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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诗人」李屏宾一生都在追逐光与影,身为摄影师,他借由镜头建立成就感与自信心。少小离家的他,学著在无依无助之中自强,30出头流落香港,分秒必争不许失误,终于练得文武兼备。

长年来,他自我刁难,像侠客中的独孤求败。现实中,他不卑不亢,外表看似粗犷,心却很细。大半辈子流离,与家人聚少离多,男子汉大丈夫的软肋是家庭。世路多歧,有些事可以咬牙苦撑,有些事却教人不敢多言,多言易醉,也令人流泪。

李屏宾 小档案

  • 出生:1954年生于高雄凤山
  • 学历:基隆海事毕业
  • 获奖:多次获金马奖、亚太影展最佳摄影,作品横扫国际影展:坎城、南特、柏林及美国国家影评人协会等等。是当今全世界最重要电影摄影师之一。

7月酷暑,正值第20届「台北电影节」,我们来到西门町中山堂的「影人休息室」。初见面,担任主席的李屏宾一脸笑盈盈,用嚼槟榔的红唇,和我们打招呼。他一头及肩乱翘的卷发,浓密落腮胡,酷似《三国演义》里的张飞,粗犷外表下,却有鹿一般含情细腻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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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习惯叫他「宾哥」,但李屏宾本人没什么架子,访谈完,被我们拖著跑上跑下拍照,态度不卑不亢,平易近人。

据说李屏宾有一回在片场,太专注思考,疯狂嚼槟榔忘了喝水,隔天发现嘴巴被咬破。采访片刻,我发现他嘴巴停止咀嚼,忍不住问不必吐槟榔汁吗?他悠哉说道:「我通常咬一咬直接吞下去。」

不只吃槟榔方式霸气,他还很享受冒险的滋味,64岁了,依旧逞勇好胜。2年前,他跋涉到海拔5,000多公尺的西藏羌塘无人区拍摄电影《77天》,在野地住了2个月帐篷。没多久又搭著船,一路从长江上游颠簸到下游,历时2个半月,拍出获奖无数的电影《长江图》。

长年与侯孝贤合作的李屏宾,缔造台湾新浪潮电影的写实美学风格,累积作品高达上百部,类型横跨艺术片与商业片。他曾7度获金马奖最佳摄影、2度获亚太影展最佳摄影,更横扫多个国际大奖最佳摄影:坎城影展、南特影展、柏林影展、美国国家影评人协会等等。2007年,挪威奥斯陆电影节替李屏宾举办摄影回顾展,颁发特别荣誉奖,尊崇他为「光影诗人」;2016年,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也替他举办回顾展,成为亚洲首位获此殊荣的电影摄影师。

入行40余年,拍过最揪心的电影是侯孝贤《童年往事》,李屏宾回忆:「那时我大概30岁,在侯孝贤的老家凤山火车站附近拍摄,我也是凤山出生,有同样的情怀和时代记忆。片中的父亲过世后,几个小孩跟著失去记忆的老祖母流离,母亲忙碌又得癌症,在拍的时候我就很痛啊!」他或许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想起自己流离的家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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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李屏宾拍摄的电影《长江图》(杨超导演),获得第66届柏林影展杰出艺术贡献(摄影)银熊奖。(东方IC)

幼失怙 拳头中长大

李屏宾在5个小孩中排行老3,4岁那年,担任陆军砲兵指挥官的父亲在823砲战受重伤去世,母亲靠卖菜和帮人洗衣来养家。孤儿寡母多艰辛,他在外调皮捣蛋受了伤,从不撒娇哭诉。长大后他回忆:「妈妈对我是有一点放任,因为从小我在家里个性就比较强,也因为我从小父亲不在,妈妈对我的看法或我说的事情比较认真。」

10岁,升上小三,他自愿一个人搬去台北木栅的「国军先烈子弟教养院」寄读。「每个军人遗族家庭只有一个名额,哥哥、姊姊太老实,我觉得自己比较外向,不想让妈妈为难,就跟妈妈说我去好了。那边类似军事生活,都是团体活动,一大早升旗、唱院歌,老师会骑著脚踏车来,像领牧羊犬一样,领著我们走去附近木栅小学上课。」

青春期男性的团体如同小型社会,想被尊敬的捷径,只有拳头。「我有时候被人家欺负,有时候也会欺负人家。」抽烟、打架、逃学,无恶不作,一天一天,他察颜观色,培养保护自己的能力,也学著从残酷的竞争中迅速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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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台北电影节「国际新导演竞赛」颁奖典礼,主席李屏宾(右)和导演侯孝贤(中)上台颁奖。

少脾气 遇不平则鸣

当年没有智慧型手机可以自拍传讯,想念母亲时,他只能写信,画上自己的人像。1年里,只有寒暑假才回家,没钱买车票,就跟几个同学从凌晨的木栅走到台北火车站,累到睡倒在站外喷水池旁,等第1班火车开,再买张月台票冲进去,一路逃票回凤山。

国中毕业,他考上早年以打架闻名的基隆海事,当时全家已搬迁台北,李屏宾每天带便当上学,因为穷,便当里只装白饭,没有菜。偶尔妈妈心疼,会多烧几道菜,但重义气的他到了学校,就把饭菜分给其他更穷苦的同学一起吃。

拍摄李屏宾纪录片《乘著光影旅行》的导演姜秀琼说:「他有一种侠客性格,某次拍片,摄影组组员的底片出状况,他二话不说揽下责任,不让组员被骂。他很少发脾气,难得有情绪波动,是看到比较弱势的工作人员被欺负,他会跳出来打抱不平。」还有一回,他在嘉义拍《童年往事》,某天晚上,去吃饭的路上,看见一名穷人乞讨,他从口袋掏出1张千元钞给对方后,才发现身上没钱了,自己连晚饭也没得吃。

退伍后,为了减轻母亲负担,他报考「中影技术人员训练班」,著急地想分担家计。刚入行,李屏宾自称第8助理,技术还没学到,所有杂事从扛灯、抬脚架,样样要干。他求知欲强,短短半年就签约成了见习生,晋升第2助理,还分身去做灯光助手赚外快,同时储备灯光知识。有时候摄影师太忙碌,他自己架了灯,背著摄影机就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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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屏宾(左)今年与初次执导的刘若英(右)合作《后来的我们》,拍到男女主角久别重逢那一幕,李屏宾说自己也忍不住被感动了。(翻摄网路)

才华加上努力,30出头他便以《策马入林》获亚太影展最佳摄影。在此之前,常有前辈倚老卖老讽刺「年纪轻轻能干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也不气馁,反而自嘲:「我一脸胡子,怎么叫嘴上无毛?」

江湖上流传,李屏宾在片场呼风唤雨,哪怕突发任何意外,都能化危机为转机。侯孝贤是出了名的不爱打灯,李屏宾常被考验用最少的灯,做出光影质感。拍摄《海上花》时,侯孝贤说要「油油的光、窄窄的衣服」,李屏宾自制类油灯光源,映在演员的丝绸服装,反射出油画质感。他说:「我一定用最简单的光、最简单的现场物件来变化。我很少把灯直接打在演员身上,而是打在景上,有点像水墨画,把光设定在一些我希望他们移动的地方,透过表演来呈现光色。」

1987年,李屏宾33岁,跟爱情长跑12年的美国籍女友结婚,岳父当年是美奇(ESO)鞋业公司的台湾负责人,带著女儿来台,竟促成一段良缘。1988年,他被借调香港拍片,某天接到中影来电,公事公办逼他回台北打卡,但片子明明还没杀青,他索性跟中影辞职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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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替李屏宾(后中)举办为期半个月的摄影回顾展,妻子(左)也莅临祝贺。(中央社)

沦异乡 耽溺无助感

他戏称自己「流落香港」,一混便是11年。为了糊口,什么片都拍,虽然困难重重,但他很清楚,风险就是机会。「我很喜欢那种『无助感』,那种『什么都没有,之后能干什么』的挑战。即便现在,我也习惯把自己放在那种环境,我不让自己安逸,像我那么老了,还自己操机呢。」

香港片场以钟点计费,跑一趟厕所回来,要重新打灯,耽误进度又耗成本,他因此养成不随便跑厕所的习惯。为了怕脑筋迟钝,他三餐不敢吃饱,天冷不敢穿暖。香港人拍电影天马行空,有困难不逃避,反而加重挑战,他每日紧张兮兮,花比别人多一倍的精力学习,终于练得文武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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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屏宾说自己没特别养生,但从年轻就开始练气功(朝阳气),每日晨昏各一次,这训练让他手拿镜头可以在瞬间很有速度,拍完时再调气,又可以很快恢复。

「我在台湾拍艺术片居多,来香港才学拍动作片,动作片摄影师要跟演员一起武打,但没人教我,如何手拿机器快速移动又不抖。试戏时我仔细看,发现用小碎步跟拍,比较不抖。香港很现实,我没地缘也没人际关系,万一被换掉,路就断了,于是我压迫自己一定要超越自己,一次都不能失误。人生有时候连一次都不能错,错了就再也回不来。」

那年代港台不太互通,独在异乡为异客,很是孤独。「那种失落感,让我常常不想起床,一起床就要面对今天,很不想去现场,现场没一天好过。其实很矛盾,我希望人家找我拍片,但没有导演是请你去轻轻松松交朋友,他们是要你拚命啊!」

寻光影 找麻烦求生

为了精进美学造诣,他靠欣赏国画大师李可染、傅抱石的水墨画,以及收藏古董瓷器来「养眼」。水墨画以黑白表现情绪,明暗刻划细节,瓷器有精致又考究的工艺线条,耳濡目染久了,上乘的光影和花色会主动打招呼。「这对我影响在哪?有时候拍东西只拍一个大氛围,容易忽略细节,所以我也渴望追求这种细节。我把这套技术挪用到摄影,一开始,很多人觉得我是外行人,嫌我不懂光,又不懂得用灯,其实我有用,只是把黑也运用在其中。」

在教养院养成独立早熟的性格,在香港搏命求生培育出处变不惊的意志力,至今,他仍不断给自己出难题,从严苛里求新求变,比如用日光片拍夜景、挑战失焦镜头,或把传统滤镜层层加叠,配出新颜色。

「2000年左右,很多学生毕业以后说没钱、没设备,我就跟侯导说不用专业的灯,看可不可以拍?我们用日光灯,60瓦、100瓦的灯泡也拍了3、4部电影,从《千禧曼波》到《红气球》吧。那时也是一种挑战,我们已经很少灯,为什么还有人说他们器材不够?这也是一种激发,在激发里面就会产生一种不一样的斗志跟呈现。」这种自找麻烦的性格,很像是侠客中的「独孤求败」。

1998年,老婆为了儿女的教育,决定搬回洛杉矶,他无法拒绝。那时,他已得了2座金马奖,小有名气,搬去美国,长途电话贵,谁敢打来谈剧本?「等于人生被迫重新开始,我痛苦地思考,要想办法继续做我喜欢的电影,还是换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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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屏宾外表粗犷,嗓音低沉豪迈,心思却很细腻,拍出来的画面感情饱满又带有诗意。

他每年生日几乎在工作中度过,有时还忘记老婆的生日。家像旅馆,一年好几个月在外奔波,跟家人聚少离多,他心中填充著亏欠。自身成长欠缺父爱,如今也不得不在儿女成长过程中缺席。记得儿子5岁时,在家中看电视,瞧见李屏宾上台领金马奖,一气之下竟然关掉电视。

他对家人的回馈是逆来顺受,即便对美学如此执著,居家装潢却不干涉。「生活嘛,还是别让家人麻烦,舒适比较重要。我工作一去2、3个月,他们长时间住在那里,我不能要求太多,让人家去痛苦。」从10岁入教养院,冒险已鸣枪,他始终在迢迢险路上奔跑,停不下来,也不敢停。颠沛流离成了一种内伤,也成了信仰。

在美国,他待业了4、5个月,第1通电话是张艾嘉。「我心想一定要拍好,拍不好谁敢找我!眼前没退路了,要破釜沉舟,没想到当时拍的几部片《心动》《海上花》《花样年华》《千禧曼波》等都离经典不远,且类型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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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拍摄王家卫《花样年华》,替李屏宾带来了电影生涯的高峰,本片夺下海内外多项最佳摄影奖,包括金马奖、坎城影展、亚太影展等等。(翻摄网路)

男儿泪 哽咽爱难言

除了妻小,生命中他最放不下的人,是母亲。导演姜秀琼说:「宾哥很心疼母亲,每次提起,他就会流露出最脆弱柔软那一面。」某次访谈,他甚至伤心激动得落泪,这一幕后来因为种种考量没被剪进去。

2001年,《花样年华》夺下金马奖最佳摄影,上台致词时,李屏宾说:「我母亲在她花样年华的时候,为了抚养我们几个孩子,一直守寡至今。我今年已经47岁了,母亲也老了,所以我要在这边把《花样年华》的奖献给我的母亲。」2007年,他去挪威领奖,邀请80岁的母亲同行。李屏宾说:「我只是想让妈妈看到我在干什么,让她宽慰一下,毕竟她的感受肯定会比我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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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跋涉到地球多远的地方,不论得了再多大奖,李屏宾内心仍有个地方,牵挂著母亲。(翻摄《乘著光影旅行》)

母亲今年92岁,近2年身体有些瘫痪。年少时,李屏宾每天从中影下了班,会绕进母亲房间聊聊天,如今长住国外,每隔几天打电话跟母亲日常对话,已是习惯。每次出差,他常刻意转机经过台北,其实是希望多看母亲一眼。这几年,儿子一回家,母亲便忙著催促李屏宾离开,不忘说著:「生日每天都可以过啊」「过年每年都可以过啊」。她何尝不愿儿子多加停留,但她知道,远方有妻小在等待著他,她心疼媳妇、孙子远胜自己。

我问眼前的彪形大汉,有跟母亲说过「我爱妳」吗?李屏宾一副低沉有男人味的嗓子,隐隐哽咽颤抖著:「我们母子是那种迂回、含蓄的爱,我从来不会说『妈,我爱妳啊!』但我记得,当年《策马入林》得了奖,我没去现场,消息传回来,我有抱著她,那好像是第1次吧,感觉距离一下子拉近。后来有时候要离家了,我舍不得,就会走过去抱抱她啊什么的。」只见他眼角泛起了潮骚,但始终没让泪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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