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獵手》是文物專業研究生肖然開設的故事專欄。大三那年暑假,為了照顧病危的爺爺,他在終南山

待了三個月,從爺爺那裡聽來了太爺爺肖乾的故事,並在好朋友櫻子的幫助下,整理出了這個曾經叱吒西安的民國大文物商的傳奇一生。 本故事為虛構。

這是 國寶獵手 的第 7 篇獵寶手記

本期寶物:黃金面罩

時間:1918年

地點:西安

人物:肖乾、胡彧、孜朗、方教授

全文10485字,閱讀約需12分鐘

上次我在漢中掀了宮崎的造假老窩,讓他盜賣墓誌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上集回顧:造假窩點驚現監獄,裡面關著上百個被打殘的頂級工匠 | 國寶獵手006),用腳想也知道他肯定會報復,為了人身安全,我暫時住進了哥老會

的營地里。哥老會本質上算是個黑幫組織,一般人進不來也不敢惹,還是相對安全的。

胡彧偶爾過來,問我一些古籍或者文物上的事,我有時會有點恍神,這場景怎麼跟《項脊軒志》里說的「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几學書……」那麼像呢。

當然,這話我沒跟胡彧說過。

可是最近幾天胡彧都沒出現,哥老會的營地忽然升級警備,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個個神色凝重,如臨大敵。我正隱隱覺得不安,壞消息就傳了過來:胡彧中毒昏迷了。

我急得不行,二話不說要往外沖,這時一小隊人進了營地,領頭的是胡彧的父親,後面幾個人抬著擔架,上面躺著的正是胡彧。胡父顧不上寒暄,開門見山說:「你趕緊給看看。」

我抖索著走到擔架旁,剛看清胡彧的臉,就覺得一陣眩暈,這哪還是那個神氣活現的胡大小姐啊。擔架上的她滿臉腫脹發亮,呈絳紫色,嘴唇已經徹底發黑,跟毀容沒什麼兩樣,她要是醒著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不崩潰才怪。

大家還記得《唐伯虎點秋香》里被打成豬頭的秋香嗎

「到底怎麼回事?」我忙問胡彧父親。

「已經中毒兩天了,中醫西醫都看了,不見好。據目擊的人說,是個戴黃金面罩的人乾的。你對文物比較有研究,所以想讓你看看有什麼線索。」

我正擔心著胡彧呢,一聽到「黃金面罩」四個字,心裡頓時大驚。「黃金面罩」這個東西,在文物界非常有名。坊間對它也多有傳言,說這東西異常危險,只在夜裡出現,形狀詭異,還會妖術……各種說法雖然有以訛傳訛的離譜之處,不過也不全然沒有依據,因為黃金面罩在歷史上最主要的用途就是祝禱的巫術。

更重要的是,黃金面罩和古蜀文明息息相關。

古蜀文明是我國的三大上古文明之一(另外兩個分別為華夏文明和良渚文明),史學界只能大致推斷其存在時間為公元前三千年至公元前一千年,至於這個文明的發源,以及怎麼消亡的,一直是個迷,但各界公認的是,這個文明曾有過非常發達的巫術文化,有一種遺留下來的代表性文物,只在這個文明出現過,就是黃金面罩。

一個早已被歷史湮滅的遺迹,忽然在古城西安露面,又對哥老會這個本地最大的黑幫下手,絕對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金沙遺址出土的古蜀黃金面罩

我腦子裡有了大概的方向,可是胡彧這個樣子,我一時實在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便先讓人去一趟國立西北大學,找「橐鑰學會」里一個叫盧鑫的人,讓他趕緊來見我。上次我把學會裡那些天賦異稟的怪才都收羅了過來,指望的就是他們能在關鍵時候發揮作用。

胡父親趕緊吩咐手下去了,我看著沉睡中面目全非的胡彧,心煩意亂。

到了下午,哥老會就把盧鑫帶來了,盧鑫是「橐鑰學會」里唯一一個研究古蜀文明的成員,現存的關於古蜀文明的所有文獻他都研究過,自己也寫了不少論文,而黃金面罩正是古蜀文明時代最重要的文物。所以,找他准沒錯。

盧鑫來了沒說黃金面罩的事,而是先仔細查驗了一番胡彧的癥狀,邊看邊謹慎地評斷:「胡小姐中的毒並不致命。從癥狀來看,這應該是川湘一帶比較常見的草藥毒,以花菌煉製,解毒也容易,蒜泥和豬血按比例配置,黃酒送服,三天就可以治癒,只不過發病時看起來可怕。可西安和川湘隔著十萬八千里,怎麼會出現這種毒?」

我頓時寬心不少,但同時也感到驚異,我問盧鑫:「你懂醫術?」

盧鑫搖搖頭說:「我不懂醫術,之所以能看明白鬍小姐的病理,是因為我常年研究川湘一帶的巫術。遠古時代,川湘很多地方都位於深山老河間,物種資源極為豐富,人們對很多生物既不了解,又無法征服,就對它們產生了畏懼和敵視,人們開始偷偷煉製一種具有毒性,同時帶有巫術性質的攻擊方法,企圖保護自己,這種東西就是後來的蠱。蠱分很多種,蟲蠱是最常見的,胡小姐中的應該是草蠱。」

他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我對盧鑫說:「看來我猜測得沒錯,從黃金面罩和蠱毒的發源地來看,兩者應該都跟古蜀文明有關。」

盧鑫從書包里拿出幾本資料說:「這是我編纂的有關古蜀文明的學術論文,以及《華陽國志》《蜀王本紀》等文獻,但是可查證落實的東西很少,畢竟這個文明已經消亡近三千年了。」

《華陽國志》是記錄西南地區歷史、地理等的地方志著作,也有人說它是「中國第一傳世巫書」

我們立刻投入到研究文獻的工作中,同時按照盧鑫說的配置解毒藥方給胡彧送服。當晚,胡彧就有了意識,我越發確定,下毒的人沒想要置人於死地,胡彧只是個引子,他還有其他目的。

我忙走到床邊,她睜開眼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肖乾哥,他是沖你來的。」

我一驚:「你是說那個對你下毒的人,是沖我來的?」

胡彧點點頭:「他戴著黃金面罩,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不過他說得很清楚,說要是不想更多人有事,就讓肖乾來找我。」

居然是沖我來的,難怪會沖我最重要的人下手。

「你千萬別上當,他費這麼多心思引你出去,肯定是要對你下手。」胡彧剛說了兩句,又開始大口喘氣。

我心裡有些亂,又不想讓病中的胡彧擔心,只好強裝無事安慰道:「放心,我和橐鑰學會已經打探到他的底細了,現在是我們在等他入網,你什麼也別想,好好睡一覺,等好些了再說。」

胡彧鬆了口氣,緩緩合上眼睛。她睡著之後,我再次焦慮起來,關於這個奇怪的危險人物,我沒有任何可靠的信息,對方卻直接針對我而來,敵暗我明。現在即便是哥老會,也不再是庇護了。

首先需要確定對方的身份,這個目前只能靠猜測。宮崎是不可能的,雖然從動機上說,他是最大的嫌疑人,但宮崎行事風格「穩准狠」,不會這麼詭譎地從哥老會的人身上下手,而且我和他已經完全白熱化對著幹了,他要報復,完全沒必要隱藏身份。

在文物行當,很容易無意間得罪人,就像上次在漢中石窟,我怎麼也沒想到,那些造假的殘疾匠人會因為我鑒定出了他們的贗品而死。難道這次也是因為這個?我的「打假」觸動了某些幕後的人的利益?

確定不了嫌疑人的身份,我無心睡覺,披衣坐在書桌前繼續翻查「古蜀文明」的相關文獻。隨著神思轉移,我漸漸被文獻中所記載的古蜀巫術文化所吸引。

其中有一段記載的是古蜀人的水葬習俗,這個習俗在內陸地區非常罕見,他們將逝者以及陪葬品放入舟型的棺槨中,扔入河流,任其漂流沉沒。這種殯葬習慣,大多見於沿海地區,內陸地區中唯有蜀地東部有過這種葬法,專家推測,是由於那一帶地處嘉陵江,沿岸居民對兇險的河流畏懼崇拜,所以選擇將自己的肉身交付給河神。

西南某些地區的水葬習俗

水葬、船棺、陪葬品……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古籍中一個字的字形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趕緊翻看東漢許慎編著的《說文解字》,查找其字源。當看到這個字的甲骨文釋義後,我一個激靈從文獻堆中醒來。

這個字形,上面是一個大大的眼睛,下邊是一個蜷曲的人身,看得出,造字的本意是極力突出對眼睛的重視。

經過發展演變,這個字就成了現在的「蜀」。

騙局!我恍然大悟,一下想起了去漢中石窟前經歷的一個「沉船寶物」騙局,不是我,是我表哥牛金山。

甲骨文中「蜀」字的寫法

因為表哥在西安的官商兩界都混得不錯,交往的人也魚龍混雜。他沒事又喜歡附庸風雅,把玩玉器,有些人就投其所好,跟他做一些古玉的買賣。

「牛哥,這可是大開門的老貨。」一個南方過來的小個子,經過中間人介紹,拿著一件橢圓形的古玉讓表哥看。大開門是古玩界的行話,意思是絕對的真品。

表哥上手裝模作樣地看了兩眼,咂咂嘴說:「嗯,器型倒是不錯」。

「哎喲,牛哥真是行家,這件高古玉,值錢就值錢在這器型上。」小個子眉開眼笑地拍馬屁,又悄悄湊到表哥耳邊問:「你知道這件玉是什麼嗎?」

「什麼?」

「天眼!」

「天眼?」

「對,嘉陵江的沉船寶物,天眼玉。四千年前的物件,知道這東西幹嗎用的嗎?」小個子嚴肅起來,用手在額頭上做了個切口子的動作:「當時川東地區的一個古國,一些巫師用刀在額頭切開一個豎口,把這個寶玉放進去,當作開天眼,開了天眼就能通曉陰陽,所以您說,這玩意兒神不神?」

出土的古蜀玉器,功用不明,推測是巫術文化的「天眼玉」

表哥被這一頓天花亂墜的吹噓迷住了,反覆把玩著問:「什麼價錢?」

小個子沒說話,伸出手掌來回一翻。

表哥問:「一百銀元?」

小個子臉色立馬垮下來,順手拿過古玉,裝起來要走的樣子,說:「牛哥你這麼開玩笑就沒意思了。」

「那你說多少嘛。」表哥有點不耐煩。

「一萬銀元,少一個子兒也不賣。」小個子已經要出門了。

表哥拍案而起,大聲罵道:「獅子也沒你這麼開口的,這麼個破玩意兒,把我賣了也沒有那麼多錢。」

小個子轉過身來,一本正經地對錶哥說:「牛哥你不買可以,但是別出口損我的寶,你怎麼罵我,我都受著,但損我這塊玉,你就是在罵我親娘了。」

一句話說得表哥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我再看看。」

「咱這緣分就算錯過了。」小個子沒有再亮寶的意思,不過掏出一張照片給表哥:「這是玉的照片,你可以找高人看一下,到底值不值我說的價。」

說完小個子就消失了,表哥還在自問,是不是錯過了個好物件。

西安城東的安仁樓每月都有「亮寶」活動,場上名家滿座,互相交流玉器古玩,表哥自然最愛湊這種熱鬧,雖然看文物是個「睜眼瞎」,但逢人便自詡好古。這個月,表哥帶了搜集來的幾個寶貝去安仁樓顯擺,剛進門就有一個滿頭銀髮,身穿西裝的老先生要往外走,一眼瞥見了表哥手裡的一件鐲子。

老先生從懷中掏出一張金色的名片,樂呵呵地遞給表哥:「這位先生,可否賞眼看看您這老坑種翡翠?」

老坑種是翡翠中的極品,質地純凈,色澤濃郁,翠性迷人,是純天然的玉石。

表哥大喜:「老先生真是火眼金睛,不上手就知道這鐲子的肉質!」再看名片,上面寫著「上海聖約翰大學文學院教授方仁紅」,表哥連忙抱拳問禮:「原來是方教授,失敬失敬。」

老教授不住地點頭,對錶哥手上的幾件古玩表示欣賞,忽然看見還有一張照片,拿起來摘下眼鏡,換上放大鏡一照,連忙對錶哥說:「這位小兄弟,可否借一步說話。」

方教授把表哥引到一間茶室,仔細問了問照片上那塊橢圓形的玉的來歷,老教授如此關注使表哥覺得這一定是件特殊的文物,便說這是他家藏的鎮宅之寶,不方便更多透漏。

老教授也沒再多問,沉吟了半天,忽然正色對錶哥說:「牛先生,實不相瞞,這塊玉是我苦苦尋找了大半生的文物,對我的學術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現在知道它居然真的存在於世,如果不能得到,我死都不能瞑目,還請牛先生割愛,至於價格嘛,你開。」

表哥一時有點慌了陣腳,但還是故作鎮定說:「古物就要配有緣人,既然老教授開口,我也算成人之美,我當年一萬八千銀元收的,老先生要請,就一萬五吧。」

表哥說出這個價時,手心已經開始冒汗,心裡虛啊。沒想到老教授立馬介面說:「好!」隨即掏出一張銀票遞給表哥:「這是兩千銀元的定金,請牛先生收著,我誠心想要,還望牛先生一言為定。明天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我帶著尾款再來,到時候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表哥幾乎是抖著手接過的銀票,從安仁樓出來後,立即找到中間人,要他儘快聯繫小個子,按他說的一萬銀元的價格買回「開天眼」。中間人怕表哥是開玩笑,估計他出不了這麼高的價格,就先要那「成三破二」的中介費。

古玩行里的規矩,如果買賣雙方是通過中間人介紹的,那麼物件成交後,買家,就是做成的一方,要給中間人成交價百分之三的中介費,賣家是破方,給中間人百分之二的中介費。

表哥當即拿出三百銀元給他。

下午中間人一臉苦相回復:不好意思,「天眼玉」剛剛被別人請走了。表哥一聽急了,轉眼就賺五千銀元的事,不能就此從手邊溜走哇。他當即以秦商商會副會長的身份,在錢莊借了高利貸,讓中間人帶路,親自找到了小個子,將一萬銀元拍在他面前。

「兄弟,這玉我要定了,我在西安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以後你在這裡有什麼事,儘管跟我開口,我交下你這朋友,也希望你別讓我空手而歸。」說完又另外掏出一千,塞到小個子手裡說:「哥懂規矩,這是一點茶水費,不能讓你白操心。」

小個子撓撓頭說:「牛哥,你早點這樣,就不必這麼破費了。我這寶貝是老貨,你看見了,根本不愁買家。」看了看手中的銀票,嘆了口氣說:「不過這天眼玉跟牛哥你還真有緣,剛才買走的是我一親戚,自家人好說話,我這次就把他得罪一回,把這玉替你要回來。」

表哥千恩萬謝,站在原地等著小個子的消息。不久,小個子終於拿回了天眼玉,表哥查驗無誤,像捧著祖宗靈位一樣,一路緊張歡喜地到處炫耀,碰見我了,也給我看。

我看了看那塊橢圓形的玉,告訴圍觀的眾人:從形狀上看,這塊玉暫時還沒有古籍記載其用途,「天眼」只是一個傳說;從顏色上判斷,應當是人造的血沁玉。

「人造的?那……那這是個贗品?我花了一萬銀元啊。」表哥急了,簡直要不顧形象哭了出來。

我仔細看著那塊玉,沉吟著說:「這可以說是個假玉,但也可以說是真玉。」

「怎麼是假玉,又是真玉?你把我弄糊塗了。」表哥抹著淚問。

我告訴他,這是一塊古人造的假玉,這種造假技術叫「老提油」,曾在北宋宣和年間集中出現過,是用一種虹光草搗碎成汁,再加上硵砂,腌制在新玉的紋理之間,用竹枝火烤,使玉出現雞血紅的沁色,看起來像真正的血沁玉。

仿古工作者在給玉器染色

「那你說這東西到底值錢嗎?」表哥追問。

「即便是贗品,但由於年代久遠,而且原玉沒問題,因此這個物件能夠算文物,具有一定的價值,但肯定不值一萬銀元。」

聽我這麼一說,表哥眨巴著眼睛,吁了一口氣:「希望那個老頭不能識破吧。」

第二天,表哥帶著寶物去等方教授,一直待到太陽落山,也沒見著人。安仁樓關門的時候,表哥一頭汗水,暗叫不好,估計是上了當。

連續在安仁樓守了兩天,再也沒見到方老頭,去找中間人問小個子,也是杳無音信,表哥這才徹底相信,自己上了大當了。

「他們可真捨得下血本騙人啊,什麼也不說,先給我兩千銀元,不由得我不信啊,合夥套了我一萬銀元,這下全找不著人了。」後來表哥拿著那塊「天眼玉」,對著我哭天搶地地來回喊。

想起這個騙局,第二天一早,我就派人去找表哥要來那塊古仿「天眼玉」,再次細看,得出的結論跟第一次一樣,確實是用「老提油」方法炮製,從年代上推斷,大約是北宋末期到南宋。但這一次,我不再簡單地相信,這只是一塊古人造的贗品,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天眼」這兩個字上。

我拿著這塊「天眼玉」,對照《說文解字》上那個「蜀」字,一下有了新思路:黃金面罩是古蜀文明特有的巫術器物,而古蜀文明最初的圖騰崇拜就是眼睛,傳說中的「天眼玉」很可能跟這件事有直接的關係,也就是說,那個戴黃金面罩的人,可能是為了表哥那個騙局而來的。

但這個人為什麼要找我?而且古蜀文明早已消失,這個人的目的又是什麼?「天眼玉」明顯是古仿贗品,肯定不是古蜀文明直接的遺物,還有,那個黃金面罩又是從哪裡得來?

這一切又是新的謎團,撲朔迷離纏繞在我眼前。

去看胡彧,她的臉色已恢復了很多,也不浮腫了。我放下心來,準備等她精神好點再問問中毒的經過。她卻拍拍床沿,讓我坐在身邊,迫不及待要給我講遇險的情況。

那天夜裡,她正準備來哥老會的營地,都已經走到外牆下了,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她,回身一看,是個身材敦實矮小的男子,戴著一個形狀怪異的金色面具,手上端著一碗水。他盯著胡彧說:「把肖乾給我叫出來,不然……」

因為隔牆就是自家的大本營,而且來者個子矮小,胡彧就沒怎麼防備,還頂了一句「不然怎麼樣」,隨後就要喊人。這時候,戴面具的男子卻忽然低語起來,嘴裡嗚濃不清念著什麼,手裡仍然托著那碗水。

還沒等胡彧反應過來,他就把碗中的液體往胡彧臉上一潑,胡彧驚叫了一聲,隨即整個人就癱軟了下去,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後,她發現自己背部被貼了一道符咒。

胡彧將那張符咒拿出來,我看了看,確認這是道教正一派的符咒。正一派是道教的一大派別,在歷史發展中吸收了道教眾多以畫符念咒為特點的小教派,形成了一支符籙大教。而像胡彧描述,一邊端水一邊念咒的,是正一教中一個很特殊的分支——排教。

排教起初是由江邊以苦力為生的伐木放排工組成,由於他們工作艱辛,充滿危險,而且傳說他們在深山老河中,時常會遇到各種怪異的現象,排工們便以符水咒法驅魔除怪,順便為人治病保平安,逐漸形成了一支教派。

正一派排教現在還活躍在湖南一帶,圖為甘羅道長現場施符水法咒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必須動身去會會這個人了,據我以前樓觀道的師傅講,排教的信眾好凶鬥狠,都是亡命之徒,他要找的人是我,如果我繼續躲在哥老會大營,他一定還會再對我身邊的人下手。

夜色降臨時分,我帶了一樣東西,出了哥老會大營,往曲江園的真武大帝廟走去,我知道,只要自己一出門,暗中就有人跟著。

果然,我剛進廟門,背後的步伐聲就越來越逼近。我沒回頭,自顧對著大殿內的真武大帝造像跪拜,口中念道:佑聖真君玄天上帝福生無量。

身後的人果然停下了動靜,用一口晦澀的川東方言問道:你為啥子拜我們水神?

我回頭,只見一個戴著巨大吊眼黃金面罩的敦實漢子站在那裡,彷彿來自遠古祝禱的巫師。我說:「我是道家傳人,當然要敬奉真武大帝,我們雖然教派不同,但同根同源。你們排教這些年沒落了,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

「你知道我是排教?」

「嗯,看過你畫的符,我就知道咱們算是一家人了。我還得感謝你,雖然你們排教以下手狠毒著稱,但你只讓胡彧中了花菌毒,並沒有置她於死地。」

「我和她無冤無仇,只想引你出來。」

「是因為那個假的天眼玉嗎……」

我還沒說完,黃金面罩背後就傳來粗重的憤怒喘息:胡說!我們祖先的東西怎麼會有假?

「祖先?」我心中大惑,難道說學界論定已經消失三千年的古蜀文明還存在於世?

腦中正湧出許多猜測,面罩人忽然撒來一碗水,伴隨著咒語,我正心想糟糕,忘了他還有這一手,眼前就模糊了下去。

再醒來,不知是什麼時候,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逼仄發霉的昏暗小屋,霉味嗆得我直打噴嚏。掃視了一番周圍環境,發現角落裡坐了個頭髮花白身穿西裝的老頭,看樣子也是受困於此。

老頭樂呵呵地看著我:「真能睡,兩天兩夜了,餓不餓?來嘗嘗這個。」

他從衣兜里摸出幾顆花生米,又用手指從面前的碗里叼出一塊豆腐乾,笑著遞給我:「嘗嘗,金聖嘆臨死前說,花生米與豆腐乾同嚼,有火腿的滋味,能在這牢房裡品嘗這種美味,也是一種樂趣啊,哈哈。」

看著他老頑童的樣子,我禁不住問:「老先生,這裡是什麼地方?咱們怎麼會被關在這裡?你怎麼稱呼啊?」

「前兩個問題嘛,我也不曉得,第三個問題,給你看看這個。」他說完從西裝內兜掏出一張金色的名片。

我一看,「上海聖約翰大學文學院教授方仁紅」,立刻脫口叫了起來:「你就是那個和賣主合夥,拿天眼玉詐我表哥的騙子?」

「原來牛先生是你表哥,不過你說我是個騙子,可實在是冤枉我了。」

原來方老先生確實是教授,一輩子都在研究古蜀文明,當初他無意看到表哥手上天眼玉的照片,就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定要想辦法得到,沒想到半途被一個戴黃金面罩的人擄到這裡來了。

至於表哥被騙,是那個南方人自己使的詐,只不過方教授中途參了一腳,這才鬧出了誤會。

正說著,那個戴黃金面罩的人走了進來,來到我們面前,冷冰冰地問我:「你給我說清楚了,我們那塊天眼玉怎麼就是假的?」

我凝神注視著他的黃金面罩,想了想說:「你先把面罩摘下來。」

「我們祖先留下來的遺物只剩這個了,我永遠不會讓它離開我。」對方一副不可商量的語氣。

「恐怕你這個黃金面罩和那個天眼玉一樣,也是古仿品。」我又看了一眼那面罩的顏色,幽幽說道。

「什麼?」面罩人明顯憤怒起來。

我解釋道:「你看你面罩的這個金色,幾乎是純黃,說明煉金技術已經相當高明,這種成色的金含量,至少八成,按年代,也大約是宋朝的煉金技術,如果真是上古遺物,金面罩會含有很多金屬雜質,顏色比這暗很多。」

見對方不說話,我追加說道:「你再試下硬度,如果我沒說錯,你這面罩肯定是比較軟的,這也說明了金含量高,提煉技術成熟,如果是上古時期,應該會很硬。」

黃金面罩站在我們面前良久,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受的衝擊,他沉沉地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們這十年來苦心尋找的都是假的東西?」

隨後他緩緩摘下面罩,昏暗的光線中,浮現出一張紫紅色飽經風霜的臉,高額頭,塌鼻樑,厚嘴唇,典型的蜀人。

一邊的方教授這時忘情地嘆了一聲,激動地說:「你就是個活化石啊,我想和你合作,可你怎麼非說我是個騙子。」

「我聽說了你要買天眼玉的事,本來想找你索要,沒想到你又看上了我這黃金面罩,你不是騙子是什麼?」

「哎呀,你這年輕人怎麼這麼鑽牛角尖,我是想研究一下這種文物嘛。」方老頭拍著大腿唉聲嘆氣。

對於我們判定黃金面罩和天眼玉都是古仿的結果,這個蜀人先是憤怒,接著又好一番沉默,最後是方老頭嘰嘰呱呱勸他,說能幫他研究祖先之後,這個漢子才慢慢說出了身世。

他叫孜朗,出生在川東一個叫石鼓村的地方,石鼓村長年與世隔絕,村莊的人以伐木為生,木材從山上伐完後,直接滾下落入洶湧的江水裡,流到下游後,被下游收木材的人截獲,根據截獲的數量付給他們工錢,石鼓鄉的人世代以此為生,由於這种放排的工作艱辛且危險,閉塞的村莊就跟隨長江一帶其他的伐木工人組建了排教,孜朗是他們村的排頭。

古老的放排工作

不過特別的是,石鼓村中央離奇地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眼球突兀的石像,村裡人一直把它當作圖騰崇拜。

「眼球突兀的巨石像?」我和方教授異口同聲問道。

「是的,但我們村沒人能說清這座石像是從什麼時候立在那裡的。」

古蜀文明的眼睛崇拜

我和老教授猜測,這個石鼓村很可能是古蜀文明罕見甚至是唯一的遺址。我問他能否帶我們去石鼓村考察一番,孜朗搖搖頭,說這次出來就不打算回去了。

原來,十年前,石鼓村的人在江流里發現了一艘沉船,經過打撈,發現是一艘水葬的船棺,裡面遺留有很多金鐵玉器,其中就有這個黃金面罩和天眼玉,面罩的形狀,正好吻合村子中央那座巨石像,因此這個船棺一面世,村子裡的人就把它當成祖宗的遺產。

可是這個消息不知道怎麼被一夥盜掘文物的人知道了,這夥人在一個晚上潛入石鼓村,強行擄掠一空,連夜跑了。孜朗拚死阻攔,只搶到了那具黃金面罩。

那以後,孜朗就帶著全村人的寄託,離開了從小長大的石鼓村,在外面的世界裡四處尋找祖宗的遺物。

「我本來已經打聽到那塊天眼玉在你表哥手上,正準備奪回,卻聽到傳言,你說這東西是假的,我們祖宗留下的東西,我辛辛苦苦找了十年,卻被你一句話否定了,我一定要找你弄個明白。可是當時你去了漢中,回西安後,又整天躲在哥老會的營地不出來,我只好誘你出面了。」

「你說的是這個吧。」我拿出天眼玉,孜朗連忙拿起來看,我又解釋了一遍古仿玉的製作過程,看得出來孜朗很是失望。

方教授在一旁聽完後,捋了捋花白的鬍鬚說:「也不見得是壞事嘛,正是孜朗不惜一切代價出來找沉船寶物,才讓我們重新重視消失了三千年的古國文明,他們很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古蜀文明唯一的後人。如果他一直在深山裡當伐木工,也許再過幾十年,這個文明就徹底從這個世界滅絕了。」

「方教授,我有個疑惑想請教您,既然沉船寶物里目前發現的這兩件東西都是古仿,推測其他文物也一樣。那麼當時的人為什麼要做這些仿製品呢?古蜀文明到底有沒有消失過?」到了這個時候,我心中只剩下這一個謎團。

「這就是孜朗這個小夥子的價值。」老頭抬眼望著孜朗明顯不同於我們關中人的臉龐和身形說:「目前這些謎團我只能用學術邏輯來推斷,是一種『跳代』現象。」

「跳代?」我問。

「嗯,跳代是指一些文明完全消失後,又在幾百幾千年後某個時期,突然不明原因地短暫重現,隨後又神秘消失。這種現象在非洲尼羅河流域和阿拉伯幼發拉底河流域都出現過,但是學界一直沒有解開相關的謎團。」

老教授又轉向孜朗說:「小夥子,你要找的那條沉船的遺物,目前來說,價值已經不大了,真正有價值的是,是你的故鄉,你可願意帶我去看看?說不定能研究出點什麼。」

見孜朗還在猶豫,方教授捋捋鬍子語重心長地說:「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要真能研究出什麼,這可是文物界和史學界的大事。」

孜朗這才鬆了口。

從關押的地方出來後,我帶著方教授和孜朗回到哥老會,將最近發生的事對胡彧父女講了一遍。胡彧也不計前嫌,派人好酒好菜招待了幾天,等他們修整好後,就出發去了川東嘉陵江孜朗的老家。

出發前,我特意向方教授請求,帶上盧鑫一同前往,無論在學術上還是生活上,他都是得力的助手。老先生也欣然同意了。

他們離開後,胡彧問我:「你怎麼不和他們一起去?」

我擺擺手說:「我這人搞不了學術,志不在此。」

「搞不了學術,管人總是擅長的吧。」胡彧話接得自然,揮了揮手裡的一個信封,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

我接過來拆開一看,居然是一份委任書。

原來胡彧的父親看中了孜朗,認為他孔武有力,善於攀爬,又精通蠱毒,正是黑幫需要的人才,因此想讓他歸入哥老會,給他撥一百號人,由他負責訓練成一支「尖刀隊」。

「但是嘛,這個傢伙看起來還有點野蠻沒開化的樣子,讓他帶領一支隊伍,肯定不合適。」

「什麼意思?」

「你接著往下看呀。」胡彧朝我手裡的信使了個眼色。

委任書的最後寫道:「尖刀隊」由肖乾全權領導。

「自我從日本回來,咱倆一直合作幹了不少事,我這條小命呢,也承你救了幾次,這些我父親都看在眼裡,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也確實該有自己的力量了,以後辦事能方便點。」胡彧大大方方說道,有些開心的樣子。

我看著胡彧和委任書,心裡犯起嘀咕,我這算是入贅了嗎?

一個月後,方教授帶著孜朗和盧鑫回來。一見到我,樂呵呵地笑。

「看來古蜀文明的研究出成果了,恭喜恭喜。」看他的精神頭,應該此次收穫不小。

沒想到他搖搖頭:「對於古蜀文明,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村莊中央那塊巨石雕像,我鑒別了一下,也是宋代打鑿。以目前的發現,沒有任何證據和古蜀文明有直接的聯繫。畢竟消失了三千年了,不是我一個老頭子轉一圈就能解開的。」

「那……那你這麼高興幹嗎?」我問。

方教授忽然從背後拿出一袋東西,掏出來分給在場每人一個:「來來來,四川的兔頭,聽說過沒見過,這回吃了個夠,你們也來嘗嘗,麻辣鮮香,哈哈。」

深夜放波毒,美味的四川兔頭

「不過肖乾啊,還有一件事你得知道。」老頭一邊蠕動著嘴嚼兔頭,一邊對我說,口齒有些不清。

「什麼事?」

「雖然古蜀文明沒什麼線索,但我發現四川盆地一帶古仿文化非常發達,這次我帶回來一幅《過江尊者圖》。」

「您是說,之前在西安鬼市出現過的《十八尊者圖》其中的一幅?」我驚詫地問,這是西安文物圈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之一:鬼市一個撿破爛的老頭,將古傳名畫當作廢品售賣,儘管後來專家搶救,但仍難逃佚失的厄運。

只是,這畫是怎麼流到四川的呢?

方教授目光矍鑠地看著我,我知道,又有新的謎團等著我去破解。

*文中圖片均來自網路,僅用於補充說明,侵刪;另本文為虛構。


作者 | 肖然

肖然,95年出生的處女座,文物專業研究生在讀,可能是最年輕的老幹部,喜歡用鋼筆,硬筆書法寫的一絕,別人隨身帶手機,他隨身帶攜帶型顯微鏡。

出身文物世家,從小打交道的都是上千年的「老妖精」。目前的主業是讀書,因為不努力讀書,就只能回去繼承家產了。

主業之外,在蒼衣社(ID:cang1she)開設【國寶獵手】專欄,記錄他太爺爺肖乾的文物江湖故事。

蒼衣社(ID:cang1she)微信後台回復【國寶獵手】可查看該系列所有故事

推薦閱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