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燕園,南北閣前的草坪上,未名湖畔的鐘亭下,一座青銅半身塑像被安放在兩米多高的大理石台上。他眉間微蹙,唇角下撇,彷彿在沉思,又似有憂慮。這位長衫學者並非北大創

始人,也不是首任校長,卻深受這片人才沃土之上的人誠心敬仰,只因他在一百年前將一所烏煙瘴氣的官場見習基地,變革成為盛名遠揚的最高學府——這便是讓北大煥然一新的老校長蔡元培。

百年後,學子們在燕園中來來往往,時不時地也有一兩人駐足於此,望著博雅塔倒映在湖中的身影,為他們老校長獻上一首紀念詩:

你是想看看那飽經滄桑的紅樓嗎?

這四層磚木結構的樓房,響著你生命壯年的腳步聲,是你和熱愛你的師生把她的使用年限,延長到無窮。

你是想微笑嗎?

你是想說說這汪湖水,這沒有名字的湖泊,沉著千千萬萬個名字,像千萬塊玉石。

……

自由求知,改變校風

「蔡校長到啦!您請您請,歡迎新校長就任!」1917年的寒冬,國立北京大學的校門口氣氛卻熱鬧非凡,全體校工整齊地排成一溜兒,恭恭敬敬地朝他們的新校長行著禮,生怕有所怠慢。蔡元培走到他們跟前,摘下禮帽,鄭重地向校工們也回鞠了一躬。簡單的一個舉動,便讓充斥著官僚作風的校工們都驚訝不已——這就是蔡元培為改變北大校風邁出的第一步。

北京大學的民主改革,其實不是在蔡元培任校長後才開始的。早在民國成立初期,這所辛亥革命僅存的勝利果實就已一改「京師大學堂」的舊名,開始了變革之路。可是幾年過去了,學生人數增多,學校中的官僚之氣、歪風邪氣不僅未見好轉,甚至愈演愈烈。校政腐敗、制度混亂,學生們嚮往仕途而無暇關注學術,封建習氣瀰漫整個校園……舊社會的沉痾暴露無疑,外界對北大學生的風評也極為菲薄:試問一個學生被叫做「老爺」,老師被稱為「大人」的學校,如何培育英才?

校長一任接一任地換,而北大的局面卻毫無改觀。於是在受命接任北大校長時,蔡元培的朋友們都勸他甭去沾這爛攤子,免得惹麻煩。但蔡元培有他自己的打算:現在的北大,不正是實驗我主持起草的《大學令》的理想基地嗎?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蔡已決心抓住機會,到北大一展宏圖。

蔡元培最希望學術自由、百家爭鳴,他的自由精神源於從小在心中埋下的一顆種子。

在剛開始念書時,蔡元培求知若渴,可教書先生在講四書五經時,很少解釋其中蘊含的深刻道理,只是機械地讓學生們搖頭晃腦地死記硬背。即便是聰慧如蔡元培,也常常被那些「之乎者也」之類的文字折騰到夜深才能學畢入睡——這樣讀書,哪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漸漸地,蔡元培開始喜歡《三國志通俗演義》《戰國策》這樣的「閑書」,並且越讀越覺得很有意思。一次不幸被先生髮現,收繳了他的書,並嚴厲批評他:「這些不正經的文字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寫文章必須使用經書上的詞句,如此方為正統,否則考官不會錄取!」

打那一刻起,蔡元培便對中國千年沿襲的舊式教育有所芥蒂。當時的學生就像一隻只空布袋,等著先生把現成的知識一把把往裡填充,無所謂能否接受消化,更無所謂學以致用,何談發展自己的興趣和愛好,潛力不被發掘,才能怎不被埋沒?自那時,蔡元培便對自由有了一些隱約的憧憬,希望有朝一日自由之風吹遍神州大地,讓每一個求知少年不再為壓抑辛苦的學習所桎梏。

抱定宗旨,砥礪德行

改革的第一步是明確大學的宗旨,改變學生的觀念,於是在開學的就職演說上,蔡元培對學生提出了三點要求:抱定宗旨、砥礪德行、敬愛師長。「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他要求教員和學生需培養研究學問之興趣,更重要的是須養成學問家之人格。

那時的北大,學生們多是官二代、富二代,走出學堂轉身就進了妓院,溫柔鄉里,紙醉金迷,就是沒有正當的樂趣,更無心做學問。為了引導學生們走回正途,追求生活中更正面積極的情趣,蔡元培發起成立了各種體育會、畫法研究會、書法研究會、演劇會等團體,學生規劃豐富多彩的課餘生活。

不光對學生的道德修養,蔡元培還在教員中組織了「敬德會」,以進行師德建設。當時的北大教員許多都是京師大學堂延續下來的官僚,為了畢業後求得個一官半職的便利,他們就算不學無術,也自會受到學生的百般討好。好些教員自己行為不檢、生活糜爛,甚至還誘惑學生同流合污。

「敬德會」提出三個條件:頭一個是基本條件,即不嫖、不賭、不娶妾,要求所有人必須做到;第二條是不做官、不當議員,當然這是不做硬性要求,全憑自願;最後一條要求則更高,不吸煙、不飲酒、甚至不食肉。蔡元培請風評不佳、作風較差的教員入會,對他們加以管束。

除此之外,蔡元培此時還開闢了中國高等教育界的諸多先河,如:擴充文理,一改「輕學重術」;溝通文理、廢科設系;廢年級制,改選科制;招收女生,允許旁聽;服務社會,設立夜校……

規範了德行,蔡元培還要強調學術研究的重要性,他告誡學生不可只習得知識的皮毛,而要領會其中的道理和方法。有一年,蔡元培先生來到美國考察教育,當地的中國留學生們為他舉辦了一個歡迎會,他意味深長地給這些學生分享了一個「點石成金」的小故事。說一座寺廟中,主持的老和尚有點石成金的神指,在送小和尚們離開寺廟下山時,他承諾能滿足他們的一個要求。於是許多小和尚都會挑選一塊最大的石頭,由他變成金子後帶走。而在大家都抱著沉甸甸的金子心滿意足地離開時後,有一個小和尚卻留下了,他怯怯地問:師傅,您不是說任何要求都可以嗎?那您的手指可以送給我嗎?

故事最後,蔡元培才將其中深意道出:「我講這個故事是想告訴大家,諸位來到美國留學,不是來淘金的,我們不是來把美國的『金子』搬中國去;我們是來學習美國人那個『點石成金的手指』,這個手指的名字就叫做——方法。」

整頓師資,兼容並包

在聘請教員的標準上,蔡元培認為「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他既不對學者的學派加以約束,也不對學歷有所要求,所有的招聘原則可總結為四個字:學詣為主。剛上任,蔡元培便上要求任命陳獨秀為北大文科學長,相當於今天的文學院院長。他將北大重新劃分為文、理、法三科,希望從聘請積學熱心、有真才實學也有獨立思想的教員開始,使北大煥然一新。

為了請這個陳獨秀,蔡元培可真是費了好一番心思。

冬日清晨,北京城的陣陣冷風刮在臉上,還一個勁兒往衣帽縫裡鑽。蔡元培將圍巾緊了緊,快步走近衚衕深處的一處小旅館,一進門兒,金絲眼鏡表面就蒙上了一層薄霧。

「誒呀,蔡先生,一大早地,您怎麼又來了?都這麼多次了,您也知道他,睡得晚,起得也晚……」夥計一見是他來了,忙用抹布蹭蹭手往肩上一搭,迎了上來。

蔡元培擺擺手示意不必拘禮,又道:「麻煩您幫我找根板凳,我就在這歇會兒,守株待兔啦。今天必須得把這事兒給定下來嘍。」

可這一守,就挨到了正午,蔡校長口中那隻「兔子」才姍姍來遲。他在等到北京辦事的陳獨秀,說服他去北大一同施展拳腳。陳已經是幾番推辭:「蒙校長錯愛,吾輩不過一介書生,窮酸秀才,沒有博士文憑,恐難勝任大學教授一職。」

蔡元培哈哈一笑:「不必擔心,文憑不過一張紙,哪能衡量你的學識?我既然決意邀請你,就是認可你的學詣水平已經過關,那些顧慮不存在的。」

陳獨秀倍受感動,躊躇再三,終於又道出另一未能啟齒的擔憂:「校長,說實在的,您的誠意早已打動了我。可您也知道,《新青年》的發行地是上海,那是我的事業,怎能割捨得下啊!」語畢,他深嘆一聲,遺憾地搖了搖頭。

蔡元培又笑了,他篤定地說:「這個更不必擔心,蔡某擔保,定為你妥善解決一切後顧之憂,你只管全心全意投入教學研究便是。」

陳獨秀雖有些疑惑,但看著蔡元培胸有成竹的樣子,還是相信了他。至此,陳獨秀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一事終於敲定。

*蔡元培與陳獨秀

那麼蔡元培是怎麼解決陳獨秀所說「編輯部和文憑」這兩個難題的呢?《新青年》編輯部因為蔡元培的運作,被整個兒搬來了北京,繼續辦刊,這也促使了北京成為了後來新文化運動的中心陣地;至於文憑,蔡元培的解決方案居然是為陳獨秀寫了份假履歷!

除了陳獨秀,關於「兼容並包」的佳話,還要說起那位以一篇《究元決疑論》驚艷了蔡校長的北大落榜生——梁漱溟。蔡元培說:「梁漱溟想當北大學生沒資格,那就請他到北大來當教授吧!」正是這般驚世駭俗的話語,成就了一代名家。還有為文言文與白話文站台的黃侃、胡適這一對「冤家」,以及留著長辮子卻教英文的辜鴻銘、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等等,也都被蔡元培一併納入北大。

蔡元培10年在任,七辭北大校長。其中第三次辭職,是在五·四運動後。5月4日當天,遊行示威的五千學子浩浩蕩蕩地走出校門時,他對學生們的愛國之舉深表讚許。最終32名學生被捕,其中20名都是北大學子。蔡元培立即召開大會,向學生們宣布:所有的學生,我定會全力營救出來;我必將在保證學生們的安全後,再引咎辭職。

蔡元培奔走運作,聯合了社會上以及政界的多位知名人士全面施壓,並以身家作保,才迫使當局將學生釋放。他隨即辭職,南下回鄉,這次辭職卻引起了全社會的軒然大波,全京城各大高校紛紛罷課情願,發起「挽蔡運動」,最終,蔡元培又回到了北大。

*蔡元培在演講

那年冬,蔡元培重新踏入北大校園的第一天,報刊上這樣寫道:大風雪中來此學界泰斗,如晦霧之時,忽睹一顆明星也。

「就算當今這北大爛到流膿,我也要用手術刀,將這瘡疤剜去!」正是這顆明星,將曾經滿是污泥濁水的腐朽校園,轉化為北京新文化運動的發源地、革命思想的搖籃。

美國教育家、陶行知的老師杜威先生曾這樣評價:拿世界各國的大學校長來比較一下,牛津、劍橋、巴黎、柏林、哈佛、哥倫比亞等等,這些校長中,在某些學科上有卓越貢獻的,固不乏其人,但是,以一個校長身份,而能領導大學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起到轉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個。

《蔡元培回憶錄》的編者也說:「在蔡元培之前之後,北大校長走馬燈式地輪轉了多少才士俊傑,但提起北大校長,讓人首先想起的仍然是蔡元培,只有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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