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雪映窗

  俠,以武犯禁;武,以俠爲綱。作爲中國最具特色的文學題材,武俠小說之所以被源源不斷地變成影視作品,正來自於“武”與“俠”的雙重特質。武,賦予了動作、場面上的感官刺激;俠,則讓江湖道義與傳統文化能夠不斷結合演變。這是一種對過去的幻想,又包含了對當世的影射。

  武俠翻拍的浪潮,也此起彼伏。除了已經正在播出的《倚天屠龍記》,還將有《神鵰俠侶》《絕代雙驕》《天龍八部》《新龍門客棧》《新六指琴魔》《尋秦記》《鹿鼎記》《小李飛刀》《武林外史》等在來襲的路上。

  武俠劇翻拍並不新鮮,觀衆吐槽也似乎成爲常態,但耗費經典IP殘存不多的號召力與話題,卻是不爭的事實。很容易被忽略的是,作爲文學體裁的武俠小說,在網文遍地的當下早已式微,武俠翻拍更多是小熒屏的自我重複——

  每部翻拍作品都在強調復刻經典,可比百分百照搬原著更可怕的,是武俠小說已然過氣。

  武俠小說早已式微,武俠劇成俠義精神的第一媒介

  劇本原創力量薄弱,埋首故紙堆裏找商機,讓每年都成爲翻拍大年。2019年3月19日,香港影視展上《尋秦記》宣佈翻拍影版,古天樂、宣萱、林峯等劇版主演悉數迴歸;3月25日,北京電視節目交易春推會舉行,《新神鵰俠侶》《絕代雙驕》《天龍八部》《新龍門客棧》等推薦劇目名列其中。

  武俠翻拍作品波疊浪涌,幾乎讓人忘記原著經典文本已被時代所淘汰。“金古樑溫黃”誕生的時代,是香港報刊的黃金年代。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被蜂擁而至的外來人口所“佔領”,停滯不前的經濟需要通俗文學充當社會“減壓閥”,要想獲得生存報刊也與香港文學緊緊抱團。站在還珠樓主、宮白羽、王度廬等舊式武俠小說作家的肩膀上,“金古樑溫黃”所領銜的新派武俠就此問世。

  在新派武俠輝煌的年代裏,家國情懷並沒有被深挖出來,恰恰相反,言情、懸疑等商業元素讓武俠小說有鮮明的通俗特質,其中有兒女纏綿、英雄氣短的情節,也有暗殺冒險、拳來腳往的驚險,讓平淡生活中的市民大感興趣。快意恩仇的江湖文學世界,與蓬勃發展的香港電影業互相呼應,共同促成了“成人童話”的高峯。

  如今時移世易,武俠小說早沒有與之並肩的經典文本出現。從亞馬遜2018年武俠小說銷售排行榜來看,《金庸作品集:倚天屠龍記》《金庸作品集:笑傲江湖》《金庸作品集:射鵰英雄傳》《金庸作品集:神鵰俠侶》名列其中,佔據頭部內容。新作則寥寥無幾。時隔半個世紀,雄踞銷售榜單的依然是大師半個世紀之前的作品,正折射俠義精神不再受年輕人追捧。

  這正是武俠小說在當世的式微,儘管武俠翻拍作品一個接一個,但其經典文本卻已出現了半個世紀之久。大師凋零人世,武俠小說卻在網絡勃興的時代被讀者所拋棄。在題材上,修真、穿越、盜墓、甜寵、宅鬥等新型題材被全方位開發出來,其天馬行空的情節,早已跳脫出物理基本規律的範疇,以取悅讀者爲第一要務;動輒數百萬字的“鴻篇鉅製”,更多是堆疊字數以賺取付費閱讀的口水文,席捲全網的文化快餐消費,持續至今。

  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不斷翻拍的武俠劇與武俠片,除了在片頭打上致敬原著作者的文字,其構建的武俠文化已是以電視爲第一媒介,而非文字——典型的案例是,觀衆在評判蔣家駿版《倚天屠龍記》時,只會把它拿來與劉德華、梁朝偉、馬景濤、鄭少秋、鄧超、吳啓華等衆多電視劇版本進行對比,而非小說本身。

  當金庸筆下的主人公,從光明磊落的大俠客陳家洛,逐漸演變到圓滑世故的小流氓韋小寶,新派武俠小說的創作逐漸走向凡俗化;而近年來解構經典的《笑傲江湖》《尋秦記》等作品,用看似驚奇的方式呈現經典,也已經大幅度遊離於原著之外了。

  從鴻篇鉅製到腰部內容,武俠翻拍是保險也是投機

  梳理內地武俠劇的發展歷程,1994年問世的《書劍恩仇錄》是內地第一部根據金庸小說改編的武俠作品。此後在香港影視力量式微的背景下,張紀中開啓了武俠劇的電影化製作時代,大製作、大場面、高科技讓簡陋粗糙的港式武俠相形見絀,“宏大”武俠一時風頭兩無。

  如今的武俠劇,早已不復當年模樣。從大卡司到新人主打,武俠劇成爲視頻平臺以小博大的利器,它不再是耗資甚巨的鴻篇鉅製,而成爲了典型的中小成本類型劇。

  從陣容來看,兩岸三地明星薈萃的盛景,被青春逼人的年輕化陣容所取代。張紀中《天龍八部》湊齊了胡軍、林志穎、劉亦菲、鍾麗緹等陣容,實地取景投入巨大;新版《天龍八部》的喬峯、段譽、虛竹則分別有楊祐寧、白澍、張天陽出演,王語嫣、阿朱、阿紫則是文詠珊、蘇青、何泓姍來扮演。陣容的“降維”在《新龍門客棧》《新六指琴魔》等作品中均有體現,如張曼玉飾演的金鑲玉由戚薇接棒,梁家輝版的經典周淮安由馬可主演。

  大場景大製作的內地武俠劇,也轉向了輕操作。張紀中時代的實地拍攝,讓觀衆感受到了天山的巍峨壯觀、江南的秀麗溫婉、大理的洱海蒼山,甚至還因拍攝武俠劇修建影視城。2017年網劇《射鵰英雄傳》則爲各大片商開啓另一種可能——只需要數千萬製作就能拿到超100%的投資回報率,無需實景拍攝,只需升格鏡頭,讓觀衆“左手右手一起慢動作”。在《倚天屠龍記》中,從大陸到冰火島的船戲就全部是“五毛特效”,質感全無。

  而當行業監管強化之時,武俠劇更像是宮鬥、穿越等嚴控劇種的替代性產品,在此消彼長中被資本所追逐。在前不久落幕的春推會上,經典武俠的翻拍就成爲古裝劇的一大發力點,《雪山飛狐》《萍蹤俠影》《碧血劍》《東邪西毒》《白衣方振眉》都在推薦劇目中,其原作著作也不僅僅是金庸,還有梁羽生、溫瑞安等。

  換言之,曾經的武俠劇與武俠片,是各大片商孜孜追求的頭部內容,不惜重金打造,如今的武俠劇,更多以借勢而作經典復刻,充其量只能是構築內容大壩的基體。有IP背書,成熟的故事文本做骨架,翻拍武俠劇或多或少帶上市場投機色彩。

  復刻經典更因改編和超越,“成人童話”需要接地氣

  從《射鵰英雄傳》到《倚天屠龍記》,導演蔣家駿所做的是對經典的復刻,而非改編與超越。對待經典不再大刀闊斧,而是以亦步亦趨爲精要。早先的《射鵰英雄傳》,被視作最接近原著的影視化成果,爲網生武俠劇的翹楚;後者雖在人物性格發展上更有完整度,但卻落得以懷舊牌來煽情的評價。

  引入張永剛、周海媚、樊少皇等金庸劇老人出演,重新播放周華健的《刀劍如夢》等巧勁,不爲觀衆所接受。當下影視創作更需要的是時代新編——如何切入時代精神,纔是武俠翻拍的關鍵所在。不過,不顧人設與基本影視規律的《笑傲江湖》等胡亂改編除外。

  1.解決虛浮問題,“成人童話”距離現實生活越來越遠

  作爲某種程度上的“爽”劇,武俠劇本身就是脫離於現實生活之外。武俠其實與仙俠相差不遠,同樣是超能力賦予,讓人物擁有異於常人的機緣,武俠重在挖掘身體的潛能,以內外功兼修的招式引人注目;而仙俠則更高蹈於塵世之外,其超能力的設置更加玄乎,有法術的加持。不過,仙俠有雜糅神話傳說的鋪墊,武俠卻需要構築全新的世界觀。

  義薄雲天的俠客,以武犯禁,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邁。在社會秩序混亂的年代,武俠寄託了弱勢羣體對伸張冤情、報仇雪恨的想象;而今天下承平已久,武俠已經成爲遙遠而浪漫的存在,不再是日常化的生活圖景。一再重複的翻拍作品,消耗本就不再新鮮的世界觀設定,讓“成人童話”距離現實生活越來越遠。

  讓武俠迴歸現實本身,《師父》《一代宗師》等武俠片做出了嘗試。這些非新武俠改編的電影作品,從俠客本身所遭遇的時代鉅變出發,不再糾結於刀光劍影的快意恩仇,而是探討武俠在歷史長河中的身份迷失,跳出了家國情懷的套路,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

  2.脫離現實導致的尬感十足,從劇情到人設,都不討喜

  因脫離現實導致的尬感,幾乎存在於如今每一部翻拍武俠劇中。曾舜晞版的《倚天屠龍記》中,就有與流行審美格格不入的諸多地方。從人設來看,優柔寡斷的張無忌處處留情,有因身份之別而相愛相殺的趙敏、青梅竹馬餵飯之恩的周芷若、相識於微末的阿蛛,以及美女忠僕小昭。能寫盡千萬種愛情模樣的金庸,擱在以往是張無忌頗具人格魅力,放在如今卻是“金庸筆下第一花心之人”。以男性讀者爲主體的武俠小說,在《奈何BOSS要娶我》橫行的女權時代,必然會招致“渣男”的罵名。

  劇情匪夷所思之處,也經不得仔細推敲。如張無忌與趙敏的不打不相識,光明頂一役後,趙敏帶領一衆高手綁架了江湖高手,甚至不惜血洗了少林等武林重地。張無忌不僅與這樣的“女魔頭”相交甚歡,甚至還情愫暗生,被挑弄得心猿意馬。雖說似敵似友的人物關係並不少見,但玄冥二老正是讓張無忌受盡折磨的罪魁禍首,趙敏座下其他高手還曾重傷其師叔師伯——與仇人一系戀愛得如此心安理得,實在太過於離奇。

  從性格本身出發,來賦予人物獨特的人設,“強行加戲”的做法被廣泛運用。曾舜晞版《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的扮演者曾舜晞備受爭議,瀟灑不羈的楊左使楊逍、五散人中的喜劇擔當周顛等人,反倒圈粉不少。這些在以往作品中的配角人物,正是被新時代觀衆與網友賦予了全新意義,才能夠出彩。

  3.重構武俠話語體系

  動輒起紛爭的“江湖恩怨”,黑白絕對的二元陣營,爲無上心法大打出手的橋段,武俠小說本身的話語體系,已經在小熒屏和大銀幕上演繹了太多次,車軲轆式的臺詞已經沒有任何新意。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從此,我就與你恩斷義絕。”、“師傅正在閉關修煉/雲遊四海/採藥煉丹去了。”、“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膽畜生,豈容你胡來!”、“擅闖者死!”、“我能死在你的懷裏已經很滿足了。”、“他和你無冤無仇,爲何要趕盡殺絕?”、“小心酒裏有毒!”這些“水詞”,幾乎是每個武俠劇愛好者聽了無數遍的臺詞。這些看似熟悉,能勾起無限回憶的臺詞,實際上是不動腦筋的套路化創作——都9012年了,爲什麼還要用老掉牙的臺詞?

  4.把武俠與類型片相結合

  武俠的類型化改造,在電影上走得更早也更遠。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李小龍電影中出現法律概念和警察角色,更被賦予了民族氣節的獨特意蘊。成龍則讓武俠片擁有了喜劇色彩,國仇家恨的俠義有了順應娛樂需求的悲喜雜糅;此後徐克的武俠片對經典進行了解構與調侃,把當世焦慮植入武俠軀殼中;等到近年的《一代宗師》《刺客聶隱娘》《師父》,或把俠義放置在民國傳奇中,或藏在政治鬥爭裏,或呈現武俠在歷史鉅變中的身份迷失,其探討的主題早已與傳統武俠大相徑庭。

  翻拍武俠劇並非全無嘗試,腦洞大開的《尋秦記》加入了軟科幻元素,讓來自2188年的天才宇航員項少龍,穿越時空隧道來到戰國時代,上演剪不斷的恩怨情仇。腦洞雖大,品質卻差,五毛特效與過於現代化的臺詞讓古裝武俠成爲千奇百怪的混搭,最終淪爲一次失敗的年輕化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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