不是對自己和家庭的責任,而是對社會、國家和人類的責任。我們之所以有今天,是因爲有無數他人的幫助。而我們之所以能享受物質和精神財富,也是拜前人所賜。


也許我們無法回報前人,但我們應該回報人類。回報人類,當然包括回報父母師長。努力完善自己,使自己成爲一個真正的人,不虛此生,纔是對自己負責。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徹底摒棄時下社會流行的學習觀,樹立正確的學習觀。


“學之爲言覺也,覺悟其所未知也。”這是古人對學的認識,學不僅是學習和掌握客觀的知識與技能,更是培養自己的人格與品德,尋求對人生的覺悟,追求真理,以期未來盡最大努力有益於家國人類,這纔是學習的真正目的。若爲生計而學,則不是在學成人,而是在學謀生,此爲古人不取。


中國近代教育家,也都把“成人”放在教育首位。蔡元培先生堅持認爲,教育乃“養成人格之事業也”。他並不反對培養專門人才,但培養人格更重要,因爲“國民人格的完善與否,則事關國家的隆盛”。現在普遍道德淪喪的情況,從反面證明瞭蔡先生的遠見卓識。


曾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也認爲,《大學》之道是成己成物,所謂“成己”,就是人格之培養。人格有知、情、意三方面,但現代教育只重客觀知識的灌輸,連自我認識能力的培養都做不到。



樹立批判性的學習觀與人生觀



要超越時下流行的學習觀,沒有一點志氣是辦不到的。古人強調學貴立志,學先立志。


張之洞在給士子寫的《輶軒語》中要士子立志遠大,“不以一衿而自足,不以能文而自滿。立志希古,不隨流俗。無論學行兩端,常與古人比較,不以今人自寬,是謂遠大。志在聖賢,固是遠大。即思立功名、圖進取,亦是立志”。立志在今天這個時代尤其重要。


今天中國的大學之所以培養不了真正的大師,就是因爲有志氣、理想主義的人太少。立志與品格大有關係,只有真正的理想主義者,纔會立下大志。但理想主義卻是今天最稀缺的資源。孔子講“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是理想主義。


缺少大師固然有許多原因,但缺乏理想主義是主要原因之一。沒有了理想主義,必然以對我有利無利爲行動的唯一標準,不可能爲了某種理想奉獻一生,當然也就不可能成就偉大的事業。


資本主義本來就是理想主義的天敵,而中國近代以來愈演愈烈的實用主義思潮,更使理想主義無處容身。但若沒有理想主義的話,我們又怎能追求高遠的目標?


我們國家現在不缺低端的東西,不缺量,而缺質,缺高端的人和產品。高端的人是真正有創造性的出類拔萃之輩。他們的不同並不在於智商,而在於見識。


才、學、識三者,識最難得,因爲它無關先天稟賦與後天努力,而關境界與志氣。境界與志氣是要與古聖先賢常相交往而來的。他們的嘉言懿行讓我們明白,人是可以超越自己,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的。


人可以超越自己是一回事,人願不願意超越自己是另一回事。這就涉及人生觀的問題了。人生觀決定了一個人最終成爲怎樣的人,這在我看來是一個哲學問題。哲學就是對於根本問題的根本思考。


蘇格拉底說過,未經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反思是跳出功利的考慮,對自己的思想感情進行批判性思考。這對於個人來說非常必要。現代人整天忙於日常事務,不知道人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人生就應該追求生命的意義。


其實,國外一流大學和一流教育家都是以培養學生的批判思維能力爲教育之要務。耶魯大學校長就對其畢業生說:“你們來到這裏接受教育,爲的是培養思辨能力。無論學什麼,都可以深入思考,辨識矛盾與錯誤,並最終得出自己正確的結論。”


我對現在這種以考試取人的做法很不以爲然。因爲考試機器絕不會是創造性人才,把考試當回事,必將斫傷一個人的創造性。要追求創造能力,就要求我們不要太有勝負心,人生的道路很長,一個人的成就絕不取決於他在一兩場考試中的勝負。


誠然,現在學校、家長還有社會,都很重視成績,但一個有頭腦的人要懂得藐視流行的價值。這就是批判思辨的能力。分數至上固然可以進入想上的學校,但不代表就能成爲真正的人才。


現在社會流行的思維方式是庸俗實用主義的思維方式,這是很成問題的。超越自己,首先就要超越這種凡事要問有沒有用的庸俗實用主義思維方式。因爲世界上許多重要的事情是不能用有無用處這種簡單的評判尺度來衡量的。


譬如參觀一座宏偉的教堂給我們難以名狀的崇高感有什麼用?沒有用,但這種崇高感卻是一個真正的人不能或缺的。


再譬如,研究哲學有什麼用?沒什麼用,如果你把“用處”理解爲與生計相關的話,但人類就是由此超越了自己,他會問生命究竟有什麼意義,而不是他一生能掙多少錢。


當然也有人說,我就想做個普通人,沒必要有太高的追求。這當然也可以,但我想提醒你,即使一個普通人也不能只爲喫飯活着,總要面對生命的意義問題。


同學們現在是最純潔的時候,相對成人而言,應該是最有朝氣、最有理想、最不錙銖必較的一批人。但是,現在學校越來越向社會開放,再也不是所謂的象牙塔,社會流行的東西全面進入校園,不可能對同學沒有影響。怎麼辦?


我以爲同學們應該爲自己營造一個精神家園,追求高尚的東西,抵制庸俗的東西。這對成才大有好處。同學們的未來決定了我們國家的未來。同學們如熱衷追求一些庸俗的東西,那將來的中國人都將是一些沒有理想和抱負的庸人,就對不起我們的祖先和歷史。


能進名校學習,意味着榮譽,也意味着責任。名校的學生都應該如范文正公那樣,有遠大的志向,以天下爲己任,首先成己,然後成物,繼往開來,不負衆望。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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