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評價自己,在唐代詩人中絕無僅有,在世界文學史上也並不多見。李白沒有,杜甫沒有,白居易、李賀、李商隱也沒有。但唐代詩人寒山卻對自己的詩作不斷地進行自我講述與自我辯白。

他做了一件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沒做過的事 【光明日報】 自媒體 第1張

首先,寒山對自己詩作有着很高的評價。

凡讀我詩者,心中須護凈。

慳貪繼日廉,諂曲登時正。

驅遣除惡業,歸依受真性。

今日得佛身,急急如律令。

《凡讀我詩者》,見史原鵬編著《寒山拾得詩賞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下同

寒山認為只有那些思想修為達到一定境界的人,纔有可能讀懂他的詩,受到感染而走向人生的正途,擁有一種道德情感和光明氣度。

下愚讀我詩,不解卻嗤誚。

中庸讀我詩,思量雲甚要。

上賢讀我詩,把著滿面笑。

楊修見幼婦,一覽便知妙。

《下愚讀我詩》

讀者對其詩有不同反應,不解其詩卻總是發出譏笑之聲的是“下愚”,懂得其詩而滿意微笑是“上賢”,可見其愛憎之情,何其分明!

有的人無法領會高深的詩意與詩境,寒山在表達自信的同時,也有諸多不被理解的苦惱。

多少天台人,不識寒山子。

莫知真意度,喚作閑言語。

《多少天台人》

由於交通與通訊不便,那時只有天台山附近的人,纔有可能讀到他的詩。然而許多人認為其詩只不過是一些閑言碎語,少有文學與美學上的價值,詩人對此苦惱不已。“不識寒山子”,是說天台人將其詩當作閑言碎語。“莫知真意度”,就是說那些人不識貨。

其次,寒山對時人不看重其詩感到不滿,並且時不時與他人發生爭論,表現出一種深深的焦慮。

時人見寒山,各謂是瘋顛。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纏。

我語他不會,他語我不言。

為報往來者,可來向寒山。

《時人見寒山》

當時有人對他提出了反面的評價,不僅說他講的話聽不懂,寫的詩也讀不懂,並且實在是貌不驚人。然而寒山告訴那些人,說只要他們來到寒山,就可以明白自我的一切、自然的一切。

有個王秀才,笑我詩多失。

雲不識蜂腰,仍不會鶴膝。

平側不解壓,凡言取次出。

我笑你做詩,如盲徒詠日。

《有個王秀才》

王秀才也許並非實有其人,卻說明當時天台山正統詩界,認為寒山的詩不講平仄與格律,那像什麼詩呢?可是寒山卻回答說,我看你王秀才寫詩,就像盲人要吟詠太陽一樣,只有可能是胡說,表達的自然是一種善意的譏諷與嘲笑。

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

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

不恨會人稀,只為知音寡。

若遺趨宮商,餘病莫能罷。

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有人笑我詩》

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卷。

書放屏風上,時時看一遍。

《家有寒山詩》

寒山為什麼認為自己的詩作會成為後人必讀的經卷,充滿着常人少有的自信?因為其詩凝聚了自己一世的經歷、經驗、所有的思想、根本的哲學,並且是通過詩的方式。只是他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種氣度、另一種境界,與同時代的其他詩人產生了很大的距離。

他以白話口語入詩,不講表面的形式,不講究嚴格的格律,不需要任何人去解釋。也許正是因此,千年以來其詩在日本創造了了不起的神話,在20世紀的美國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再次,不合“典律”的寒山詩,並不一定就是不好的作品。寒山詩作以五言和七言為主,五律與七律很妙,五絕與七絕最佳,也有長達三十六行的五言排律《我見世間人》,還有一些雜言詩。寒山詩的確是有不講格律,甚至不押韻的情況。

《琴書須自隨》:

琴書須自隨,祿位用何為。

投輦從賢婦,巾車有孝兒。

風吹曝麥地,水溢沃魚池。

常念鷦鷯鳥,安身在一枝。

這首詩既不押韻,也不講平仄,似乎也沒有完整的結構。

有人兮山陘,雲卷兮霞纓。

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難徵。

心惆悵兮狐疑,蹇獨立兮忠貞。

《有人兮山陘》

就整體而言,寒山詩大部分是講格律的,不少詩也是用典的,只是不像杜詩格律那麼嚴格,用典那麼豐富。其律詩不及杜甫,其歌行體也不及李白,然而其詩形成了突出而鮮明的特點,創造出了一種高度自我化的思想,創造了一種與自然相通、與佛法相通的境界。特別是對自然的發現、對自我的發現、對佛理的發現與表現,其廣度與深度在中國歷代詩人中是少有的。

評價寒山的詩作,不可只看是否符合格律,而要看其內在本質上的創造。於詩而言,格律與形式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寒山的詩作具有全方位的創造性價值,最重要的是審美內容上的創造性和審美方式上的開創性,以我觀物、以我觀他、以我觀世、以我寫詩,不拘世俗、不拘格律、不拘佛理,個性充足、通達、獨立,並且可以給當代漢語詩歌以重要啟示。

寒山以自己的一生追求詩美與詩藝,特立獨行,以當時的白話口語直接入詩,以對自然的發現為突破點,為中國文學史奉獻了諸多內容豐富、形式獨特、風格獨創的藝術精品。

他在詩中的自我評價所表達的對自我詩歌命運的焦慮,說明瞭他的使命感和責任心,他把詩歌當成自我生命的表達、自我情感的流露、自我思想的形塑。這種與自信相伴並且本生的深重焦慮,正是來自於詩人對詩美的不斷探索和對藝術的至高追求。

   (作者:鄒建軍 白陽明,分別系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

來源:《光明日報》( 2019年04月22日 13版)

責編:王子墨

編輯:宗小寧 邢妍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