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部日劇《夏目漱石之妻》熱播,“國民作家”夏目漱石和他的妻子鏡子的婚姻日常,第一次呈現在大衆眼前。

  對於夏目漱石,大衆已然很熟悉了,他才華橫溢、精神衰弱、敏感內斂,常常躲在書房中,撫貓不聞窗外事。

  那麼他的妻子鏡子呢?她一開始是個賢淑善良、一心爲夫、偶爾喫醋,有占卜愛好的富家小姐,嫁給夏目漱石之後,卻也慢慢受不了丈夫的脾氣而時常引發爭吵,以至於觀衆看到這裏時,認爲鏡子到底變成了一個“惡妻”。鏡子可真是冤枉哎。

  《夏目漱石之妻》劇照

  夏目漱石和鏡子的婚姻生活彷彿上演了一場“羅曼蒂克消亡史”,夏目漱石去英國留學時,兩人都憋着不給對方寫信表達思念,寫了信又寥寥數語,非常“虐心”。

  他們是沒有感情了嗎?相反,他們身上正是東方式情感演繹的典型現象。夏目漱石在寺廟養病加重時,鏡子跑去看他,他忍住痛,別過頭說,“我沒事”。還做起了俳句:“蚊帳帳勾,偶爾搖動,乃今朝之秋。”

  最終離別的那一刻呢,鏡子等着他說最後的囑託,他只是湊到她耳邊,沒有說“愛”,還是“我沒事......”。鏡子淚如泉湧,理解了這種情感。

  沒有死了都要愛的劇情,而是溫情都剋制在日常生活之中,磕磕絆絆,沒有捨棄,陪伴一生。

  鏡子是很多日本人眼中的“惡妻”,卻始終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面對漱石的精神疾病,甚至離婚危機,理智且隱忍,一直陪伴在漱石身邊。“我一生中遇到很多男人,最愛的還是夏目金之助。”

  而沒有鏡子,夏目金之助或許就永遠只是夏目金之助,而不能成爲夏目漱石,他比許多文學同行都要幸運。

  夏目漱石

  鏡子

  這部日劇,其實改編自鏡子與女婿松岡讓著成的《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一書,也不過是演繹了其中很少的片段。

  《我的先生夏目漱石》

  [日]夏目鏡子/口述

  [日]松岡讓/整理,唐辛子/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2月版

  今年這本書也出版了中文版,非常推薦大家仔細一讀。下面選取部分篇章,分享給大家。

  夏目漱石和鏡子的家

  1

  這年年底的時候,夏目心血來潮,突然寫起東西來,並開始連續在《杜鵑》的一月號發表了《我是貓》的第一章,在《帝國文學》的一月號發表了《倫敦塔》,在《學燈》發表了《卡萊爾博物館》等。

  他創作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他一開始並沒想過要將寫小說當成本職工作,只不過是他長期以來強烈的創作慾望的一種忍耐與積壓,因此一旦動筆,就幾乎篇篇都一氣呵成。接下來,除了他到第二年還在繼續寫的《我是貓》之外,又寫了《幻影之盾》《一夜》《薤露行》等。而第二年除了《我是貓》的續篇外,還寫了《少爺》《草枕》等,幾乎每個月都會在某本雜誌上發表作品。看他寫東西的時候,似乎心情極爲愉悅,最晚時會一直忙到夜裏12點或是深夜1點左右。

  夏目基本上是從學校回來之後,從晚餐前後到10點左右的時間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寫完一篇。要問有哪些是要花上幾天來寫的,我現在對這些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就是《少爺》《草枕》這類篇幅較長的作品,開始動手寫直至完成,好像也不到五天或是一星期。記得大部分都是一兩個晚上就寫好的。當然我並不知道他在動筆前究竟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功夫準備,但作爲旁觀者,感覺他只要鋪開稿紙開始動筆,很快就會完成一篇小說,全程全神貫注,豈止是一時興起。因此那時他幾乎篇篇一氣呵成,很少有錯筆敗筆。

  寫《我是貓》時候的夏目漱石(岡本一平 繪)

  但是,到了晚年——或許是寫不出了,或許是寫了不情願寫的東西,又或許源於他某種奇怪的堅持,總之,這方面我雖說不明白,但夏目寫壞的稿紙堆得像山一樣。後來那些不要的稿紙都拿來練書法了。就這樣,關於他寫作的量,到晚年時固定爲一天一篇報刊專欄,和最初創作時相比,完全不一樣了。特別是像熬夜,還有那種讓旁人看着都揪心的創作痛苦,他都完全沒有。所以,雖說經常聽到其他文學者談論創作之苦,但我毫無這類經驗,所以完全無法理解。只知道可以利用業餘時間幹這麼輕鬆的事,而且寫作者本人又寫得津津有味,加上我們的生活還因此多少能得到改善,可以說沒有比這更美妙的好事了。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的創作熱情,簡直旺盛極了。

  那時候他還沒有使用鋼筆,總是使用一支細長的蝶貝筆寫東西,那筆大概是從倫敦帶回來的。後來夏目開始用鋼筆之後,那支筆就給孩子們了。這支筆正好在手指握住的地方,有一個手感不錯的略帶圓形的凹窪。可惜的是,後來孩子們的朋友用它去撬木箱的門,給折斷了。

  明治三十七年就這樣過去了。新年第三天我去廚房時,看到貓正在偷喫孩子們喫剩下的雜煮年糕,不斷擡起兩隻前爪手舞足蹈地拼命撲騰。女傭們看到這一幕,覺得這貓太貪嘴了,全都大笑起來。夏目聽說了這事後,完完整整地都寫進了《我是貓》裏。《我是貓》裏還寫到有兩個孩子說她們也想出嫁,想嫁去招魂社,但是去九段必須跨過水道橋,路很遠之類的,那本書裏實際上編織進了不少那個時代我們一家的生活。當然,其中完全是出於憑空想象的東西也很多,但是事件或者人物,不少都能大致推斷出來。更貼切地說,他是將來過我家的各位客人所說的話,以及他所觀察到的動作、癖好等,恰到好處地摻和在一起寫了出來,所以有時候,他常常會在看到某些片段時,提醒你書中的某某和現實中的誰誰很像。

  那時候常來我家的有:寺田寅彥、野間真綱、高濱虛子、橋口貢、還有野村伝四,等等。《我是貓》裏用到的生活素材,我估計我應該大體上知道,但是關於文章的事情,還是高濱虛子知道得更詳細些。首先關於使用“我是貓”做書名,其實那時候夏目猶豫過是不是叫“貓傳”呢還是別的,是高濱虛子指着文章開頭第一句說:就這句話做書名挺好,所以才這麼定下來了。

  大體上,就連他自己一開始也沒有想過要將《我是貓》寫成長篇。在《杜鵑》試着發表之後,大家都讚不絕口,說是相當有趣,而他自己也覺得,這類東西不管多少都能寫。讀者也要求說想看續集,再加上虛子的勸說,於是就這樣持續寫了兩年的時間。這些事,虛子應該是知道得最詳細的。

  還記得《我是貓》拿到的第一筆稿費,合計起來約十二三元。

  岡本一平 繪

  2

  那時候常見到久保由利江。她剛剛結婚不久,二十二三歲。正好她的丈夫豬之吉博士去了海外,所以她好像是住在醫科大學校長大澤博士弟弟的家裏。久保由利江是一位熱愛文學、用當時的話來說,是叫作新女性的時髦人士。每次來我家的時候,都穿着袴裙,經常是騎着自行車來。她來的次數多了,不免會遇到夏目恰好很忙,或正好情緒不佳的時候,因此慢慢跟我接近起來,兩個人一起出門買東西,有時候她也領着孩子們出去玩,我們得到她不少關照。

  有一次,她來我家的時候,正好遇到夏目情緒極差。於是悄悄來問我說:是不是自己經常來打擾,所以惹夏目不高興了?久保說這話時一臉的擔心,我則若無其事地跟她說:夏目那種不高興是司空見慣的事,老毛病又犯了而已。久保回答了一句“是嗎”——因爲她平常對這些毫無瞭解,所以還有點半信半疑。想起她說“是嗎”,倒是想起來了,夏目心情不錯的時候,知道久保在我房間,會特意從書齋出來,沒話找話跟她閒聊幾句。

  在朝日新聞社工作的夏目漱石(岡本一平 繪)

  記得也是在那年春天,做教科書出版的開成館來聯繫說,他們編纂了英文教材,能不能請夏目檢查修訂一下。夏目接下了這份工作,並得到了40元左右的謝禮。夏目問我:“請問這筆錢能給我嗎?”但最後還是被我搶走了。長女筆子都已經7歲了,但因爲總是缺錢,所以我心裏總想着她至今都沒有一件正裝的和服呢,得趕緊拿了這筆錢給筆子做一件印染有家徽的和服。現在總算是如了願,喜不自禁,馬上去了三越百貨預訂了一件帶家徽的和服。

  因爲這事,有一次寺田來我家的時候,夏目突然說:

  “前段時間,我給開成館檢查修訂了英語教科書,拿到了40塊錢謝禮。可剛拿到手就被搶走了!”

  寺田聽了大喫一驚,問:

  “在哪兒被搶走的?”

  他還以爲夏目遇到了小偷或扒手。結果夏目答:

  “不是,是被我家裏的那傢伙給搶走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呀!”寺田說。這事後來變成了一個笑話。那次拿到的錢就這麼花掉了,可後來教科書出版後,送到家裏來一看,原本說只是要夏目檢查修訂,夏目也就照辦進行了修訂而已,但結果教科書上卻十分醒目地寫着“夏目金之助著”的字樣,從古至今,商人總是十分精明,夏目看在眼裏十分生氣,可書都已經出版了,再生氣也無法挽回。後來對方爲了此事,總算來謝罪了,還送來了道歉信,但實際上的結果,也只能等同於默認了。記得是一本叫English Supplementary Reader的課本,給中學高年級還是畢業生做補習課本使用的。收集了不少有趣的英文故事,開成館擅自編纂後再拿過來要夏目幫忙修訂,最後就變成夏目編著的書了。這套教科書應該是出版了三四冊。到現在那封道歉信還放在家裏。

  3

  稿費終於源源不斷地開始進賬了,我們迄今爲止一直捉襟見肘,百般節省地支撐過來,所以都沒有添置過任何東西。現在終於可以慢慢購置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了,如縫製給客人用的坐墊、定做的衣服,等等。夏目都沒有一件清爽得體的日常便服,因此拿到稿費後,自己去買了帶條紋的銘仙綢便裝回來,又做了一套配套的外褂和棉襖。

  正好是4月,天氣還有些微涼。有一天近拂曉時,躺在我身邊的小嬰兒醒過來要喝奶,我也跟着醒了過來。但總感覺哪兒不對勁,四下裏仔細一打量,只見兒童房裏原本關得嚴實的衣櫃抽屜都被拉開了,裏面孩子的紅色和服等,被凌亂地拉扯出來扔了一地。哎呀!我喫驚不小,再一看,發現客廳的門也被拉開了四五尺寬。在睡覺前那張門肯定是關好了的。真是越來越不對了!我趕緊將睡在旁邊的夏目搖醒,對他說:你快起來,好像來小偷了!夏目頓時驚醒過來,準備披上他蓋在被子尾的那件新買的唯一一件銘仙綢,可剛伸出手去,就發現衣服居然不見了!哎呀!夏目也不由得驚呼了一聲,定下心來再一看,發現襯衫、褲子、腰帶全都不知去向,夏目所有的東西都不翼而飛。而且我的日常便裝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檢查了一下抽屜,孩子們的和服也幾乎全被偷走了。

  我們將家裏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玄關的門和廚房的門全都大開着。不知道小偷從哪裏進來,又從哪裏逃走的,總之是偷得乾淨徹底。後來發現走廊的紙拉窗裂出一個相當大的洞,似乎是用舌頭舔破的。估計小偷剛逃走不久,因爲舌頭舔破的地方還是溼的。

  等天亮之後到外面一看,在鬱文館中學旁邊的菜地裏,找到被小偷扔掉的一個包裹:一條褲子的兩條褲腿裏鼓鼓囊囊塞滿了孩子們的衣服,形狀就像一條剛剛嚥下了青蛙的蛇。孩子們的衣服倒是都找到了,可那個時候我的裝束,必定是極其慘不忍睹,非常滑稽可笑。

  去警署報警的時候,警察要求我們寫一份被盜物品清單,都是便宜東西,而且數量奇多,好不容易纔寫完,警察又要求所有物品都必須一一註明金額,真是相當麻煩。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警察來敲門了,站在玄關外,用極爲嚴肅的命令口氣對我們說:前段時間的那個小偷抓到了,明天早上到淺草的日本堤警察署來一趟。警察身邊還站着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也不行禮,雙手揣在懷裏直挺挺地站着。夏目和我都站到了玄關外,心想那個年輕帥氣的男人大概是刑警,還朝他非常禮貌地鞠躬行了禮。

  接下來巡警將我們報警時寫的失竊清單拿了出來,說你們被偷的東西是這些吧,正說着的時候,那年輕男人也湊過去看那份清單,巡警見狀,厲聲呵斥道:“你這傢伙,站好!”我和夏目見狀感到十分奇怪。後來得知那年輕男子就是小偷本尊時,我們兩人都目瞪口呆。那小偷穿着和服,皮膚白皙,容貌舉止怎麼看都不像個小偷,結果倒是我們眼拙了。後來細細一想,小偷雙手揣在懷裏,也是有原因的。被捆住的雙手當然是不能隨便動彈的了。難怪我們那麼容易招小偷,實在過於粗心大意了。

  4

  夏目在開始寫小說之前,有一個多年的習慣,就是每天睡覺前,都要帶上大量不讀的書放到枕頭邊,若是就一本厚厚的外文書倒還好,通常兩本三本也不奇怪,有時候甚至還會加上兩本標準詞典或是《韋氏詞典》之類帶進臥室。既然帶進了臥室,估計應該會讀一讀吧,但也沒見他有想讀的意思。有時候夜裏我半睜着眼偷偷瞧他,還特別感動地想“今晚一直都在看書啊”,但實際上整個晚上都沒聽到他翻書的聲音。原來,其實他連一頁都還沒讀就已經睡着了。我後來跟他說:你那些書既然不看,就沒必要辛辛苦苦搬進臥室了。但他總是必須搬點兒什麼東西堆積在枕頭邊纔行。

  那時候我們都還用煤油燈,若是忘了吹燈就睡着了會有危險。尤其是掛了蚊帳的時候,特別危險。但他開始寫小說後,不知道是因爲累了,還是因爲一個人沉思默想更爲有趣,突然不再抱着不讀的書進臥室了。

  作爲一個寫作的人,他晚上算是睡得早的。早上的話,也許是因爲要去學校,跟愛睡懶覺的我比起來,他總是起得相當早。總之他的日常生活,是自然而然地做到了起居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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