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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雪紛飛的寒冬之際,一隻狗跟著一位旅人,徒步橫越阿拉斯加。這位旅人之所以能讓狗乖乖地跟在他身邊,完全是因為他身上有可以用來生火的火柴,可以提供這隻狗在冰天雪地所需要的溫暖。

雖然仔細地察覺到雪地上的陷阱,但他還是不幸跌入冰窟弄濕了雙腳,在這片荒野中,是致命的錯誤;雖然他最後成功地將火生起,但沒有注意到頭頂樹上的積雪;雖然有強烈的求生意志,但最終還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不小心將身上的火柴弄濕,敗在了大自然手中。

半個月後的一個雪夜裡,這隻狗在嚴冬的夜空下低吠,還是未見主人有生火的動靜,他覺的眼前的這位主人,似乎已是無法再滿足它所要的溫暖,只好夾著尾巴,低著頭離開,在月光下繼續尋找另一個可能給予它溫暖火光的主人。

《生火》是著名美國作家,捷克倫敦的著名短篇故事之一,描寫的是一個人獨自在寒冷中行走,最終抵禦不住嚴寒而凍死的故事。而趕路人唯一的伴侶——狗,雖然它沒有淘金者的聰明智慧,沒有現代工業文明的先進設備,卻用自己本能的天性和智慧,對抗著淘金者愚昧的理性,成為這場殘酷競爭的存活者。

視頻來源:To Build a Fire

作者:開眼君 本文為開眼視頻在知乎的第三篇專欄文章,歡迎大家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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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火原著/傑克·倫敦

天漸亮了,卻仍然陰沉。當他離開育空河的主道,爬上一個高高的土坡的時候,天氣仍然極度地陰沉和寒冷。那土坡非常陡峭,其上有一條人跡罕至的、難以辨認的小道向東穿過一片整齊而茂密的樹林。他爬上了坡頂,停下來喘了口氣,順便看了看錶。九點了,可是沒有太陽,連一點太陽花花也沒有,儘管天上沒有一片雲朵。這好歹是個晴天,可是一切都彷彿披上了一襲無形的屍衣,一種莫可名狀的黑暗使天色越發地陰晦了。而這全都是因為天上沒有太陽。這倒並不讓他害怕,他已經習慣了沒有太陽的情況,從他上一次看見太陽起已經有好多天了。他知道他離那個令人興奮的光球還有幾天的路程,南方的土地,已經是在天邊隱約可見的,或者至多不過是僅僅在視線之外一點點的地方。

他回頭看了看他走過的路。足有一英里寬的育空河躺在三尺厚的冰下,冰面上還蓋著數尺厚的積雪。封凍的冰川彙集在一起,擠壓出溫柔的曲線,此起彼伏,一片白茫茫。無論向南或者向北,他所看見的,是一片牢不可破的純白,只除了一絲深色的線條從南邊的一座封凍的島嶼邊沿向北方彎曲綿延,消失在了另一座封凍的島嶼後面。這深色的線條就是那條主道,育空河上的道路——它向南延伸五十哩,通向奇庫特隘口、岱亞和鹽湖;沿著它向北,走上七十哩就是道森;再走一千哩可到魯那託;最終通向白令海邊的聖邁克爾——那得再走上一千五百多哩。

然而對這所有的一切:那神祕的、遙不可及的細線般的主道、沒有太陽的天空、刺骨的嚴寒以及它們所蘊涵的那種漠然與森嚴的意味,那人無動於衷。並不是因為他對這些已經習以為常了,相反,他在這地方還是個新來的,一個新手,這是他在這兒遇到的第一個冬天。他的毛病是沒有想像力。他對活動著的東西警覺而敏感,但他的警覺和敏感卻僅限於那些活物本身而已,察覺不出表象之下的意義。零下五十度就是冰點以下八十度。這情形讓他覺得不舒服,像患了感冒,僅此而已,沒能讓他意識到自己作為恆溫動物所具有的弱點、作為人類所具有的弱點:即那種只能在極其有限的溫度範圍內才能生存的生命力;沒能讓他明白這些不可克服的缺陷和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要抵禦持續的零下五十度的嚴寒和針扎般的霜凍必須有手套、耳套、溫暖的鹿皮靴和厚厚的長襪。零下五十度對他來說就是零下五十度,至於其它還意味著什麼則根本沒有進過他的大腦。

他繼續前進,隨意朝地上吐了口痰,但一種尖利、響亮的爆裂聲驚動了他。他又吐了一口,他發現痰還沒有落到雪地上,還在半空中就爆開了。他知道零下五十度的氣溫能使口痰立即凍結,著地即碎,但這痰還沒有著地就碎開了。毫無疑問,氣溫已經低於零下五十度,但低了多少他不知道。不過氣溫不是問題。為了那一種古老的需求,他一心想去到哈德遜灣分岔口的左岸人們聚集的地方。當他兜了個圈子去看能不能將木料從溪流裏運出育空河中的小島時,那些人越過了以印地安人灣為準的分界線。六點種,也就是天黑下來以後不久,他應該在帳篷裏了,真的,那些人全在那兒,會升好一大堆火,準備好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餐。他把手伸進大衣裡面的一個鼓鼓的包裹中,那是他的午飯。那包裹在他的襯衣裡面,用圍巾包好緊貼著他的皮膚,這是防止那些餅乾凍結的唯一辦法。他想到這些餅乾、這些一層層包起來肥滿的醃肉、這些醃肉的裂紋和裡面滋潤的油脂,愜意地笑了。

他投身鑽入那片整齊的叢林。道路難以分辨。雪橇經過後的雪地已凹下去有一英尺深。他為自己沒有雪橇而慶幸,這樣可以輕裝前進。事實上,除了那頓包在圍巾裏的午餐以外,他什麼都沒帶。他還是多少對這寒冷覺得有些奇怪。他用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擦了擦麻木的鼻子和臉:的確是冷啊,他覺得。他一臉大鬍子,但這一臉的毛沒法保護他高聳的顴骨和那隻挑釁一般地伸進寒風的鼻子。

有一條狗小跑著緊跟著他。那是一條很大的野狗,一條真正的狼狗。那狗一身灰毛,無論外形或脾氣都與它的野狼兄弟沒有兩樣。極度的嚴寒也將那野獸弄得極度虛弱。它知道自己沒時間閑逛,它的本能給了它一條比任何人類的約束都遠為真切的教導。事實上,氣溫並不是隻比零下五十度低一點,而是比零下六十度、零下七十度還要低,低到了零下七十五度。零上三十二度就是冰點,也就是說天氣冷到了冰點以下一百零七度。狗不懂什麼是溫度,可能也不像人類那樣腦子裡有著對嚴寒的環境的清楚的意識,但野獸有的是它的直覺。這種直覺煥發出一種模糊的威脅,控制了它並迫使它一路上鬼鬼祟祟地跟在那人後面;讓它盼著那人鑽進一個帳篷或者找到一個容身之所然後升起一堆火,而且讓它對那人的每一個意料之外的行動感到納悶。那狗已認識了火,它想要一堆火,要不就只好在雪地上刨個洞然後蜷在裡面好保持暖和。

它呼出的濕氣已在它的毛皮上結了一層霜,特別是它的下顎、鼻子和眼皮,已經被水晶般的冰粒變成了白色。那人的紅鬍子也同樣凍上了,而且凍得更牢固。他不斷呼出的溫暖而潮濕的空氣已慢慢凍結、積聚成了冰塊。他正嚼著煙草,臉上的冰塊把他的嘴脣都凍結了,以至於他吐掉汁水的時候沒法把下巴弄乾凈。最後,弄得他鬍子上凍結的水晶和琥珀般的硬塊越積越多,越來越長。如果他跌倒的話,那東西就會像玻璃一樣碎成片片。不過他對這個附在他身上的東西並不在意。這是每一個在那個地方嚼煙的傢伙都躲不過的懲罰,他早在前兩次寒潮襲擊時便已經領教過了。從一個叫「六十哩」的地方的公用溫度計上他讀到了一次是零下五十度,另一次是零下五十五度。但那兩次都沒有這一次這麼冷,這一點他知道。

他在那片廣闊的林地中前進了幾哩,穿過了一片平坦的黑土地,然後下到一條已經封凍的河牀上。這兒就是哈德遜灣,他知道他離那河流的分岔口還有十哩。他看了看錶,現在十點。一小時走了四哩,他算了算,自己在十二點半應該可以趕到那岔口。他打算在那兒喫午飯算是慶祝這一成績。 在他搖搖晃晃地走在凍結的河牀上時,那狗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尾巴跟著他下到了河牀上。這條老路上的轍印仍然清晰可辨,儘管已經有十英寸厚的積雪蓋在了最後一對雪橇的壓痕上。這寂靜的河牀已有一個月沒人經過了。他堅定不移地繼續走著,什麼也不多想。除了該在岔口邊喫午飯和晚上六點鐘鑽進帳篷和同伴們在一起以外,他也的確沒什麼可多想的。旁邊也沒有人可以說話,就算是有,他嘴上的冰甲也讓他沒法開口。所以他只好一個勁兒地繼續嚼他的煙草和繼續加長他的琥珀鬍子。

有一段時間他總覺得冷,從來沒有這麼冷過。他一邊走著,一邊不停地用手套擦著顴骨和鼻子,不自覺地雙手交替地擦著。但儘管他擦個不停,他的臉頰還是很快就麻木了,然後鼻尖也立即失去了感覺。他知道他的臉凍僵了,他明白。他責怪自己沒想到在寒冷來臨的時候應該有一條鼻帶。這種帶子可以橫著把臉裹起來,這樣就能保護好鼻子和臉。不過這也沒關係。凍僵了是怎麼回事情呢?一點兒疼痛,僅此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雖然他的腦袋裡一片空白,但他仍然十分清醒。他注意到了這條河的變化,那些彎道、拐角,以及那些灌木叢的變化,他專註於自己的每一個下腳處。有時,遇到一個凹處,他會突然跳開,像一匹受驚的馬。然後繞過他剛才走過的地方,沿著河道回走一段。他知道這條河已經凍得透了底了——在這極地的寒冬裏,河裡是絕不會還有活水的——他也知道會有從山裡冒出來的泉水在封凍的冰河和其上的積雪之間流著。他知道就是最冷的寒潮也凍結不了這些泉水,他同樣也明白這些水所包含的危險。這些水就是陷阱,會在雪下形成小水窪,大約三英寸深,有的則深達三英尺。在這些水窪表面會結成約半英寸厚的冰殼,冰殼上覆著積雪。有時多個冰殼和夾雜其間的水層相互交疊著,人一踏上去就會陷下去一直沒到腰部。

這就是為什麼他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躲閃著。他能感覺到他腳下積雪的鬆動;聽到雪下的薄冰碎裂的聲音。在這樣的氣溫下弄濕了腳是麻煩甚至危險的,至少也要耽誤些時間。因為那樣的話,他必須停下來生一堆火,在火堆光著腳烤乾襪子和鹿皮靴。他站定了,辨認了一下河牀和河岸,確認水流來自右邊。他思考了片刻,一邊又擦了擦鼻子和臉。然後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掂量著每一次落腳的分量,朝左邊繞過去。一旦躲開了一個危險,他就狠嚼一口煙草,然後繼續蹣跚著向一小時四英里的目標邁進。

在接下來的兩小時裏他總是遇到相同的陷阱。覆蓋在水窪上的積雪通常是凹陷而且稀鬆的,這樣就容易識別。不過還是有一次,他差一點就踏了上去;又有一次,他覺得前面的雪地不可靠,就命令那狗走在前面,那狗不幹,一個勁兒向後縮著。最後他只好自己硬著頭皮向前挪過去。那狗緊跟著他跑過了那白色的、看似牢固的雪地。突然,雪殼穿了,那狗掉了下去。它掙扎到水窪邊,爬上了一處結實些的地方。它的前肢全濕了,上面的水很快結了冰。它立即咬掉了它腿上的冰塊,接著有躺在雪地上咬爪子上的。是它的直覺讓它這樣乾的。如果聽任冰塊留在那兒會讓腿腳劇痛,它並不知道這一層,它只不過遵循著那種從它自身的最深處升起的無名的衝動。那人卻明白這一點,他權衡了一下情況,摘下了右手的連指手套好讓右手去擦拭眼角,防止眼淚凍結。讓他喫驚的是,他的指頭敞在外面還不到一分鐘,那迅捷的麻木感就已經侵襲了它們。的確很冷啊!他趕緊拉上手套,然後用右手使勁地捶著胸口。

十二點是一天中最亮的時候,但太陽仍然在地平線以下遙遠的南方作她冬日的徜徉。大地上凸起的山巒將她同哈德遜灣隔開,在這兒,那人在正午的晴空下走著,連做伴的影子也沒有。十二點半,他按時到達了那岔口。他對自己行進的速度很滿意,若能保持的話,就一定能在六點鐘趕到同伴們中間。他解開大衣和襯衫,取出他的午餐來。整個動作不過十幾秒鐘,可就在這樣短的一段時間裡,麻木又一次抓住了他裸露的指頭。他沒有馬上戴上手套,而是狠狠地用手拍著大腿。片刻之後,他在一根被雪蓋住的圓木上坐下打算開始喫東西。可是手指在腿上猛拍所產生的疼痛消失得如此之快卻讓他大喫一驚。他不停地拍打著手,終於只好又把手套戴上;然後脫出另一隻手來好喫飯。可是這樣卻弄得他連喫到一塊餅乾的機會也沒有。他試著滿滿地咬上一口,可封凍的嘴脣卻張不開。他忘了該升一堆火來熔化嘴上的冰塊。為這個失誤他喫喫地笑了,可要笑的時候,他感到麻木已經鑽到他裸露的指頭裡去了。而且,他還發現行走時總是最先覺得疼的腳尖在他坐下以後也不疼了。他想弄明白腳步指是否也麻木了,將腳在靴子裏擦搓著,然後他明白腳趾也凍僵了。

他開始感到有些害怕,趕緊戴上手套站了起來,一個勁兒地跺腳直到腳又有了剌痛感。的確是冷啊,他想。有一個從硫磺灣回來的人曾提到過在野外有時會冷到什麼程度。那個人說得沒錯!而他那時候卻在嘲笑那人,這說明他沒能正確對待這個問題。明擺著的,冷極了!他把腳高高地抬起來,跺下去;同時不停地拍打著手,直到確認它們又暖和起來了為止。然後他拿出火柴著手生一堆火。他在灌木叢中找到了木柴,那是在過去的春天發大水時生長起來的。經過一會兒小心細緻的努力,他升起了一堆旺火。他在火旁烤化了臉上的冰塊,在火焰的庇護下喫掉了餅乾。那狗滿意地躺在火旁,它在合適的距離上舒展開身體,這樣既十分暖和又不會被燒到。一時間,四周的寒冷彷彿退卻開了。

喫過午飯,他裝上煙鬥愜意地抽起來。然後他戴好了手套,拉下兩側的帽沿牢牢地護住耳朵,沿著冰河的支流繼續前進。那狗戀戀不捨地朝著火堆嚎叫著,可那人卻不知道冷。可能,他祖上十八代的先人都對寒冷一無所知,都對真正的,冰點以下一百零七度的寒冷一無所知。那狗卻知道;它所有的祖先都知道;它從它們那兒知道這一點。它還知道在這樣冷得可怕的天氣裏到處走是很壞的。現在應當蜷縮在雪下的一個洞裏等著大片大片的雲層覆蓋這陰冷的天空。不過,那狗和人之間沒有什麼親密的感情,一個是幫另一個幹活兒的奴隸,狗所能得到的愛撫是呼嘯的皮鞭和粗聲粗氣的嗓門裡發出的關於呼嘯的皮鞭的威脅。所以那狗並不會想方設法將自己的憂慮告訴那人。它纔不關心那人的死活呢。它是為了它自己的緣故才對著火堆嚎叫的。但那人卻沖著它吹口哨,並用呼嘯的皮鞭的嗓門兒沖它大喊大叫,它只好轉過身來跟著那人走開。

人嚼了一口煙葉,又開始給自己打造一副新的琥珀鬍子。他呼出的濕氣很快就在他的鬍子、眉毛和睫毛上打了一層霜。在這哈德遜灣的支流上似乎沒有那麼多暗溝,在半小時裏他還沒有發現有一處存在的跡象。可倒楣的事卻發生了:在一個地方,沒有任何特別,柔軟而緊密的雪地看上去牢靠而實在。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他踏穿了,陷了下去。水窪不算深,冰水淹沒了他膝蓋以下的半條小腿,他趕緊掙扎著上到堅實的地方。

他很惱火,一個勁兒咒罵這倒楣的運氣。他原計劃六點鐘到達營地與同伴們會合,而現在他得因為生火烤乾鞋襪而耽誤一個鐘頭。在低溫的環境裏這是極其緊迫的,他對此很清楚,於是轉身爬到土坡上。在坡頂的灌木叢中、低矮樹木的枝幹上,糾纏接著的枝條就是春天的遺留物——乾燥的木柴;而更重要的是有大片的碎木片和乾燥的去年的草類。他將許多大片的木片鋪在雪地上,這樣可以防止燒旺了的火烤化的雪水將火浸滅。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片白樺皮,用火柴在上面一擦,打著了火。這東西比紙還易燃,他立即將這片白樺皮放在鋪好的木片上,再抓著小把小把的乾草和最小最細的樹枝往這一團小火裏送。

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幹這些事時顯得十分緩慢而小心。漸漸地火大了起來,他也增大了柴禾的塊頭。他蹲在雪裡,從灌木叢糾纏不清的枝杈裏不斷地扯下些枝丫經直送進火裏。絕對不能出一個錯!他知道,當一個人弄濕了腳呆在零下七十五度的天氣裏時,他要生的第一堆火是絕不能失敗的。如果他的腳是乾的,火沒人升起來的話,他可以沿著雪路跑上半里來恢復血液的循環。但一雙凍僵的濕腳上的血液在零下七十五度的氣溫裏是沒法通過跑步來恢複流動的;不論他得多快,腳都只會凍得越來越死。

這一切他都明白。秋天,那個硫磺灣的歸來者曾經警告過他,現在他認真地思考那些警告了,而此時雙腳已經毫無知覺了。為了生火,他不得不又脫下連指手套,手指又很快地麻木了。他每小時四哩的進度支持著他搏動的心臟將血液送到他身體的表面和每一隻指尖,但自從他停下來的那一刻起,那種搏動便減緩了下來。寒潮侵襲著這個星球的這個荒僻的角落,而他,正在這個荒僻的角落裡承受著寒潮全部的衝擊。他的血液早已退縮了,血是活的,就像狗,也想藏起來,把自己埋起來好避開這可怕的寒冷。當他以每小時四哩的速度行進時,他強迫著,擠壓著他的血液流到身體的邊緣去;但現在,血液退卻了,收縮到了他身體的深處。他已開始感覺不到自己指頭的存在了。他的濕腳越來越僵,手指也越來越麻木,儘管它們還沒有完全僵死;鼻子和臉已經僵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冷得好像沒了血液。

不過他仍是安全的,腳趾、鼻子和顴骨只是讓寒潮舔了一下,這時火旺旺的燒起來了。他用有他手指那麼粗的枝條去餵它,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將手腕那麼粗的樹枝塞進去了。到那時,他就可以脫下鞋襪去烘乾它們,把裸露的腳也烤暖和——當然,先得用雪搓上一陣。火就是勝利,他得救了!他想起了那個硫磺灣的歸來者的警告,他笑了。那個人一口咬定沒人能在冬天的克朗代克單獨旅行,但現在他做到了!他幹了這件事並且活了下來。「嘿,看來那些老手們不過全都是些娘們兒!至少他們中有的人是」他想著。一個男人該做的就是保持顏面,而他就是贏家!是男人的話就單獨前進!不過他沒料到的是自己的鼻子和臉會凍僵得如此之快;他沒料到的是自己的手指這麼一會兒就僵死了。指頭是那樣地不聽使喚,他想合攏它們好抓起一根小枝椏都不行,好象它們已經不在他身上了,已經離開他了一樣。當他想抓起一根小枝的時候,不得不看看自己是否抓住了。那根樹枝在他面前徑直的從他指間落了下去。

不管那麼多了!火焰在燃燒著、跳動著、噼啪響著,用它的每一個火苗跳著生命之舞。他開始解開他的鹿皮靴。鹿皮靴已經讓冰包住了;厚厚的德國產長統襪硬得像鐵皮打的刀鞘死死地箍著他的小腿肚子;而鹿皮靴的鞋帶如同是火災過後扭曲、交織成一團的鋼條。他用麻木的手指使勁地拽著,不久他明白這是白費力氣,於是拔出了砍刀。

不過還沒等他割斷鞋帶,壞事卻發生了。這是他自己的錯,一個大錯:他不該在樹下生火,應該在開闊地才對,雖然在樹下可以方便地從樹叢中扯下枝條直接送進火裏。在他生火的地方的那顆樹上已經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有一個星期沒吹風了,樹杈上的雪已經積滿,搖搖欲墜。每一次他從樹上扯下一根樹枝時都感到一絲輕微的不安和顫動,一絲他自己難以察覺的不安和一絲足以導致災難的顫動。在樹梢處的一根樹枝上的積雪給抖落了,落在下面的樹枝上,使那些樹枝上的積雪也掉落下去,就像滾雪球似的,這一動作向外擴展著它的影響直到整棵樹都捲入了這場紛爭。沒有警告,像雪崩一樣,大片的積雪徑直砸在那人和火堆上面。火滅了!給蓋住了。原先的火堆變成了一攤碎雪。

他驚呆了,彷彿聽見了死神的召喚。有片刻他呆坐在那兒凝視著火堆的殘骸。然後他平靜了下來。假如他聽從了那個硫磺灣的歸來者的勸告;假如他有一個同伴,就不會遇到這樣的麻煩——弄濕了腳,他的同伴會幫他生火的。沒辦法,必須再升起一堆火來,而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有一點差池的。就算成功了,他也多半會失去幾個腳趾。他那凍僵的腳現在一定糟透了,而離第二堆火升起來卻還有一段時間。 這是他的念頭,他根本沒細想,在他一個勁兒忙活的時候這些念頭一一在他的頭腦裏閃過。他為火堆鋪起了一層新的地毯,這一次是在開闊地,沒有搗亂的樹會跑來撲滅它。然後,他又從那些春天的殘骸中收集起了一堆乾草和樹枝。他不能用手指捏住它們扯下來,但可以一次一把地握住。這樣他只弄到一些腐爛的枝椏和一點兒苔蘚,遠不夠用,但他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他有條不紊地幹著,甚至還收集起了一抱粗大的樹枝以備火焰燒旺之後使用。整個過程中那狗在一旁蹲者注視著他,眼中充滿了急切的渴望。在那畜生眼裡他是一個可以提供火的人,一堆火正慢慢地被創造出來。 萬事俱備,他把手伸進口袋裡去摸另一片白樺皮。他知道它在那兒,雖然他沒法用手指感覺到它,卻能聽見手指和它摩擦時發出的那種清脆的沙沙聲。可是他嘗試過了最大的努力,卻抓不住那片白樺皮。他知道在這整段時間裡的每時每刻他的腳都在挨凍。這一意識讓他覺得恐慌,不過他仍努力克服著並保持冷靜。他用牙咬著拉上了連指手套,用力前後甩著手臂,用手狠狠地砸自己的胸口;他原先是坐著的,又趕緊站起來不停地砸著。整個過程中那狗蹲在雪地裏,狼一樣的大尾巴暖和地盤著,蓋住了前爪;狼一樣的尖耳朵一動不動地向前探著,彷彿盯著那人一般。而那人,在他敲拳頭、甩胳膊時,卻對那畜生有著天生的用以抵禦寒冷和保全性命的毛皮感到了一種劇烈的羨慕。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那正敲擊著的指頭開始有了一種遙遠的感覺,那微弱的疼痛逐漸強烈起來,直到演變為一種明顯的刺痛。他覺得這樣足夠了。於是從右手上摘下了連指手套去摸那片白樺皮。裸露的指頭很快又麻木了。接著他拿出一把硫磺頭的火柴。但那可怕的寒冷已經從他的指頭上奪走了生氣,他本想從那一把火柴裏抽出一支來,火柴卻全都掉到了雪地上。他試圖把它們從雪地裏摳出來,卻無法做到,僵死的手指抓不住也摸不到了。由此他想到了自己凍僵的腳、鼻子和臉頰,全都感覺不到了。他小心翼翼,整個心思想要抓起那些火柴。他注視著自己的手指,想用視覺來彌補麻木的觸覺。他看著他的指頭罩住了它們,然後合攏,或者,想要合攏,但他手上的線路已經斷了,手指不聽使喚。他給右手又戴上了手套,在膝蓋上猛烈地拍著。最後,他不敢再摘掉手套,雙手並用將那些火柴連同一把碎雪一起捧了起來放到了衣兜上。他只能做到這樣了。

經過一番細緻的努力,他將那些火柴挑了出來夾在兩個手掌間。用這樣的姿勢他把火柴捧到了嘴邊。他強行把嘴張開,嘴上的冰甲發出斷裂的噼啪聲。他用下脣包起下牙,上脣翹起,伸出上頜想要用門牙在那一把火柴裏挖出一根來。他做到了,他從那把火柴裏挖出了一根落在了他的衣兜上。他只能做到這樣。他無法將那根火柴拈起來,不過他想了一個辦法。他用牙齒咬著,將火柴在大腿上摩擦。然後他就這樣銜著那根燃著的火柴去點那塊白樺皮。可火焰的邊沿卻竄上了他的鼻孔並鑽進了他的肺裏,嗆得他立即不住地咳起來。那根火柴栽進雪地裏,熄滅了。

那個從硫磺灣回來的傢伙是對的!他在接踵而來的絕望中想到:在零下五十度的天氣裏應該結伴而行。他敲打著雙手,但再也沒有一點兒感覺了。突然,他用牙扯掉手套,露出雙手。然後用雙掌夾起所有的火柴——他臂上的肌肉還沒有凍僵,這使得他還可以用雙掌緊緊地夾著,,他就這樣將那一把火柴在自己腿上摩擦。火柴頭閃出了火花,七十支硫磺頭一下子全都點著了!沒有風來吹滅它們。他把腦袋偏向一邊好避開令人窒息的煙霧,將那一把火柴夾到那片白樺皮上。他這樣夾著的時候,感到手上又有了一點知覺。他的手掌燒著了,他聞到了焦味,也能隱約感覺到。那感覺逐漸清晰起來,變成了灼痛。他忍著痛,笨拙地夾著燃燒的火柴將火焰湊到那片白樺皮上去,可白樺皮卻難以點燃——他的手在礙事,擋住了大部分的火焰。

劇痛讓他受不了了,他的手猛地抽搐了一下,火柴扎進了雪裡,噝噝響著。但白樺皮總算是點燃了。他開始把乾草和細小的枝椏向火裏送。他沒法挑選,因為他只能用手掌去夾起那些燃料。有小片的朽木或者綠色的苔蘚夾雜在那些枝椏裏,他盡量用牙齒將它們咬出來。他小心翼翼但笨手笨腳地呵護這一團小火——火就是生命,一定不能熄滅!體表的失血現在讓他哆嗦起來,也讓他更加笨拙了。有一片苔蘚直直地砸在了那一堆小火上。他打算用手指把那片苔蘚撥開去,可顫抖的手卻撥得太狠了,連同那一堆小火也給撥散了,燃燒著的乾草和枝椏分散開來。於是他趕緊試圖將它們重新聚攏起來,雖然他付出了極為緊張而頑強的努力,但顫抖不止的身體卻出賣了他,那些枝椏仍然令人絕望地四散著,接著紛紛冒出一縷縷青煙,熄了。提供火的人失敗了。他默然地四下裏看了看,看到了那條狗,坐在那由他造成的火堆的殘骸中間,在雪地裏焦躁不安地蠕動著,前肢不停地輕輕蹬著,身子急切地前後聳動著。

對狗的注視喚起了他的一個殘忍的念頭。他想起有一個人,被困在了暴風雪裡,結果那人殺死了一頭牛然後鑽進剖開的屍體裏去,這樣救了他自己一命。他得殺死那條狗,把手插進它溫暖的屍體裏去直到不再麻木了為止。這樣,他才能再升起一堆火。他叫那狗,喚它到他這兒來。但他的嗓門裡所有的一種奇怪的恐怖情緒卻嚇住了那畜生——它以前從沒聽見過什麼人用這樣的嗓音來叫它。有什麼不對勁兒?那畜生多疑的天性嗅到了危險,什麼樣的危險它不清楚,但那危險就在某處,以某種方式窺視著,它對那人產生了警惕。它垂下了耳朵好不去聽那人的聲音,它的焦躁不安的蠕動、聳動和蹬腳的動作更加劇烈了一些,但它並不打算到那人那兒去。那人跪下,雙手雙膝並用向那狗爬去。這個不尋常的動作更加可疑,狗側身跑開了。

他坐在雪地裏,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他用牙齒戴上連指手套,試著雙腳直立起來。雙腳的知覺全無使他失去了同大地的聯繫,他向下注視著自己的動作,慢慢站了起來。他直立的姿勢開始打消了那狗的疑慮。他用慣常的音調,也就是呼嘯的皮鞭的嗓門沖那狗喊著。狗表現出了那種慣常的順從向他走來。當那畜生剛剛進入他夠得著的距離,他立刻暴跳起來,張開雙臂向那狗撲了出去。那一剎那間他忘了自己的雙手已經凍僵了,而且一直在凍著。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那狗還來不及跳開那人就死死地箍住了它。他著實大喫一驚,他的手全無知覺,手指一點也無法彎曲,根本不能抓住什麼東西。那人跌坐在雪地上,以這樣的姿勢緊緊地摟著那條狗。那狗咆哮著、嗚咽著、猛烈地掙扎著。

但他只能做到這樣,這樣摟著那狗坐在那兒。他明白了自己沒法兒弄死它,一點辦法也沒有。那雙毫無知覺的手既不能拔出砍刀也握不住,更不可能掐死那畜生。他鬆了手,那狗猛然竄了出去。咆哮著,夾著尾巴跑到離他約四英尺的地方停下來。它尖尖的耳朵向前探著,疑惑不解地打量著那人。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好確定它們的位置。兩手無力地掛在臂膀的末端。一個人得靠眼睛來弄明白自己的手在哪兒,這讓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驚奇。他又開始使勁地前後甩著雙手,將手在肋骨上敲著、狠狠地敲著。這樣幹了五分鐘,他的心臟的搏動劇烈起來,將血液壓到了他身體的表面,這讓他暫時停止了顫抖。但雙手仍然毫無知覺,仍然像重物一樣懸掛在他臂膀的末端。這情形使他產生了一個深刻的印象。他力圖驅散這個印象,卻做不到。

他感受到了死亡,一種模糊而壓抑的威脅。這威脅越發地痛徹起來,他意識到了這不再僅僅是凍掉幾個手指或腳趾的事情,也不單是失去手或者腳的事情,而是生死攸關、勝負難料的嚴重事態。這讓他陷入了恐慌,他起身跑起來,跑上河牀,沿著那古老而幽暗的主道跑起來。狗也跑著在後面緊跟著他。他盲目地、漫無目的地跑著,懷著因為對自己生命的前景的未知而升起的恐懼跑著。他跑著,在雪地上蹣跚著、踉蹌著,漸漸地,他略微冷靜了一些。他看了看河岸、灌木叢、枝椏光禿的顫揚樹和天空。奔跑讓他感到好些了,顫抖停止了。也許,如果他繼續跑下去,他的腳就能復甦;甚至,只要能辦到,如果他可以跑得足夠遠,就能到達營地和同伴們中間。手指、腳趾和鼻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但只要能趕到那兒,他的同伴就能照料他,救他的命。同時,他的頭腦裏又閃過的另一個念頭卻對他說:他到不了營地;回不了同伴中間,他們之間隔著太多的英里,寒冷對他的打擊太沉重了,他很快就會凍僵、死掉。這個念頭時時跳到他面前沖他呢喃著、唸叨著,而他卻力圖驅散它,儘可能去想別的事。他的腳凍得如此嚴重,當他奔跑時,把腳踏進了雪地裏,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上去,可依然一點兒感覺也沒有。這情形甚至讓他有些好奇。他覺得自己彷彿是掠過地面滑翔著的,同大地沒有一點兒接觸。他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長著翅膀的神使墨丘裏的雕像,他懷疑當墨丘裏在半空中滑翔的時候是不是也有與自己同樣的感受。

他想一直跑到營地的計劃忽略了一個漏洞,那就是他沒有那樣的耐久力。他踉蹌了好多次,最後他沒辦法再堅持了、垮了、一下子栽倒了。他想爬起來,可是失敗了。必須坐著休息一會兒,他想,而且爬起來之後也只能走著前進了。當他坐在那兒喘氣時,他覺得很暖和很舒服,不再顫抖,而且身體和胸膛在慢慢升溫。他又摸了摸鼻子和臉,仍然一點感覺也沒有。奔跑無法讓它們復甦,同樣也不能讓他的手和腳恢復知覺。這時,他頭腦裏閃過這樣一個想法:他身體被凍僵的部分正在擴張!他不去想它,試著忘掉它,努力去想別的事情,可他還是困在了這個想法引發的恐怖中,他害怕這樣的感覺。這想法在向他喊叫著、越發清晰地、一刻不停地反覆召喚著,他似乎看見了自己那已經被完全凍僵了的屍體!太可怕了!他趕忙又開始在河道上瘋跑起來,每次一慢下來快要變成走動時,這個凍僵的想法就又驅使他跑起來。

那狗一直和他一起跑著,緊跟著他。在他又一次跌倒後,那狗便蹲在他跟前,尾巴盤著前爪,急切而好奇地看著他。那畜生的溫暖和安全令他生氣,他惡狠狠地咒罵它,直罵到那狗息事寧人地垂下了耳朵。這一次他顫抖得更厲害了。在這場同嚴寒的鬥爭中他就要輸掉了,寒冷正從四面八方侵入他的身體。這個想法令他又爬了起來,但他還沒跑出一百英尺便又搖晃著一頭栽了下去。這是他最後一次覺得恐懼。慢慢的,他緩過了氣來,平靜些了,開始考慮坦然地接受死亡。不過,他並不是在思考,而是給自己開了一個玩笑,頭腦中閃過了這樣一幅景象:一隻被砍了頭的雞在沒命地飛奔著,這跟此刻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一個樣。好了,他已經被嚴寒俘虜了,而他要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這一剛出現的順從的想法使他開始感到了一絲睏倦。沉睡著去死,他想,這也不壞,就好比服用了麻醉劑一樣,凍死並不像人們想的那樣糟,比這悲慘的死法還多著哩。

他想像著第二天他的同伴們來尋找他的屍體的情形。突然他發現他自己也在他們中間,沿著河道在搜尋他自己。不久,在河道的某處,他和同伴們發現了他自己躺在雪地裏。他再也不屬於他自己了,他已經離開了他自己,正站在人們中間看著自己被半掩在雪裡。的確是冷啊,他想。在他回到了城裡之後就能對人們講什麼纔是真正的寒冷。他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個從硫磺灣回來的人的模樣,穿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燒著一根雪茄。 「你是對的,老兄,你是對的。」他喃喃地說,彷彿那個人就在他面前。 最後,他彷彿以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愜意沉沉睡去了。那狗望著他,坐著、等著。短暫的白天快要被漫長的黑夜罩上帷幔,可仍舊沒有一點兒火被升起來的跡象。在狗看來,據它所知還沒有什麼人像那樣呆在雪地裏卻不升一堆火。天色越來越陰沉,對火的熱切的渴望驅使著它,它的前爪急切地撲騰著,小聲地嗚咽著,耳朵耷拉著以免聽到那人的咒罵。可那人依然沉默著。不久它大聲地叫喚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它朝那人挪了過去,然後嗅出了屍體的味道。這令它毫毛倒豎起來,向後跳了一步。星星在淒冷的天空中跳躍著、舞蹈著、明亮地閃爍著,它對著星星發出了一陣長嚎。然後,它轉過身,朝著它所知道的營地的方向在河道上跑了起來,那兒還有其他的能夠提供食物和提供火的人。

天氣又陰又冷,他離開了育空河主道,爬上了高高的河堤,看見一條模糊的、人跡罕至的小徑穿過茂密的雲杉森林,延伸至東部地區。河堤陡峭,他爬到頂部停下來喘了口氣,順便看了下手錶。現在是早晨9點鐘,儘管天空中沒有一片雲彩,連一點點太陽的影子都沒有。這雖說是個大晴天,但所有物體的表面都好像蒙上了一層黑幕,有一種難以捉摸的黑暗把白天變成了黑夜,而這都歸因於天上沒有太陽。這些倒不讓他擔心。他已經習慣了沒有太陽的日子。上次看見太陽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他知道還要再過幾天才能看到那令人振奮的星球。在南方盡頭,地平線已經隱約可見,或者不過是在視線之外的一點點的地方。

他回頭沿著走過的路望去,一英里寬的育空河隱藏在三尺厚的冰下。冰面上覆蓋了幾尺厚的積雪。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封凍的冰面被擠壓出一條溫柔的曲線,此起彼伏。不管往北還是往南,視力所及之處,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條頭髮絲一樣的線,彎彎曲曲的從南邊的一座被冰雪覆蓋的島嶼蜿蜒至北方,消失在另一座冰雪覆蓋的島嶼的後面。這條黑線就是那條路 那條主幹道 它向南延伸50裏到其庫特隘口、代亞和鹽湖,向北延伸70裏到道森,繼續走1000裏就到了奴拉圖,最終通向白令海邊的聖邁克爾 不過,那還得走1500多里。

但是,所有的這一切 那神祕、遙遠的頭髮絲般的道路、沒有太陽的天空、刺骨的寒風以及隨之而來的陌生和古怪的感覺,都沒能對他產生影響。並不是因為他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下,已經適應了,他只是個新來的,這也是他在此地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他的問題在於缺乏想像力。因為他只對活著的生物反應敏銳警覺,但也只限於活物本身,而不是看意義層面。零下50 就是華氏冰點下80 。這種情況也只是讓他感覺像得了感冒,身體不舒服而已。這並沒有讓他想到自己是個恆溫動物,這是人類所具有的、一個無法克服的缺陷 只能在很有限的溫度區間內生存,他想不到這是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要抵禦持續零下50 的嚴寒和冰凍帶來的傷害,必須要有手套、耳套、溫暖的鹿皮靴和厚厚的襪子。零下50 對他來說就只是零下50 。這對他意味著什麼,他卻從未想過。

他繼續行走,隨意吐了口痰,卻被一種尖銳、爆裂的劈啪聲震驚了。他又吐了一口。然後又試了一次,在空氣中,在痰落到雪地上之前,就爆裂了。他知道零下50 的時候痰落在地上時才爆開,而現在,它還在空中的時候就爆開了。不用說,氣溫已經低於零下50 了,至於溫度到底有多低,他也不知道。但溫度不是問題。他的目的地是亨德森港附近的營地,朋友們正在那裡等他。他們已經越過了一條叫「印第安小溪」的小河,他卻在兜圈子,四下裏尋找利用溪流從育空河中的小島上運出這些木料的可能性。他希望在6點鐘,也就是天剛黑的時候趕回營地,是真的,朋友們應該都在那裡,點著篝火,準備好了熱騰騰的晚飯。他伸手摸了下外套內一個凸出的包裹,包裹放在襯衫的裡面,用一個手帕包著,緊貼著皮膚。這是唯一使餅乾不被凍住的方法。他得意於自己的這種做法,每每想到這些餅乾,想到大片大片的烤肉,而且每一片都浸透著油脂,他就笑得合不攏嘴。

他鑽進了這片杉樹林。道路很模糊。最後一輛雪橇經過後又下了一英尺厚的雪。他很慶幸自己沒有雪橇,可以輕裝上路。事實上,除了手帕裏包著的午飯,他什麼都沒帶。這樣的寒冷多少令他感到一些驚訝。他戴著手套,搓了一下凍僵的鼻子和臉,心想確實很冷。雖然他是個大鬍子,但這些毛保護不了他高高的顴骨,也保護不了如挑釁一般伸進冰冷空氣中的鼻子。 他身後跟著一條狗,一條龐大的野狗,是狼和狗的混血品種,灰色的毛,無論從外形還是脾性,它與它的野狼兄弟幾乎沒有區別。它對這種極端寒冷的天氣很沮喪,明白這是 沒有止境的旅行。它的本能比人類的判斷更能告訴它真相。事實上,氣溫並不是隻比零下50 低一點點,而是比零下60 還低,甚至比零下70 還低,達到了零下75 。因為凝固點是零上32 ,那就意味著現在是華氏溫度冰點下108 。狗對溫度沒有概念,腦子中也不像人類那樣對嚴寒天氣有一個明確的認識。但野獸有它們的直覺,它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威脅,這種直覺驅使著它,讓它跟在他的後面。在每個不尋常的時刻,這種想法就更加的強烈,它期望他能回到營房或是找到一個庇護所或是生一堆火。狗知道火是什麼東西,它也想要一堆火,否則的話只能在雪的下面挖一個洞穴,躲在裡面保暖。 它呼出的濕氣在皮毛的表面凝結成了冰霜,尤其是下巴、鼻子和眼皮都變成了白色。那個男人的紅色鬍子也凍住了,他呼出的溫暖潮濕的氣體不斷地凝結成冰,導致鬍子凍得越來越結實。他正嚼著煙草,臉上的冰將嘴脣變得僵硬,以至於在吐口水的時候弄得下巴上滿是唾液。結果,下巴上凍住的琥珀鬍子越來越長。如果不小心摔倒,鬍子會像玻璃一樣傷到自己,然後變成碎片。但他並不介意。他把這看成是對全國的煙草愛好者的一種懲罰,之前的兩次寒潮中,他都已經體會到了。但那兩次都沒有這次寒冷,他知道,因為他曾在一個叫做「六十里」的地方看到了溫度的測量結果,一次是零下50 ,一次是零下55 。 在樹林中,他繼續往前走,跨過一片平坦的黑土地,來到了一條叫「印第安小溪」的小河邊,他知道這裡距離營地只有10裏。手錶顯示現在是10點鐘,他一小時走了4英里。根據這個行進速度,他預計自己在12點半的時候就能夠趕到岔口。他決定在那裡喫頓午飯,稍微慶祝一下。 他蹣跚地沿著被雪覆蓋的冰面前進,而那隻狗還在他的後邊跟著,沮喪地耷拉著尾巴。路上雪橇留下的轍印清晰可見,但那幾尺厚的雪已經把最後一個通行者的腳印覆蓋了。這一個月來,沒有人從這條小河經過。他繼續行走,除了在岔口吃午飯和六點鐘的時候他應該在營地和朋友們在一起之外,腦子裡什麼都不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甚至根本無法說話,因為下巴上已經結了一層硬邦邦的冰塊。因而他繼續單調地嚼著煙草,以延長他的琥珀鬍子。 有一段時間,他的腦子裡也不斷出現天氣太冷的念頭。他從未經歷過這麼糟糕的天氣,一邊走,一邊用戴著手套的手搓著臉和鼻子。他不自覺地重複這樣的動作,搓搓換一隻手,再搓搓,再換一隻手,但他必須不停地搓,因為只要一停下來,臉和鼻子就凍得失去了知覺。他肯定自己的臉蛋已經凍傷了。現在他真是滿肚子的悔恨:在這種極度寒冷的天氣裏怎麼就沒帶一條鼻套呢。如果有一條鼻套的話,就可以把鼻子和臉包裹起來,不至於被凍傷。不過,沒有也沒關係,畢竟,凍臉就是有點疼而已,就是這些,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的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不想,但還是很敏銳地觀察著前方的冰面。他注意到了冰面的變化以及那些彎道和拐角。他知道踩在什麼地方纔會比較安全。有時,遇到一個彎道,他會突然避開,像一匹受驚的馬,然後繞開他剛才走過的地方,沿著河道往回走一段。他知道這條小河已經被凍透了 在這樣的嚴冬裏,河裡是不應該有水流動的 但是,他也知道這裡有泉水不斷地從山邊湧出,沿著冰凍的河面,在雪的下面流動。他知道即便是最冷的天氣也沒有辦法把那些泉水凍住,這樣就非常危險。因為它們就是個陷阱,在雪的下面形成小水窪,淺的有三英寸深,深的能達到三英尺。有的時候,這些水窪表面的冰層有半英尺厚,上面覆蓋著雪,有的水窪的冰層只是薄薄的幾層,一旦有人踩上去,就會不斷地陷下去,一直沒到腰部。 這就是為什麼他驚慌地躲閃。他能感覺到冰面下流動的水,能聽見雪面下冰碎裂的聲響。這麼冷的天氣,如果打濕了鞋,是很麻煩、也很危險的事,

因為這樣的話,至少也得停下來生火,光著腳在火邊烤乾襪子和靴子,耽擱一些時間。他站定後,研究了一下河牀和河岸,確定水是從右邊流過來的。隨即搓了搓鼻子和麪頰,沉思了片刻,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向左邊,輕輕地邁著步子,每走一步都先試探一下。每接觸一次危險,他就狠嚼一口煙草,搖晃著,向每小時4英里的目標努力。

接下來的兩小時裏,他也遇到了相似的陷阱。通常,水窪上面的雪都是凹下去的,這樣的一個表象能幫助他辨認危險。不過有一次,他差點就踩到了陷阱。還有一次,他懷疑前面有危險,就讓狗在前面探路。但狗一直退縮不前,最後還是他自己冒險前進,狗也迅速地跟著它,穿越這片白色的、看似堅實的冰面。突然,冰面破了,狼狗掉進水裡,它掙扎著,爬上一個結實的地方。它的前腿和爪子全濕了,可以說是一瞬間,水就變成了冰。它立即咬掉了腿上的冰塊,然後躺在雪地上繼續咬掉在腳趾間的冰塊。它是憑直覺這麼做的。如果讓冰留在腳上,就意味著腳會劇烈的疼痛,而它並不知道這些,只是遵循自己內心喚起的一種無名衝動,但男人知道。考慮了一下當前的情況,他摘下手套擦拭了一下眼角,以防止眼淚凍成冰塊,但是他沒有想到這些動作耗時還不到1分鐘,他的手就已經開始被凍得麻木了,實在是太冷了,他趕緊戴上手套,右手瘋狂地捶著自己的胸部。 天最亮的時刻是12點,但太陽還在地平線以下,在遙遠的南方進行著它的冬日旅行。這樣的地理原因使得太陽照射不到哈德森灣,在這裡,他在午後晴朗的天空下行走,卻沒有影子。12點半的時候,他準時到達了哈德森灣的岔口。他對自己的行進速度感到很滿意。照這個速度下去,六點鐘的時候肯定能和朋友們匯合了。他解開外套和襯衫,然後拿出麵包和肉,準備喫午飯。這些動作耗時不過20秒,但他的手指已經開始被凍住了。他並沒有立即戴上手套,而是用力在腿上拍打著自己的手指,直到感覺到刺痛。然後,坐在一個被雪覆蓋的木頭上開始喫飯。他很驚訝手拍擊大腿時產生的疼痛感消失得如此之快。他甚至沒來得及咬一口餅乾。他不停地拍手,然後戴上手套,騰出一隻手來喫飯。當想喫上一大口時,他卻發現凍硬的下巴讓他張不開嘴。他笑自己怎麼沒想到先生一堆火,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裸露的手指變得麻木。另外走路時那個最先疼痛的腳趾在他坐下後也不疼了。他好奇腳趾是暖和過來了還是凍得麻木了,就在靴子裏來回摩擦自己的腳,然後發現腳趾也凍僵了。 他迅速戴上手套,站起來,有點害怕,不停地跺著腳,直到腳趾又感覺到疼痛。實在太冷了!他想。一個硫磺灣的人曾經告訴過他這個國家的寒冷程度,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而當時他居然還取笑那個人。看來人不能對什麼事都太肯定了。毋庸置疑,天氣實在太冷了。他不停跺腳、拍手,直到又感受到了溫暖,然後把火柴拿出來準備生火。他從灌木叢中找了一些木柴 這是去年春天發大水時長起來的,經過謹慎地努力,火終於燃燒起來了。這時,臉上的冰塊也烤化了,他在火邊喫掉了餅乾。此時此刻,寒冷被擊退了。那條狗滿意地在火旁一個適當的地方躺下,舒展著身體享受這樣的溫暖,並不擔心會被燒到。 喫過午餐,他舒服地抽上一袋煙,然後戴上手套,調整了一下帽子上的耳罩,牢牢地護住耳朵。享受了片刻的溫暖後,他沿著冰河的支流繼續前進。那條狗沖著火堆叫了一陣後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個人不知道寒冷,可能他祖上的每一代人都對冷沒什麼意識,不管多冷,哪怕是華氏零下107 ,他們也感覺不到。但是狗知道,它所有的祖先都知道,它從它們那裡也知道了這一點。它還知道這麼冷的天氣不適於在外面到處行走。當這樣的寒冷襲來的時候,應該在雪地上挖一個洞,躲在裡面,直到有大片的雲擋住這片清冷的天空才能出來。不過,那條狗和人之間並沒有親密的感情, 它只是給人幹活的一個奴隸,而它得到的寵愛,僅僅是皮鞭的抽打和喝斥的聲音。所以狗也並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那個人,它纔不關心那個男人的死活,它沖著火堆叫也只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是那個男人卻沖著它吹口哨,邊揮著皮鞭邊大聲吼著,狗只好乖乖地跟在他的後面。 他嚼了一口煙葉,又開始給自己打造新的琥珀鬍子。很快,他呼出的濕氣就在鬍子、眉毛和眼睫毛上結成了冰霜。哈德森灣的支流左岸看起來沒有那麼多的泉水流過。半小時了,他都沒看到有水窪的跡象。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在一個看上去雪比較結實的地方,冰面破了,他掉到了水裡,水並不深,但是一直濕到了膝蓋。他迅速掙扎到一個結實的地面上。 這讓他很惱火,詛咒著這樣的壞運氣。這次意外會耽擱他到達營地的時間。現在他不得不再次生火,花一個小時的時間來烤乾自己的衣服和鞋子。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裏,這是極危險的 他非常清楚這一點,迅速爬到了岸上。在坡頂的灌木叢中、低矮樹木的枝幹上,糾纏的枝條是春天的殘留物 乾燥的木柴;而更重要的是,有大片的碎木片和去年乾燥的草類。他把一些大的木頭放在樹下的雪地上,防止融化的雪水把火澆滅,然後用火柴劃燃了從兜裏掏出的一小片白樺皮,這種東西甚至比紙更好引燃,把它放在木頭上,最後放一些乾的草和枝條在上面。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所以做得特別小心仔細。慢慢地,火勢變得大一些,再添一些大的木頭,火燒得更旺。他蹲在雪地上,不停地往火中填加從灌木叢中扯下的乾草和木頭。他知道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當處在零下75 的嚴寒中,一個打濕了腳的人在第一次嘗試生火的時候決不能失敗。如果他的腳是乾的,生火失敗了,他還能沿著雪地跑個半英里來恢復血液循環,保持身體各個部位的溫度。但是一隻濕透的凍僵的腳無法在零下75 的低溫中靠跑步來保持血液的流通。不管他跑得多快,腳只會凍得越發僵硬。 這一切他都知道。那個硫磺灣的老者在秋天的時候曾警告過他,現在對他來說特別受用。他的腳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為了生起火,他必須把手套摘掉,但手指也很快麻木了。每小時4英里的行進速度可以使他的心臟將血液輸送到身體的每一部分,但現在停下來,嚴寒讓他的血液減緩了流動。寒冷襲擊了地球上這個毫無防衛的角落,而他,身處此地,正承受著寒冷的全部衝擊。他身體中的血液畏縮了,這血液是有生命的,像那條狗一樣,也想把自己藏起來避開這可怕的寒冷。當他以每小時4英里的速度行進時,血液被心臟這個大泵輸送到身體的表面。而現在,血液退縮了,躲在他身體的最深處。他開始感到自己的四肢彷彿不存在了,濕透的腳凍得越來越死,露出的手也很快麻木了,儘管它們還沒有完全凍僵。鼻子和臉也失去了知覺,全身上下都在發抖,好像沒有血液了。

但他仍是安全的。腳趾、鼻子和臉也只是接觸了一下寒冷,因為這時火堆已經變旺了。他把手指般粗的細枝填到火裏,不一會兒,又把手腕那麼粗的樹枝放進去了。那時他就可以把濕靴子和襪子脫下來,並在烤乾鞋襪的同時,光著腳在火邊取暖,當然得先用雪搓一下腳。火成功地燒起來了,他現在也安全了。回想起在硫磺灣遇到的老者。那位老者告訴他,沒人可以在零下50 的嚴寒天氣中獨自旅行。但是現在他做到了。他獨自一人,還遇到了意外。他升起了一堆火,拯救了自己。他笑著想,那些老頭們全都是娘們,至少其中一部分是。一個男人所要做的就是保持頭腦冷靜,能做到這一點就不會出什麼事。只要是真正的男人,就可以獨自旅行。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臉和鼻子這麼快就凍僵了。他也沒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手指就僵死了,完全不聽使喚,連拿起小樹枝都做不到,好像它們已經不在身上了。當觸摸到一根樹枝時,他必須看著才能確定自己是否拿住了,他卻親眼看

到樹枝從他的指尖滑落。 管不了那麼多了!火在燃燒,跳動的火苗,伴隨著啪啪的聲響,以優美的姿態舞出生命的希望。他開始解開他的鹿皮靴,靴子上全部都是冰,厚實的德國產的襪子硬得像鐵打的刀鞘箍在他的膝蓋下邊。鞋帶像是火災後扭曲交織在一起的鋼條。一開始,他用麻木的手使勁拽,後來,他意識到這根本是白費力氣,於是拔出了刀。

不過還沒等到他割斷鞋帶,壞事就發生了。這是他的失誤或者說是一個大錯誤。他不應該在樹下生火的,而應該在空地上生火,儘管這樣更容易從樹上扯下一些枝條來生火用。現在,他頭頂的樹枝上已經壓滿了積雪,有一個星期沒颳風了,樹枝也到了承受的極限。每一次從樹上扯下一根枝條,對樹來說,都是一次輕微的搖動。儘管他只是輕輕地動了一下小樹,但是這足以引發一次「枝條雪崩」。樹梢上積雪落在了下面的樹枝上,樹枝上的積雪又落在了下面的樹枝上,就這樣像滾雪球一樣,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一大團雪掉了下來,火被壓滅了。剛才還燃燒的火堆頓時變成了一攤碎雪。

他被驚呆了,坐在地上獃獃地看著火被壓滅的地方,彷彿剛剛聽到了對自己的死亡宣判似的。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也許老人家是對的,如果有另外一個人和他在一起,他就不會處於如此危險的境地了。夥伴會幫他把火升起來。但是現在只能靠自己來生火,這次絕對不能失敗。即便是成功了,他也很可能會失去幾個腳趾。現在,他的腳一定凍壞了,然而,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生起第二堆火。

這樣的觀念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忙碌著,根本來不及坐在那裡慢慢細想。他收集了更多的木片,這一次是在空地上,不會有雪從樹枝上掉下對其構成威脅。然後,他又從洪水後的沉積中收集了一些乾草和小樹枝。他沒有辦法用手指把它們拿起來,但可以一次握住一把。通過這樣的方式他弄到了一點腐爛的樹枝和一些苔蘚,雖然不夠用,但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他有條不紊地做著準備工作,甚至收集到了胳膊那麼粗的大樹枝以備火旺時使用。狗一直臥在一邊看著他,眼裡閃著一種強烈的渴望,它把他看成了一個可以提供火的人,但這火遲遲生不起來。

一切準備就緒,他把手伸向兜裏去摸第二片白樺樹皮。他知道它在哪裡,雖然他的手感覺不到,但是當他的手碰到白樺樹皮時發出的聲響,他就能聽到。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抓不住那片白樺樹皮。這段時間,他的腳凍得越來越僵硬。這讓他有點恐慌,但他還是盡量控制住並冷靜了下來。他用嘴把手套戴好,前後甩了甩胳膊,用自己的全部力氣用手在胸口上拍打。他開始坐著拍,然後又站著拍。整個過程中,狗還是一動不動地臥在一旁看著他,像狼一樣的大尾巴盤起來暖暖地護住了前爪,狼一般的耳朵朝前探著,好像在看著這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在敲拳頭、甩胳膊的時候,對那個畜生天生長著一身溫暖安全的皮毛感到無比的羨慕。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指有了一點知覺,微弱的疼痛慢慢地變成了一種劇烈的疼痛。他感覺差不多了,然後摘掉右手的手套,把手伸到口袋裡面去拿那片白樺皮。但是極度的寒冷,讓他的手很快又失去了知覺。接著,他拿出了一把火柴,而這時手指失去了活動能力。他想從中抽出一根來,卻把所有的火柴都弄掉到雪地上。他試著去撿,但是根本撿不起來。凍僵的手指既摸不到也抓不住。他想到了自己凍僵的腳、鼻子和臉,小心地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火柴上。他看著,試圖用視力代替感覺,他把手指移到火柴邊,然後用力握住 馬上就要握住它們了。可是,隨著火柴的滑落,他發現自己的手指一點都不聽使喚。他又戴上了手套,再次把手在膝蓋上使勁拍打。然後戴著手套把掉在雪地上的火柴連同周圍的碎雪一起捧起來,放到了兜裏。他只能做到這樣了。

經過一番努力,他用兩個手掌底部夾著一把火柴,放到嘴邊。他用力張開嘴,臉上的冰發出了碎裂的聲響。他收起下頜,抬起上脣,想用牙齒抽出一根火柴來。終於,他成功地抽出了一根,故意掉在衣兜上。他只能做到這樣。他無法把火柴撿起來。然後他想到了一個辦法,用牙齒把火柴咬住,在大腿上摩擦,大約劃了20次,火柴就著了。他銜著這根點燃的火柴去引燃白樺皮,但燃燒的硫磺氣體竄進了他的鼻孔,鑽到了他的肺裏,引起他不住的咳嗽。結果火柴掉到了雪地上,熄滅了。

那位老者的話是對的,絕望再一次讓他想到了這點:零下50 的天氣裏確實應該結伴而行。他又一次擊打雙手,卻沒有一點感覺了。突然,他用牙齒把手套都脫掉,露出雙手,然後用雙掌夾著這一束火柴,由於他的胳膊還沒有凍僵,還能夠緊緊地夾住火柴,在腿上劃。點燃了,70支火柴一下子全點燃了,因為沒有風,所以它們不會被吹滅,他把臉扭向一邊以避開這令人窒息的濃煙,然後用這些火柴去點燃白樺皮。他這樣拿著火柴,手上又有了知覺,他聞到了自己的手被燒焦的氣味,然後感覺到了疼痛,他忍著疼痛,笨拙地夾著燃燒的火柴去點白樺皮,卻沒法引燃,因為他的手掌擋住了大部分的火焰。

最後,他實在忍受不了,手猛地抽搐一下,燃燒著的火柴都掉在了雪地上,一股青煙升起,火柴熄滅了。但是白樺皮點燃了。他開始把乾草和小樹枝放到火苗上。他沒法撿也不能挑,只能用兩隻手掌夾住一些燃料填到火裏。一些小片的朽木和夾雜在樹枝間的苔蘚,他都用嘴將它們挑出來,小心翼翼而又笨拙地呵護著這一小團火。因為它意味著生命,絕不能熄滅。體表缺乏血液循環使他開始發抖,也讓他變得更加笨拙。有一大片苔蘚正好砸在了那一小團火上。他想用手指把它撥開,可顫抖的手撥得太過,破壞了這一團小火的核心,那些點燃的枝葉分散開來。他試圖把它們聚在一起,雖然他小心地努力著,但他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他,燒著的小樹枝還是各自分散著,每個小樹枝在冒出一縷青煙後,熄滅了。生火又一次失敗。他無奈地抬起頭,目光投向了那條狗。它正坐在離熄滅的火堆的附近,在雪地裏扭動著身軀,身體向後仰著,依次抬起兩隻前爪。看著看著,他的腦子裡閃出了一個殘忍的想法,他有了一個主意。

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一個人被困在暴風雪裡,殺死了一頭牛,鑽進牛肚子裏取暖,然後才保住了一條命。他想:自己也可以把狗殺了,然後將手放到狗溫暖的身體裡面,手指重新恢復知覺的時候,可以再升火。想到這裡,他便想把狗叫過來,但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莫名的恐懼讓狗感到害怕,它從來沒有聽到過主人這樣叫它,狗多疑的天性使它從他的聲音中聽到了危險,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反正能感覺到不對勁,便對那人產生了警惕,往後退了退,不肯過來。它垂下耳朵不去聽男人對它的使喚,但身體更加焦躁不安,它不打算到男人那裡去。那人跪在雪地上,用膝蓋和手的力量爬向那條狗,這個不尋常的舉動更加可疑,狗飛快地跑開了。

他在雪地裏坐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用牙齒戴上了手套。他站起來,並向下看,確認自己確實站起來了,失去知覺的腳讓他感覺自己與地面失去了聯繫。他站立的姿勢讓狗慢慢消除了疑慮,當他說話的時候,又開始變得強硬起來。他用那慣用的語調沖狗吆喝,狗很順從地走了過來。當狗走到他可以接觸到的距離時,男人失去了控制。他張開胳膊向狗撲去,卻發現自己的手指根本沒有知覺,不能彎曲,連抓的動作都不能做,他還是喫了一驚。他一時忘了自己的手被凍僵了,而且一直處於這種狀態。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在那個畜生跑開之前,他已經用胳膊抱住了狗。他坐到雪地上,就這樣抱著狗,而這時,狗也在不停地咆哮著、嗚咽著、掙扎著。

但他也只能做到這樣,抱著狗在雪地上坐著。他發現自己根本殺不了這隻狗,沒有辦法。他那沒用的雙手既不能拔出刀,也拿不住刀,更別說掐死這條狗了。他鬆開胳膊,狗立即跑開了,夾著尾巴,咆哮著。它跑到距離男人4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男人,豎起尖尖的耳朵向前探著。男人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以確定它們的位置,發現它們只是在胳膊的末端掛著而已。這讓他蹦出個奇怪的念頭,人應該用眼睛來確定手的位置。他開始猛烈地前後甩動胳膊,用手拍自己的大腿,一直做了5分鐘。這使他的心臟泵出了足夠多的血液運到體表。他暫時停止了顫抖,但手還是沒有一點知覺。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畫面:手像重物一樣,掛在胳膊的兩端。他極力想忘掉這一幕,卻沒法做到。

一種對死亡的恐懼、麻木和壓抑感向他襲來。這種恐懼使他深刻認識到,這不再是凍掉幾個手指、腳趾,或是失去手和腳的事情了,而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了。他陷入了恐慌,跳起來開始沿著古老的河牀往前跑。狗跟在後面,很快就追上了他。他瘋狂地跑著,沒有目的。在他的生命中,從未有過這種恐懼。漸漸地,他在雪地中蹣跚著,掙扎著,踉蹌著,他又看到了一些東西 河岸、樹林、光禿禿的山楊樹和天空。奔跑讓他感覺好了一些,也不再顫抖了,也許奔跑可以讓腳暖和過來。如果他跑得足夠遠,還可能跑到營地。毫無疑問,他肯定會失去一部分手指和腳趾,還有臉的一部分,但是朋友們會照顧他、救他。此時,他腦海中的另一個想法卻說:「你到不了營地了,那太遠了,你會很快凍僵、死去。」有時,這個念頭會強烈襲來,他都會努力地驅散這個念頭,盡量去想些別的事情。

奔跑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腳和地面相碰,這種感覺很奇怪。他感覺自己彷彿在地面上滑翔,並沒有接觸到地面。他記得曾在哪裡看見過長著翅膀的神使墨丘裏。他想,也許墨丘裏在掠過地面的時候可能跟他的感覺一樣吧。

他想不停地跑到營地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他沒有那麼大的耐力。好幾次,他都失足摔倒,最後只能蹣跚地堅持著,然後倒下。他想站起來,但是失敗了,於是他決定休息一會兒。接下來,他只能走,而且是不停地走。他坐在雪地上調整呼吸的時候,覺得很溫暖、很舒適,他注意到自己不再發抖,好像是有一股暖流溫暖了他的胸膛和整個身體。他已經無法感覺到自己的鼻子、手指、腳。突然,他意識到身體凍僵的部分正在擴張,他盡量不去想它,忘掉它,想些其他事情。但這種想法還是引起了恐慌,他害怕這種恐慌。這種想法在慢慢地擴大,以至於男人在隱約中似乎看到了自己凍僵的身體。太可怕了,他又起來開始沿著河道奔跑。一旦他停下來,這種想法就會促使他開始奔跑。

狗也一直緊跟在他的後面跑。當他第二次摔倒的時候,它就蹲在他的前面,捲曲著尾巴蓋在前爪上,面對著他,好奇地打量著他。那畜生的溫暖和安全讓他生氣,他便大罵那個畜生,直到它耷拉下耳朵。這時,他抖得更厲害了。在與寒潮的對抗中,他失敗了。寒冷正在全面入侵他的身體。這種想法還能夠促使他站起來,可是跑不過100步,就又摔倒了。這是他最後一次驚慌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平靜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但死亡這個概念並不是這樣單純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而是構成了一副可笑的畫面,他想像著自己就像是一隻砍掉頭的雞,沒命地奔跑。好吧,就這樣了,他決定像個男人那樣接受一切。睡著死去,也不錯,就像是喫了麻醉藥一樣,凍死並不像人們想像得那麼糟糕,世界上還有很多比這更糟糕的死亡方式。

他想像著第二天朋友們找到他屍體時的情形。突然他發現自己也跟朋友們在一起,順著河道尋找自己的屍體。然後和他們一起在雪下找到了他的屍體。他不再屬於自己了,從那時起,他就離開了自己,站在朋友們中間,看著雪中自己的屍體。確實冷啊,他想。當他回到城裡的時候,就可以跟朋友們講什麼是真正的寒冷。他又想到了那個老人。他能清晰地看到老人的模樣,暖和、舒服地抽著一支雪茄。

「你說得對,老兄,你說得對。」他喃喃地對老人說,彷彿老人就在眼前。

他閉上眼睛,進入了生平最舒適的夢鄉。狗就坐在他對面,等著他起來。短暫的白天就要被漫長的黑夜取代了,卻沒有一點火的影子,它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那樣在雪地上坐著卻不生火。天色越來越暗,對火的強烈的渴望驅使著它。它撲騰著前爪小聲地嗚咽著,耷拉著耳朵不想聽他的喝斥。但他還是一動不動,最後,狗靠近了他,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它扭過頭,向著黑夜中寒冷的星空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又深沉的嚎叫。然後,它掉過頭,朝著它所知道的營地的方向跑去,因為它知道那裡有食物和火的提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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