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之開頭,即用《史記.封禪書》所載太帝破五十絃之瑟為二十五絃的神話傳說,以表達自身的特異:現實中二十五絃的瑟,在作者聽來,卻有如神話時代五十絃之瑟一般,令其悲不自勝。義山對世間萬物有著極度敏銳的觀察力和感受力,參其詠物詩便可一目瞭然;並且,這樣一種超乎常人的敏銳感受,是「無端」而來、莫名所以、由不得自身控制的。感受敏銳,內心便容易受外在世界影響,處於衰落的晚唐,又有著艱難的身世,為義山帶來的哀怨實大於歡悅。其對此充滿自覺,雖也試圖透過宗教的修行如信仰佛、道二家,以尋求解脫,然而,其固已自雲「深知身在情長在」,乃知終究未能放下情感的羈絆,只更加深其無可奈何的悲劇感。此處「錦瑟」可以是實像,作為義山觸物興情的媒介;亦不妨將「錦瑟」視為一種「心像」,即義山內在敏銳感受的具現化:世界對常人而言,是一張普通的、二十五絃之瑟,對義山來說卻有五十根絃,引發連神祇都無以招架的悲愴之情,義山一介凡夫,只能默默地承擔,其內心酸楚,何能想見?正是在這樣的感受中,錦瑟之一絃一柱、世間的萬事萬物,莫不挑動著義山之心靈,令其思憶已逝的美好年月。中間兩聯,即在狀寫由「思華年」而生之情感,基調皆如首句五十絃引起之悲愁,並總歸於結尾所謂「惘然」。

頷聯上句用《莊子.齊物論》莊周夢為蝴蝶事,而添入原典所無之「曉」、「迷」二字,使夢成為清晨一夢,稍縱即逝但勉強可憶;令原典的哲理思辨,轉化為虛實難分的迷惘之情。下句用古代蜀王望帝死後化作子規鳥的傳說,並特將望帝託於杜鵑的遺意,表明為「春心」,即如春日般生機勃發、芳華美好的心志。兩句合觀,則前塵往事,皆如曉夢,夢中曾經化蝶,醒覺後只感受到現實裡的僵直,不禁疑惑起身為蝴蝶時的自適歡愉,真耶幻耶?而當時春心,不但畢生守護,更欲將這份執著託之後世,即使只能以泣血悲鳴的形式表露,亦在所不辭。又上句的轉換為夢覺,下句的變化是死生:「莊周夢蝶」故事,旨在說明「物化」的道理,睡夢與醒覺實為生命轉化的比喻,是一種遠古的生死觀,而以生死為大夢,虛幻不真,佛、道二教皆然。由夢覺即生死、死生即夢覺的角度看頷聯二句,則華年往事不但如夢似幻,甚至有前世今生之感,更覺迷離;一瓣春心無論是醞釀於美好歲月,或只在短暫的曉夢中生成,皆願執守。一迷一執,既迷且執,又由迷到執,義山回首前塵,雖感迷惘,但仍保持不願改易的春心,可以跨越夢覺、可以超越生死。

在以人文典故描繪或迷或執的情思後,頸聯接著以自然現象表達另一種情境。海中生珠的蚌蛤,其珠之大小色澤會隨月亮盈虧而變化,「月望則蚌蛤實」、「月晦則蚌蛤虛」(《呂氏春秋.季秋紀第九精通》),故月圓之時,珍珠最為碩大飽滿、潔白溫潤,而珠上所沾水滴,在義山眼中卻是淚滴。藍田所產之玉,為天下至美,在日照溫暖的時節,滿山玉石便會受熱力影響,彷彿生煙,故有「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困學紀聞》)之說。兩句對觀,海水、月光皆涼冷,土地、日照性暖熱;月有盈虧變化,日無圓缺之別;珠、玉皆美,但一在深海、一處高山,一隨月變化、一塊然自生;珠玉都是堅硬之物,卻滲出柔軟、無定形的煙淚。無論環境之冷熱,無論位置的高下,珠玉皆不易其美好本質,然而處於久久一次最完滿的狀態時,竟不免在巨大的壓力下落淚;即便日日保持完好的美質,卻總是煙靄繚繞,使他者可望而不可即。世間充滿種種不公的壓迫,使人備受委屈,彷彿遭到拋棄、被隔離囚禁。前聯夢覺之間、死生之際是時間性的發展,呈露情感中的迷惘與執著,此聯則以空間性的場景,表現華年裡的美麗與哀愁。前聯彰顯人生幻夢中主體的選擇,而此聯更多地道出了現實冷暖為個體帶來的無奈。

尾聯所謂「此情」,即指頷、頸二聯中迷惘與執著、美麗與哀愁之感受。「可待」應為「豈待」之意,即「何須等到」;「只是」或訓為「即使」,或解作「正是」,義皆可通。則尾聯之意即:此諸般複雜混融的情感,何須等到未來追憶之時,方覺悵惘?正是在華年歲月親歷體驗的當下,便已深感惘然。這樣的感懷,實源自於義山特異的心靈——對時間終將侵蝕一切的絕對信仰。「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義山總是先一步預視著世間萬法的破滅消逝:荷葉生時春未盡,其卻已預見美好春光的幻滅;荷葉枯時秋正盛,其又已預感暮秋時分的殘敗,因此,唯一不變地貫穿整個生命過程者,只是一「恨」。又云「年華若到經風雨,便是胡僧話劫灰」,時光的逝去如同佛家所謂歷劫,人生中不斷地經受、不斷地重複,留下一層又一層的餘灰。更有甚者,莫過於「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無論改朝換代、社會動亂、戰火蔓延等種種予人「天荒地變」感受的現實事件,較之永不停留的時間的風蝕沖刷、消抹萬有,亦無須覺得芳心摧折了。一方面,時間是無敵的劊子手,沒有什麼能在其刀下存活;另一方面,由所有經歷過的消逝和可預見的幻滅留下的劫灰、引動的感恨,卻會在有生之年永遠地跟隨著人,「深知身在情長在」,若說真有永恆,那麼只能是這份拳拳情意。作為唯一能對抗時間的真實,情感無論歡愉欣悅或哀愁痛苦,都要甘願一肩承擔,否則便會一無所有。從這樣的時間感受來看〈錦瑟〉尾聯二句,則過去華年所生之惘然,於創作當下依舊持續,且可以想見地已更為加深,而未來再做追憶時,此情將不知深重綿長至何種地步,亦不知能否承受。但即使如此,義山仍選擇握持回憶,而非遺忘以超脫世情——自然他是忘不了的,但更具決定性的是他執著於記憶,因為其中承載著他的迷夢和春心、美好與哀情。身在時間的洪流中,這就是義山抵禦衝激,而能如如不動的錨。

瑟之為物,音調悲愴,加之以如錦紋飾,則外表華美而哀愁其內,正如同義山詩的典型特色——語麗而情悲,以華美之意象狀寫哀傷的情感。五十絃之瑟既是義山所感受的世界,由其體驗轉化而來的詩歌創作,便亦為一張超凡絕俗、只存在於神話中的錦瑟,千百年下,讀之仍使人心絃震盪、久久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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