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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次旅遊,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剛下飛機時就能從各方面感受到異國情調。陌生的語言,時間,空間,景觀,總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感到時空錯亂。

  不知道你是否去過法國巴黎,若是從戴高樂機場下飛機,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戴高樂機場使用的西文字體整體稍顯縱長,和國內的機場用的字體印象不同:曲線十分優美,筆畫粗細錯落有致,字母之間也有一定的距離,遠遠地就能看得清楚——向左是 E90 登機口,向右是第一航站樓。我們對法國的第一印象總是浪漫多情的,但機場的字體竟也有宛如法國女性的優美曲線。我們得以知曉,從字體開始,這個城市便是優雅的。

  戴高樂機場標識使用的 Frutiger

  很遺憾,我沒去過法國,第一次聽說戴高樂機場便是在看字體設計大師 Adrian Frutiger(阿德里安 · 弗魯提格)設計的 Frutiger 字體的時候。Frutiger 先生是名副其實的字體大師,其人文主義風格的優雅設計引領了一代又一代字體設計師。如果你使用的是 Mac 電腦,其中有一款 Avenir 就是 Frutiger 的大作,可謂是適用於絕大多數場景的“萬能”字體。辨識度強的 Frutiger 則承擔了公共交通字體的重要任務。

  機場的環境是特別的,行色匆匆的旅客只會擡頭瞥一眼燈箱上的文字,這就要求一款從任何角度都可以看清楚的字體。爲此,Frutiger 先生在 1975 年全新制作了一款無襯線字體。這款字體最後以他的名字來命名,Frutiger,也成爲了他的集大成之作,你可以在無數地方看見它的蹤跡:在日本東京乘 JR 電車的時候,在挪威奧斯陸乘公共交通的時候,看到的都是 Frutiger。一款真正好的設計纔會出現在日常的擡頭俯仰之間,如空氣一樣無聲無息地存在着。

  瑞士高速公路標識設計

  東日本鐵道的站臺數字

  使用 Frutiger 的街頭貨車

  美國街頭的路牌

  說起 Frutiger 先生,很遺憾他在四年前去世了,享年 87 歲,從金屬活字時代到如今的數字時代,他也是唯一一位跨越了字體設計的幾個時代的大師。

  Photo by Henk Gianotten

  在兩次世界大戰之交,Frutiger 在瑞士少女峯山腳下一個美麗的城鎮因特拉肯(Interlaken)出生。父親是普通的紡織工人,沒有美術背景的他卻從小喜歡寫寫畫畫。當時手工業尚顯興盛,於是 Frutiger 在十六歲的時候在家鄉的印刷所開始做排字學徒,從排版、製版到印刷,一學就是四年。

  瑞士少女峯山腳處

  Frutiger的自畫像

  活字排版的過程大家或許陌生,最早若是想要印刷完成一張報紙的版面,需要好幾人來合作:撿字工把一個版面裏需要的活字撿出來放在盒裏;排字工要把撿出來的字排成一個版面;印刷工拿着版面完成最後的印刷。現在大家做一張 PPT 其實就是在排版,若是時空穿越回到金屬活字時代,要完成給客戶的幾十頁 PPT,所花費的時間是不可想象的。

  日本佐佐木活字店的撿字紙和字盒

  臺灣日星鑄字行的金屬活字版面

  說回 Frutiger,他後來爲了學習字體設計來到蘇黎世學習,同時學習木刻和繪畫,繼續磨練手上功夫。據他的愛徒,日本著名的字體設計師小林章說,晚年的 Frutiger 可以看出紙上一毫米的誤差,不知是否誇張,但從金屬活字時代開始學習的 Frutiger 想必已經對每一個字母有了豐富的肌肉記憶,這也爲他之後的字體設計生涯奠定了基礎。

  提起金屬活字的排版過程,其中“撿字”這個過程在中國和日本其實更誇張:因爲中文和日文都有幾千個鉛字,光是撿字就要花很大的精力,可能需要好幾個人來完成一個版面的撿字工作。曾看過一篇描述中文排字先生的文章,寫得很生動:

  工房裏永遠飄蕩着一股刺鼻的鉛味,但工人們早就習以爲常。他們穿梭在密密麻麻布滿鉛塊的字架間:墊腳,昂頭,擡臂,迅速準確地揀出一枚小鉛塊放入左手託盤;緊接着一個跨步,前腿弓,後腿蹬,又揀出一枚;再一個轉身,姿勢又變了…… 仰俯之間,移挪之時,手寫稿件排成了可供印刷的鉛字塊。

  “排字”是傳統排版工藝的一個工種,是對我國古代活字印刷術的繼承與發展,活字的材質不再是泥坯或木塊,而是用金屬鉛鑄造,故稱“鉛字”。直到上世紀 80 年代,被稱爲“鉛與火”的排版技術在中國印刷業佔據着重要地位,排字工被尊稱爲“排字先生”。

  臺灣日星鑄字行的鉛字

  日本佐佐木活字店數量龐大的鉛字盒

  日本的著名童話《銀河鐵道之夜》裏也有一段描述小主人公喬凡尼在一個印刷所裏做撿字工的場景:

  雖然是大白天,裏面卻燈火通明。一部部輪式印刷機正在飛快地運轉着。一羣頭纏布條、頭戴遮光鏡的工人正吶吶有聲地忙着各自手裏的工作。

  這裏燈光比較亮,鉛字摞成一堵牆。喬凡尼蹲在那兒,用鑷子將一顆顆小石粒般的鉛字撿入小木箱裏。

  六點鐘響過後,喬凡尼將撿好的滿滿一箱鉛字再次與手裏的紙條覈對一遍,這才把木箱擡到剛纔那張臺子前。裏面的人不聲不響地接過木箱,看了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by 日本朗文堂

  “撿字”便是如此耗費體力卻又如此細緻的一個工作,需要墊腳、昂頭、擡臂,需要用鑷子撿起石礫大小的鉛字,需要事無鉅細的核對,每一個步驟都需要人力來操作。那麼排版就更是如此了,一張熱騰騰的、薄薄的紙“出爐”之前,不知耗費了多少人的血汗。Frutiger 想必也經歷過這樣的工作吧,但也正是這樣的身體力行或許能讓你更好地記住每一個文字的位置和曲線,讓你更專注於自己負責的一小塊事情。“專注力”是這個時代的精神財富。

  臺灣日星鑄字行

  電腦的發明解放了許多東西,在排版領域也是一樣。我們在電腦前打字的這一秒起,電腦就給我們設置了默認的字體和版式,如此一來,撿字工、排版工和印刷工可以由一人來承擔,這個人就叫做“設計師”,創作空間也微縮到了“人+電腦”這麼一個極狹小的空間之內,不再是一整個印刷所了。你幾乎不需要挪動腿腳,要做的只是動動手指的“選擇”,不停地做選擇——選擇字體,行間距,字間距,橫排或是豎排,紙張的大小和質感。效率提高,分工減少,於是,設計師能做更多的事情了,“跨界”、“全棧”、“全鏈路”設計師一時成爲流行。

  紀錄片《graphic means》海報

  在《文本造型》裏,設計師 Jan Middendorp (揚 · 米登多普)提出了一種憂慮:

  越來越多視覺傳達作品的設計者幾乎不花時間來考慮設計和創作,因爲這些人的腦子裏還裝着其他事情:他們真正的工作稱爲經理、祕書或是組織者。……PowerPoint 演示文稿也改頭換面,成了版面設計……簡言之,計算機的出現帶出了一大堆的非專業設計。

  回到 Frutiger,晚年他在做新版 Frutiger 字體的時候,雖然仍然習慣用紙筆改稿,但也會在電腦上確認字體的顯示效果。反過來說,如果仍然處在金屬活字時代,字稿的確認將會變得非常麻煩,因爲需要重做一整個流程,而現在掃描儀就可以輕鬆完成一切。專業和效率的對立,倒也不盡然。

  待到下一次去日本、法國或是挪威旅行的時候,如果還有些閒情逸緻仔細看看 Frutiger 的優美曲線,看看那 0 中間的不規則橢圓,9 和 6 末端的微微收束,Frutiger 俯在桌前繪製字母的認真模樣彷彿就在眼前,手中的行李箱也宛若鉛字一樣變得有些沉重。悠遠時代的手工記憶,在數字時代依舊煥發着無限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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