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樑婷

  編輯/宋建華

養蟶大王「跳海」維權後的三年 財經 第1張

  李安瑞在察看大塘裏蟶的生長狀況

  2017年6月30日,李安瑞在被關押一年零22天後出獄了。像所有追求圓滿的人一樣,過去3年間,或者更早一點開始,他一直試圖靠自己的力量,把他的人生畫圓了。

  從八十年代開始養蟶,李安瑞一步步發展成為福建寧德地區的「養蟶大王」。幾十年裡,他先後擔任寧德市蕉城區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被評為省優秀共產黨員、十大民營企業家。圍塘養蟶總計3000多畝,2009年央視採訪他後,聲名愈隆。

  不過這些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現在他身上貼著更廣為人知的標簽——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和一年零22天的監獄生活。

  雖然李安瑞的糟心事,從2011年前後就已開始,但突如其來的牢獄之災,最終打破了他竭力維持的平衡。

養蟶大王「跳海」維權後的三年 財經 第2張

  2016年增阪村民「跳海」維權的照片

  「跳海」

  65歲的李安瑞不再像原來那樣意氣風發。

  聲名已逝,眼前留下的更顯清晰——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的刑事罪名、抑鬱症和前途未卜的養殖事業。

  出獄之後,他回到當初「跳海」的地方,曾經的喧鬧恢復平靜,養殖塘已經被冒著白煙的工廠代替。他一個人沉默地坐在路邊,曾想過當時是不是太沖動。

  「跳海」現場一片混亂。

  「嗖嗖」的風聲夾雜人們的呼喊,二十幾個人站在養蟶塘裏,男人、女人擠成一堆,相互拉拽著,水沒過腰身,深處能淹過胸部,岸邊還有人陸續跳下來。

  他們對面是不斷噴湧的吹沙筒,細沙混著水打到身上,有人扛不住沖擊,趔趄滑倒,被身邊人攙起,仰面癱著。有人伸著胳膊,瞪眼指著岸上吹沙的人,大聲吼著。岸上的人們舉著手機,左右移動,鏡頭聚集在塘裏的人身上。

  這一幕發生在2016年5月13日下午4點,福建省寧德市蕉城區增阪村第6隊和第20隊的村民幾乎都在這裏。他們中有人形容這次「跳海」是被逼無奈之舉,為了保衛當地人稱為的7、9號養殖塘,共計250多畝。後來也有人認為如果當初不跟著跳下去,可能會有更好的結果。

  接到施工隊開始架設吹沙筒的消息時,增阪村6隊和20隊的村民正在村裡的祖廳開會。白色的橫幅鋪在桌子上,兩側的人們輪流在上面簽名,表達決心。10小時之前,他們已經試圖跳下過一次,沖突沒有繼續,雙方各自開會協商。

  協商還沒有結果,吹沙再次開始。村民們相繼從增阪村趕往7、9號養殖塘。李安瑞的司機李秀翰開車載著他,前後不過十分鐘的時間。車停穩,李安瑞便第一個跳下去,「咚」的一聲,身邊的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跳到吹沙筒前了。

  當時在想什麼?李安瑞說,「我不跳,沒人會跳。」他曾是增阪村的支部書記,區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在村裡頗有威望。後來跳下去的人都圍在他身邊。

  司機李秀翰第二個跟著下去。他說自己眼睛、鼻孔、嘴巴里都灌著沙子,很多下去池塘的人,手機因為長時間泡在水裡,壞掉了。吹沙持續進行了十幾分鐘,因有老人昏迷,施工暫停。

  在這之後一個多月的時間,村民們在這塊池塘邊搭帳篷駐扎,日夜輪流值班。李旭東說,當時兩個生產隊開會決定給每人每天支付160元或210元不等的誤工補貼,這筆錢暫由李安瑞墊付。

  李旭東是岸邊拍攝視訊的人之一,他是李安瑞的三子,後來也因為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和李安瑞一起被關押了一年零22天。「跳海」事件之後,他把剪輯後時長2分鐘的視訊上載至秒拍,獲得了千萬的點擊量。

  李旭東一直耿耿於懷,他講起那時人們的懷疑,「有人認為跳海是策劃的」,隨後揚聲駁斥,「誰會去策劃這個,這都是當時真實的反應,人命關天!」

養蟶大王「跳海」維權後的三年 財經 第3張

  池塘被吹沙填平後的樣子

  7、9號塘

  村民們保衛的250多畝養蟶塘有30年曆史。

  上世紀80年代開始,政府鼓勵農民圍墾沿海荒廢灘塗。7號塘便是由李安瑞發起,號召第6隊和第20隊部分村民圍墾而來,這個塘由出錢出力圍墾的6隊、20隊部分村民所有。9號塘是歷史遺留下的責任灘(意為:灘塗上可以種植的地方)。李安瑞介紹,雖然沒有明確的歸屬性文件簽訂,但從解放後,到後來的改革開放,政府都是把其劃分給增板村第6隊和第20隊全體村民所有。李安瑞是這兩個塘的重要股東之一,這也是李安瑞賺取第一桶金的地方。

  7號塘和9號塘成為增阪村第6隊和第20隊村民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他們與這兩個塘和諧相處了30多年。從1987年開始到1998年,兩塊塘由6隊和20隊的部分村民養殖,後來便開始對外出租承包,有所有權的村民們從中收取租金,到2011年後租金開始上漲,從每畝1000元漲到3000元。

  2015年,重點項目寧德(漳灣)臨港工業區填海造地工程開始落實,寧德(漳灣)臨港工業區冶金產業園A區、B區填海造地工程由寧德市發改委批准建設,增阪村7號塘、9號塘位於該項目的區劃範圍內。

  政府提出以39000元/畝為補償標準,但6隊和20隊的村民並不滿意,他們認為政府在這個項目上的一系列舉措均不符合國家規定。

  談到為什麼不滿意區政府的賠償金額時,李安瑞認為基層官員們對政策理解不夠,沒有理解「市場」的意義,幾年前養殖塘租金1000元時,補償金額是39000元,如今租金漲到了3000,補償金額沒有提高,他無法接受。也有部分農民不願意池塘被徵,靠著這兩個池塘,年紀大的人可以負擔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子女供養,這是他們生存的尊嚴。

  2015年11月,村民們寫信,指出臨港冶金產業園A、B區海洋環境影響聽證會忽視村民代表意見,最終通過環評報告。127位村民簽字按紅手印,他們認為在未與村民簽訂補償協議的情況下,政府便掛牌出讓海域使用權,不符合《福建省海域使用權出讓規範流程》。

  一切無果,最終出現了「跳海」阻工的一幕。

  「跳海」之後,養殖塘如期被填,補償金額並沒有實質增加。

  李安瑞和李旭東父子及另外兩人在2016年6月8日被寧德市公安局蕉城分局刑事拘留,6月22日被批准逮捕。

  寧德市蕉城區法院2017年7月作出判決,李安瑞為了迫使政府提高補償標準,組織、策劃、指揮他人對重點工程項目寧德(漳灣)臨港工業區填海造地工程進行阻撓,其聚眾擾亂社會秩序,情節嚴重;李旭東通過網路媒介發布阻工資訊,進行輿論造勢,煽動村民阻攔施工,均已構成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李安瑞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李旭東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兩個月,緩刑一年六個月。

養蟶大王「跳海」維權後的三年 財經 第4張

  池塘不遠處的鎳渣堆

  另一份補償協議

  因為這場牢獄之災,李安瑞與政府糾葛了5年的舊事被重新提起——簽訂增阪大塘《海域使用補償協議書》。

  增阪大塘是李安瑞、增阪村部分村民和其他投資人,共157人所有的養殖塘。李安瑞介紹,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響應福建省「誰投資、誰收益」的圍墾政策,他們開始了增阪大塘的圍墾工程。截止目前,增阪大塘共14個養殖塘,全部養蟶子,總計2200多畝。

  2005年,蕉城區海洋與漁業局向李安瑞頒發《養殖證》和《海域使用權證書》。李安瑞稱當時福建省政府規定,從事水產品養殖的個人或企業必須辦理《養殖證》,否則不能對外銷售,但辦理《養殖證》要以辦理《海域使用權證書》為前提,所以他們接受了。使用期限為2005年7月1日至2010年6月30日,這也為日後的爭議,埋下了伏筆。

  2012年1月,寧德市蕉城區政府批複同意註銷李安瑞等人養殖場區域的《海域使用權證書》。2012年7月蕉城區海洋與漁業局向李安瑞等人作出《責令限期拆除用海設施和構築物通知》。李安瑞認為這片地應屬於耕地,而非海域,不滿結果,於是提起行政訴訟。

  他指出,寧德地區水電水利局1993年033號文件中提到,「增阪大塘圍墾工程……圍墾面積1518畝,可耕地1366畝。」由此可見其耕地屬性不容置疑,並在合法立項圍墾之後,完全與海水隔絕,在2002年《海域使用管理法》出臺之前,早已經形成人工海岸線。當初接受《海域使用權》是因為辦理《養殖證》情況所迫。此後幾年,他一直抗訴,經歷了一審、二審,後又申請再審,雙方就這麼耗著。

  坐牢之後,他盡力維持的平衡開始傾斜。

  據李旭東介紹,從2017年5月開始,李安瑞和李旭東被三次從看守所外提至法院,討論的議題一直是簽訂增阪大塘補償協議作為本案從輕處罰的交換條件。李安瑞拒絕了,「大塘是我一輩子奮斗的成果,牢底坐穿也不會簽。」幾次協商未果。6月28日,李安瑞的家人、好友都來到法院,最後一次談判。

  當時李安瑞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不樂觀,在場家人極力勸說,最終李安瑞向妻子孫友風出具了授權委託書,孫友鳳代表增阪大塘與寧德市土地收購儲備中心簽訂了《海域使用補償協議書》。兩天後,李安瑞、李旭東被取保候審。

  353畝看似只是2000多畝養殖塘的七分之一,但對於李安瑞來說,這片塘是他30多年奮斗的心血,也承載了他所有的夢想。

養蟶大王「跳海」維權後的三年 財經 第5張

  當初「跳海」的7、9號塘方向,廠房遍佈

  出獄維權

  從2016年6月8日被抓,到2017年6月30日出獄,李安瑞和李旭東父子在監獄裏生活了一年零22天。

  2017年1月19日開庭,被抓之後李旭東第一次見到父親。記憶裏父親眼睛炯炯有神,可那時他眼神獃滯,鬢角斑白,臉頰兩側耷拉下來,整個人垮垮的。李旭東背過身,抹掉了眼淚,和父親聊起在監獄裏的生活,父親說,監獄裏的人對他很好,只是自己整夜睡不著覺。

  父子之間雖有爭執和分歧,但李旭東和大多數孩子一樣,把父親視為英雄。他們並肩奮鬥多年,卻同受牢獄之災。即使現在想起父親在監獄裏的樣子,李旭東還覺得難受,這是他過不去的坎。

  從出獄的第一天開始,他就盤算著用法律維護自身的權益。

  2018年6月22日,在李旭東的協助下,李安瑞向寧德市蕉城區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請求判令撤銷李安瑞與寧德市土地收購儲備中心簽訂的增阪大塘353畝《海域使用補償協議》。

  2018年6月26日,蕉城區人民法院以該案不是民事案件的受理範圍駁回起訴。6月28日,李安瑞以同一訴求向該法院提起行政訴訟,7月4日,法院正式收件。8月13日,該院以李安瑞超過起訴期限為由,駁回起訴。李旭東父子遂將此案訴至寧德市中院,後者支持其抗訴請求,責令蕉城區法院繼續審理。

  訴狀中指出,原告在羈押過程中,身體和精神都面臨巨大壓力,迫於刑事案件的壓力,原告違背其真實意思,向其妻子孫友鳳出具了授權委託書,授權孫友鳳代表增阪大塘(李安瑞聯合體)與寧德市土地收購儲備中心簽訂《海域使用補償協議書》。在庭審中,被告人寧德市國土資源局、第三人蕉城區漳灣鎮政府否認脅迫李安瑞的指控。2019年3月19日本案再次開庭,目前還未宣判。

  除了糾葛已久的《海域補償協議書》外,關於被判緩刑的刑事案件,他們也準備向法院提起無罪申訴。父子二人表示,這將是他們以後生活裏最重要的兩件事情。

養蟶大王「跳海」維權後的三年 財經 第6張

  李安瑞每天來養蟶塘察看,風雨無阻

  較勁

  對增阪大塘2200畝養蟶塘,李安瑞寄予厚望,年底的目標是純利潤達到2000萬元。花大價錢改造了養蟶塘的運行系統,培育最好的肥料,他和身邊人較著勁兒,想要用數字說話,證明自己是對的。

  他樂於奔波,每天早晨7點給司機打電話。7點半,他們從寧德市區出發,30分鐘後抵達增阪大塘。除了被關起來的那一年,其他日子,幾乎風雨無阻。

  養殖塘的工具房裡,放著一雙土黃色的雨靴,鞋兩側的泥土已經板結。李安瑞換上它,開始繞著養殖塘觀察,走完一圈大約4.3公里。他還要繞到中間的岔路,工人會提前撈上來一碗蟶,供李安瑞判斷長勢。

  李安瑞掌管著池塘的全部事務,事無巨細,和工人常有爭執,他一句「我是老闆,你是老闆?」對方便無話可說。身邊的人都說他脾氣更暴躁了。他的夫人說,就連海帶要不要煮一下這樣的事,自己多說一句,也能讓他突然生氣,「總之,對也是我錯,錯更是我錯。」

  李安瑞自己也有感覺,從監獄出來以後,確實比以前更容易急。他解釋,在裡面的時候,他就開始睡不著覺,最嚴重時,五天沒閤眼。出來以後,醫院診斷為抑鬱症。每天要喫三種葯,他定著鬧鍾提醒自己喫藥的時間,「以前不理解抑鬱症為什麼想自殺,現在自己懂了。」葯物讓他的睡眠有了保障,每晚10點準時上牀,打開手機裏的喜馬拉雅,聽百家講壇、高曉鬆和吳曉波。

  李安瑞眉頭時常皺著,額頭上的三道擡頭紋愈發明顯,不怒自威。關於蟶子的話題,他總是很熱絡,欠身坐在沙發邊,拿著小茶尊擺布,一邊說一邊不停的比劃。話題轉到與兒子們的關系時,他又會嘴角微抿,兩個大拇指繞著,不願多談。

  和兒子們的分歧由來已久。李旭東對父親的宏偉目標沒有信心,「他太急了。」兒子們希望父親一步步來,穩妥經營,而李安瑞是個喜歡突破的人,他希望養蟶子的每一環節都沒有瑕疵,做到完美。

  出獄以後,李安瑞短暫退出過管理一段時間,2018年11月23日,他又回歸了,沒人勸得住。他希望靠自己把人生畫圓了。過去幾年增阪大塘經營不順,投入加大,但產量並沒有隨之上漲,這是他的心結。在監獄裏簽訂的那份《海域使用補償協定》也讓這塊養殖塘的未來充滿不確定性。一旦最終被確認收回,整片養殖塘的系統都會被打破,幾年的心血也許會付之東流。

  沿途觀察養蟶塘,1個小時的時間,李安瑞打了5個電話,還不斷扯著嗓子與正在幹活的工人對話:泥洗的怎麼樣?蟶苗如何?這條4.3公里的路他已經走了20多年。「我要一直做下去,把它做到極致。」

  說這話時,他站在2200畝養蟶塘邊,雲霧彌漫,遠遠望去,當初「跳海」的7、9號塘方向,廠房遍佈,大煙囪與周邊的山峯同高,廢氣不斷湧向天空。相鄰幾百米的鎳合金工廠也正在開工,鎳渣一車一車地向外運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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