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心情糟透了。」

「所以我就警告你別亂來了。」

千世坐在病牀旁的椅子上,一改剛才的態度,以柔和的語氣開口說話。

「不是這個啦,是今天任務結束之後,有人說我們是怪物。」

「……又是那些人嗎?」

「怪物、怪物地叫,我纔想罵他是人渣咧。」

千世抬起手,摸了摸千封的頭。但千封馬上抱怨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一臉羞紅地撥開千世的手。

「那祐呢?他還好嗎?」

「看起來應該是還好,畢竟他都當場兇回去了。而且還安慰我別放在心上。」

「這樣啊。真像他的作風。」

千世低頭,似乎想起了過往的記憶,停頓了一會兒之後再度開口:

「他跟你一樣,老是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還重要。雖然他的年紀比較小,不過有他在戰場上幫你,我真的覺得很放心。」

「什麼叫做他幫我?是我幫他好不好?」

「哎呀,是嗎?那為什麼平常都是你在兇人,今天卻反過來了呢?」

這一瞬間,千封的臉色短暫改變。不過馬上又恢復原狀了。

「你沒有話想對我說嗎,千封?」

「…………」

「看來是有吧?」

雙方的對話暫停了好一陣子,最後千封宛如投降似的,嘆出一口氣。

「為什麼事情就是瞞不過妳……」

「因為我是你的姊姊呀。」

千世靜靜地笑了。

「所以呢?如果你想說,姊姊會聽喔。」

「什麼叫做我想說……妳明知道我為什麼要瞞著妳。」

「是啊⋯⋯我知道。」

千世露出一抹落寞的微笑。

千封低下頭,看似盯著自己的手,其實視線根本沒有對焦,胡亂遊移在所有映入視野的東西。

他們之間又隔了好長一段靜默,這時候千封閉上眼睛。

「……我作惡夢了。」

「嗯。」

「夢到爸媽……」

「嗯。」

千封睜開眼睛,繼續往下說。

「我很小,在街上被『那個人』抓住,我一直叫他們救我,可是他們不理我,他們說……」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越說越細。

最後一句話,他發出顫抖卻又清晰的聲音:

「活該,你這個惡魔……」

千封才剛說完,千世立刻站起來抱住他。

他的身體比想像中還要冰冷,光是想起那些回憶,就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千封是一個比他自己想像中還要像烈焰的人,他衝動、直接而且強悍。他的能力形式之所以會是「火」,或許也和他的這種特質有關。另外一個原因,大概就是小時的遭遇吧。他在孩提時代經歷的那些痛楚已經根深蒂固,在心中化為一塊不可能融解的寒冰,當他回首那段回憶,那塊寒冰便會釋出寒氣,直接凍傷他的心。

或許他是出於不想輸給那些回憶的意念,才會讓他的能力發展成灼熱的火焰。

千世搓搓他的背,希望能減輕他這種發自內心的冰寒。

「我沒事啦,反正明天就好了,我習慣了。」

「這不是你應該習慣的事情。」

——不然妳說應該怎麼辦纔好?

千封吞下這句差點脫口而出的話。

他明白,遷怒千世根本不合乎情理。況且千世這些年為他做了多少事情,他不僅知道,而且都看在眼裡。

她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終於把原本回不去的家打造成可以避風的歸宿。可是……

「千封,只要你願意,你隨時都可以回家喔。上次爸爸也說他想來這裡看你。」

「……我說過了,我還沒辦法相信他們。」

千封推開千世的手。

「在我成為炎帝之後才說要見面……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關心我。而且天海千封在五歲的時候就死了,我現在又不是天海家的孩子……」

他冷冷地說出一個殘酷的事實,同時也是他心裡一道深深的傷痕。

千封至今還記得很清楚,十三年前他五歲的時候,父親在家簽署文件將他「賣」給研究所時的光景。

從那一天起,天海家的長男在形式上死於意外事故,從此不存在於世界上。

在千封心中,他的父親是一個使用「簽字」這種不痛不癢的手法,輕易換取大量金錢並把親生兒子推入實驗深淵的人。

那個人知道自己輕輕動幾下手指,竟害得兒子遭受多少無法明言的痛苦嗎?

這恐怕就是千封心中最大的疙瘩了。

「千封……」

「我知道妳努力改變了他們的想法,我也相信妳說的話是真的,可是我很害怕……我不想要在我回家之後,又得對他們失望。」

如果不跨出第一步,這件事情將會永遠傷害著他,但是沒有人能保證,他跨出了這一步之後,一切就會好轉。

事情也許不會像他們希望的那麼順利,他可能會再次失望、再次受到傷害。

到時候,他沒有自信還能和促成這件事的千世好好相處下去。

「……姊姊不會勉強你,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千世也很清楚千封的顧慮,即使如此,他還是希望修復他們之間的關係。

因為她知道,這是千封內心深處最純粹的希望。

縱使他嘴上這麼說,但在他的內心之中,還是把他們當成家人,否則他不會說出「失望」兩個字。

「等你哪天改變主意了再跟我說吧,等你不再害怕,我們就一起面對……姊姊會永遠站在你這邊的。」

「……謝謝妳,姊姊。」

 

 

拉比尼斯警報解除後,市中心的大街上慢慢恢復人潮與車輛。由於乘車避難處集中在同一個地方,因此這個時候最容易塞車。

車陣中,有一輛黑色的轎車,狩刀和祐就坐在裡面。

狩刀趁著車陣停止的時候,從口袋拿出一隻手機。

「來,這是你的新手機。」

「啊……謝謝。」

祐恍然大悟地伸手拿取手機,似乎是忘記自己的手機在學校摔壞了。

手機之類的日用品算是補給品,只要在任務中損壞,馬上就能拿到新的。而且祐的手機隨時連結著月影的備份系統,因此就算拿到新機,裡面的資料也不會消失。

當他接過手機的那一瞬間,手機傳來震動。

這次輪到狩刀想起什麼似的,立刻開口:

「啊,我忘記說了……自從通訊轉到這支手機之後,亞澄就打了好幾通電話過來。」

「咦!」

祐在密閉的車上發出響亮的驚愕聲,他慌慌張張地看向手機的螢幕。

來電顯示的確是櫻庭亞澄。

祐立刻按下通話鍵。

「喂?」

『太好了,你終於接了!我看你的手機不在書包裡,想說你應該帶在身上。你還好嗎?你在哪裡?傷口嚴不嚴重?』

電話接起來,亞澄急迫的聲音便傳過來,讓祐嚇了一跳。

「我、我沒事,醫生說只是一點小傷。」

『真的嗎?』

「真的。」

『……那就好。那你現在在哪裡?要我去接你嗎?』

「呃⋯⋯不用了,有人送我回去。」

當然了,是月影的總司令——神野狩刀當他的司機送他回去這種話,祐死也說不出口。

『這樣啊……我跟你說,我幫你把書包拿回來了,等你到家我再拿去給你。』

「嗯,謝謝妳。」

祐說完,結束通話。

「看來你選擇回家是對的。」

「是啊。」

狩刀面對前方道路,在踩著油門前進的同時,側眼看了祐一眼。

因為天夜不在的影響,祐身上的傷口在這兩個月激增。少了一個幹部,他和千封得率領三個職責不同的部隊,有時難免會產生混亂。不過他的能力強大,原本就不太會受傷。他身上的傷從以前開始都是為了保護別人才會出現。

「抱歉,這兩個月太勉強你和千封了。」

「沒關係,說到辛苦,大家都是一樣的。」

從前他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戰爭唯一平等的就是痛苦。

他很認同這句話。正因為他站在幹部這個位置,所以看得比別人更多。

他知道沒有人是「輕鬆」的。

況且他覺得比較「痛苦」沒有任何意義。即使在這場勝負中獲勝,贏的人也無法得到什麼。

「天夜說他明天就會回來了,我會先給他三天假,之後再輪到你們。」

「天夜明天就回來了?太好了!」

祐露出開心的笑容。

「你們是頭一次分開這麼久吧?」

「是啊,自從我認識他之後,在一起變得很理所當然。我原本以為我們只是普通的朋友,要離開鷹森的時候,我還想以後大概沒有機會再碰面了,後來沒想到會在月影重逢。」

狩刀笑道,順手轉了方向盤,往右邊行駛。

「你們是普通的朋友啊,不對嗎?」

「……嗯,你說得沒錯。」

祐看向車窗外,繼續往下說。

「天夜大我三歲,當我在鷹森的學校遇見他時,我就覺得非跟他交朋友不可了。」

「為什麼?」

「……神野先生,你不能笑喔。」

祐把頭轉回來,支支吾吾地開口。不過狩刀卻是一臉想要嘲笑他的表情。

「那要看你說什麼了。」

「⋯⋯因為我覺得他很酷。」

「⋯⋯什麼?」

狩刀頓了一秒纔回過神來反問祐,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是……他有一種獨立自主的感覺,好像可以自己處理任何事情,一個人也可以活下去。」

「啊——……」

狩刀心裡有底,天夜當時的確是那個樣子。

不過他不太喜歡,甚至覺得那是缺點。

沒想到在祐眼裡卻是優點。

「那個時候我就快要當哥哥了,覺得自己應該要振作一點。所以看到天夜那個樣子,我就覺得很憧憬。」

「這樣啊。」

狩刀往右再次轉動方向盤,並在腦中推算他們當時的年齡。他記得天夜是小學入學沒多久才遇見祐,換句話說,祐當時是四歲。

——那的確是他的弟弟燿嗣出生的那一年。

這時,祐在窗外看見和他穿著同樣制服的學生。

「……總覺得好不可思議。」

「什麼事?」

「我們看起來明明一樣,但只是隔著一片玻璃,卻有這麼大的不同……」

聽了祐說的話,狩刀也追著他的視線,看見走在街上嬉鬧的幾名學生。

「是啊,你和他們的確不一樣。」

「…………」

狩刀慢慢踩下煞車,停在路口紅綠燈前。

「你有他們沒有的覺悟,所以才會在這個地方。對嗎?」

祐一臉訝異地看著狩刀。

忽然想起他這個人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思考方式一直和自己不同,而且總會說出讓自己心裡好過的話。

「謝謝你,神野先生。」

祐釋懷地笑道。

「你說得對,我就是為了讓他們一直待在『那一邊』,所以才選擇踏入『這一邊』。只要是為了保護大家,我什麼事情都願意做。」

祐再度轉頭看回車窗外的學生們。

而狩刀雖然嘴上那麼說,其實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不捨。

像他這種年紀的孩子原本應該與這種事情無緣,就因為身上擁有一般人沒有的能力,所以非得上戰場不可。他們這些人為了生存,竟然不允許一個小孩撒嬌,無情地將他逼到生存的角落。

每次看著祐,就會讓狩刀反省自己的無力。

綠燈之後,車子再度右轉進住宅區,往神鳴家前進。

神鳴家是七年前祐一家人從鷹森搬過來時,由狩刀安排的住處。庭院有一棵很大的三角楓,每到這個時期,樹葉會變成橘紅色。由於附近沒有其他人種植楓樹,因此成為一個顯眼的標記。

那棵楓樹可說見證了神鳴家這七年來的生活,對祐而言,也充滿許多回憶。

「好,到了。」

轉眼間,狩刀的車子就來到一幢種著三角楓的房子前。

祐道謝後,解開安全帶下車。這時候亞澄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祐!」

祐抬起頭,看見亞澄從隔壁人家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對著他揮手,接著便轉身消失在窗戶邊。

隔壁家牆壁上掛著「櫻庭」的門牌,這裡正是亞澄的家。

祐彎腰,隔著車窗再次向狩刀道謝。

「謝謝你送我回來。」

狩刀露出一抹微笑,為了不讓亞澄看見他,跟祐揮手示意後,馬上踩下油門離開。

此時亞澄正好走出家門。

「祐!」

「亞澄。」

祐笑著回應。

亞澄看他的傷似乎沒有大礙,終於放下不安,於是遞出手上的書包。

「來,你的書包。」

「謝謝妳。」

祐接過書包道謝,轉身推開自家柵欄門。

「妳要進來嗎?我請妳喫點心。」

「好!」

見亞澄露出滿足的笑容,祐心裡也升起一股暖意。

他們走進家門,屋子裡沒有其他人在,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在走廊上迴響。

「我先上去換衣服,妳在客廳等我一下。」

「阿姨呢?」

「她這個月的星期二和星期四都在陽森國小代課。」

祐的母親真雪是一位老師,結婚之後就只接在規定時數內的臨時代課工作,因此偶爾會不在家。

「我馬上好,妳先進去等我一下。」

「嗯。」

亞澄與祐分開,走進客廳。

她很熟悉這個家,自從祐七年前搬家來到這裡,她就時不時會過來串門子。

房子和人相同,雖然會有些小變化,但是骨架卻不會輕易改變。這些年神鳴家改過擺設、裝飾,因為兩兄弟調皮搗蛋而換過壁紙,但家中卻始終散發著歡笑與暖意。

亞澄非常喜歡這一家人。

客廳有一片落地窗,可以直接看見庭院的三角楓。亞澄走到落地窗前,仰頭看著泛紅的楓葉。

這棵樹下是她和祐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當時的祐全身纏滿繃帶,不難想像當初他在鷹森受了多少苦。但是要有什麼樣的經歷,才會受到那麼嚴重的傷,這一點亞澄始終無法想像。

因此亞澄討厭雷帝。

她知道祐身上的傷或許不能全怪雷帝,她也知道就結果而言,雷帝阻止了拉比尼斯繼續橫行。但這些腦袋都明白的事情,她的心就是無法接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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