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下,我把單槓拉過下巴,後腦勺閃過一陣刺痛。

我的眼前出現了陰影,天色漸暗。又開始了。我估計著能不能在脫力之前完成今天的訓練定額。七十七,七十八下。我能感受到脖子上涼涼的汗珠。八十九,九十。黑夜越來越近了。我鬆開了手落回到墊子上。今天就先這樣吧。

這已經成為了我的習慣。我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河邊的微風中夾雜著不同的氣息。它向我低語,講述著這裡病態的娛樂,致命的香料,違禁的音樂和百葉窗後罪惡的尖叫。即便你在白天路過的時候並不能夠看出來,但我想,這裡就是這樣的一處地方 。

貫穿二樓和三樓,激光雕刻的鍍鉻廊柱閃爍著魚肚色,在暮色中閃閃發光,夜班開始了。增效劑販子和送料機器人離開了大街,取而代之的是卸料機和三輪車。太陽潛入山後,只留下粉紅色的晚霞照映著天空。我腦袋裡的陰影愈加大膽,從每個縫隙中蔓延而出。只要幾分鐘就好。 我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開始趕路。這將會是很長的一個小時。


六十七分鐘後我看了一眼表,意識到我馬上要上課遲到了。我徑直穿過鋪著木地板的閣樓,宿舍地板上的灰塵粘在我的腳上,但現在沒空管它了,我一把抓起外套和平板。鞋子,帽子,卡都帶上了。走吧。

樓梯的盡頭消失在黃昏的暮色中。我看見奧菲斯(Orphus)蜷縮在門口,他紫色的嘴脣緊緊抿著捲煙,試圖點燃它。我向他問好,但他沒有回應,但這也不奇怪:奧菲斯只有在月亮正好的時候才會開口說話。

我順著貝爾德大道(Baillard Avenue)走下去,周圍迎接我的都是熟悉的景象。皮爾格思區(Peregrix district),東起貝爾德大道,直到西邊的水晶林蔭大道,這個凱勒市的小小的城區並不怎麼危險,儘管如此,還是有許多人帶著並不能夠讓人信服的理由聲稱這裡是他們的家。這地方不過是這些蠅營苟且之徒從事他們合法的,損人利己生意的地盤。

皮爾格思區是在這個城市中少數仍然能夠合法銷售增效劑的地區。六年前,市議會通過了一項法律,要求所有新註冊的化合物進行為期四個月的非商業審查程序,以防止這些藥物走向街頭。皮爾格思區內聚居著曾被奴役印塔基人和布魯特人——他們之前在有毒環境中的生活使他們患上了嚴重的呼吸道疾病——使得這個城區成為了一個特例,這意味著我們總拿到最新的克拉什前體或者墜落原型,這些新型合成物甚至來不及被列入非法藥物的名單。正因如此,在福利制度和勤勞的地下化學家的努力下,我們能整日不受打擾地在屋檐下徹夜笙歌。讚美民主。

我艱難地從人羣中穿過。他們簡直像是刻意擋住我的的路。在以前的我每個週末會在大蘇麗歐(Surio Grande)的陽臺上消磨時間,懸浮在單絲纖維中,看著舞者們在蕾絲花雨中起舞,感受著宇宙與我一同呼吸,這些事情最終如同金子一樣變老了。想法在變。時代在變。運動來去匆匆,掠過霓虹燈般的文化潮流。炫彩亮麗成為了過去,取而代之的是黑白重複,重新包裝的現實視角。平庸即將到來,在百無聊賴中等待,而正是這件事,展開了它新奇的卷鬚,用它那詭譎多變的擁抱將你緊緊捆牢。

細雨籠罩著路燈,一切在夜色中都顯得昏暗不清。我獨自一人走在柏油路上,身邊是與我擦肩而過的油煙味,和芸芸眾生。我路過了「快樂的阿德里安眾」(Happy Adrians),在我的左邊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大教堂,信徒們懶散地坐臥在門前的臺階上。阿德里安·曼斯(Adrian Mance),是他們的君王和主人,半年前,他基於生長在城市西部山區的致幻根的神祕特性,創立了這種準宗教。很快,他通過聽起來美好的承諾聚集了一羣追隨者:通過精神上的啟蒙,超凡世外來達到一條真正值得追隨的道路。當然,他們真正做的只是聚眾嗑藥而已。迷幻性的藥物使他們一個個在大教堂中徘徊,偶爾還會被撞倒。他們標誌性的歪腦袋和帶著幸福感的笑容使得他們很容易被認出來,他們的牙齒被染成了帶有年代感的暗綠色。我曾今加入過其中一次——只是為了玩玩,但那一週發生裏發生了很多事情。


我走進凱勒大學編號3-18-8的大廳,這是凱勒大學皮爾格思區分校區的一棟小樓,那股熟悉的殺菌納米機器人的氣味蔓延到我的鼻腔中。我走到12號教室,鞋子在破舊的油氈上蹭了一下,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課已經開始了,不過當我溜進去的時候沒什麼人注意到我。

今天的課程是聯邦歷史。昨天教的是通用機器人。明天的課又會是另外一門,我有點記不清了,也許是流體靜力學,也有可能是星際法學。我喜歡多樣性。多種不同的課程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感謝諸神,凱勒大學允許我們學習任何我們想學的課程。這裡不存在什麼「學位門類」這種東西,其他的學院可就沒這麼輕鬆了。這就是為什麼凱勒大學是我們親愛的聯邦中最重要的教育機構的原因,至少我這樣認為。

我學到了一些事情,有關在伽羅恩帝國時期凱勒成為文明的基石的事情。我們如何在那時發明瞭無與倫比的造紙術。那些伽羅恩人對我們的文化是如此的癡迷,以至於他們模仿我們甚於意圖征服我們。這座城市的地理位置是如何使它成為難民與移民雲集的終點。這一切此前我已知道,但再次學習這些歷史,讓我更愛這座城市。

回到街上。大雨滂沱而下。色彩,標誌,廣告,一個迷離的瘋狂世界。一隻色彩華麗的阿里奧獵犬用它破破爛爛的機械臂招呼我走進破舊的街機廳/風俗店/禮品店。酷菲公司的巨型全息廣告牌誘惑著你超級酷菲能帶給你的超級體驗。公司,企業,這些資本巨鱷合唱團們站立在凱勒的螺旋天際線頂端尖叫。意識在人造的黃昏中閃爍。自動機器人在改造都市的進程中翩翩起舞。我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極致。

有人撞了一下我的肩膀,嘟囔了一句印塔基髒話。大概覺得我只不過是由他們贍養的多樣種族之一而已,對內蔑視著塔基的文化,而對外則宣稱人人平等的崇高信條。我突然萌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我想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在以前交換家庭項目還存在的時候,我是如何與印塔基家庭一起生活的,我在印塔基朋友們的簇擁下在他們母星的懸崖上跳傘而下,當我在波伊托特的暗紅色穹頂下閱讀伊達瑪(Idama)的著作時,他的話語是如何縈繞在我耳邊的。但當我組織好語句的時候,那個人卻消失了——一個憤怒的背景融入了電光夜色中。

//烏雷瑪賈·伊達瑪(Vremaja Idama)是一位蓋倫特印塔基裔哲學家,是印塔基特色宗教伊達(Ida)的推崇者和實踐者。該宗教相信一個人擁有不朽的靈魂,可以在死後重生。 印塔基人利用某些技術,在被稱為「重生」的儀式中將他們的永生論變成現實。而非常堅韌的靈魂將可以不藉助任何技術,憑空轉移到新的軀體上,通過這種方式永生的人就被稱為伊達瑪。YC 108年三月,烏雷瑪賈·伊達瑪宣佈與一位著名的加達裏愛國者的女兒,維卡·庫瓦柯伊(Vika Kuvakei)結婚。(是不是對這個姓氏感到很熟悉)

我感到不平,所以我打開平板,播放了一段伊達瑪的弟子的演說,他的名字我早已忘記,因為當我記錄這位哲人的演說時,正當且健康的墜落變體已經讓我嗨了10個小時,這件事發生在去年。

一段有著濃重印塔基口音的聲音進入了我的耳中。「經驗最好應當由內省而非外部刺激而產生。內省是外在刺激的基石,它使得外在的刺激情景化,而不是像一柄無法控制的鎚子一樣敲擊著你的神經。永遠不要追求超越於先天感官的外部刺激。讓外在的感知和內在的本能在思想的原野上自由漫遊,他們非但不會互相衝突,而會始終協同一致。」

錄音中斷,聲音戛然而止,而我再復平靜,就像往常一樣。每一次我聽當這段演講,就會感到深深的慰藉——那種洞悉感,正是如此——我再一次感到一切都步入正軌。我的意思是說,萬物都有自己運行的規律,不是嗎?

我在光亮的街燈下游梭,穿過這充斥則希望與絕望的大街,穿過這羣毒品販子和藝術家身旁,穿過普羅大眾與他們的幸福與憤懣,來到了這趟路途的終點,燙藍酒吧(Scalding Blue)。門店上唯一的裝飾只是一個不斷變換的紅藍色全息漩渦,環繞著橢圓形的門口,對於怪胎中的怪胎來說,Blue是他們的家,當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極端分子的時候,這裡面的人是最極端的瘋子。我一走進門口,歡呼的音樂向我襲來,像是在為只會在一生中出現一次的勝利致意。噢,他們依然喜歡我來。

這就是他們,我漂亮的烏合之眾。醉漢和狂徒,庸人與浪子,人類所能企及的每一個極限都在他們身上展露無遺,他們在煙霧繚繞的空間中蝸居一團,感受著雷鳴般的都市在他們周遭震顫。

在慶典的中場,那種感覺又一次襲來。更多的陰影。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出一段小插曲——他們也不喜歡——所以我偷偷溜進浴室,坐在那兒抖了四十多分鐘的篩子,感受著徹底的恐慌與拉扯和頭痛欲裂的組合拳,我的頭撞向地攤,有人差點打斷了我的抽搐,以為在我的身體裏有兩個靈魂在相互打架,然而實際上扭作一團,打得我鼻青臉腫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

在牆壁之外,蔓延著它的呼吸,這座無盡的祖母綠色的城市。


我到這裡有六十,或者九十分鐘了,我不記得了。苦酒入喉,真言隨之而出。突然之間,我在酒吧裏看見這個傢伙,他還真是有點與眾不同。我是說,我知道塞維勒人偶爾會來這一間酒吧,安靜地坐在一旁喝悶酒,考慮到他們高高在上的優越感,這種場景真的很微妙,當然,他們也是酒吧消遣的不錯對象。但這個傢伙,他不一樣。有種說法叫……額,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麼說。貴族氣?啊,應該叫威嚴感,大概吧。這傢伙身上有種威嚴感又混著點其他東西。我好像還從沒在其他的活人身上見過這種氣質。

無論如何,這種氣質像光環一樣環繞著這個傢伙,好吧,我和善地偏著身子,渴望著一種全新的體驗,我拿起我的酒杯向他走去。當我悄悄坐在他旁邊的時候,他沒有表現出什麼,不過我打一開始就從不懷疑,他也知道我在這裡。不知道也許他挪了挪肩膀或者是其他的什麼部位,不過從我的手臂接觸吧檯的那一刻起,我就很清楚地明白,他不僅知道我坐在他旁邊,而且可能也已經猜到了我是誰,甚至知道我為什麼過來。

我給了這個氛圍三秒鐘時間的停頓。然後,我用我最熟絡的,最易於外國人理解的聲調說道:

「你是新來的?」

「是啊」他答道。

「那你就來對地方了!想看凱勒舞蹈的精華所在,Blue就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沒有接話茬。「來這有一會兒了,」他說道。「這地方不錯。」我不太確定最後一句評論是不是有點嘲諷的味道,不過很快我就忽略了這種可能性,因為在這裡我們就是這樣,有一茬沒一茬地搭話。

「所以,呃……是什麼勞您光臨我們這座小城?」

他瞥了我一眼。我覺得這表示他可能對我有點失望,好像他對我有更多的期望。但我不太清楚他在期望些什麼;無論如何,我們只不過是在派對裏聊天而已,而且他也應該能夠猜到我是個寬容的人。我是說,我可是本地人。

「我是一個音樂家。我跟著其他人一起到這兒來逛逛,」他說道,「噢,是嗎?你會點什麼嗎?」我的好奇心被撥動了,像這樣的一個傢伙會玩什麼樣的樂器?

「我會彈索拉伊科(Suraiiko),」他說。

我有點受到驚嚇。我是說,彈奏索拉伊科絕對是你所能做到的最摧殘心智的事情了,數不清的樂手經年累月地練習,只是為了能夠正確地敲打那個小鼓,這簡直是瘋了。如果您足夠幸運遇上了其中的一位,你一定得打開他們的腦子看看裡面長啥樣。

「索拉伊科?!天哪!我得請你一杯!」我照做了。然後,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裏,我接連著向他提問,回想起來,我的問題簡直就是以平庸無知的方式來質疑一個比你對這個問題知之甚多的人。我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都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不過我認為我的絕對魅力能夠完全抹消這種尷尬,而且我幾乎感到我就要成功了,感覺好像我們聊得已經有些投機。但儘管如此,我與他之間總是有些距離,如同乾燥的寒風吹過我們的談話,使我們的話語冷卻,以至於我們所說的一切都無法達到友好而熱切的程度。不過這並不令我感到驚訝。說實在的,我還從沒見過有哪個塞維勒人不具有這樣的特質。我迄今為止已經遇到了不少於十個塞維勒人。我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總是與你保持距離,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準備接近你還是準備避開你。我總是搞不明白。

在這十五分鐘裏,他告訴我了索拉伊科節奏的哲學基礎和正確演奏所需的規則,我對他的困境突然感到強烈的同情,覺得我們最後可能會進行一場真正的對話,我馬上脫口而出「這簡直令人窒息,不是嗎?」

他停止了談話,揚了揚眉毛。眼睛死死地盯著手中的酒杯。

「你難道不想睜眼看看,去選擇多樣的人生嗎?」我繼續說道,「能夠去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你怎麼知道你在這個時刻不會錯過其他地方的事情?這個世界奇妙而瘋狂,你怎麼能把自己限制在這一件事物中呢?」

他盯著吧檯後的酒櫥好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著要不要回答這個問題。接著他仰頭悶下一口酒。盯著空玻璃杯說道:「選擇一條道路,不意味著你從此失去了換向另一條道路的自由。這只是意味著,你得時刻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如此,你才能在你所選擇的專業領域內發揮你的作用。」

「好吧,」我說,「但同時也有許多事情值得去做。事情去看,去探索,去感受它帶給你的教訓。」

終於,我感覺我開始了一場真正的對話,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目光像一柄鋼鑽,像冰冷的復仇,像在成百上千的軌道轟炸下凍結的鮮活的生命。

「如果水流在每個岔道上都要停留,」他說,「那滾滾大江該如何才能流動?」

我大笑。我看著他,打算說些聽起來很聰明的哲理,但不知怎的,我說不出口。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再次放聲大笑。

他回頭,盯著空空的酒杯。


我最後為他買了一杯,握手無言,然後回到了我的桌子。我想說,這確實是一次不錯的對話,一個有趣的傢伙和所有的……但無論如何,我還有我的朋友,而那陰影,那陰影感覺像是要再次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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