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下女的诱惑》都会是我年终片单的第一名了吧。

看的时候享受(爽),看完之后能生出源源不绝的想法(深)又让人开心(纯)的电影不多,这部算是个中翘楚了。不论单从电影剧情本身来看、电影的制作层面来看,或从原著vs改编的方面来看,都可以让影迷挖掘出好多有趣的东西,顺便掏一掏自己灵魂深处对「政治不正确」的喜好。

站在看过原著的立足点上看电影版有一点是幸福的,除了故事原本就已经被作者 Sarah Waters 设计得峰回路转令人欲罢不能之外,看过书的读者还能从电影的理路中看到朴赞郁改写的功夫,举凡时代背景、人物性格、场布背景、服饰妆发、以至于到融入东方情色文学(甚至不单只是文学本身,还略表现出咱们老祖宗自古以来对性爱的旖想,或说那追求欢愉之法是很东方式的吧),都算是对原著所代表的「维多利亚」时期做出一个「对得起原作」的呼应。

所以不同于那遥远时空背景中的阴郁英式庄园,朴赞郁一开始就让我们看到一个占地极广且建筑风格怪异的混血豪宅。虽然世界唯一一栋「融合洋式与和屋的房子」这说法并不可靠,但是却很画龙点睛地马上将观众引入那个「一切都有点错乱」的氛围里。

都说魔鬼藏在细节里,接下来,概述一下原著与韩版电影的不同处吧。(以下绝对涉及小说及电影重要剧情)

(按:接下来是小姐的笔记时间了。)

 

血缘的舍弃与添笔

真要我说,原作中唯一不令我回味的,大概就是第三部所揭晓的身世之谜,不是因为它不好,而是因为它太令人心碎。而在朴导的版本中,这一段戏剧化的转折则是完全被取代掉了。

虽然整起骗局都是按绅士(韩版中的假伯爵)的预谋所走,但在前两段叙事视角中最令人意外的,便是两个女孩间自然而然发生的爱情。所以到第三部,再一次揭晓这整个局的主导人不是绅士、也不是Maud(韩版中的秀子小姐),而是贼窟里被Sue(韩版中的女仆淑姬)当成母亲一样依赖的萨克斯比大妈时,该怎么说呢,反而让我更加感受到年轻女孩命运的身不由己。这段爱恨交织的血缘背景为两位女孩的感情埋下最难解的难题,亦加深了她们各自的悲剧性。

不过也得说,若非幕后有萨克斯比大妈的母性,便不会促成这一个故事了。萨克斯比大妈与Sue的母亲的缘分,造成两个女婴的身世交换,直到两人18岁时,再费尽心思地交换回来,这一段背景也说明了为何绅士掌握了荆棘之城不为人知的秘密(原作中的荆棘之城并非如韩版中的上月家那般高调奢华,反而有点遗世孤立的味道),并且一心一意地想要拐骗Maud逃家。原作中的绅士对女人没有兴趣,他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事成收钱,这也是为什么萨克斯比大妈放心与绅士联手的主因之一。

(BBC影集版本的Maud, Sue与绅士)

 

不同于原作中的Maud,韩版中的秀子小姐是有正统血缘的日本贵族,在她五岁那年与家乡的樱树一起被移送到韩国,从此便被姨父困在毫无温度的上月宅邸中。更重要的是,原作中的小姐在成长过程中其实一直未曾有过女性的榜样(但确实曾有感情寄托的对象),不过在韩版中,朴导让她们出现了,一是韩方代表佐佐木太太,另一个则是和她有相似背景的姨母。

(演小秀子的演员有点像绫濑遥)

 

当然这两位都算不上什么榜样,佐佐木代表的正是秀子所怨恨的一切(伪装成日本人的韩人),而姨母一出现便在黑暗中给了小秀子一束光,她们一同学习读淫书、一同受罚,小秀子也透过旁观姨母的朗读而了解「朗读」所代表的意义-是在公众下被淫狭的目光给扒光衣裳,在男人的暴力下就范的自辱过程。

(姨母这角色应该是肩负原著中鬼魅元素的一角)

 

姨母是韩版中改动的最为明显的角色(因为原作中没有任何可类比的人物,真要说,或许是Sue的母亲,传说中被公开绞首但其实是被送入精神病院的那位),也是最具功能性的人物。朴导不仅让童年的秀子小姐亲眼目睹姨母的死亡,变成「被留下来」独自面对姨父的无端喜怒和「训练」的受害者。小姐刻意承袭姨母的行为,在自己身上留下前任女主人的痕迹(开头问淑姬的那个问题,便是当年姨母问他的),仿佛取代了姨母的角色,用一点点的无为应对姨父的疯狂。她在念那些取乐于男人的文字时并不会显露自己身为第二性的弱点,因为她内心早已死透。每完成一次朗读,她又更看清男人的丑态(朗读会中的男人丑态毕露也是原著中没有的,因为Maud后来甚至还去找朗读会上的书商帮忙),只是朗读过程总是累人,况且她就算掌握了男人的弱点,也无法、抑或是不想加以利用。

再者,舍弃了原作中与舅舅(韩版中的姨父)的血缘关系,上月这角色便可以任由朴导写得更丧心病狂了。原作中的舅舅除了性格乖戾孤僻、是个狂热份子之外,终身未娶的他对自己的外甥女并没有男性对女性的欲望(顶多是为Muad去性别意识)。他自称「毒物管理者」,投入于编写情色文学的索引,并一心一意把Maud培养为继任者,他对Maud造成的影响比较多是来自于父权/威权上的压制。不同于原著中的舅舅是个真正的贵族,韩版姨父只是一个靠拢殖民政府而发财的投机份子,他的物质欲望甚至能够和假伯爵相提并论(因此这两个男人本质上是极为相似的),或许他对秀子从来都没有欲望,更可能,他热衷于文字、语言的暧昧空间所带来的刺激的程度,更胜过追求自己肉体上的愉悦,他想与秀子结婚的原因主要也是为了她身后的财产。这一笔鲜明的改动,更让我想要拥护朴导这次想谈的不是欲望毁人,而是真爱能够大于无尽的贪欲。

(你认得出变态姨父是赵震雄吗?)

 

小姐、扒手、骗子与土豪

很难说朴导是不是因为原著中出现如此多社会阶层而对本故事产生改编兴趣,但选定日本殖民时代为背景,让片中的两位男性角色冠上日本姓名,并都不得善终,确实是一个令人联想到导演本人的国族思想倾向的安排。下女淑姬所代表的低下阶层,反而不像原著中的Sue那般缺乏自信且畏于阶级观念而迟迟不敢和Maud走上同一阵线(毕竟是英国)。韩版的下女年纪略小于小姐,但展现出来的却是一个年轻灵魂所应该有的无畏和干劲(双关),对比秀子小姐几乎都要放弃抵抗的心态,淑姬的草根性格确实推了韩版的改编一把。

(敢做敢当的血性女子--金淑姬,想必也会是个好妈妈)

 

年轻的淑姬或许也可以看作导演想要置入的大韩民国精神,就是这么直率、耿直、忠诚(我知道很多人听了不屑但事实确实如此),遇到坏事就骂脏话,看到珠宝就忍不住展现自己的专业知识(比象牙塔里的小姐还高强),也因此让淑姬在小姐的人生里面成了一个英雄。无论是主动毁书或是用行李为小姐铺路的行为,都充满了真心疼惜对方的味道。

原版中的Sue其实反而更像一个被拯救者,她在世上是真的无人可依靠于是才变成一个自救者,这也是原著迷人的地方,两位年轻还未定性的女主角透过这场骗局以及被骗,终于找到自我价值,萌发的情感和欲望只是少女成长的其中一个关卡。不过对于思想传统、但行动直率的韩民族来说,或许如此露骨的性爱场景真是表达爱意之必须。(觉得本片床戏充满动物本能的我忍不住要为朴导护航)

韩版的假伯爵则是把原作中绅士的阴柔气质给完全删除,在原著中,绅士绝对是阻止两位女孩发展情谊的最大障碍,因为他的同志特质让他敏锐地发现到Maud和Sue的不寻常情愫,并懂得以此敲诈两人,加深两位年轻女孩对彼此的罪恶感及不信任。但在韩版中,完全沙猪化的假伯爵最后则变成被小姐迷住,而人一把持不住便是丑态毕露,这角色更是顺理成章地走上自取灭亡之路。两位女孩对假伯爵的毫不掩饰地反感反倒成为彼此的定情关键。

 

语言的意义

虽然事前知道朴赞郁为了纳入更多东西方元素,而把故事设定在日本殖民时期的韩国,但我没想到剧中的韩、日语的转换竟然也是他精心设计的一环,略懂这两种语言的话可能可以看出更多的趣味,像是小姐偷学了韩文的「他妈的」,女仆在掀开小姐衣服时情不自禁用母语讲了「好可爱」,以及最后两男对质时终于卸下日本人的假面具而开始连珠砲式的韩语攻讦。这安排或许有些后设意图,代表了韩语才是真情感的一种隐喻。

流利操作语言多少带著一点文化优越及种族特性,所以当小姐开口讲韩语时,女仆惊讶了,虽说是为了因应生活所需(学会韩语则多了自我保护的一项武器),小姐甚至还偷偷学会下女的粗鄙语言(为的是想摆脱自己的血缘所带来的悲剧),便在那一瞬间有了能够扮演平凡他者的权利和满足感。

(小姐鬼画符完全展露出朴导的恶趣味啊,干嘛这样诱人笑)

 

日语在电影中代表著正式和高级的语言,在朗读会上,小姐需要一本正经地以日语演绎淫书的内容给在座的绅士们听。在原著中有提到,在Sue来到荆棘山庄前,那些文字对Maud是毫无意义的,她看那些文字都是死的,如同假伯爵所说:「小姐是像水鸟一样冰冷的女人。」是整座宅院里唯一一个自己无法勾引的女人,并奉劝与小姐订有婚约的姨父:「训练不要太过火,除非你偏好和尸体交欢。」但在读到《金瓶梅》中的女女欢爱场景时,她第一次拿出了手帕拭了额头上的汗,如同她童年亲眼目睹姨母朗读的一幕,那是情欲被撩拨的象征,也是小姐即将突围的预兆。

 

两次初夜

在原著中,两位女孩发生亲密关系的隔天一早,彼此的反应便是接下来事件走向的关键点。在一夜激情过后,Maud虽然还在假鬼假怪扮演天真无邪的角色,但她衷心盼望得到Sue的真心回应,但Sue却展现出羞耻并还陷在那场不道德的骗局中,因此让两人错过。反观韩版在这隔天一早的部分并未著墨太多,小姐与女仆的关系不仅没有破裂,反而更显得紧密交融。

(情欲溜溜转的入浴戏,恩,潮湿与香气都是点燃欲望的极佳助燃剂啊。当然,也不能少了迷蒙的双眼以及求救般的呼喊...)

 

小姐与女仆的初夜固然重要,但小姐与假伯爵的初夜更是被朴导给改编得更有遐想空间。原著中小姐与绅士假结婚的初夜,其实是令人心碎的。

是夜,Maud向Sue索爱不成,只好回到绅士的身边,完成整场骗局,Maud再怎么骄傲,还是不免惧怕眼前的男性。绅士一开始揶揄了女性的月事,「如果你正好在流血的话就省事多了。」然后才不情愿地献血当作两人初夜的象征。但在朴导的版本中,小姐的行动则是一次主动的出击,她不需要假伯爵为她牺牲奉献,反倒是采取了初夜的主导权,让假伯爵在一旁只能用眼睛看她完成整场「演出」(该说多亏了姨父的训练吗),是一次聪明的挑衅。

当然,整部电影与原作最不同的地方还是两个女孩的提前互诉情衷、提前联手,这一个转变,竟让第一部最后那看来有点不尽开心的剧情也明亮的起来,原来小姐装疯,确实是装给假伯爵看的,而隔著门扉的那一吻不是情感错乱下的产物,而且情感确立下的行动,这样子来看,的确让整个故事的结局看来更如同童话般美好,而那余音绕梁的铃声,就算响得再狂再淫乱,也都不能否认这真是个梦幻的「公主与公主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的古典写法啊(还是你们认为王子与公主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常中不包括性的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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