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無目的地走到世界盡頭,是一種什麼感覺?

  作爲愛爾蘭知名小說家、散文家、記者,科爾姆·託賓的小說細膩、剋制、深沉,像愛爾蘭的雪。他筆下的人物多徘徊在異鄉和家之間,在無家可歸時說:“我們在世上的時間、一切的可能、所有複雜的問題和心血來潮的衝動,都在這一小片沙灘上化爲烏有,然後往後退去,回到空蕩蕩的家,我們正是從這個家中鼓起勇氣,帶着不明所以的力量,獨自出發。”(《空蕩蕩的家》)

  託賓本人和他筆下的小說人物一樣,是遠離故鄉的人。20世紀90年代初,託賓踏上從西歐到東歐的旅程,參觀城鎮的遊行和慶典活動,感受各地特有的文化氣息。他在旅行途中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從波蘭到立陶宛,從克羅地亞到愛爾蘭,從法國到西班牙,託賓用敏銳的筆觸記錄下自己作爲旁觀者的思考,這些文章,收入於他的非虛構作品《走到世界盡頭》。

  2015年來到上海時,託賓曾在一堂寫作課中談到,在創作故事的時候,應該存在一個lost space——我們離開了一個城市,纔想去寫那個城市。

  寫作者更像一個鬼魂,他無處不在,他不僅在形形色色的人物中間穿梭,也駐足於人們內在的心靈。

  當我們創作一篇小說時,首先是回到一處真實的空間,想象那個城市、那一條街道、那一間舊房,我們想到最深刻的是什麼?……筆下人物生活以及故事發展的場景,是我們異常熟悉,甚至生活過的地方。

  科爾姆·託賓

  除了風景,在旅途中,託賓還曾與很多有意思的人(以及高冷的人)不期而遇。比如有次在某個小餐館,偶遇當時已暴得大名、正在跟隨BBC拍攝紀錄片的戴維·洛奇。當時剛剛寫了幾本書,還沒什麼名氣的託賓試圖以戴維·洛奇作品中的某個人物跟他“搭訕”,英式幽默下,並沒有產生合適的對話效果,而是導致了一段“尬聊”。

  很多年後,讀到這一段,還是令人忍俊不禁。

  其實旅行就是這樣,你不知道會遇到誰,獲得怎樣的體驗,但當一切被銘記爲文字時,畫面和畫面背後的故事,都會自己慢慢浮現。

  一起來讀一下這段旅程中的有趣插曲。

  第二天陰沉多雲。旅館旁邊有一個市集,我買了雙新跑鞋換掉仍然浸溼的舊鞋。一個紅髮男人在桶裏煮着巨大的魷魚。汁水變成了粉色,沸騰起來,就像是奇怪的合成酒。那個男人不時地用棒攪動魷魚。不久,魷魚煮熟切塊後會變得十分美味,但此時仔細觀察,看着那些小小的橡膠般的突起、結節和疙瘩,它看起來更像不能下嚥的東西。

  天氣轉晴,我再一次走上山。我站着觀賞綻放的金雀花,欣賞峯壑綿延到遠方的山嶺。好幾次我都駐足而坐。我知道,一天裏我大概能到一個叫特里亞卡斯特拉的村莊,不過這條路線以小路爲主,搭火車、巴士或攔車都沒什麼可能。

  但誘惑一路都在。我走到昨天晚上拒絕我的庇護站,心想能不能喫上一頓早午餐。這個念頭一旦進入腦海就縈繞不去了。我幾乎就要走過去了,但我知道我會進去,歷經重要的抉擇時刻,還是進去了。

  午餐已經開始,好幾張餐桌已被佔滿。我等到我的朋友、昨天晚上的那位侍者從廚房裏走出來,告訴他我想找張桌子喫午飯。他環視餐廳,然後用和昨晚一樣粗魯的語調回答:我們沒有桌子給你了。我指着一張坐了五六個人的長桌,此處還能容下五六個人。我問,我能坐在桌尾上嗎?他聳聳肩,說如果我想的話可以坐,但並不鼓勵我這樣做。我坐下了。

  看菜單時,我意識到桌上其他人都是英國人,看上去不像朝聖者,也不像度假的家庭,多在三十歲左右,其關係也難以估測。我盯着其中一個人,我肯定見過他,他小心翼翼地將頭扭過去了。我向他們問起朝聖的問題,結果發現他們是BBC劇組,正在拍一部關於聖地亞哥之路的電影。我告訴他們,我正在寫一本相關的書,並大聲詢問,餐廳裏還有沒有同行。他們都很愉快,以一種英國的方式表達友好。從剛剛打交道的那些粗魯的加利西亞人中解脫出來,我如釋重負。

  我看着那個剛纔扭頭過去的男人:他戴着眼鏡,留着直髮,四十多歲。我突然間想起他是誰。“在亨利·詹姆斯的小說《使節》中,查德家是怎麼賺錢的?”我問他。

  “沒人知道。”他迴應,似乎並不對這個問題感到驚訝。

  “但你在你的第一部小說裏提供了答案。”我說。“在我的第二部小說裏。”他糾正我。

  “你是戴維·洛奇。”我說。他承認了。他是這部BBC影片的解說人。

  託賓

  戴維·洛奇

  (顯然,這兩位作家偶遇時並沒有這麼……老)

  我們喫了午飯。劇組歡聲笑語,以暱稱互稱,徹底融爲一個團隊。他們甚至將戴維·洛奇叫做“洛基”。他似乎爲我沒有那本應被整齊蓋章的官方指南而感到困惑。我知道他想幫助我,但愛爾蘭人和英國人之間經常很難交流,我想了一會兒,他可能覺得他在威嚇我。他很快不再說話,只是微笑,我也回以微笑。

  劇組和洛奇有一輛麪包車。我十分想和他們一起去,放棄我獨自行走的安排。我坐着喝咖啡喝了很久,但我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便起身離開。此時還是正午過後,我朝西往特里亞卡斯特拉的方向走去,對剩下的一天不抱希望。天空藍中帶白,蓬鬆雲朵在天際聚集。在南方的遠山之上,我看見了一隻靜止在空中的獵鷹,它就像被一根緊繃的繩從地面上綁住一樣,卻更爲穩定,然後它緩慢地俯衝,不爲捕食,只是靠近在更低之處盤旋的同伴。

  沿着山脊而行的道路位於兩座溪谷之間。土堤上是野草的盛宴——狗舌草、薊、雛菊、三葉草、蕨、蕁麻、黑莓叢,每一片的大小形狀均不同,色彩質地各異。我經過一座小村莊,走到了路旁的小徑上,一路上兩座溪谷時隱時現。此處的天空和西班牙南部及加泰羅尼亞的天空不同,雲朵不停變換,遮住太陽,又在風中消散。我路過一個西班牙語標記,上面被畫了個叉,改成了加利西亞語。我走上了一條小路,可以盡覽山谷滿坡美麗的金雀花。我能聽到的聲音只有不停息的鳥鳴、牛脖上繫着的鈴鐺的微弱聲音,還有遠方拖拉機和農具的聲音。我走了幾英里路都沒遇到一個人。

  小路依舊沿着山脊而行,景色依舊引人入勝:近處是嫩綠和黃色的小山丘,遠處則是山脈。我不時會經過小屋,附近永遠都有人(通常都是老人)在田野裏勞作,彎腰播種,在炎熱的下午挖土。後來有人告訴我,年輕人遵循加利西亞人遠行旅遊的傳統,全都離開了土地。天空中時常可見猛禽——它們是空中黑暗、孤獨的塵埃,在山峯上盤旋。它們飛近,我便可以坐下觀看,這巨大殘忍的生物一動不動,準備如同利箭般俯衝。

  這個由窄路、乾枯石牆以及指路的黃色塑料片組成的世界裏,一路分佈着不少小村落。其中一些還是老式的圓形茅草屋,但也建了許多摩登的房子。我被告知,還要走很久纔到特里亞卡斯特拉,但他們又說,如果我堅持趕路,就能在入夜前趕到。他們是用西班牙語說的,但聽起來就像是加利西亞語,詞尾的“o”音聽起來就像“u”,“s”音聽起來就像“sh”。我在朝西走,在朝大西洋和落日前進,這太重要了,讓行走變得更爲輕鬆,儘管我的腳和後背都在發疼。我再次開始幻想幹淨的牀以及酒酣飯飽之時。

  我開始走下開滿紫色石楠花的山峯。太陽就在我正前方。不久後天色就會變暗,太陽會沉入大西洋。我面前這幅寬闊全景圖的色彩是華麗奢靡的。人們還在田野裏工作,我問他們到特里亞卡斯特拉遠不遠。他們說,下坡走四公里就到。草和苜蓿的味道甜美而強勁,我第一次感覺到不去作弊的強烈快樂。但路程多於四公里,並且也不全是下坡路。我再次問人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不遠了。顯然他們已熟悉這套辭令。最後半小時的路程純粹是垂死掙扎,但隨着特里亞卡斯特拉的屋頂逐漸映入眼簾,歡愉與期待徹底壓倒了痛苦。

  根據我手上的導遊書,一千多年來,特里亞卡斯特拉都是朝聖者的驛站。一位長者告訴我,村裏有兩間賓館,並向我指出他認爲更好的那間。這間賓館給我提供了一個小房間、木地板、狹窄鐵牀,就像個女修道院,但很便宜。我洗了個澡,換掉衣服,晚飯喫了湯、鮭魚和白葡萄酒。這小餐廳裏僅有的另一個人是個法國人。他說,他已經走了二十一天。早上八點他會再度啓程。他問,我打算何時啓程?十一點,我說,十一點。他搖着頭評價,你真懶。我說,這就算懶?你知道得還不夠多。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賓館一樓的咖啡館裏,喝着咖啡,喫着羊角麪包。我本可以在牀上躺一天,我起來純粹是因爲女店主過來敲門。她告訴我,薩默斯就在兩小時路程開外。動身時我腦中想着,我可以走兩小時後就歇歇腳。我雙腳疲意,精疲力竭。我根本沒法阻止自己計數,同時將數字除以八再乘以五,把公里轉化爲英里。這是溫暖的一天,並無小徑,路面很硬。走了一會兒,我想躺在地裏,但我不能歇息下來。我必須忍住疼痛繼續走。我緩慢而痛苦地朝薩默斯走去,好幾班騎自行車的人超過了我。我的導遊指南承諾,薩默斯會有中世紀修道院和清冽乾淨的河流。我想知道那兒有沒有酒吧和餐館。

  薩默斯的確有酒吧和餐館,但騎車的人先到,所以早已排起長隊。喫完午飯我過了橋,走過田野,在河邊躺下。河水挺冷,但長途跋涉之後,脫掉衣服在河裏打個滾,然後躺在草裏曬乾,腦中想着計劃,確實是種解脫。

  我喜歡置身於西班牙,喜歡其熱度、菜餚、美酒,以及人們相望和交談的方式。我躺着思考起來。我記得十七歲的時候,我找了份暑期工,在愛爾蘭東南部一家大酒店的吧檯工作。我帶了幾本書,有一天我下午放假,便走到海邊,讀起收錄在《海明威精選》中的《太陽照常升起》。我還從未離開過愛爾蘭,從未讀過這樣的行文。西班牙的每一方面都讓人愉悅:侍者看你的方式,桌布摺疊的方式,人們聚集一塊的方式。

  選自《走到世界盡頭》

  [愛爾蘭]科爾姆·託賓/著,

  溫峯寧/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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