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柴煥波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永州,舊稱零陵,一座歷史悠久的湘南古邑。《史記·五帝本紀》:「(舜)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為零陵。」紀念舜帝二妃娥皇、女英的瀟湘廟遺址至今尚存。永州地當湘桂之交,瀟湘二水匯流於零陵的萍島,零陵也因此成為地理上瀟湘的起點。《山海經·中山經》「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淮南子》「弋釣瀟湘」;陸遊「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零陵,已成為歷史追憶和文化尋根的源頭(圖一)。

圖一 零陵古城木雕

唐代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柳宗元(773~819年)於唐永貞元年(805年)謫貶永州,直到元和十年(815年)北還,在永州生活了十年。在此期間,他撰寫了近400篇作品,《江雪》《永州八記》《捕蛇者說》等文學名篇均創作於永州。

元和四年(809年)九月二十八日,柳宗元始登西山,寫下了《永州八記》首篇《始得西山宴遊記》;後八日,又適鈷鉧潭,接著寫下了《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寫於元和七年(812年),遊歷的行程是從瀟水西岸溯江而上,泊船觀賞袁家渴,然後西南步行百步,覽得石渠,再從石渠北往,至民橋西北的石澗。《小石城山記》的寫作年代不確。

歷代學人對於永州柳跡的尋索

北宋至和三年(1056年),永州知府柳拱辰在華嚴巖州學東側建立「柳子厚祠堂」,並作《柳子厚祠堂記》。

南宋紹興二十年(1150年),永州知府陳輝將「柳子厚祠堂」遷建於愚溪之北的今址。並請謫隱永州的前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汪藻作《永州柳先生祠堂記》,其雲:

「紹興十四年予來零陵,距先生三百餘年,求先生遺跡,如愚溪、鈷鉧潭、南澗、朝陽巖之類皆在,獨龍興寺並先生故居曰愚堂愚亭者,已湮蕪不可復識,八愚詩石,亦訪之無有。」

南宋隆興九年(1173年),詩人范成大來零陵,在其《驂鸞錄》中寫道:

「二十二日渡瀟水,即至愚溪,亦一澗泉,瀉出江中。官路循溪而上,碧流淙潺,石瀨淺澀不可杭,春漲時或可,所謂『舟行若窮,忽又無際』者,必是汎一葉舟耳。溪上愚亭,以祠子厚。路旁有鈷鉧潭,鈷鉧,熨斗也,潭狀似之。其他如大小石渠、石澗之類,詢之,皆蕪沒篁竹中,無能知其處者。」

明崇禎十年(1637年),徐霞客遊歷永州,在《楚遊日記》中,對鈷鉧潭、西山、小石城山、朝陽巖均作了詳盡的記錄:

「溪自南來,抵石東轉,轉處其石勢尤森特,但亦溪灣一曲耳,無所謂潭也,石上刻『鈷鉧潭』三大字,古甚,旁有詩,俱已泐模糊不可讀,從其上流求所謂小丘、小石潭,俱無能識者。」

「西山……當即柳子祠後圓峯高頂,今之護珠庵者是。又聞護珠、茶庵之間,有柳子岸,舊刻詩篇甚多,則是山之為西山無疑。」

清康熙年間,永州府聘請鎮江文人錢邦芑助修《永州府志》。查康熙《永州府志》卷二十,載有錢邦芑《遊愚溪記》,其雲:

「問鈷鉧潭所在,僧指曰:『溯溪上行二百步即是,溪北石上勒有字可據』……近水有危石斜立,面俯溪流上,果勒『鈷鉧潭』三大字,讀柳子厚記『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山此去尚存二里遙,況山水形勢與柳文俱不合意,鈷鉧潭當別有所在,或因陵谷跡失其故處,俗流不學,妄為付合,遂指此當之,夫豈是耶?……求愚堂、愚亭、愚丘諸遺跡,俱沉沒於荒煙衰草中。」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陳雁谷、龍震球、趙民伊等永州學人發起了永州柳學研究,並探尋到《永州八記》的原址,通過幾代學人的探索,《永州八記》中袁家渴、石渠、石澗、小石城山的地點已有共識(圖二),西山、鈷鉧潭、西小丘、小石潭及柳文中的「八愚」地點尚存在爭議。

圖二 《永州八記》「前四記」位置復原圖

《永州八記》遺址羣的實地考證

自2008年以來,筆者借永州考古之機,多次對遺址進行實地調查,本文綜合永州學者的各家觀點(參考資料:何書置《柳宗元研究》,嶽麓書社,1994年;劉繼源《柳宗元詩文研究》,珠海出版社,2003年;王涘海主編《柳宗元研究》,南海出版社,2006年),以柳子的文本和遺址本體為主要依據,對《永州八記》的原址作整體的考證。零陵區文管所的同仁共同參加了調查,期間還得到柳學專家呂國康、張緒伯、唐忠元諸先生的陪同考察,提供他們的一些研究文章供我參考,在此深表感謝。

西山

西山位於河西愚溪北岸。元和四年(809年)九月二十八,柳宗元在東山法華寺西亭發現了西山之異,隨後即作西山之遊。

西山的地點有「糧子嶺」和「珍珠嶺」兩說,目前,永州多數學者傾向「珍珠嶺」為《始得西山宴遊記》所登臨的西山,主要理由如下:1. 柳宗元在法華寺西亭「望西山」,法華寺正對的是珍珠嶺(海拔174米),而非糧子嶺。2. 珍珠嶺為紫色砂岩,土層薄,不利於高大喬木的生長,登上珍珠嶺,可以達到登高遠望的欣賞效果;而糧子嶺土層肥沃,林木茂密,阻擋了遠眺的視線,加上地勢較低(海拔158米),達不到本文中的欣賞效果。3.確定西山為「珍珠嶺」,與徐霞客的考察結論吻合,珍珠嶺北坡原有碑刻,可能即是柳子崖所在。

據文本,「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 (《始得西山宴遊記》,下同),說明山體植被是榛莽、茅茷;「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遯隱」,這是盆地內高低起伏的地貌;「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這是遠眺盆地邊緣的陽明山,青山如帶,白雲繚繞,因四面都是岡巒、丘陵,故有「四望如一」的感覺。通過實地調查,珍珠嶺吻合文本的描述(圖三)。

圖三 西山

糧子嶺說主要是依據「鈷鉧潭在西山西」(《鈷鉧潭記》)一語,其實,理解「鈷鉧潭在西山西」一語的關鍵在於:現在西山的形態與過去有別,柳宗元時期珍珠嶺的山腳應接近瀟水河岸,包括現在的居民區。認識到這一點,「鈷鉧潭在西山西」一語就可迎刃而解了。

鈷鉧潭、西小丘、「八愚」羣景

愚溪,位於西山腳下,原名冉溪,是瀟水的一條支流。柳子定居後,改其名為愚溪。溪邊有鈷鉧潭、西小丘、小石潭諸景。新居稱愚堂,周圍構築丘、泉、溝、池、亭、島,鹹名以「愚」字,合稱「八愚」羣景,柳子曾作《八愚詩序》紀其事。

隆慶《永州府志》載:「西瀟水之上為愚溪,源出鴉山」「百五里為鴉山,山多怪石,望之如鴉」。愚溪地處石灰岩丘陵,河牀以各種侵蝕風化的岩石為底,裸露有「犬牙交錯」的岩石河岸,兩岸山林蔥鬱,本身就是難得的景觀,所以柳子感慨:「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鈷鉧潭記》)並卜居於此。

從西山、鈷鉧潭、西小丘到小石潭,體現出遊覽時間上的連續性和路線上漸進性。鈷鉧潭、西小丘和「八愚」羣景相對集中,彼此相關,只要確定一處,其餘地點自然可定(圖四)。目前,永州學界對此存在三種觀點。

圖四 袁家渴、石渠、石澗遺址位置圖

1.「呂家沖」說

認為鈷鉧潭在距愚溪口約三華裏的順水灣,西小丘與小石潭則由於陵谷變遷,已經堙沒不可辨,與之相應的「八愚」羣景在呂家沖。

理由:一是此地與「鈷鉧潭在西山西」吻合;二是與《愚溪詩序》所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中的「二三里」相符;三是此地地形開闊,適合種大片柑橘、竹林,與劉禹錫《傷愚溪》詩中「木奴千樹屬鄰家」「柳門竹巷依依在」相符。此外, 2010年8月,在愚溪河道清淤過程中,在附近河岸發現了橋墩遺跡,可與《與崔策登西山》中「連袂度危橋,縈廻出林杪」吻合,因為從住地上西山是要過橋的。

據調查,愚溪的此段河道較深,兩岸崖壁筆立,西岸即農田開闊的呂家沖。如果以呂家沖為八愚羣景的地點,「西小丘」的位置應在水壩積水下。向上是愚溪的一個大拐彎,地形為平壩,與柳文描述四周皆山的形貌有很大的差別;其二,如果從愚溪入口一路進來,這一帶風景已稱不上「尤絕者」,柳子不可能捨近求遠;其三,遺址本身缺乏可與文字印證的具體細節。因此,筆者不贊同此說。

2.「鈷鉧潭石刻」說

認為鈷鉧潭在今柳子街「鈷鉧潭」石刻處,亦即柳學會和文物部門立標誌處,此說目前最為普遍。

其理由如下:其一,相信古人尋找的柳跡,是下過工夫的,古人的題刻不是隨意為之。徐霞客《楚遊日記》中記載「『鈷鉧潭』三大字,古甚,旁有詩,俱已泐模糊不可讀。」時在1637年,字跡已經「甚古」,說明題刻年代甚早(圖五)。其二,此處愚溪由南向北遇山石向東轉,形態與文本中「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盪擊益暴,嚙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相符。其三,按 「鈷鉧潭」的位置可確定西小丘的位置,再按「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的提示,正好有一處巖泉井,民間稱龍興寺井(未見所謂的「六個水孔」)。這樣一來,就可以將「八愚」羣景定位於鈷鉧潭石刻北坡居民區一帶,從溪口至此的距離也與「二三里」大致相符。

圖五 鈷鉧潭石刻

2010 年8月,零陵區文管所在配合愚溪下遊河段清淤時,對此做了考古清理,兩岸裸石顯露,河牀也大大拓寬,從「鈷鉧潭」石刻至西小丘,水面面積接近十畝,河牀形態也符合「旁廣而中深」的特點。此外,在「潭西二十五步」處,發現了「八字形」攔河壩的木樁孔,推測應是安放竹簍用來捕魚的,可與「當湍而浚者為魚梁」印證,西小丘下方新出露的岩石形態,與《鈷鉧潭西小丘記》描述的「若牛馬之飲於溪」相吻。這次考古清理,極大支持了「鈷鉧潭石刻」說(唐青雕、鄧少年、唐森忠《愚溪「三記」之考古探尋》,載蔡自新主編《柳宗元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

但筆者不贊同此說。理由如下:其一,南宋汪藻、范成大文字中均未提到「鈷鉧潭」刻字;徐霞客雖見到「鈷鉧潭」刻字,但並沒有贊同此處即是「鈷鉧潭」原址;錢邦芑《遊愚溪記》更直接指認「鈷鉧潭」三字為「俗流不學,妄為付合」。顯然,石刻本身並不能作為「鈷鉧潭」位置的依據。其二,這一河段的兩岸奇石稀少,將這裡稱為風景「尤絕者」,有點不好理解。從堆積上看,通過清淤暴露出來的岩石,本來是掩埋在純土層中的。將「魚梁」的解釋「木樁攔水,安放竹簍」固然可以,但理解為「水中一座像魚脊樑一樣的石頭」也是可以的。其三,從「龍興寺井」所在的位置到愚溪,地形上是自然土坡,並沒有「奇石顯」的跡象,而且,此處在整體散亂,不能構成一個有機的建築空間,將「八愚」羣景放在這裡,與文本描寫差距較大。

3.「柳子街120號」說

此說是永州學者張緒伯老人1986提出的,附和者不多。其主要觀點如下:其一,愚溪北畔相對高曠的柳子廟一帶,纔是「愚堂」的最佳地點,「愚堂」原址在現柳子街120號,其房屋的岩石基座,即《鈷鉧潭記》中「崇其臺,延其檻」留下的。其二,《鈷鉧潭記》原文的描述,是從愚溪上游開始的,「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是指節孝亭一帶的漩水灣;「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盪擊益暴,嚙其涯,故旁廣而中深」並不專指一地,而是指愚溪的整體;「畢至石乃止」,這裡的「石」是指愚亭下方河牀中的「溪石」;「流沫成輪,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餘,有樹環焉,有泉懸焉」,這纔是真正對鈷鉧潭的描述。從現場觀察,愚堂前的愚溪是一灣靜水,河道窄長,水面「清而平」,視野之內有十餘畝,與文本吻合。其三,《鈷鉧潭西小丘記》:「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從柳子街120號向西四五十米的範圍內,溪畔石芽集中,峋巖千姿百態,仔細觀察,與文本描述極為吻合。岩石基座的平坦部分,即為「魚梁」。上方山坡構成一塊不足一畝的荒田,即為「鈷鉧潭西小丘」,亦即「愚丘」。這一區域經過「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是可以呈現「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效果的。其四,據《八愚詩序》:「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河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壘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餘故,鹹以『愚』辱焉。」此段河道岩石參差,潭深岸高,堪稱愚溪風景中的「尤絕者」,「愚亭」舊址在今石埠頭,後遷到柳子街旁,百姓稱「十五亭」,「愚」字共十五畫(折筆算兩畫),當地人忌諱稱愚,故稱「十五亭」;「愚堂」西側有一眼山泉,從自然巖縫中冒出,即「愚池」;中間顯露的一塊獨立石,即「愚島」;其下一條長約20米、寬約0.5米的水溝,流入愚溪,此為「愚溝」;河牀上曾有幾塊大石,民間稱 「三角巖」,後來炸掉了,此即柳文中的「溪石」。柳子《序飲》雲:「買小丘,一日鋤理,二日洗滌,遂置酒溪石上,響之為記所謂牛馬之飲者,實觴而流之,接取以飲。」這說明「溪石」即西小丘「若牛馬之飲」之所在。《溪居》:「夜榜響溪石」,即船進時,竹篙敲擊岩石,此番意象,與此段河道極為吻合(圖六)。

圖六 愚溪畔的風景尤絕者:鈷鉧潭西小丘及八愚羣景所在地

張緒伯老人對於鈷鉧潭、西小丘和「八愚」羣景位置的確定,突破古人舊說,質樸直觀,小疵大醇,筆者深表贊同,並作以下補證:其一,南宋隆興九年(1173年),范成大尋找柳跡後,在《驂鸞錄》中寫道:「溪上愚亭,以祠子厚,路旁有鈷鉧潭,鈷鉧,熨斗也,潭狀似之。」他指認的「鈷鉧潭」不正是在現在的柳子廟邊嗎?其二,當時的珍珠嶺的山腳綿延至瀟水西岸,西山「山口」應在愚溪第一個拐折的北岸,這與柳文「過湘江,緣染溪」(《始得西山宴遊記》)「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鈷鉧潭西小丘記》)「自西山道口徑北,踰黃茅嶺而下」(《小石城山記》)在方位上是吻合的。經踏測,從這個「山口」到鈷鉧潭400步左右,按唐代「跨出一足為跬,再開出一足為步」,一步合現在的兩步,正合唐代200步左右;從鈷鉧潭到西小丘,正好50步左右,摺合唐步25步左右;從鈷鉧潭到小石潭正好240步左右,摺合唐步120步左右。從西山「山口」到鈷鉧潭、西小丘、小石潭,無論在方向、次序、距離上皆與文本絲絲入扣。雖與《八愚詩序》中「入二三里」略有出入,但不是根本性問題。其三,買下西小丘後,又購置了對岸山地作為草堂,即現在七中至牌坊一帶,兩岸間以竹木橋相接,構成一個完整的建築空間。從草堂上西山要過橋,這可與「連袂度危橋,縈廻出林杪」吻合。其四,現在這一帶居民集中,地方略顯逼狹,但在唐代尚是郊外,山川曠闊,「屏居負山郭」(《郊居歲暮詩》)「攢林麓以為叢棘兮」(《囚山賦》)「屏居負山郭」(《郊居歲暮》),這種開曠的境界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小石潭

如果上述「鈷鉧潭」地點成立,小石潭的位置就應該在現在柳子街「鈷鉧潭」石刻旁的愚溪拐彎處。張緒伯認為,小石潭原址在石刻上方的街道上,後被柳子街填埋了。此說尚可商榷。

筆者以為,《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文本可分四個層次:其一,「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這是描寫沿榛莽的山腳沿溪到此,聽到泉水入溪的聲音,因為是「細響」,用「佩環自然相碰發出的聲音」來比喻很貼切。從現場看,上方正好有龍興寺井,在北岸斷面上,尚有一股自北注入溪中的細泉,即相類似。其二,「伐竹取道,下見小潭」,這表明是從地面向下,在河牀中發現小潭的。這個「小石潭」不在別處,正是人們普遍認定的「鈷鉧潭」本身。其三,小石潭的形態是「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此處河牀全石為底,南岸的岩石,有從潭底「卷」出來的感覺。「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這種景象在秋冬靜水季節,是經常有的。其四,如果站在拐折處「西南而望」,愚溪在視野內正好呈現一個北斗星的形狀,「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字字貼切,十分形象。而現在文物部門和柳學會所認定的「小石潭」,基本上是一條直直的溪,即使勉強稱作潭,也看不到文本所描寫的諸多特徵,因此,應將「鈷鉧譚」石刻所在地,重新訂正為「小石潭」的真正所在(圖七)。

圖七 小石潭

袁家渴

袁家渴位於南津渡電站壩址所在地。從朝陽巖上溯約五里,瀟水形成寬闊的廻水區,「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袁家渴記》,下同)指明瞭渴的上下界線。渴上高峯曾建有南館,解放前尚存僧舍。石家瀨即現諸葛廟對面的河灘,水激石間為瀨,至今尚在。渴內沙洲重疊,小溪交錯,即文本所描述的「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而無際」。渴內水流基本上是順水,漲水期間局部形成一些漩渦,即所謂的「反流」。河灣中原有小山,即袁家渴南面的江心洲,民間稱關刀洲,是河水沖刷岩石後形成的,狹長如刀,其上有美石巖洞,即「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梗、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奇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康熙三十四年《永州府志》卷三:「袁家渴,水中一山,皆綴細石結成者,清流繞之,澄如練,碧如環。」關刀洲局部被南津渡電站的護堤掩埋,河灣內尚殘存許多堅硬的岩石,把灣內河水分割成多條小河汊。如果打通關刀洲兩端被村民阻塞的水道,舊貌是可以恢復的。《袁家渴記》:「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颺葳蕤,與時推移。」這是一段不可多見的美文,如夢似幻,堪稱「神跡」。值得慶幸的是,渴周圍的山體,如福興庵、水木嶺、獅子嶺、屋後嶺、象鼻山、鍾谷嶺尚未破壞,儘管山上的樹木已遭砍伐,但仍然可以體會到「風自四山而下」的氤氳(圖八)。

圖八 袁家渴

石渠

石渠位於朝陽鄉沙溝灣小區兩山夾峙的田峒中,源頭在荷葉塘村下甘嶺下的兩眼泉水,長約1.5華裏,山丘面貌依舊。渠水為山泉水和地表水,水量不大,故「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石渠記》,下同)。石渠至今尚發揮著農田灌溉的作用。從《石渠記》文本看,從袁家渴上岸,西南不到一百步,就到了石渠。「卒然入渴」,說明出口仍在渴的範圍內。南津渡電站破壞了石渠的出口和下游地段,但中游與上游部分尚存。通過對出口上方約200米處一段石渠的清理,發現石渠底部以岩石為主,為石灰岩溶蝕後形成槽狀溶溝,兩側有岩石渠壁。此段石渠位於田峒抵山腳處,似與「其流抵大石」相應,山腳下原有溶洞(現已填塞),岩石已被炸開,其下原有伏流,小潭的局部舊壁尚在。「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石渠所在地東、南、西三面皆為丘陵,中部是南北向窄長谷地,因此具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的地貌特徵。「遺之其人,書之其陽」,指紀事於石渠北涯的石壁上,現為岩石山腳(圖九)。

圖九 石渠

石澗

石澗位於諸葛廟村一個三面環山的狹長田峒中,石澗是田峒中一條槽形溝渠,以石為底,兩涯石芽高低錯落,形狀各異,石澗寬1~2米、深1~2米,局部深度超過2米,名之為「澗」甚當。目前下游百餘米基本保持原貌,形態可與「亙石為底,達於兩涯。若牀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石澗記》)相印證。附近農人灌園,澗中藻草漫舞,田園風光依舊,正合《南澗中題》景象:「始至若有得,稍深邃忘疲,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石澗上游因遭改水、挖塘而破壞。石澗水源距出口約3公里,是山林中的一個泉水井,附近山頂海拔168米,符合本文中 「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的描寫。但源頭附近已無「古城村」的地名(圖十)。

圖十 石澗

石城山

沿柳文所指示的路線,從西山道口往北,一路緩坡,無高大喬木,越過黃茅嶺,下嶺後往北,然後稍東,就可以看到一座高數十丈的石灰岩陡崖,層巖重疊,溝紋畢現,峭立如城,此即石城山(圖十一)。陡崖下的桃江將田峒與崖壁截然分成「平地」與「積石」兩部分,此即「土斷而川分」(《小古城山記》,下同)之景觀。「有積石橫當其垠」指綿延數百米的石城山,另一側是田疇野闊,尚有一條長300餘米、寬2米多的湘桂古道貫通其間,與石城山相得益彰。

圖十一 石城山

根據柳宗元《小石城山記》和徐霞客《楚遊日記》,石城山和小石城山是兩個概念,前者是整個山體,後者只是山頂上部的一小部分。宗稷辰《永州府志》卷二:「零陵縣西三里許有石城山焉……又有小石城山在黃茅嶺之北,視石城差小,而結構天巧過之。望若列墉,入若幽谷,以柳宗元所歷,雖小而益彰。明萬曆年間,邑人于山旁建佛寺,俗稱芝山庵。」

經實地考察,小石城山位於石城山頂,為芝山庵北面筆立的石崖,此處原是一個大溶洞,下坍後形成椅子背形態,巖壁上尚留鐘乳石,石崖呈環狀分佈,形如城堡,故有「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之說,明代修芝山庵時,將「堡塢」石全部鑿去了,根部痕跡仍在,從中可以推想「有若門焉,窺之正黑」的情景,「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的泉井至今尚存。「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奇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現在泉井上面的峋巖即指此。徐霞客《楚遊日記》對小石城山亦有生動的描述,至今可以一一印證。

「《永州八記》遺址羣」概念的界定

1.範圍界定:以廣義的西山為核心,呈長弧形分佈,北界位於石城山北麓和東麓,與零陵煙廠及江山帝景、奧林新城、西江苑、朝陽名城等房地產區接壤;東南界為袁家渴東南方視野所及的山嶺;東界為瀟水路以南的瀟水河西岸;西界為西山西麓,其中,南津路以南與零陵區城控線重合,南津路以北與207國道重合。遺址羣構成一個完整、獨立的空間,總面積6.66平方公里(圖十二)。

圖十二 《永州八記》遺址羣保護區位置圖

2.內涵界定:柳宗元《永州八記》原址,包括西山、鈷鉧潭、西小丘、小石潭、袁家渴、石渠、石澗、小石城山;柳宗元居住地「八愚」羣景,包括愚溪、愚丘、愚泉、愚溝、愚池、愚堂、愚亭、愚島;區域內的柳子廟、朝陽巖、柳子街古街區、湘桂古道、節孝亭、愚溪橋、諸葛廟等具有較高歷史價值的古蹟,其中,柳子廟為紀念柳宗元而建,2001年公佈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圖十三);朝陽巖為唐代道州刺史元結髮現、柳宗元經常遊覽的名勝,柳子在此寫有《遊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漁翁》《江雪》等名篇,朝陽巖現存石刻136方,已申報全國文物保護單位;湘桂古道經過愚溪沿岸的柳子街,基本保存了明清傳統建築風貌,古道上還有清代節孝亭;柳子街愚溪橋為拱式青石橋,是永州八景之一的「愚溪眺雪」所在地。

圖十三 柳子廟

《永州八記》原址、朝陽巖是柳子文學的載體;「八愚」遺址是柳宗元的居住地;柳子廟是後人紀念柳子的祠堂,現為柳子的紀念地和柳文化展覽地;區域內的湖南科技大學(原零陵學院)為柳宗元的研究基地。遺址羣內包含了柳子生活、文學創作、後人紀念、展示、研究等完整的要素,具有歷史的、藝術的、科學的普遍價值。

《永州八記》遺址羣的人文價值

1.柳宗元一生的成就,主要完成於永州,《永州八記》遺址羣是最重要的柳宗元紀念地。

柳子貶永初期,時刻擔心著自己的命運,「恆惴慄」(《始得西山宴遊記》)「每聞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與楊京兆憑書》),當他登上西山之後,縱目遠眺,本民族的自然之神,讓他獲得了一種內在的定境,「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始得西山宴遊記》)。這標誌著柳子人生新的開端。正如章士釗所言:「子厚永州山水之遊,應當作兩個階段,而以西山之得為樞紐」(《柳文指要》)。在《永州八記》中,古樸的永州山川總是透露著親和的家園感,惺惺相惜的知遇感,這是柳子個人身世的寫照。正如宋人汪藻所言:「零陵一泉一石一草木,經先生一品題者,莫不為後世所仰慕,想見其風流」(《永州柳先生祠堂記》)。

2.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可視為水山文學的開端,但畢竟是比較客觀的地理書,《永州八記》實踐著古文運動「文以載道」的理念,對於山水的描述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確立了山水遊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永州八記》遺址羣作為文字刻畫的載體,也因此獲得了獨特的文化品格。

柳子入仕前,涵濡騷賦,寢饋功深,謫貶之後,人生的憂患,原始山川的涵養,使其學養功力臻於更高境界。「柳子厚《永州龍興寺東丘記》雲:『遊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是而已』;《袁家渴記》雲:『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愚溪詩序》雲:『漱滌萬物,牢籠百態』,此等語皆若自喻文境(劉熙載《藝概》)」。「詩外別有事在,觸目感懷……至山川遊記、寓言、傳記,柳文獨到處,亦為餘子所不及(蘇淵雷語)」。永州之野因柳子的《永州八記》而熠熠生輝,後人可以對景狀物,琢句鍊字,體驗傳統文化的甘霖,《永州八記》遺址羣將成為青少年接受漢字藝術洗禮的聖地。

3.柳宗元的哲學本體論繼承了先秦和兩漢時期的元氣論,認為在天地未離、明暗未分的太始之初,只有元氣存在,元氣旋轉運動形成了天地萬物。柳宗元生活在唐代禪宗的興盛時期,在永州僧人交往甚密,認為「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送僧浩初序》),「一氣回薄芒無邊,其上無初下無終」(《南嶽彌陀和尚碑》),表明他對會通三教是下過一番工夫的,其成果則是將「元氣」與佛家的「真如」會通,相信在萬物造化的「精微」中,包括「道」的妙諦,相信在一草一木、一水一石中,包括宇宙世界最幽玄的消息,自然不光只是載「道」的媒介,本身就是世界的本源。在即事即時中,尋找內心瞬間的感受,並將這個感受變成永恆。永州平常的小山小水,因此變成了我們民族古老山神的容貌,「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鈷鉧潭記》)」永州的山川讓他在短暫一生中,找到了生命中的「至樂」,並達到如此深邃的對於世界的體悟。《永州八記》的這些文字,正是他「修鍊」的記錄,故能成為千古名篇。

《永州八記》遺址羣並沒有多少視覺上的「觀賞性」或「衝擊力」,都是些再平淡不過的風景:一堆小山包,一段小河灣,一塊水中黝黑的岩石……但同時,它們又是實在的,沒有半點誇張和虛飾,峭潔清遠,字字精準,極自然之精微。有一種稱為「自然之魂」的東西,已經脫離了山石的羈絆,獲得了自性,它遠遠高於單純風景的奇特、新奇。只要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會被這種「平常」所震撼。通過《永州八記》遺址羣,我們可以去結識山川的精魂,古老的神靈,體驗萬化冥合的境界,這是我們民族的山川道場和精神教堂,是我們民族心靈史的珍貴物證。

4.《永州八記》遺址羣屬於一種歷史性的人文景觀,是文物古蹟中的一種新的類型。《永州八記》遺址羣之於柳宗元,如桃花源之於陶淵明,蘭亭之於王羲之,洪谷之於荊浩,它們已成為傳統文化的符號和基因,體現著土地與一個民族之間的神祕關係。柳子行跡的清晰性、遺址的完整性、所承載的文化價值的唯一性,以及它給予後人與山川對話的空間,都是極其珍貴的。

柳宗元《永州八記》遺址羣是零陵歷史文化名城的核心。由於歷代政府和文化人的努力,這些遺址才得以比較完整的保存下來。但隨著零陵區的城市建設,特別是近年來如火如荼的房地產開發,遺址羣的景觀遭到了一定的破壞,一些即將實施的開發項目,由於對遺址本體價值的認識不足,也將成為遺址羣的潛在威脅。為此,筆者提出「《永州八記》遺址羣」的保護概念,並建議納入大遺址保護的項目中,制訂整體的保護和展示規劃,為零陵留下這塊集自然、人文於一體的城市綠色和人文勝景,這必將功在當代,惠及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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