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卡爾·馬克思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偉人馬克思用這句話濃縮了自己的思想,也反映了馬克思主義的應然追求——去徹底地改變眼前異化/物化的世界,而不是對其呈現出的狀況進行無關痛癢的說明。盧卡奇生活的年代,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逐漸向現代大型壟斷資本主義轉變,企業中愈發先現代化的流水線生產方式使得工人的境況向孤立化和原子化傾頹。這兩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僅佔社會人口少數的資產階級日漸強大,享受著社會中絕大部分的特權與利益,而與之對應的無產階級卻日趨矮小,其力量似乎可有可無。但如盧卡奇所言,社會分工地位的特殊性使得無產階級成為最具有變革性的力量:[1]

馬克思要求我們把「感性」、「客體」、「現實」理解為人的感性活動。這就是說,人應當意識到自己是社會的存在物,同時是社會歷史過程的主體和客體……只有在資本主義下,在資產階級社會中,才能認識到社會是現實……只是隨著無產階級的出現才完成了對社會現實的認識。這是由於無產階級的階級觀點為看到社會的整體提供了有用的出發點……理論和實踐的統一隻不過是無產階級的社會歷史地位的另一面。在它看來,自我認識和對總體的認識是一致的,因此無產階級同時既是自己認識的主體,也是自己認識的客體。[2]

從以上論斷可以看出,盧卡奇明確認識到無產階級所具有的特殊地位:他們是能夠認識到社會歷史的總體性的唯一主體。同時,盧卡奇也希望通過有效組織無產階級的方式去變革現存社會。因為無產階級有足夠的動力去實現變革,去消滅自身存在的社會環境。因為「在無產階級的生活條件中現代社會的一切生活條件達到了違反人性的頂點……無產階級能夠而且必須自己解放自己。」[3] 這是盧卡奇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現實意義所在。但盧卡奇認為當代產階級面臨的問題在於:首先在意識形態上,無產階級面臨著危機:「資產階級社會的客觀上極端危險的處境在無產者的頭腦中還具有它昔日的一切穩定性,無產階級在許多方面還受到資本主義的思維和感覺方式的嚴重束縛。」[4] 其次在組織和行動的方式上,「無產階級也僅僅停留在純粹自發的水平上。」[5] 無產階級之所以在意識形態和組織方式上都出現嚴重危機,是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關係和運作方式導致了無產階級物化和異化的社會現實。

物化現象之所以產生,在馬克思看來,是因為商品的普遍流行。馬克思對物化的基本現象做出了經典論述:「商品形式的奧祕不過在於: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係反映成存在於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係。由於這種轉換,勞動產品變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者社會的物。……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係,但它在人們面前採取了物與物的虛幻形式。」[6] 換言之,勞動者的活動與勞動者之間形成了令人驚詫的對立關係,本應服務於勞動者的勞動力被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轉變為商品,從而實現了從客體向主體的置換。其深層次原因在於,資本對於利潤最大化的無止境追求,使得勞動分工成為理性化的安排。而勞動分工儘管使得社會生產效率得以有效提升,卻讓勞動者深深陷於及其簡單化的「直觀」的勞動方式。每個勞動者只是流水線上一顆無足輕重的螺絲釘,他們的性質和特點伴隨著勞動過程的「合理化」而消逝,成為了機械繫統中毫無意義的一部分。[7] 這就如同如今社會評價一位快遞員[8] 的價值,只是去看他/她在「美團」或者「餓了嗎」平臺上送了多少盒飯。這便是所謂「人的價值的物化」。可弔詭的是,勞動者在自己創造的對象物中無法證明自身的價值,而是證明他人的價值。如此,勞動者創造的商品所具有的「價值」變成了否定勞動者自身價值的異物。勞動者創造的商品越多,資產階級和整個資本主義制度從勞動者那裡獲得的剩餘價值就越多,勞動者所受剝削就越多。簡言之,勞動者自以為在創造自我價值,可現實卻是勞動者通過工作不斷地使自己的價值受到剝削,使自己的主體性被消解,使自己侷限於那逼仄的一平米工作空間從而成為實現其他目的的工具。在這樣的生產過程中,人的特性變為物的特性,人與人的關係變成了物與物的關係,並且由於日益專業化的分工,勞動者無法看清商品創造整體過程,更無法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自己從事的微不足道的工作所創造的。[9]

以上關於勞動者物化和異化的分析,是馬克思和盧卡奇都意識到的。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認為盧卡奇同樣天才性地闡釋了物化理論。[10] 但真正使得盧卡奇所著《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一度被譽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聖經的,應當是其藉由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一方面指出了資產階級思想的二律背反,另一方面也指明瞭無產階級為何能夠克服被商品化的世界。換言之,盧卡奇希望以馬克思主義為方法論,引導無產階級,改變整個世界。

所謂資產階級的二律背反,在現實生活中的映像是這樣一種狀況:「人們在其中一方面日益打碎了、擺脫了、扔掉了純『自然的』、非理性的和世紀存在的桎梏;但另一方面,又同時在這種自己建立的、『自己創造的』現實中,建立了一個包圍自己的第二自然,並且以同樣無情的規律性和他們相對立,就象從前非理性的自然力量所做的那樣。」[11] 在資產階級思想之中,始終存在著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即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喪失。在資產階級思想中,人一方面表現為社會環境的產物,另一方面社會環境又是由公眾輿論,也即人創造的。可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是被資本主義人為地孤立的、個體的、自私自利的資產者。他面對的是由他自己創造的現實,是一種和他自己根本性對立的「第二自然」,他聽憑著商品社會運行的規律,受其擺布,他從中攝取利益,但不得不被捲入第二自然所固有的規律之中。總而言之,在這個過程中,他始終只是事件的客體而非主體。[12] 資產階級引以為傲的「形式理性化」的社會存在卻逐漸吞噬了資產階級的主體性,資產階級無法認識這一社會存在,更加無法認識自身。將此種思想抽象化和概念化,就是康德哲學中的二律背反:我能夠認識我所創造的世界,但我無法認知物自體本身。而資本主義就是二律背反中的物自體。資產階級創造了它,卻無法認知它,反而消滅了「作為人的人」。但是盧卡奇也指出,儘管資本主義社會存在消滅了作為人的人,但是也辯證地揭示了新的原則與時代問題:「應該怎樣在思想上重建在社會上被消滅了的、被打碎了的、被分散在部分性體系中的人?」令人欣慰的是,盧卡奇同樣給出了自己的解答:這一問題需要依靠無產階級解決,因為「無產階級有能力從自己的生活基礎出發,在自己身上找到同一的主體-客體,行為的主體,創世的我們。」[13]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便是無產階級如何能夠解決物化問題,如何能夠達致社會歷史的總體性?如上文所言,無產階級能夠實現認知上的主體與客體的統一,他們是自我認識的主體,同時也是自我認識的客體。無產階級實現真正的統一的方式在於:無產階級自身成為了商品。這一轉變時通過勞動者與勞動力實現的: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者本身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勞動力。而勞動力在市場中成為商品,勞動力的直觀形式便是作為商品的勞動力。如此,前文論述的物化的現實事實上就是勞動者自身構建的社會關係。一方面,勞動者認識到自己的商品化;另一方面,勞動者認識到物化的現實本身。認知上的主體與客體的統一性就此達成,以一種辯證的方式。因此,「對無產階級來說,由於它是從辯證地講是明確的形式(勞動和資本的直接關係)出發的,並把遠離生產過程的那些形式和這些形式聯繫了起來,把它們放到了辯證的總體之中來認識,因此,它就打開了完全窺透物化形式的道路。」[14] 無產階級因此意識到了自己的階級立場。從這之後,無產階級才作為一個階級出現,此前只不過是一個個原子式的被禁錮在逼仄工作空間中的工人/勞動者罷了。

結語

無產階級與無產階級意識的誕生並不意味著資產階級的滅亡。想要克服資本主義社會的二律背反,無產階級還需要以一種強有力的形式組織起來。盧卡奇注意到了這一點,也說明其理論並非空想,而是引導變革的良方。盧卡奇批評和否定了無產階級組織的「無意識」問題,認為共產黨是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的明確的歷史形象,是在組織上具體化了的最高的意識和行動階段。[15] 這一點是值得注意的,同時也是與我國現實國情息息相關的。但盧卡奇筆下的共產黨,實際上與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形象有些出入。盡量兩者在本質上都是革命型政黨,但中國共產黨已經完成了從革命黨到執政黨的轉型。中國共產黨目前亟需解決的問題是,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如何避免生產關係的物化?換言之,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下,如何讓數以萬計的勞動者所生產出的「商品」不再成為勞動者的對立面?如何讓無產階級成為社會歷史的主體和目的,而非客體與手段?這應當構成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大課題,也是考驗中國共產黨執政方式的巨大難關。


[1]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儘管指出了少部分資產階級享有了絕大部分利益的事實,但並不意味著資產階級就是無產階級的變革的對象。因為資產階級同樣是資本主義邏輯之下的產物,無產階級應當變革的是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如果無產階級僅僅將資產階級作為反抗和革命的對象,最終結果只能是產生新的資產階級,循環往複。

[2]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69~70頁。 [3]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71頁。 [4]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401~402頁。 [5]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402頁。

[6] 《資本論》第1卷,《全集》第23卷,第88~89頁。轉引自【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147頁。

[7] 參見【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150頁。 [8] 值得一提的是,筆者在第一次寫作本文時,所運用的辭彙是「一個快遞員」,在缺乏尊敬之外,也反映了筆者在潛意識中葉受到了物化的社會邏輯的影響,在此致歉。 [9] 王靜:「盧卡奇《歷史和階級意識——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研究》對拜物教的分析」,載《世界宗教文化》2015年第2期,第25頁。 [10] 筆者出此言,是因為盧卡奇在閱讀到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之前,便已經嘗試對這一主題做出馬克思主義的闡釋和發揮。參見吳曉明:「論《歷史與階級意識》的辯證法研究」,載《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7年第2期,第41頁。

[11]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200頁。

[12] 參見【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212頁。 [13] 參見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214~228頁。 [14]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274頁。 [15]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於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杜章智等譯,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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