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懷念胡波?一年過去了,胡波的電影開始為人所知,他的名字被拿來用作各種醒世恆言。我們懷念他並非是因為他和影視圈令人矚目的衝突,也並非那些私人恩怨,而是我們清晰地知道他跟我們是如此不同——儘管在每個人內心都可能從未相信過這種理想主義。但我們仍然被這樣的人所吸引——尤其是他身邊的人,這種影響直到今天仍在持續。胡波曾多次對人說:拍電影就是屈辱,就是窮,就是忍受。至今,也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自殺,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胡波並非死於貧窮。

採訪並文 | 陳楚漢 莫南

編輯 | 王天挺

導演阿巴斯說:「有的人用缺席影響世界。」胡波正是如此。

他的電影《大象席地而坐》(以下簡稱「《大象》」)在俄羅斯、波蘭、法國、葡萄牙獲獎,在歐美髮行;在剛剛結束的第55屆金馬獎上,獲6項提名的《大象》最終奪得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劇情長片2項大獎。

今年西寧電影節上,導演貝拉·塔爾發文悼念:「他總是那麼忙,也許他知道時日不多,他的生命是一根兩頭同時點燃的蠟燭。」

在FIRST電影節的首映現場,談到胡波,《大象》男演員章宇背身而泣,他說:「大象是胡波這樣被沒收了工具的人,開墾世界的方式。」

第一次試鏡,胡波就對章宇說——他後來因為出演《我不是葯神》里的黃毛為人所知:我不為錢、不為電影節拍電影。章宇不信,心想:「很多人說那話的時候可能是真誠的,他只是沒有那麼了解自己的慾望。」胡波又說:「我想要的一個表演,是之前所有中國電影裡面都沒有的。我要拍的,不是以往所有類型的中國電影。」他的語氣平淡、篤定。這種話章宇聽得多了,他看了胡波一會,說:好啊。

胡波身高1米89,說話帶有山東人的粗聲粗氣。與人交流時,胡波極其專註,不玩手機,盯著對方的眼睛。他話不多,語氣平淡,但帶有一種內在的不可修改。

之後,胡波用行動履行他的諾言。胡波逝世一年後,章宇說:「他起碼讓我知道了,哦,這世界上真的有這麼純的人。反觀我自己,我只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俗人。」

《大象》主演彭昱暢(左)和章宇(右)在金馬獎典禮現場 圖片 | SAM YEH (視覺中國)

牛肉版面與電影學院

即使在北京電影學院(以下簡稱「北電」)這座以特立獨行聞名的藝術殿堂里,胡波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

入學前,胡波的事迹就在電影學院流傳:他從家鄉山東一路逃票到大興安嶺,就為了看一眼葉子上的霜降。入學後,胡波的傳聞就更多了:有人說他和合作的所有製片人、錄音師都鬧翻了,還有人說他頭髮亂七八糟,就穿大棉拖和拉鏈帽衫,並且一年四季不換衣服。

外人看來的離奇,在北電只算是常態。畢業答辯時,出現過兩位導師爭執不下的場景:一個人說這個學生的論文我看不懂,所以不能讓他過;另一個說我看不懂,所以我讓他過。2010年,導演系錄取了13個本科生,他們都回答了「以下有色金屬中哪一種原子數最多」「5元人民幣背後是什麼圖案」這種問題。胡波也在其中。

但這時還沒人知道,為了考上北電,胡波需要跨越的障礙。

2004年,胡波中考落榜,去了一學期學費4500元、交錢就能上的齊魯私立學校。 他在小說《大裂》這樣描述自己的學校:「我的高中是J市最差的高中,入學當天的軍訓卧談會,大家談的是城郊嫖娼的經驗。我的初中也是J市最差的初中,軍訓當天的卧談會,大家談的是哪一天能開始去城郊嫖娼。」這並非編造。胡波的高中同學王凱說,暢談嫖娼經驗的兩個同學,後來都因打架被開除了。

決定考北電前,胡波沒有把學業放在心上。即使父母為了他上學、專門搬到了學校對面的小區,他仍天天遲到。他不愛洗頭,「天天頂著個大油頭,頭髮又長,像鏟子一樣」,上課就睡覺。他讀韓寒,愛寫文章,曾把文章給語文老師點評,老師不置可否。回來他就說:這老師沒文化。在當時,學校門口常年有低年級學生打架,高年級圍觀,住讀生們每天翻牆去網吧。胡波那一屆學生,沒人考上一本。

但也在高中,胡波愛上了電影。他有一天說要考北電,王凱說「然後突然不說濟南話了」,因為「考電影學院要說普通話」。高三,胡波去北京蹭課,買了幾麻袋電影光碟回來看。

但連續兩年,胡波都落榜了。最後他去了山東傳媒職業學院,這是一所距離濟南市區二十多公里、周末教學樓不開放的大專。他待了4個月就退學了。

直到第三年,他才考上了「電影藝術的最高殿堂」。他是2010級北電導演系年齡最大的本科生。

胡波正在進行拍攝 圖片 | 潘圖

夜奔

考上北電是胡波一生中少有的「看見光」的時刻,電影是他完整表達自己的希望。

但就在胡波考入北電的前幾年,正逢韓國導演崛起。韓國電影通過模仿好萊塢,在低迷的亞洲商業片市場中異軍突起,又不乏李滄東、奉俊昊、朴贊郁這樣的藝術片大師。這與胡波兩位主任教員的口味不謀而合,他們偏市場、接地氣,拍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和《潛伏》這類大熱劇。

胡波就學期間,導演系也一改注重藝術片的教學策略,大一到大二,導師布置的作業都是翻拍經典類型片,直到大三,學生才能拍自己的劇本。

但胡波追求的是更純粹、小眾的藝術片。大一拍作業,大家都拍得不好,胡波也一樣。但有的人已經能看出差別。「他的作業是看不懂,我們作業是傻逼。」胡波的同班同學袁仲說。

大一時,胡波拍過一部短片《黑鐵》:在小飯館裡,女店員和男食客面無表情地看電影,店員面前放了一根戳訂單紙的長釘。一個女人走進來,點菜時,她拿著服務員的筆不願歸還,店員幾次催促無果。這時,一個中年男人進店,吹起口琴。突然,服務員把女顧客的頭往釘子上一戳,「噗」,扎出一地的血。女顧客點完菜,眼睛裡扎著長釘子,滴著血,往回走。吹口琴的男人伸腳絆了她一跤,女人臉朝地倒在血泊里,釘子扎得更深,其他三人繼續面無表情地看電影。影片結束,一句台詞也沒有。袁仲到現在都不知道胡波想表達什麼。

對他另一部片子《偷喝牛奶的人》——片子里的人都作著撞人逃逸、偷喝牛奶、踩碎玻璃、肆意謾罵親人這樣或大或小的惡,氣息冰冷絕望,導師評價:胡波,你這拍的是什麼?但導師也對全班說:出去後,你們班13個人拍戲,12個都拍同一部片子,胡波是拍另一部。

胡波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遵守自己的時間。表演課他偶爾不來,對要求抓緊時間排練的導師說,今晚來不了,因為要上徐浩峰的選修課。當導師問「排練重要還是選修課重要」時,他回答「浩峰老師的課,上一節少一節」。導師氣得奪門而出。多數時候,他一個人在宿舍,在電腦前埋頭寫字或者玩《英雄聯盟》。

有一次,胡波和女友在薊門裡吃麻辣燙,學院老師看見了。第二天上表演課,老師開玩笑說:一直以為胡波多麼不接地氣,多麼大師,這不也有世俗的一面嗎?

甚至在大四拍畢業作品《夜奔》——一部為了拿學校12萬贊助、妥協的模仿韓國商業電影的作品時,他還是因為不滿意學校指派的錄音系學生,得罪了錄音系所有的老師。他自己找了電影學院一名叫做甄帥的研究生。「他是一個電影瘋子,跟他合作就是在跟一個瘋子做他心中最接近理想的事。」《夜奔》有一段斧頭在木頭上拖動的情節,聲音要補錄,胡波專門去找了斧頭,租回拍片的房間,帶著甄帥補了好幾次。「沒有幾個導演肯親自跟這些。」甄帥說。

起初,《夜奔》在學校大受歡迎,胡波很高興。不過,他遲遲沒收到拍攝尾款,校方說他劇本不好、版本過長。胡波跑去找同學陳晨。陳晨形容胡波「天生有一種老逼想要踩一腳的感覺」。他說,拍畢業作品時,胡波拿到的器材是最爛的,「為什麼?沒有買煙」。陳晨就帶了兩條煙去取器材,拿到了最好的設備,「我們那屆所有人都送了」。

陳晨手把手地教他:「你現在出門,給某老師買兩條中華煙,塞給他,不要說話,出來。」胡波照做,不久尾款就到了。

儘管胡波為《夜奔》做了很多商業化、類型化的妥協,但它仍不為兩個導師所喜愛,《夜奔》和另一部實際上他拍的、沒掛名的電影都被按下,沒能送獎。甄帥說,胡波對導演系的態度是「以後成名了回導演系潑屎去」。

不久,胡波就徹底否定了《夜奔》。2017年,胡波在簡歷里只寫了一部作品:《到科爾多瓦》。那是他本科時的一部短片,講的是一個得了絕症的中年人決定出門走走,卻坐上了通往科爾多瓦的列車。回顧自己的大學生涯,胡波說:「我直到畢業都不能不受限制地拍電影,想著考了這麼多年學圖什麼呢。」

那段時間,他什麼也不幹,搬個小馬扎,坐在宿舍,拿瓶二鍋頭,吆喝同學,「別他媽看電影了,別他媽寫了,來來來,喝喝喝」。

胡波和范超正在抽煙 圖片 | 潘圖

大裂

畢業之後,有公司看中《夜奔》,找胡波拍片,帶點軟色情,但是個「正兒八經的長片」。當時的電影業遠不如現在火熱,有片可拍已屬難得,但胡波還是拒絕了。

他把《夜奔》視作自己投降的產物,決心繼續等待拍藝術片的機會,如果沒有,他寧可不拍。所以當他的同學為了生計都接起廣告、宣傳片、網路大電影時,胡波卻回到了那個「安全的出口」——文學。2011年底,他寫起第一篇長篇小說《大裂》。「拍電影是很麻煩的事,需要的條件也非常繁瑣,通常都拍不起來,那拍不起來的時候,總不能閑著吧。」他說。

那是胡波最拮据貧困的時期,他需要找母親要錢生活。2016年,胡波給一個富二代學生剪了個7分鐘的片子,拿了7000元,他對范超說——他和胡波是大學同學,兩人從第一部短片就開始合作——這是他全年掙的最大的一筆錢。「我那次說,你現在打工嗎?他說實在不行就跟家裡要。他覺得家裡還能(給錢),40歲之前還能熬一熬。」范超說。

胡波搬到了北京東五環外——能節約一千元房租,閉門寫作。租房時,他還被黑中介騙走一筆錢。胡波效率極高,他要求自己短篇必須在一天內寫完,中篇不超過一周。來京7年,胡波拍過9個短片,寫了幾十個短篇小說、三部中篇小說、一部長篇小說、兩部電影劇本和一部話劇劇本。

胡波嘗試往嚴肅文學發展,但他使用的方法和他的社交一樣不知所云:他把小說直接投到各大出版社、文學雜誌的公開郵箱,然後靜待迴音。

當時,華文天下的編輯王抗抗特別缺選題,有一次她隨意翻郵箱,看到一篇名為《大裂》的中篇小說,風格奇崛,畫面感極強,讀完後她很疑惑,「這麼流暢的一篇小說肯定有什麼(反響)」。上網一搜,果然,《大裂》在台灣得了大獎,不少名家都高度評價,但作者「胡遷」在郵件里隻字不提。

「他有自己的傲慢,他不把這些東西寫出來……就是希望人家發現他,是通過他的文字。」王抗抗說。

胡波的文字和電影一樣,風格鮮明,充滿自我表達,不乏戲劇衝突。但對一般讀者而言,他的作品文字晦澀,主題灰暗。台灣得獎前,胡波曾把作品投過多家出版社,都沒人要。得獎回來後,馬上有人搶著簽。

之前,國內一家著名的純文學雜誌確定要發他的文章了,結果被一個更有名氣的作者替掉。胡波很生氣,他對編輯說:現在沒有人好好寫字了,純文學生存都會越來越窄嗎?編輯曾想讓《大裂》參與國內的文學評獎,胡波說:你們去折騰吧,我之前就弄過這個事,沒戲。

《大裂》出版後,單向空間策划過一個胡波和王小帥對談的活動。因為王小帥沒時間,胡波一個人的話,單向空間不想做,便不了了之。

圖書網站的人勸胡波多去社交,「這個圈子,找一個有分量的人做推薦,會比你把東西弄得多好(都要有用)」。當某個喜歡《大裂》的作家舉行新書發布會時,胡波就被推著,帶上自己的書,「去社交一下」。回來後,問他怎麼樣,他說:「老師人都特別好。」

「你加他們的微信了嗎?」

「我忘了,沒加。」胡波趕緊補充,「但是,廣東菜特別好吃!」

胡波逝世後,單向空間給胡波辦了一個分享會,作家綠妖回憶起胡波的這次「社交」:

席間,胡波很沉默,「他的沉默又不是那種新人、可以忽視他的存在,他的氣場又很強大,然後我們就很尷尬」。人少時,胡波的確把自己的書送給了在場的作家們,但人一多他就不送了。綠妖禮節性地問胡波要書。胡波說:「我帶了,你會看嗎?」

胡波在意公眾的評價,但又不希望自己被公眾看見。最開始,胡波的微博名叫「胡遷.」,胡遷也是他的筆名。《大裂》小有名氣時,粉絲從100漲到500,他就把名字改成了一個很奇怪的昵稱,誰也找不到。同時,他很得意地對編輯說:「我微博漲了十倍的粉,都是忠粉。」

與此同時,胡波未曾放棄電影追求,他在寫作自己的第一部長片劇本。寫小說時,胡波一律用筆名「胡遷」;拍電影時,他就成了「胡波」。這兩件事就像他人生的兩條軌道,軌道上運行的是他的小說和電影作品,軌道中間是他在現實中的一切見聞。

胡波、彭昱暢在《大象》拍攝期間 圖片 | 潘圖

冬春

畢業兩年後,胡波終於等到了拍攝自己電影的機會。2016年,他的劇本入圍FIRST青年電影展(以下簡稱「FIRST」)。

台上宣講時,講到一半,對著近百家製片公司、資方,胡波僵住了,十幾秒沒有說一句話。在《大裂》序里,王小帥回憶說:「他一開口就暴露了他在背稿,他的眼神對著前方的虛無背了開頭的一小段之後,眼睛突然看向台下的聽眾,然後就頓住了……後來的宣講這個人嚴重跑題,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漫無目的地描述希臘神話上,而且就這個希臘神話也沒有講清楚。」

胡波沒有獲獎,但王小帥的妻子劉璇讀了他的劇本,並推薦給王小帥。當王小帥讀到劇本時,他頓住了,「整個故事和文字竟然散發出一股迷人和離奇的氛圍」。他和劉璇名下的冬春影業決定投資胡波的第一部長片。

得知消息後,胡波非常興奮,他找到范超,說自己拿了60萬投資。胡波說:「王小帥也是拍文藝片出來的,被賞識了,我操,我太高興了,給我錢,拿自己的作品拍。」

那時,胡波得知另一個好友在做網路大電影,他說:小帥老師拍這麼多年電影,都沒碰商業片,你可好,這一畢業就弄網大。

2016年8月,胡波開始籌備《大象》,王小帥監製,劉璇做製片人。《大象》除了攝影師範超和一名演員,其他全是動用王小帥的資源請來的,胡波也沒有導演費。

即便對於一部藝術片,60萬的預算也太少了。當時一部網路大電影,預算通常也在200萬以上。為了節約成本,所有主創都被要求無償工作。在《青年導演的死亡》中,胡波自述:「公司鼓勵我發朋友圈免費招美術和其他組員,導致該項目在電影學院美術系畢業生中成為笑柄。」

半年籌備期,劇組工作人員換了好幾波,胡波看中的演員也黃了,都是因為沒錢。「整個製作、演員不給錢,主要演員是3000塊錢每個人。這個錢我都說不出去。」 後來離職的一位劇組人員說。胡波看中一位平均片酬30萬的男主演,演員說給3萬塊就來,但劇組就是給不起。最後,彭昱暢接下這個角色。

初次見面,章宇和劇組工作人員聊,胡波就在旁邊盯著他。「我當然知道導演會觀察演員,但我沒見過那種赤裸裸地、直勾勾地盯著你……感覺他的目光在脫你衣服。」章宇說,「他眼睛太有特點了,特別透,你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所有與胡波見過面的人都沒法不注意到他的眼神。聊天時,胡波會直勾勾地盯著對方——作家黃麗群形容為「眼光明澈宛如少年手心緊攥的彈珠」,對剛認識的人來說,「那種冷靜的沉默會讓正常人尷尬到無地自容」。

後來章宇以《我不是葯神》里的「黃毛」出名,他說,演繹「黃毛」時的眼神,就是受胡波啟發。

面對零片酬的窘境,章宇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如果一分錢都沒有,要不要去做這件事?「我只能給自己一個答案,我不能錯過這個劇本。」他說,「氣質太獨特了。」

胡波與冬春關係的轉折,發生在項目籌備兩周後。有一天開會,人到齊了,胡波來了,說不拍了,拉上范超就去吃飯。餐桌上,胡波說,有人私下告訴他,王小帥這部片子在外頭要了200萬。

從這天起,王小帥在胡波心裡從伯樂變成惡人,他說:「他們缺這一點錢嗎?他們把這點錢給我用作籌備,用作他媽的拍戲,我他媽不用被人罵,不用被這麼多人挖苦。」起初,胡波與王劉夫婦相談甚歡,胡波去冬春開會,夫婦倆都會請他吃公司附近的老北京涮鍋。為了拍完電影,胡波沒有和王小帥決裂,但他的理解變成了「這幫人拿著我的錢請我吃飯,應該的」。

《大象》拍攝地,石家莊井陘縣。

井陘

井陘縣是石家莊市的一個礦區縣,靠近礦區的地方,見到的所有店鋪都和生老病死有關:醫院、殯葬、婚紗店、餐廳,招牌是黑底紅字。靠近井陘火車站是一座熱鬧的橋,橋底有一條幹涸的河流。河道堆滿了垃圾,河道口流著斑斕的髒水。

礦區成群、參差落差、老式樓房的獨特礦區景觀,加上華北冬天的霧霾天,使得不少藝術電影都在井陘取景。在井陘賓館,那些大眾陌生的藝術電影名,前台服務員都能娓娓道來:《村戲》《刀背藏身》,還有胡波的《大象》。

事後,當爭吵從技術問題升級到人情臉面時,有一點已經被忽略:《大象》全片充滿陰暗、仇恨、暴力、畸形,還有母女仇恨、校園暴力、高中師生戀等等,使它註定只能待在「地下」。加上一鏡到底的拍攝方式,更消滅了在技術上通過剪輯規避審查的可能。

比如《大象》開頭,父親怒斥兒子,恨不得他去死——親人摯愛間互相憎恨,在胡波的作品中屢屢出現。

「當時,我身上的錢已經用完了,不能繼續留在北京。我跟母親說,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我沒錢住在這兒,母親告訴了父親,父親讓我趕快去死。」(胡波小說《婚禮》)

王小帥唯一一次干涉劇本是結尾。胡波的結尾偏魔幻現實主義,對比之前做實的劇情:幾伙人想逃離家鄉,去遠方看一眼,客車歇腳時,他們遠遠地聽到象鳴的聲音。王小帥想改成客車被警察攔下了,男女主們以為警察來找他了,其實是來抓另一個重案犯。

「王小帥想表達的是什麼呢?這個人雖然看起來非常的悲劇,但是周圍有更大的悲劇其實你不知道。這個就很實嘛,就很第六代,就很土嘛。」范超說。

胡波找好了群眾演員,排練了調度和走位。坐在趕往拍攝地的導演車上,他和范超聊起兩種結尾,想了一會兒,平靜地說:不按他那個拍。范超問:得跟王小帥說一聲吧?胡波說:「不用跟他說,就那麼著。」

在片場,製片方給出的創作意見,胡波「一條都沒有採納」。他並不頑固、死板,事實上,作為導演,胡波非常懂得最大化現有拍攝條件,拿到想要的藝術效果。他學生時代的作品,幾乎所有取景都在學校周邊三公里以內,但拍出來,同學都認不出。拍《大象》前,他在井陘呆了幾個月熟悉環境。拍攝時錢不夠,沒有專業製片組,做不到清場、攔街,加上不想要人眼高度的視角,胡波別出心裁地採用了大量的仰視、跟拍鏡頭,「平拍的話街上會有很多人盯鏡頭,會穿幫」。這也造就了他的電影語言。

胡波不能接受的是帶有雜念和功利心的創作。章宇曾問胡波為什麼不拍網路大電影,胡波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篤定:「我只要為錢拍過一次東西,以後我的鏡頭裡面就會透出那個痕迹。」

對於胡波來說,純粹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本能,他只有這一種創作方式和態度。章宇曾對胡波說:你丫就是一個賭徒,大象每一個鏡頭都是賭出來的。因為在現實的制約下,胡波不得不放手一搏,才有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藝術效果。

《大象》的高潮是一個20分鐘的長鏡頭,胡波拍了兩天,都是趕在黃昏時拍。第一天,拍了一會兒就沒光了。第二天,時間緊張,劇組馬上要轉場。拍最後一遍時,所有人都提心弔膽,擔心過不了。在鏡頭後,胡波念著:老天爺,你賜給我一台火車吧。

這時,火車進站,恰到好處。

在《大象》里,胡波傾注了自己所有的天賦與才華,他對生活的註解,他對愛情的猶疑,他的文學追求,他一生的努力和掙扎。我們能看到無數他真實經歷的痕迹,比如,當他從那所「J市最差的高中」畢業後,齊魯私立的高中部就解散了。《大象》里,同樣是學校要倒閉了,老師和學生們都不知何去何從。

胡波創造了《大象》,而《大象》也吞噬了胡波。拍完後,胡波對劇組說:我覺得我就是一個工具。

開機25天後,《大象》順利殺青,時間、預算均未超期。通常,殺青既是電影拍攝的結束,也是導演和製片方正面衝突的開始。在這之前,為了保證拍攝順利,製片多少都會讓著導演,就像呵護一個即將高考的學生。之後,導演和製片將無所顧忌。一位在場的劇組工作人員說,在接風宴上,劉璇當著全劇組的面,大罵胡波改通告單,而「胡波一直閉著眼,也不說話」。

胡波在等待著火車 圖片 | 潘圖

潮牌

因為一場一鏡的拍攝方式,胡波很快剪出了230分鐘的初版,但這種時長在院線極難拿到排片。他也剪了兩小時的短版給王小帥看,失去了原有的長鏡頭美學和「一天」的時間設定。王小帥很滿意短版,某電影節也很看好。

但胡波鍾愛的仍然是長版,他偷偷把電影拿給廖慶松和貝拉·塔爾看。廖慶松是台灣著名剪輯師,給楊德昌、侯孝賢做過剪輯,貝拉·塔爾更是大師中的大師。兩人都喜歡長版,這堅定了胡波本就不甘的心。

在與王小帥的理論中,兩人逐漸發生口角,並升級為互相的個人攻擊。在一份被證實過的微信截圖裡,王小帥聲稱胡波的長版本「很糟很爛」,並建議他去看醫生。

在胡波的微信聊天記錄里,他與王小帥、劉璇的關係在3、4月還算正常,他和劉璇會聊一些輕鬆的話題,比如喜歡什麼樣的貓。5月中旬後,兩人有半個月沒說話,6月,胡波連發了三段長消息給劉璇道歉,但沒有被原諒。

6月,冬春給胡波寄去律師函,要求解除導演合約,剝奪署名。同時,胡波無法進入素材室,失去剪輯權。胡波拖著不簽。

7月底,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來華授課,胡波去了。拍攝過《都靈之馬》《鯨魚馬戲團》《撒旦探戈》的貝拉·塔爾,被譽為「20世紀歐洲最後一位電影大師」。他也是胡波的偶像,胡波曾對朋友說:「見過貝拉·塔爾,我可以死了。」

回憶初見胡波的情景,貝拉·塔爾說:「胡波的眼神里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強烈個性,中國有數百名電影人申請與我合作,但我知道,就是他了。毫無疑問!」

電話里,貝拉·塔爾對我們說,230分鐘的《大象》「perfect」(完美),任何想要把它剪到兩小時內的行為?他連說了6個「stupid!」(愚蠢) 16歲時,貝拉·塔爾拍過一個吉普賽工人寫信給匈共高層想要離開匈牙利,因為「再也不能忍受,沒有工作,沒有食物,一無所有的生活」。

課程最後一天,胡波終於鼓起勇氣和偶像聊天,他邊說邊哭,說「貝拉·塔爾對於他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比他爸媽都重要」。

與偶像貝拉·塔爾導演相處了八天,這於我如同幽暗森林中的奇遇,那種感受如導言中所說:

「一種深沉的感動攫取了所有人。他們從黑暗中生還。」(《牛蛙》序言)

在FIRST與胡波相識後,導演江博銘覺得自己「不用拍長片了,電影語言能更新點了,我可以踏踏實實掙錢去了」。他說:「文藝片大部分都是屎尿屁,農村熊孩子、方言、老三線,活了三十年還講文革,就這種傻逼玩意兒有什麼好看的。沒有人在現代上有任何的突破,還整方言,為了電影節,為了騙獎。」但胡波不是,胡波就拍真實的所見所想。

剛和冬春鬧翻時,少年意氣的胡波想拿錢把電影贖回來。范超回憶,這時王小帥告訴胡波,買可以,要300萬,「光監製費就200萬」。胡波驚了,雙方不歡而散。

7月,袁仲接到胡波的電話,胡波說:「操,真他媽就讓他們憋死了嗎?」袁仲勸他:這個事不像你拍畢業作品、給學校送兩條煙就能解決的,你必須去和好。

這年夏天,袁仲載著胡波去山裡騎摩托車兜風。回來路上由於騎得太快,胡波掉到山溝里了,人沒事。在溝里等待救援時,胡波思考起活著的意義。後來他在短篇小說《大象席地而坐》里寫道:「假如沒有地溝我就會從一百米高的山峰上滾下去,當時他擔憂地跑過來看我。我有點混亂,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是衝下懸崖,還是安然無恙,對這一生是比較好的解決辦法。」

胡波還求助過許多只有一面之緣的製片人、影評人。9月中旬,胡波邀請台灣製片人黃茂昌來家觀看《大象》,黃做過《路邊野餐》的台灣發行,胡波希望《大象》能在海外售賣版權、回收成本。黃誠懇地告訴他,「放映可能也就是幾十萬人民幣。就算得了金馬獎,《八月》也才500萬票房」。而且,「新的電影法也不允許(沒有龍標去參展)」。

常年與青年導演共事的黃茂昌,能感覺到胡波有著青年導演們普遍的糾結。「一方面希望人家看到他的才華,但是另一方面他又鄙視現在(主流)。所以他也一再強調,說他的東西是新的,已經過了模仿的時期。」

2017年下半年,胡波的作品比原來更黑暗、絕望、下沉了。小說《牛蛙》的最後,整座城市都被大糞淹沒了。常有讀者質疑胡波的作品太過消極,他的回應是:這已經是他美化過的,現實比書和電影還要黑暗,「(不美化)根本看不了」。

范超告訴我,有公司對《大象》感興趣,但冬春又把價格提高到350萬、400萬。有一家曾保證把片子撈出來,胡波信了,但他低估了王小帥多年來在電影業的耕耘,其實這家公司和王小帥有更大金額的合作。幾番較量後,胡波自知不敵,與王小帥、劉璇的聊天中,他的語氣已近哀求,提出冬春可以剪輯參展上映的短版,自己只想保留一個長版給自己。冬春拒絕了。

「(胡波)覺得自己在這個局中是一個小丑,看不見天日。」范超說,「這麼幾番,就徹底被降服了。」

所有人都勸胡波擱置《大象》,先拍下一部電影。胡波也試做了,他委託FIRST幫他處理與冬春的交涉,並簽下新片片約。貝拉·塔爾還與胡波聊過新片籌備,這是許多青年導演夢寐以求的機會。

一年後,重返西寧電影節,貝拉·塔爾寫道:

他贈書給我,上面寫給我的獻詞是「教父」

媽的!

我為自己沒能保護他而內疚。羞愧。

但是,你該如何保護一個長久地處於暴風眼中的人呢?

他不接受世界,這世界也不接受他。

但酒後,胡波還是忍不住破口大罵,語氣里儘是悲憤和絕望,「覺得王小帥要毀掉他」。胡波曾多次對人說:拍電影就是傷害,就是屈辱,就是窮。我們至今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自殺,唯一確定的是,胡波並非死於貧窮。

在微博上,胡波抱怨螞蟻花唄都還不起,兩本書「總共拿了兩萬的版權稿費,電影一分錢沒有」。事實上,《大裂》《牛蛙》出版後,有不少電影公司聯繫華文天下,希望買下胡波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出價遠高於版稅。胡波沒有答應,他說:我寫出來就寫出來,我已經表達了我要表達的東西了。自殺前,新片6萬元的編劇費已經打給他,新書稿費也即將結算。

胡波心底自有一股傲氣,但精神上的持續折磨和羞辱,比物質拮据難忍得多。生前最後一段時間,胡波讓朋友們推薦潮牌。范超聽到的第一反應是「這不是他」,問胡波為什麼,胡波說:「我不想穿得那麼窮,誰都過來罵我。」范超沒搭理他。

10月5號同學聚餐,胡波真的穿了一身潮牌。他戴了頂漁夫帽,脖子上掛著小骷髏,穿著一雙板鞋,一條肥牛仔褲,很乾凈,「沒那麼潮,但一看就不是他平時穿的」。

聚會上,胡波說自己在淘寶上買了條繩子,掛在走廊,還把淘寶截圖發給朋友看。但沒人相信,因為他新簽了FIRST,狀態很好,而且他常把自殺掛在嘴邊。

晚上回家,胡波和朋友一涵通宵聊天。醉酒中,胡波說,自己很痛苦,特別恨王小帥和劉璇,想要報復他們。第二天,他又說要往前看。這種情緒在胡波身上一直反覆。

兩天後,一涵問胡波要不要組織影評人看《大象》,胡波推辭了,說要忙下面的事。這天胡波剛剛寫完一個話劇劇本,第二部電影也開始籌備。他很高興,酒都喝得很克制。

生活給了胡波希望,但又一次次落空,而且落到比他原來待的更臭、更骯髒的糞坑裡。他說:「我一想到有什麼東西會變好,就會非常傷感。

胡波導演思考劇本 圖片 | 潘圖

黑洞

10月10日,胡波對朋友說要去看海。晚上9點半,他和劉璇約見面聊《大象》,那是他微信上最後一條消息。11號,一涵給胡波發信息,沒回,12號又發。一涵和胡波住同一個小區,就隔條馬路,晚飯時,他看到胡波家的燈亮著。

一涵越吃越覺得不對,他拉上女友,7點,兩人走到胡波家,門鎖著,敲門無應。一涵邊打電話,邊順手推開了門右邊的樓梯間,看到了一堆雜物,以及吊在樓梯扶手上的胡波。他雙腳懸在台階上,離地十幾公分,依然穿著一件帶拉鏈的帽衫、藍色牛仔褲,拖鞋掉到地上。人已經僵硬了。

客廳沒有傢具,平時胡波席地而坐,一柜子書,牆上和床頭掛著塔可夫斯基的肖像。很快,警察、法醫來了,胡波的簽約公司來了,劉璇也來了,她指著現場的酒瓶對民警說:這小子酗酒啊。

遺物里找不到與冬春的導演合同,胡波想過打官司,但他早把合同扔了。08級北電本科生大海說:這件事根本不在於合同。「咱們又不是好萊塢,這倆人杠上了,就是誰牛逼。杠到最後,胡波就用他的生命再拿回來。」

這個意義上,胡波的確做到了不可能的事。胡波逝世後,冬春承諾把電影版權和收入贈予他的父母,而電影的過審、參展問題,也因為他的死亡,變得順理成章。

還在上大學時,胡波就跟范超說,可以接製作精良的廣告,但不能接電視劇,因為拍劇會形成慣性,丟掉拍電影的心氣。胡波剛去世時,有導演找范超拍電視劇,范超說「真的不能拍」。後來他還是接了,一個3億成本的新劇。2018年元旦下午,北京的一家咖啡廳里,范超愣了一會,自問:「(胡波)會怎麼看我?」

「純粹,可能不是一種品德,而是一種天分。胡波的這種天分強烈到令人生畏,強大到像一個黑洞。我們可能終其一生也看不到裡面到底是什麼,但我們知道,我們和世界的能量曾被他汲取。」10月18日,胡波追悼會上,北電導演系系主任王紅衛致辭。

這天,八寶山下著細雨,來人多是胡波的大學同學和老師。

2010年初,導演系入學考試。早上筆試,考生觀看王全安的《團圓》,看完不吃中飯,直接去考場,3個小時寫一份影評,問題包括「如果你是導演,你會怎麼拍」「你覺得這個片子最好、最差的地方是什麼」等等。

晚上面試,考生們剛坐好,導師們拋出第一個問題:「如果你發現你女朋友是雞,你怎麼辦?」

袁仲當時就懵了,「我操,分手,碰都不會再碰」。接著導師問:上午的《團圓》你們打多少分?袁仲打了95分,說這片子有好有壞云云。有人打了60分。

後來袁仲被錄取了,入學後,老師說:那個片子多傻逼啊,誰罵那個片子,誰就能考好。

面試的最後一個問題,導師們讓考生在在場所有競爭者里選一個最適合做導演的。

有人指了胡波,說:感覺他像大師。

(一年多來,王小帥、劉璇夫婦謝絕了幾乎所有關於胡波的採訪。在寫作本文過程中,我們通過各種途徑多次聯繫二人,迄今亦無回應。其身邊的工作人員也表示不便接受採訪。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晨、袁仲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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