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的祕密

  文丨馬笑泉

  導讀

  從一碗清水開始,一個少年走進了吳爺爺的神祕世界,見識了用水和黃紙上的硃紅色的古怪符號治病的神奇。滿江的排堵得連岸接天,吳爺爺捶鼓做法,百千排工齊聲吶喊,一江的排緩緩前行。這是一幅有濃烈地域和神祕文化氣息的人像木刻。

  在我的印象中,吳爺爺的臉相總是在七十歲到五十歲之間遊移不定。他有時看上去異常蒼老、憔悴,這往往是他坐在門口竹椅上出神時,有時雙目一轉,又顯出不讓少年人的清亮和精靈。坐在竹椅上時,他縮成一團,軟塌塌的,然而只要站起來,便彷彿故事中的法物,迎風一晃長了數倍,變得堅挺、硬朗。他本就是長手大腳,跨上一步抵得別人兩步。但不曉得是天生還是故意的,他走路像是腳踝處繫了重物,總是慢慢地拖着步子前行。那張古拙的紅臉膛像江邊的銅鼓巖,他這個人也像銅鼓巖一樣沉默,輕易不開笑顏。

  街上的小孩普遍怕他,以至於輕易不敢到他門口玩鬧。我卻常常爬上二三十級青石臺階,拐到他建在坡上的屋前。高家巷是條老街,要麼是青磚屋,要麼是黃中透黑的木板屋,吳爺爺住的卻是紅磚屋,旁邊搭了個小茅廁。這是吳爺爺自己花錢修的屋,不像其他人家,不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是政府分配的。吳爺爺一個人住,也不怕寂寞,不像其他老人,有事沒事喜歡搖着大蒲扇串門,或聚在街面上扯白話。但他其實是喜歡小孩子的。起碼我到他面前,他總要摸摸我的腦殼,任我在他門前屋後玩螞蟻、捉蚱蜢。玩得口渴了,就直奔廚房去大陶缸中舀水喝。這水是他從街上古井裏挑上來的。有時我在喝得暢快之餘,陡然意識到這水來得不容易,便一抹嘴巴,說:“吳爺爺,等我長大了,就幫你挑水。”

  吳爺爺臉上泛出點笑意,像深水裏的魚冒了個頭又迅速沉下去,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又摸摸我的頭。他的手掌幾乎能包住我的半個頭。靠近時,我能從他身上嗅到一種異樣的氣息。到底是如何異樣,我也說不明白,反正不是這條街上慣常聞到的氣息。等稍稍長大一些,敢偷偷跑到江邊去玩水時,我從那一派茫茫大江中捕捉到了這種氣息。那是江水、魚、水草、礁石、鵝卵石混合而成的氣息,複雜、悠遠、神祕。我喜歡到吳爺爺那裏玩,可能跟這種氣息有關,但也可能只是因爲我在街上屬於被其他小孩排斥的那類,只能到一個孤獨老人的屋前孤獨地玩耍。

  吳爺爺雖然孤獨,但並不閒得發慌。他在坡上開闢了菜地,種辣椒、白菜、蘿蔔、四季豆,還有蔥。新鮮蔬菜一時喫不完,他就放進酸水罈子裏。街上幾乎家家都有酸水罈子,我媽媽也會做。但吳爺爺做的酸蘿蔔、酸四季豆酸得格外來勁,一沾到舌頭,腦後的毛孔都張開了。現在我只要一想起,口裏還是會迅速漲水。這說明吳爺爺手很巧。後來割什麼資本主義尾巴,街道革委會不讓種菜了,菜地很是荒蕪了一陣(但風頭過後,有些人又在屋後偷偷種上了,革委會也裝作沒看到),不過吳爺爺的碗裏還是沒少過菜,而且,居然,還是魚蝦。在六十年代,能夠經常喫魚蝦是件很奢侈的事。這不是他買的,事實上,在那個年代,想花錢買也難得買到。有人經常給他送魚蝦,而且來的人時常不一樣,但於我而言,都是些陌生面孔。那些人身上有跟吳爺爺相似的氣息,他們管吳爺爺叫吳爺。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這稱呼顯得很神氣。我在旁邊聽到了,暗自激動,開始想象着自己長大了,被人稱爲包爺。吳爺爺卻神情淡漠,彷彿被稱爲吳爺的是另外一個人。他跟這些人有話聊,但我聽不太懂。他們談論的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聽不太懂就聽不太懂,我關心的是那些魚蝦。有時送來的是醃魚和曬乾的小魚小蝦,有時卻是活魚活蝦,盛在木桶裏挑了過來。如果是活蝦,吳爺爺會送我幾尾。有次他還送了我只螃蟹,能在地上橫着走路。我用根線牽着它出門,那些平時不愛搭理我的小孩全攏過來,又跳又嚷,轟動了半條街。爲了能牽上一牽,他們就差沒喊我包爺了。等到螃蟹被玩死之後,這些傢伙又跟我疏遠起來,這讓我很傷心,並下定決心,以後有什麼好玩的,絕不讓這些白眼狼沾邊。後來螃蟹沒再出現過,但活蝦也能讓我足夠高興。我把它們養在一個透明的酒瓶裏,連妹妹也輕易不讓碰。有次爸爸開玩笑說要把蝦子炒了下酒喫,我立刻大號起來。媽媽邊笑邊罵爸爸。在得到了爸爸絕不動這些蝦子的保證後,我才止住眼淚,一邊看蝦子在水裏彈射一邊聽爸爸媽媽閒扯。爸爸說那些人是下河街的。下河街我知道,就在江邊,街上住的多是漁民,還有放排的人。我問他們爲什麼會給吳爺爺送東西呢?媽媽說他是從下河街過來的。我又問爲什麼吳爺爺不住在下河街呢?媽媽答不上來,默然片刻,就去廚房裏忙活了。

  我心裏裝着疑團,卻不敢開口問吳爺爺。我擔心問了之後,吳爺爺會不高興,說不定就不准我到他那裏玩,也不會再送我活蝦了。雖然喜歡跟他親近,但吳爺爺身上其實有種威嚴的氣質。

  雖然這種氣質他是藏起來的,我還是感受到了,在他面前始終不敢放肆。他還有些神祕,平常沒打理菜地也沒在門口閒坐時,屋門就是關着的,怎麼敲都敲不應。不應就不應,我繼續在門口玩。

  我發展出了一種新的玩法:跳臺階。從下往上我可以跳兩級。從上往下我敢跳三級。跟地面並不吻合的青石板被我蹬得咚咚響,有的還會晃一下,我的心也會跟着晃一下,在感到輕微害怕的同時爆出種毛孔洞開的快感。吳爺爺在門口的時候,我會跳得更加起勁。每跳一次,都要擡頭或扭頭望着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揚。吳爺爺臉色沒有任何波動,這未免讓我有些懊惱。我想我應該有更驚人的表現。瞅了瞅下面的第四級臺階後,我大喝一聲,縱身躍下。左腳腳跟打在第三級臺階邊緣,然後滑了下去。我沒有摔倒,而是一屁股砸在第三級臺階上,被青石板蹾得生痛。更猛烈的疼痛從腳踝處躥起,刺一樣直往心裏鑽。喊了聲哎喲,連忙咬緊牙關,因爲我害怕再張嘴,心就會從喉嚨裏蹦出來。

  “崴到哪裏了?”

  我摸着腳踝,淚水漣漣地看着吳爺爺俯下的臉。多年以後,我才驚覺到他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彷彿一晃就轉到了我面前。

  他蹲下來,脫了我的左腳鞋襪,看了看後,又下了一級臺階,一手托住腳跟,一手包住腳板,慢慢地把我的腿拉直。

  “放鬆,放鬆。”

  我也想放鬆,但肌肉反而變得緊張。

  他伸指在我腿內側點了一下。那腿竟自動往上揚起,落下來時,肌肉完全鬆開了。在這剎那間,他點我的手重新抓住腳板,往後一拉,又旋轉着往前一擠,疼痛像是擠牙膏一樣從腳跟處被擠了出去。

  “還痛麼?”

  “不痛了。好像,還有點痛。”

  吳爺爺鬆了手。我把腳縮回來,盯着腫起的腳跟,覺得有理由再痛下去。正猶豫着是站起來還是繼續這樣坐下去,吳爺爺已展臂把我橫抱起來。他像是在抱一個稻草扎的小人,毫不費力,三步並兩步跨到坡頂。進了裏屋,把我放到牀上,便轉身去了廚房,待重新出現時,他手裏端了碗水。我以爲是要給我喂水,便欲坐起。他卻讓我翻過身,趴在牀上。雖然弄不懂他要幹什麼,我還是乖乖地轉過身子,頭扭着,費力地看他。吳爺爺雙目微閉,右手端碗,左手伸出兩指,在碗上不停地劃動,嘴裏唸唸有詞,鼻子也哼起來。我竭力瞪大眼睛,卻還是看不明白。他哼完後,餵了自己一口水。我差點想說,我也想喝。沒等我說話,他俯下身,把那口水噴了出來。一股清涼之氣滲進我的腳跟。

  “莫動,再趴一會,等我叫你才準起來。”

  我繼續趴着,感覺腳跟上癢癢的,像有螞蟻在爬。很想動一下腳,卻還是忍住了。吳爺爺沒有把水端進廚房,而是在旁邊坐下,雖然不再作聲,但讓我感到心裏很安穩。

  我趴了一會,說:“吳爺爺,我想喝水。”

  “現在不準喝。等一下起來再喝。”

  我只有閉上眼睛,一點一滴地捱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爺爺起身摸摸我的腳跟,說:“起來吧。”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感覺不到疼痛,再去看腳跟,好像沒有腫過一樣。

  “下來。”

  坐在牀沿上,我先探下左腳,踩實後才輕放下右腳,卻站立不動。

  “行兩步。”

  我沒有多行一步。

  “還痛嗎?”

  “不痛了。”

  “那多行幾步。”

  在屋裏行了個來回後,我才放下心來,叫道:“真的不痛了!”

  “那還有假?”

  “吳爺爺,你這是什麼法術啊?”

  “不是法術,就是治病。你莫告訴別人。”

  “連我媽媽也不告訴?”

  “嗯。”

  我納悶起來,但還是用力點點頭。行到桌邊,我盯了那碗水好一陣。跟我平常喝的水沒什麼兩樣。

  “你莫喝它。”吳爺爺說完,從廚房裏給我端了碗水。

  “我要喝涼的。”

  “不能喝涼的。今天你都要喝溫的。”

  “那明天呢?”

  “明天可以。”

  我咕咚咕咚吞下整碗水,想再問他點什麼,他卻趕我走了。

  回到家後,我在餐桌邊始終沉默。因爲我擔心只要一張嘴,就會忍不住把這事抖出來。媽媽問我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搖搖頭,加快速度,把飯往嘴裏趕。爸爸比我喫得更快。他在後街的五金廠做事,今晚得上夜班。

  媽媽嘀咕道:“庫房裏堆了那麼多貨,又賣不掉,還加什麼夜班。”

  爸爸眉頭一揚,說:“你思想落後了。堆得再多,也要完成生產任務。”

  妹妹笑嘻嘻地說:“爸爸是積極分子,媽媽是落後分子。”

  “就是,還沒有女兒懂事。”

  “那以後叫你的懂事女兒給你做飯啊。”媽媽憤憤地說,又瞪了妹妹一眼,“多嘴多舌,飯都掉桌上了,還不快撿起來?”

  媽媽嘴巴像剪刀一樣,咔嚓兩下就能把別人的話剪斷。爸爸自知說不過她,也曉得明天她還是會把熱飯熱菜端到桌上來的,抹了下嘴巴就起身,拋下妹妹獨自面對媽媽的冷臉。我置身事外,在沉默中喫完飯,便去街上滾鐵環。妹妹則遭到不準出門跳繩的懲罰,被勒令在家裏把剛學會的“毛主席萬歲”寫五十遍。等我回到家,她已經上牀睡了。我看了一會瓶中蝦子,便被媽媽催促着洗澡睡覺。

  半夜裏,我夢見自己從坡頂往下跳,一蹦竟然蹦到水井裏,便驚醒過來。這時飆起一陣敲門聲。我跳下牀,走到堂屋裏,媽媽已經在開門了。

  爸爸被幾個工友擡進來。他右臂吊在半空中,臉色白得嚇人。

  媽媽的臉色頓時變得比他還白,顫聲問:“怎麼回事?”

  “胳膊被衝牀壓斷了。”

  “那還不叫醫生?不是,快送醫院!”

  “醫院的醫生都被趕去掃大街了,看病的都是些嫩伢子嫩妹子,連個闌尾炎手術都不會做,送去不是找死?”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媽媽平素主意一掐一個,這時卻只剩在原地打轉。

  看到爸爸在牀上忍不住喊哎喲,我說:“快去喊吳爺爺。”

  “喊他來做什麼?”

  “我今天崴了腳,他噴口水就治好了。”

  幾個人都瞪着我,那神情是在當我講胡話。

  媽媽問:“你講真的?”

  “是真的。”

  我不愛撒謊,所以跟街上那些十句有八句假話的小孩玩不來。這點媽媽最清楚。她略略鎮定下來,咬了咬牙,說:“我去請!”

  室內沉寂下來。有人抽菸,有人給爸爸端水。我去隔壁看了眼妹妹,她睡得像只小豬。

  轉出來後,有人問:“真的噴口水就好了?”

  “是真的。”

  “是什麼水?”

  “就是井裏的水。”

  低頭抽菸的車間主任說:“我曉得了,他是水師。”

  “水師是什麼?”

  “我也是聽我大伯講的,就是舊社會有人用一碗水給人看病,專門治骨傷。”

  “水裏是不是放了藥?”

  “我也不清楚。等下你們看就是。”

  他這麼一說,其他人開始將信將疑,伸長脖子等着看個究竟。但門口老不見動靜。時間彷彿凝固了。爸爸不再呻吟,眼睛半開半閉,看上去真像隨時會死去,不,暈過去一樣。

  實在等不住了,我往門口行去。門開了,吳爺爺跨進來。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我心裏就一熱,喊了聲:“吳爺爺。”

  他沒作聲,也沒摸我的腦殼,而是行進裏屋。

  滿屋的人都盯着他。他卻像是誰也沒看到,徑直行到牀前,探出右手,眼睛微閉,摸了兩下。爸爸又哎喲了一聲。

  “傷得重嗎?”

  沒回媽媽的話,吳爺爺又伸出右手,兩手在爸爸右臂上輕捏慢壓了一陣。爸爸額頭滲出豆子大的汗珠,卻咬着牙不出聲。

  “打碗水來。”

  媽媽還沒反應過來,我就往廚房奔去,選的碗大小跟吳爺爺下午用的一樣,只恨顏色有點淺。等我捧着碗走出來,大家的目光都射進碗中。碗中盛的就是缸裏儲的井水,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清到底。

  接下來吳爺爺的行事跟下午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噴出水後,他又從身上掏出張黃紙,覆在傷口上,然後對媽媽說:“莫喫辣椒,莫喝酒。”便轉身拖着步子慢慢地行出去。媽媽追上去送他,到了門口,被他擋了回來。

  爸爸臉上有了些血色。媽媽問他怎麼樣,他說:“痛是不怎麼痛了,就是癢。”

  “癢就好,你千萬莫亂動,莫把紙弄下來了。”

  那張紙蓋在爸爸手臂上,像是用膠水粘上去一樣。紙上畫了些硃紅色的古怪符號。幾個工友都盯着這張紙,想看懂到底是什麼意思。媽媽向他們表示感謝,又央求他們不要對外說這事,因爲吳大爺事先就叮囑了,自己一口應承,他才肯下來。工友們都神情嚴肅地點頭答應,彷彿共同參與了一場反革命活動。

  第二天,爸爸傷口癢得更厲害。媽媽叮囑他要忍住,莫去撓,然後把家裏僅有的幾個雞蛋掏出來,又用紅紙包了兩大塊紅糖,帶着我去了吳爺爺家。吳爺爺卻往外揮了揮手,要我們把東西帶回去。

  “你老人家不收,那就是怪我們沒盡到禮數。”

  “收不得,收不得。不收是治病,收了性質就要變。”

  “天底下哪有治病不收錢的?他爸這個傷,要是送到醫院治,那還不得花大錢?還好得沒這麼快。你老人家不肯收錢,我們送點禮表示感謝,天經地義,就算毛主席曉得了,也不能講這不對。”

  見媽媽臉都紅了,吳爺爺沒再推卻,而是起身從廚房裏拿了包乾魚出來,要往籃子裏放。

  媽媽喫驚得提起籃子就往外退,一邊退一邊說:“哪能要你老人家的東西?沒這個理!沒這個理!”

  “你拿回去。”

  “德德,你莫拿吳爺爺的東西,快出來!”

  我一時木住了。媽媽的話我是必須聽的,但吳爺爺的話我從來也沒有違拗過。

  “我是拿給你喫的。”吳爺爺說着,把乾魚塞到我手裏,然後摸摸我的腦殼,“回去吧。”

  我鬆鬆地拿着那包魚乾,似乎希望它在出門前掉落下來。但直到跨出門檻,它還在我手裏。於是我捏緊了些,加快腳步,繞過媽媽的攔截,腳步點着臺階,一溜煙到了街上。

  小乾魚要用辣椒炒纔出味,所以爸爸不能沾。我和妹妹爭着往這盤菜裏伸,筷子和筷子幾乎要打起來。媽媽罵了兩句,我倆才收斂了些。才喫完,孔廠長進來探望爸爸。他帶了兩包罕見的奶粉,讓我和妹妹眼睛放光。媽媽卻一點也沒顯露出高興,而是蹙着細眉,當着孔廠長的面埋怨爸爸做事太舍火,躺在牀上還掛着生產的事。

  “老包是個好同志,思想進步,技術好,又紅又專。” 孔廠長說着,目光落在那張黃紙上,便定住了,過了片刻,才問:“這是怎麼回事?”

  媽媽支吾起來。爸爸見領導開口,便一五一十地彙報了。

  孔廠長皺起眉頭,說:“這不是搞封建迷信嗎?”

  媽媽說:“不是迷信,就是治病,靈得很。”

  “他收錢了嗎?”

  “沒有呢。要是送到醫院,那廠裏還不得花一筆大錢?”

  孔廠長問爸爸:“有效果嗎?”

  “好得還算快。”

  又瞄了瞄那張黃紙,孔廠長叮囑爸爸好好養病,車間的事不用掛心,就揹着手行了。

  媽媽送他出門,迴轉來後,臉上憂色轉深,嘀咕道:“他不會去找吳大爺吧?”

  爸爸說:“他心不壞。”

  “不壞,也好不到哪去。你這是工傷,送兩包奶粉,就想打發了?我說老包,等你養好傷後,還得跟他論論這事。我們不去佔公家的便宜,但也不能自己喫虧。”

  爸爸沒吭聲。

  吳爺爺後來還看過兩回。傷口消了炎後,他揭下黃紙,用杉樹皮夾住胳膊,綁好。一週後卸下,爸爸就能正常上班了。對他斷了手臂沒去醫院就好了這件事,街坊們都感到驚奇。爸爸的工友們,包括孔廠長,似乎都做到了守口如瓶。其他人不明白他是怎麼好的,只知道是“養好的”。爸爸沒跟孔廠長提工傷補償的事,讓媽媽埋怨了好一陣。直到爸爸忍不住說,我不提這事,他也不會提吳大爺的事,媽媽這纔不作聲了。我在旁邊聽到,琢磨了好一陣,隱隱覺得爸爸其實比媽媽更聰明。他跟吳爺爺一樣,有些東西是藏着的。在後來的歲月中,我暗暗向他倆學習,努力把一些東西隱藏起來。這種艱難養成的習性讓我受益良多,我漸漸成長爲一個受到信賴和敬重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有祕密的人。但是吳爺爺的經歷也告訴我:無論藏得多深,甚至永遠也不想暴露,但總有某些時刻,你會身不由己。

  工廠總會有事故。後來那幾個工友中也有受傷的,幾乎想都不用想,就去請吳爺爺。工友也是住街上的,又目睹過吳爺爺治病,他不好推託。雖然都是把閒人打發出去纔開始治病的,但治了幾次後,滿街的人都曉得他是個水師。之後哪家小孩或是老人跌傷了,都要請他來看。看了後都要提着禮物上門表示感謝。這禮物是不能推的。因爲大家已經曉得你收了別人的,如果不收我的,那就是在當衆打臉呢。吳爺爺無奈之下,只有回送些魚蝦或蔬菜,表示這是鄰居間的互相饋贈,不是治病收禮。但這只是吳爺爺一廂情願的想法。街道革委會的秦主任把這當成了階級鬥爭新動向,帶人搜了他的屋,搜出張沒穿衣服的人體圖。秦主任以爲這是黃色畫,立刻送到了上面,卻被告知是張人體骨骼圖。他有些失望,但還是決定把吳爺爺綁起來批鬥,罪名是搞封建迷信毒害革命羣衆。

  消息傳出,媽媽和一幫街坊鄰居聚集在街面上高聲議論,說這是沒天理的事,要遭雷劈的。秦主任的親信駐足旁聽了一會,沒敢上前跟這些缺乏覺悟的街坊們理論,悄悄溜走了。爸爸沒發任何議論,帶着我和幾個工友來到關押吳爺爺的小黑屋前。他和工友們把看守支到一邊,我帶着食物和水溜進去。在昏暗的光線中,吳爺爺的臉由銅鼓巖幾乎變成了老樹皮。我鼻子一酸,差點就掉眼淚了,還好,爸爸的叮囑沒有忘,我問吳爺爺有什麼辦法可想。吳爺爺要我去下河街找人,只要是四十歲以上的男人都可以。我用力點點頭,表示接受這一光榮而重大的任務。

  消息遞過去後,下河街出動了四五十個男人,帶着木棒、長長的竹篙和磨得發亮的斧頭,還有帶繩索的鐵鉤。我沒有跟在隊伍後面,而是繞了個大彎,從城市的另一頭回到高家巷。武鬥已經結束。或者說,根本沒有打起來。因爲街上的人都不響應秦主任的號召,他寥寥幾個親信更是嚇得直往後縮。秦主任硬着頭皮捋起袖子,結果被打折了大腿骨。下河街的人把吳爺爺帶了回去。這讓我感到巨大的失落。我以爲他再也不會回來了。街坊們也在嘆息,說這樣一個活菩薩,到哪裏就保哪裏一方平安。只恨那個姓秦的,蠢得要死,自己還斷了腿,躺在醫院裏受罪,最好是莫再起來了。媽媽提出去接吳爺爺回來。此話剛出,就遭到了大家的反駁。

  有人說:“他怎麼肯回來哦?只怕是傷透了心。”

  另一人說:“我們去接,下河街的人只怕要把我們罵死。”

  還有人說:“我現在碰到下河街的人,都是繞着走。也不是怕他們,就是覺得丟臉。”

  媽媽紅着臉不作聲。我嘟起嘴巴行開,再不想聽到這些話。但關於吳爺爺的消息,我還是豎着耳朵四處捕捉。下河街的人素來以強悍著稱,各個派系都想爭取,但他們在這座城市發生武鬥的開始就嚴守中立,別人不惹他們他們也不會去惹別人,更不會亂摻和。市革委會的頭頭們都不願意下令懲治,因爲只要一下令,就等於把這幫人往對手懷裏送。只要秦主任沒來鬧,他們就裝作不曉得有這回事。而秦主任呢,還躺在醫院,被那些水平低劣的所謂醫生整治得死去活來,非但不見好,還開始貫膿,恐怕要如街坊鄰居們所願,永遠出不來了。

  出乎大家的意料,吳爺爺自己回來了。他說:“我的屋在這裏,我不回這裏又到哪裏去?”大家對他的歸來自是歡喜,但有人擔心他會遭報復,悄悄地提醒他。吳爺爺卻說:“聽說秦主任還在醫院躺着。你們幫我帶個話,只要他情願,我包治。”

  此言一出,大家先是覺得驚詫,再往深裏想想,便覺得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街上幾個臉面大的人約着去了醫院。聽他們說,秦主任只是仰面聽着,一言不發。他老婆在旁邊直抹眼淚,說好醜你也表個態啊。秦主任還是隻顧望天花板。當中一人說,不作聲,那就是同意了。大家又都瞅着秦主任。他既沒點頭,也沒搖頭。秦主任老婆便咬牙做了回主,喊人把瘦得只剩下一半的丈夫擡回高家巷。

  吳爺爺照舊是摸捏推壓,噴水,敷黃紙。那張黃紙能把膿吸走,所以儘管秦主任目光觸碰到上面那些奇怪的符號就忍不住皺眉頭,到底沒去伸手揭掉。吳爺爺給他換了三次黃紙,直到把膿吸盡後,才綁上杉樹皮。一個月後,秦主任重新出現在公共場合,繼續帶着大家抓革命、促生產。但在他無所不及的視線裏,似乎把吳爺爺給遺漏了。包括他老婆依例給吳爺爺提了一籃禮物然後帶回幾條鯽魚,他也沒有察覺。有人想當面問問吳爺爺那碗水是不是封建迷信,但看到他昂首挺胸的樣子,到底還是把話咽回去了,只在背後把這事當笑話講。我卻恨不得能把這人的嘴巴縫上。我情願大家都忘了這件事,不要再起什麼風浪,吳爺爺就這樣平平安安地過下去,過下去。

  但事實上,沒有人可以把別人的嘴縫上。關於吳爺爺的議論,就像各家角落裏煤球爐上的水壺,總在一些光線隱蔽的時刻,一些自己人才能看到的地方冒着氣泡。這些自己人又是交叉着的。我跟媽媽當然是自己人,而媽媽跟右邊第三家的王阿姨十多歲時就玩在一起了,到現在有什麼事仍然習慣找對方商量,顯然是自己人,而王阿姨又有另外的自己人。所以這些自以爲隱蔽的議論,最後幾乎會流到每個人耳中。吳爺爺爲什麼要搬到高家巷來住?這是大家議論的焦點。很顯然,他在下河街深得衆望,單憑噴水正骨這項本領,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根本不存在被鄰裏排斥,住不安生。有人猜測,附近是不是有他的相好。但吳爺爺五十年代便搬到這來,住了也有十來年了,沒人能回憶出他跟哪個女人來往的細節。那他到底有沒有過女人呢?街上自有熱心人前去探聽。探聽的結果是,不但有過女人,還有過兒子。但兒子二十出頭就死掉了。怎麼死的?放排撞上了炸排,扳棹時候被甩到暗礁中,人就沒了。這是他頭次掌棹,準備從資江進洞庭闖漢口,卻沒過益陽就掛了。吳爺爺的女人受不起這個打擊,傷心得嘔血。吳爺爺手段再高明,也醫不了心。幾個月後這女人就跟着兒子去了。家裏還剩下一個女人,就是兒媳婦。兒媳婦才十七八歲,孃家也住下河街。吳爺爺如果不點頭,她是沒有可能改嫁的。但她沒懷上吳家的種,吳爺爺思來想去,還是主動開了口。女方孃家卻堅決不允,說她就是你的女了,今後還要給你養老送終呢。但吳爺爺打定了主意就不會變,出面給媳婦找了個知根知底的配對後生,壓着他們成了婚。後來他就搬出了下河街,理由是住在老屋裏,總是想起老婆和兒子,心沉得很,長期下去,只怕身體會出毛病。至於爲什麼他搬出了那麼久,在下河街還是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大家都歸結於那碗神奇的水:消災解難,於人有恩啊。這些話我聽着都覺得有理,但也有小小的疑惑:他住在我們這邊,就不想老婆和兒子嗎?但這疑惑只是掠過心頭,彷彿燕子在水面一閃而過。只要吳爺爺還住在上面,我還能到他那裏玩,我就沒有什麼好掛心的嘍。

  童年的日子慢得出奇,就像城邊的資江,不仔細看,察覺不出在流動。只在有事的時候,纔會像發大水,動得快起來。我既希望每天有新鮮事,又希望沒有什麼事,就這麼日復一日地玩下去。雖然上學,但課像“除四害”剛過後的蟑螂那麼少,內容又稀薄得像放了太多水煮出的粥,等於也在玩。隨着腿腳變長、膽氣漸大,我玩的範圍從高家巷漸漸擴大到了整座城市,吳爺爺那裏倒去得少了。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江邊。擲卵石、撿螺螄、摸小魚、靜待江上漁船突然撒出一面大網,這地方大半天很容易就耗過去了。江上有時會出現木排,從上游的城步、武岡、洞口、隆回等地一路漂下來,前後銜接,宛如褐色長龍。排上還搭着棚子,冒着炊煙,引發我對另一種生活的悠遠想象。這些排都是要經過安化、益陽開進洞庭湖的,最遠的會流到武漢。有時木排靠近,排上的漢子下來買東西,我便生出跳上去的衝動。這種衝動讓我既興奮又害怕,背上寒毛都豎了起來。我終究害怕被帶到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所以每回總是後撤丈把遠,以防自己的腳不聽話,一個不留神就跨上去了。

  不知是從哪天開始,也不知什麼原因,江上的排突然走不動了。上游的排又不斷下來,越聚越多,幾乎塞住整個江面,連岸接天。我看得興奮,大人們卻犯了愁。漁民的船被擠得幾乎下不了水,只有跟排工們急。排工們一臉冤屈,說走不動他們也沒辦法,肯定是得罪水龍王了。上頭以爲有人搞破壞,派了個小組來調查。調查來調查去,沒發現什麼階級鬥爭新動向。住在江邊的人說,這種事,1949年前就碰到過兩次。還有個老人說,放排佬怕是得罪人了,被施了定排法。這些說法讓我覺得很新鮮,更加來勁,接連幾天都去江邊看熱鬧,聽人說長道短。如果不是因爲年紀太小,恐怕要被懷疑成破壞分子呢。

  有天我看完熱鬧,回到高家巷,發現街邊竟停着一輛吉普車。車旁聚集了一堆街坊,媽媽也在其中。我立刻湊了過去,很快發現他們關注的並不是吉普,而是邊往坡上望邊議論紛紛。原來市裏派幹部來找吳爺爺。那可是大幹部啊,你們看呵,秦主任到了他們面前,就像個小跟班。我沒跟他們一起嘲笑秦主任,而是替吳爺爺緊張起來。躊躇片刻後,我悄悄往坡上走去,卻被媽媽喊住了。

  “你去哪裏?”

  “我去,上面玩。”

  “玩了半天了,還沒玩夠啊,快回屋裏去。”

  “我要去看吳爺爺。”

  “吳爺爺有事,你莫去打擾。”

  “那些人,會不會是來抓吳爺爺的?”

  媽媽愣了一下,才說:“不是的。是來找吳爺爺幫忙的。”

  “是不是找他治病?”

  “大概是的。”

  我這才略略放了心,但又不是很穩心。這天夜飯喫得晚。因爲媽媽其實也不放心,等到那些人走了後,和衆人圍住秦主任打聽了一番,才歸屋做飯。在飯桌上媽媽向我們傳達了一條重大消息:吳大爺被市裏請去,明天要把江邊那些排弄行。我一時呆住了:吳爺爺跟那些排有什麼關係?怎麼要請他弄行?他怎麼弄得行?加班回來的爸爸也聽得一愣一愣的。媽媽並沒有打聽得很清楚,只含含糊糊地說吳大爺以前是喫排上飯的,本事大得很,不只那碗水。又說秦主任強調了,吳大爺這次是給革命做貢獻,不是搞封建迷信,這是上面給定的性,還答應給吳大爺寫書面證明,他才肯去呢。

  第二天喫過早飯,我挎着書包出了巷口,繞着彎往江邊行。我不曉得吳爺爺會在哪裏上排,想着北門口碼頭最大,在那裏等應該最保險。到了碼頭,臺階下人頭攢動,大多是排工模樣,卻不見吳爺爺。臺階上有幾個戴紅套袖的人,把我攔住了。當中有個瘦子瞪着雙鬥雞眼,一個勁地往外揮手,要我行遠點。我假裝往遠處行,等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撤離,又往臺階挨近幾步,轉過身子蹲了下來。地上有幾隻螞蟻,我拔了根草,隨意撥弄着,目光卻不時飄向對面的小馬路。時間遠比螞蟻爬得慢。江面上的風掃過來,讓我覺得身上有點涼。我剛縮了縮身子,立刻又舒展開來。昨天那輛吉普車出現了,停在一丈開外。只下來吳爺爺一個人。車子迅速開走了。他擡頭望了望天,就徑直往碼頭行來。我蹦跳着迎上前去,喊了他一聲。他摸摸我的腦殼,彷彿知道我的心思,又拉起我一隻手。那隻大手穩定、溫熱。我挺着胸脯,也不去看幾個戴袖章的傢伙,跟着他下到碼頭上。排工們一見他出現,都靠了過來,嘴裏喊着吳爺。這些面孔或黝黑或銅紅,透着滄桑。吳爺爺跟他們一一打招呼,每人寒暄兩句。聽他話裏的意思,這些人都認識,只是有的好多年沒見面了。

  打完招呼後,吳爺爺帶着那些老排工上了排。我想跟上去,他卻對我搖搖手。如果是別人搖手,我這時不一定會聽。但搖手的是他,我只能感到一陣氣短,眼睛微微發酸。好在他上排的時候回頭又拋過一句,“你就在這裏看,莫亂動。”我眼睛纔沒有繼續酸下去,甚至重新獲得了神氣,目光追隨着他的身影。他越走越遠,跨過一道又一道的排,不時停下來看看,跟身邊的人說着什麼。每次說完,身邊就有一人留下來,調動起排上的其他排工。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我踮起腳來,只能看到一些黑點。最後連黑點都消失了。在我望得見的地方,排工們都在忙碌着。風在身邊亂轉,我的心卻很定。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是高家巷的人,他們站在高處,不能夠下到碼頭上。媽媽也來了。她這兩天嗓子不舒服,沒有扯開喉嚨喊我,只是向我招手,示意我上去。對她揮揮手,我轉身繼續站在原地,心裏雖有幾分擔心回去後捱罵,但更多的是說不出的驕傲。

  岸邊的人越聚越多,拉成了長線。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吳爺爺還沒有回來。他彷彿沿着排往上游走。排跟天相接的地方,是另一個地方。我想吳爺爺是不是去了那個地方,吳爺爺是不是從那個地方來的?恍惚間我看到他露出笑容,腳步像浪花一樣翻騰着,向那個地方奔去。他是不是不打算反身了?我着急起來,想把雙手攏在嘴邊,對着那個方向大喊:吳爺爺!吳爺爺!然而我終究沒有出聲,只是執着地盯着遠處的排,近乎發愣。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吳爺爺終於回來了。他身邊只剩兩人。走到靠碼頭最近的排上,有人從棚子裏出來,遞過一隻尿素袋、一束香、一把菜刀。那兩人分別接了。三人上了碼頭後,吳爺爺誰也不看,就轉身面對大江。旁人將香點燃,遞給他。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我跟其他人一樣,都往邊上靠,自覺騰出一片空地。吳爺爺雙手執香,跪下來,對着天地大江拜了三拜,然後把香插在石板縫中。一人從尿素袋中掏出只大公雞,雞冠子紅得逼眼。吳爺爺接過雞,接過菜刀,行到碼頭邊那塊大岩石旁,凌空一刀就把雞頭斬下。血噴在岩石上,流淌到半路就凝固了。吳爺爺從已不再掙扎的雞身上扯下幾根羽毛,往血裏一按,羽毛便粘住石頭。把雞往石旁一丟,也不洗手,退開幾步,他就在江邊手舞足蹈起來,邊跳邊發出悠長的吟唱聲。剛開始似乎有點像忠字舞,但多看幾眼,便覺得完全不同。吳爺爺平常沉重如石,跳動起來身上卻盪漾着輕盈感。他抖着胯跳,轉着身跳,甩着臂跳,嘴裏和鼻子一刻也沒閒着,花白的亂髮在風中飄,眼中彷彿有火焰在跳動。我一觸到他的眼睛,便連忙將目光撤回,低下頭去。我感覺其他人都像我一樣,屏住呼吸,連咳嗽也努力憋住。

  我們都被鎮住了。

  終於跳完了。吳爺爺上了排,往最前面的那隻行去。隨身兩人也迅速跟了上去,到了地方,一人掌棹,一人掌篙。排頭安了面大鼓。吳爺爺在鼓前站定,拿起鼓槌,又仰頭望了望天,然後擡臂,腰身下沉。第一聲跳起來時,滿江的排工都發了一聲喊。整條江晃動了一下。不等這晃動停止,吳爺爺的右手又擂了下去。那晃動更大了。鼓聲並不密集,但每捶一下,都像捶在人的心口,沉沉的,透透的。他不是在捶這面鼓,他是在捶這些人,這些排,這條江。百千排工都動了起來,江水晃盪。岸邊有人發出驚呼。

  排緩緩地往前動起來。

  吁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我望着吳爺爺的背影,眼睛變得溼潤。

  這件事轟動全城,在很多天裏、很多年後,都成爲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作爲親歷者,我必須指出,在口水四濺、輾轉相傳中,很多東西都變形了。譬如有人說吳爺爺後來被省城的大領導請去,再也沒有回來。還有人說他是資江裏的龍王轉世,做完法後就化作一道白光遁入江中。事實上吳爺爺仍然回到那棟紅磚屋,又過了幾年安生日子。但是後來市裏革委會的頭頭失勢,這件事被對立面揪出來,定性爲公然搞封建迷信。那幫傢伙想做成鐵案,派人來抓吳爺爺,他卻在頭一天突然失蹤。那些人把高家廟和下河街翻了個底朝天,連個衣角也沒搜到。雖然他跑掉了,原來的頭頭還是無可避免地被打倒——在那個年代,什麼罪名都可以捏造出來。事情過去後,吳爺爺卻再也沒有回來,那棟紅磚屋被充了公。有人說他未卜先知,搭排躲進了洞庭湖。很多年後,又有人說在苗疆碰到一個老人,很像他,但上前搭話,老人卻聽不懂漢話,只是蹲在地上,叼着根旱菸管默默地吸着。有好幾個月,我都不肯相信吳爺爺就這樣離開了。在黑夜的牀上想起他時,總要默默流上一會眼淚。我變得沉默寡言,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後來早早地進了工廠。在廠裏讀了電大。等到廠子快垮掉的時候,又考進了報社。後來調到市政協,在文史委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年都要負責編一期市文史資料。在編輯過程中,我逐步發現了關於吳爺爺的一些線索。順着這些線索我走訪了一些老人,從他們口中勾勒出吳爺爺的行狀。他先祖來自上游的苗疆,從爺爺那輩起就定居在水府廟附近。吳爺爺繼承祖業,十八九歲就在江上放排,大約在二十出頭時,正式加入排教。這個教廣泛存在於湖南一帶,祖師爺是晚清時期的李金鰲。李金鰲之後再無教主,只有靠本領、經驗和威望產生的各地排頭。排頭不但要精通水上一切事務,還要擁有抵禦災禍的本領,這些本領包括醫術、武術和來源駁雜的法術。吳爺爺什麼時候成爲排頭,已不可考。反正在四十歲之前,他已成爲排教中的重要人物,名聲直抵武漢的寶慶碼頭。1949年後他的一個朋友,本地同善社善長,被作爲反動道會門頭目公開槍斃了。這件事給了他很深的刺激。他下令再不得提“排教”二字,並洗手上岸,又搬離了下河街。我爲他寫了一篇生平事略,登在一九八七年出版的第九輯文史資料上。事略中本有一大段描寫了當年他在碼頭上作法趕排,卻被審稿的領導認爲太過玄虛。我雖是親見,卻無法有力地解釋此事,只好任他刪除。這時資江的大小支流,到處橫跨着水電站,木材都從陸路走。曾經風雲激盪、波瀾起伏的排運,和吳爺爺一樣,消失在了歷史深處。

  作者簡介

  馬笑泉,湖南隆回人,1978年生。已出版長篇小說《迷城》《銀行檔案》《巫地傳說》、小說集《憤怒青年》、詩集《三種向度》《傳遞一盞古典的燈》、散文集《寶慶印記》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法文、英文。現任湖南省作協副主席。

  ——責任編輯 楊新嵐

  ——本期微信編輯: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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