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四月十五日,下午。

波士顿马拉松终点线附近发生两起连环爆炸案。截至目前,三死百来伤。许多人必须截肢。读完新闻,陷入深沈无助的悲哀。仿佛心脏肺腑都被紧紧掐住,无法呼吸。眼眶泛湿却流不出完整的一滴泪。在上班途中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觉得去上班这件事显得荒唐。在某个地方,有人就这样无预期地死去或失去了手脚。一个城市陷入了高度警戒的恐慌。世界明明再也不同了,但怎么此刻我所见的一切还是照常运转;怎么与我同车的乘客都像没事人一样?我知道生活是得继续下去的,不可能因此停摆。但不该是无动于衷的淡然甚至麻木,即便麻木是为了让自己不绝望的防卫机转。也许我身边的这人心𥚃正在哭泣。我只能看到肉眼所能见的。此刻我感到疏离,被一层毛玻璃与整个世界隔绝。听到的声音像遥远传来的回声。调皮揭开帘幕一角偷窥的顽童,看到了不该知悉的秘密,没人相信他,无人可分享。从此他不再是这世界的人了。是谓边际经验,穿透了日常生活所架构的迷雾,与无常面对面,看进它空洞凹陷的眼窝。寒入脊髓。

又因那流不出的泪,因这无关个人的悲剧所引起的极度情绪化,我真切体会到生而为人的集体潜意识,以基因排序相连结。我属于这个更大的群体。可悲复可悯,可憎复可怜的人们。生命是如此脆弱。死亡是如此无所不在。我们的社会其实是奠基于某种程度上盲目的信任才得以运作。我信任我并不认识的司机没酒醉驾车;坐我身边的陌生人不会突然暴起伤人;我早上买的咖啡没被下毒或吐口水。这些事都可能发生,但我不能耗尽心力只是担心它们发生。若然,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只能相信人性本善,或最起码社会化的约束力。这起爆炸案推翻了这假设,再次把北美社会投入动荡中。

在多伦多星报的一篇体坛评论中读到,九一一是个警告,则波士顿是个提醒。提醒什么?这世界没你想像的安全,「他们」仍然在暗中威胁着你。

没想到九一一恐怖攻击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家不看电视,网路仍需拨接连线,我直到隔天朝会才知世界在一夜之间翻天覆地。虽不至倾灭,但历史从此走上未预期的道路。当然彼时我什么都不懂。连记录画面都没看过,这灾难自也没烙印入眼瞳。升旗台上教官口沫横飞,要大家提防可疑人物注意任何不明物体的出现。这警语遥远得像是反攻大陆的口号;不切身得像一年一度虚应故事的防灾演习。台下,大家窃窃私语著究竟对街美国在台协会会不会让我们有危险;有没有谁瞧见神色仓皇形迹可疑的中东人;我们可不可以提早放学回家?即便压低了声音,那微乎其微的、对于有别于日常的大事发生的兴奋与好奇仍渗了出来。青少年独有近乎残忍的天真,或说无知。

日后,我欠的泪在不同场合流下。我还是没看过世贸大厦倾颓的影片,但亲手拂过附近教堂前的栏杆。那里曾挂过投身救灾的警消人员换下的鞋,许多从此无主认领,再没有人回来将它们穿走。我初次造访纽约时,它的天际线再不是我于众多经典电影或影集里向往过的那样了。

二二八、九一一、四一五。这不是明牌亦非密码,几组数字记录了人为的苦难。

海地与东日本的震灾海啸,虽让我心碎却未对人失望。因为从千里之遥的安全处张望,我可以尽情耽溺于人性中自我牺牲彼此扶助的光明面。我哀伤,我的安全感却未受到冲击。这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这是个安全的世界」此一假设,或假像,得以继续运作。八八水灾是另一个故事。Too close to home,无法在此时继续深思下去。一直以来我以鸵鸟的姿态面对世界上无所不在的苦痛。我一次只能在乎这么多,我告诉自己,适当的无知才能维持我的sanity,才能继续感到快乐。也许我宁可当个健康的笨蛋而非疯狂的智者!Irvin D. Yalom会说还有第三个选项,但我现在无法顾及。

我知道我只看得到被报导的苦痛,只能体会我愿意接受的悲伤。当我读的是CBC, BBC, CNN时,我接收到的讯息已先行经过了筛检;我读到的情绪仅代表了故事的一面。如果我看得懂其他国家的新闻,我会读到什么?我只知道没人有权利夺取性命制造恐慌,不管背后有什么理由都一样。人命没有办法被比较,没有谁的心碎比他人伟大。天下大同现在是神话,多希望终究不是梦话。

 

后记:

这篇文章完成于今日上班途中。看完报纸后情绪激动下的意识流,晚上读过决定略为校订后上刊。谨以此记录人类历史上的无数创痛与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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