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傑威以非常人的速度奔跑著。

沒想到只嚥下一個碎片，就有這種驚人的效果，現在的他感覺無所不能。

傑威的手緊握著用布包裹的魔心石碎片，因為雷爾不確定嚥下一整顆的份量會有多少時間活著，他們兩個都同意沒必要冒這種險。

傑威原本擔心吞下去會不會胃痛，沒想到正如雷爾所說，這會降低痛楚，提昇人體各種能力。所以魔心石的碎片在雷爾的世界也是一種藥材。

傑威循著被破壞的建築物，遠遠的就看到噬貪魔的背影。為了能加快速度，傑威索性再吞一片碎片，他的腦袋突然變的很靈活，他馬上知道他的身體能做什麼事。

沿著形同廢墟的建築物，他越跳越高，最後到屋頂去，他就這麼一幢接著一幢在空中飛躍。如此一來他就能順利跳進越來越高大的噬貪魔口裡。

他的速度越來越快，身體完全能負荷，若是本來的身體，大概已經累得不能動，也摔死了吧？

同時，他也知道，這是他死前最璀璨的一刻。

他終於來到噬貪魔附近，俯視一看，許多政府官員正集中在門口，身旁有許多保鑣和警察，動也不動。

他看到許多不認識的政府官員，也看到幾個叫得出名字的立法委員，連總統和副總統都在，國家的政要八成都在那裡。

只見噬貪魔的腫瘤凹陷，呈現密集千孔，伸出無數大蟒蛇般的觸手，僅僅一瞬間，有幾個官員被抓起來，有些身體被綁，有些腳被綑住，倒掛在空中，有些則像木乃伊般全身被盤捲，全部都被另一條末端像吸盤的觸手給吸住頭頂。

警察們趕緊舉槍射擊，卻惹來那些被抓的立委喝止，免得射傷他們。

明明知道噬貪魔這個動作是在吸食他們的貪念，傑威還是慌張起來，不知道先救人還是先殺噬貪魔。他這一猶豫，讓更多官員被抓起來，高高捲在半空中。

那些官員沒有立刻被吞進肚裡，這樣看來，他確信應該有短暫的時間救人，攤開手中的布，魔心石的碎片大小不一，約莫有十幾塊。他把所有小片的吞下肚，儘管事不容緩，整個過程的動作有一些僵硬，身體本能地對死感到排拒，他也努力讓自己吞下去。

他的神志和目光變得更加清明，好像有一股力量源源不絕。向下一看，可以很清楚看到剩下的官員在保鑣和警察的保護之下，試圖抵抗觸手的干擾。

傑威在頂樓找有沒有可用的東西，他一看到門，徒手就把門拆下來，輕鬆地像是在摘保麗龍一樣，自己暗暗心驚。

他定了定神，先把門射向其一被困住的官員。門就像射出的紙飛機一樣，撞斷了困住官員的觸手。官員得到自由，也陷入另一個危機──高空墜落。

傑威早就料想到，他在射出門的同時，也往離他最近的觸手一跳，順利地抓住觸手，也緩衝力道，於是就這麼一根接一根地在觸手叢裡穿梭，早先一步來到地面，接住官員。

他沒有時間為自己的身手感到驕傲，一落地之後，馬上幫忙被觸手圍剿的官員們，一一拔斷觸手，為他們製造空檔。

那些官員見他如此神勇，不忘換上從容不迫的姿態，說：「年輕人，做得好，國家就是需要你這種人才！」

「打敗這怪物，國家會給你最高殊榮。」

其他人則是向他揮手致意。

傑威本來不打算理他們，但畢竟皆是高官，他羞澀地向他們揮手。

然而，這一鬆懈，又有好幾個觸手往官員伸去，把他們抓得措手不及。

傑威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但沒有那些官員那麼驚懼，大概是他覺得有辦法脫困的關係。他感覺好像是坐某種遊樂園的遊樂設施，一下子被捲到半空中去，視野一下變得寬闊，許多建築物就在他腳下。

他附近的官員頭頂都被觸手吸著，只有他沒有。他抬眼一看，原來有一條觸手也要吸他的頭頂，卻在接近他的時候瑟縮回去，不斷重覆動作。

他發現噬貪魔來到這裡以後並沒有再殺人，只是抓住人用觸手吸食貪念。他可以用肉眼感覺到噬貪魔在吸食過程中，體型還在變大，特別是它身後的腫瘤，簡直快跟101大樓高，與小巨蛋差不多寬大。許多建築物被腫瘤持續脹大推擠之下，一棟接著一棟倒塌。

他輕易地掙扎困住他的觸手，然後抓著另一條觸手，學森林裡的泰山盪到半空中，跳到其中一個建築物的屋頂。

不知道是不是魔心石的關係，他的心情沒有什麼變化，看著跟巨人一樣高的噬貪魔。噬貪魔並沒有看他，眼神沉侵在吸食貪念的愉悅裡，並沒有把他剛剛的舉動放在眼裡。

也是，自己不過是力氣比較大一點的平凡人。他知道他一直都很平凡，他生長在平凡的家庭裡，平凡地長大，平凡地唸著不上不下的學校，交了一個平凡的女友，然後平凡的分手，現在在做平凡的工作。

不過，他遇到一個不平凡的人，得到了不平凡的力量。

吃下魔心石，他也將不平凡地死去。

這樣的心情是什麼？他沒有時間消化。

他打開布，小碎片都吃完了，只剩下五個碎片。

他張口，瞪著不知道會持續巨大到什麼地步的噬貪魔，吃下一片。

他的目光變得可以像千里眼一樣看著遠方。

遠方某條街道上，滿滿都是人，準備撤離。每個人都帶著不安惶恐的眼神，有人低著頭，也有人回過頭看他們的家園。

他再咬下一片。

他看到遠方罹難的人們，有的在祈禱，有的在哭嚎，有的失了神地凝望遠方。

他的身體裡感到一股源源不絕的力量，卻也有一股流失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感覺到自己很快就會死去。

他又拿起一片，遲疑地看著它，又吃下去。

他見到那些釐難的人裡，有男孩抱著哭泣的女孩，有母親緊摟自己的孩子，有老人拍拍年輕人的肩，對他露出安慰的笑容。

他知道快死了，眼淚很快流下來，可是手仍又拿起一片，吃下去。

他這時才真正了解雷爾畏懼死亡的原因。

他扭頭看向別處， 看到有一位母親下半身被困在石堆裡，動彈不得，年幼的男孩正在哭泣，母親笑著伸手拍拍他的頭。

他顫抖地拿下最後一片，張嘴張到一半，卻停住了。

眼淚率先流入的口裡。

他為自己即將的死去而哭，也為那些人哭。

一直不斷呼救的官員彷彿在提醒他動作要快。

為了鎮住顫抖的手，他用另一隻手握住手腕。

他閉上眼睛，再張開嘴巴，可是仍然辦不到。

待會兒就要跟這個世界說再見，爸爸媽媽姐姐還好吧？LOL以後玩不到，以後也沒辦法再交女朋友，更別說結婚生小孩之類的事吧？我的人生就要在這裡劃上句點，有人知道我要死了嗎？

「我幹嘛那麼怕死啊？」傑威無助地納喊。

他瞥見另一頭的遠方，有一群人。

不，是一大群。

也不對。傑威此時的視力已經有如望遠鏡，他看得很清楚。

那是滿街的人，有人手握掃把，有人頭戴鍋子，還有人不知從哪拆的鐵皮，拿來當做盾牌。

這些人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激昂的表情。

一整街的人浩浩蕩蕩地往噬貪魔的方向前進。

就算有滿街的人，又如何能扳倒比建築物還高的怪物？

顯而易見，那無疑是送死。

然而，他們仍然無畏地往前，一步接著一步，沒有任何遲疑。

「你們真的都……不怕死嗎？」傑威遙問他們。

傑威看著手中最後的碎片，他想起那些在新聞裡哭訴的受害者們。

他又想起他的父母和姐姐。

「爸、媽、姐，對不起！」他瞪大雙眼，哭容倏停，最後一片吞入口中。「我有力量，怎麼可以不保護他們？」

把眼淚擦掉，他作了預備跑的動作，剛剛吃下的魔心石讓他有十足的把握躍進噬貪魔口中。

然而，因為吸食貪念而不斷膨脹的噬貪魔，不知何故地跪了下來，觸手無力地下垂。吸了太多的貪念，像水球砸中的瞬間，噬貪魔的腫瘤爆炸了。

噬貪魔的人形本體往前一倒，兩隻鉗插在地上，幸好沒有波及到官員。

原來，由於爆炸的關係，噬貪魔的人體也攔腰炸斷。

許多官員早就沒命似地跑，看都不看地不斷奔跑。

「怎麼會……」傑威瞠目結舌。

噬貪魔的姿勢，讓傑威無法從他所在的角度衝進噬貪魔口裡。

哀號一聲，噬貪魔的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融化，人形頓時成了一大團肉泥，接著散發裊裊白煙，蒸發似地消失了。

「吸了太多貪念，最後身體負荷不了嗎？」傑威笑得極苦，如此推論道。

逃命中的官員們，察覺到危機似乎解除，均停下來，蒼白的面容露出喜色，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被觸手抓起的官員，有些已經摔死，有些則只有摔斷手腳，躺在地上哭喊求救。

傑威不忘觀察四周，以為噬貪魔躲起來。他只稍微看一下，就確定噬貪魔真的是消失了，不會再存在這個世界。

在屋頂上遙望，勉強可以看到台北全景，他看到除了噬貪魔移動的路線以外，其他地方根本完好無缺。以宏觀的角度來看，那不過是台灣的一小道傷痕，地球芝麻大的傷口。

他一點都不擔心台灣，因為台灣人是很有韌性的，不論遭遇什麼難處，還是可以生活下去，跟政府同心協力地重建家園。

雖然不是自己的功勞，傑威還是為噬貪魔的死感到喜悅。

傑威看著自己的手，感到不太對勁。

此時，傑威身上的肌肉萎縮的厲害，皮也變得鬆垮。除了頭髮未白，全身上下跟老人沒兩樣。

體力不支，傑威踉蹌幾步，倒坐在地上。

我果然……快死了吧？傑威拿出手機，想對家人說出遺言，沒想到連拿出手機都感到吃力，他雙手發抖地使用手機。

他伸出食指，視力也急速衰退，食指顫得他沒辦法好好地點到他要的位置。

算了。

傑威往後一倒，看著藍天白雲，一陣風吹來，他好像聞到綠草的氣味。

至少政府官員大都活著，他真心為他們未死感到高興，滿足地睡去，再也沒有起來過。

 

 

傑威在死前都沒有發覺，他看到那滿街的人，那街上根本沒有人。

是吃下魔心石造成極度亢奮，所產生的幻覺。

他的屍體後來被當做罹難者處置。

他的事蹟，也許是忙於恢復市容和國政，也許對他的出現只是驚鴻一瞥，沒能記住他的長相，又也許是見到自己窘態的一面，當時在場的官員都很有默契地沒提到傑威，輕描淡寫地告訴記者，曾有一位年輕人路過幫忙他們逃離現場，只是後來又被怪物抓走。

「希望這位有為的年輕人的家屬，可以出面領取獎狀。」官員在最後的訪問這麼說。

雷爾看著電視電視裡的官員這麼說，有點摸不著頭緒地笑了一下。他拿著剛從慈善單位拿到的便當，離開電器行。

他全身的行頭已經換掉，身上完全沒有任何東西來自他的世界。

他走過一條噬貪魔毀過的街道，周圍已經拉起封鎖線，工程人員在裡頭整頓，救難人員則是還在探勘有無被困住的人。

他無心觀察他們，繼續地走，來到沒有被破壞的地方，這裡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可謂生氣蓬勃。

彷彿昨天是一場鬧劇。

「原來台灣人的生命力是如此強盛，看來這個世界的人不輸我的世界啊！傑威，你讓我看到這世界人類的典範。」他挑一個長椅坐下，開始享受便當。「可惜我沒有錢買酒敬你，不過我會記住你的。」

在台灣的生活，現在才開始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