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初陣/大掃除

 

 

  午後三時剛過,風勢已減緩許多。

  灰白天空飄落稀疏的雨滴,淅瀝瀝的雨聲填滿慘綠林間。

  一切看似如此平常,有著自然環境獨有的寧靜。

  雖是有聲,卻襯托出更勝的靜寂。

  因為這本就是屬於人世間應當發生的正常現象。

  所以,若是有什麼非自然的東西介入其中,便有如於澄淨湖底翻攪起來的淤泥,在名為寧靜的恆常中顯現出混沌。

  好比說,此刻在樹與樹之間飄動潛行的黑影們。

 

 

  「心靈開導課到此為止。該做正事了。」

  師傅身上的氣息陡然一變。

  那根前頭停著一隻展翼蝴蝶的裁杖在他的手中轉啊轉。

  丁擇全身寒毛直豎,也握緊了自己的圓頭杖。

  不是因為寒冷。

  師徒兩人都感受到了,一群不再躲藏、未知且不祥的意志,向著這邊靠近。

  「來了嗎?」

  「沒錯。是時候複習一下我們來這的原因了。」

 

  ※

 

  來到這裡──這片鄰近山間的郊區。

  告知師徒倆前來此地的「管理人」,發現了在連日豪雨來臨前的兩個月間,這裡頻頻發生莫名的失蹤事件。

  失蹤者全是當地的住民。

  報案人都是在自己的親人、好友消失了近一禮拜之後,才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

  也許他們是在山間遇難被困──如此考慮的人們急急忙忙地發出求救。

  然而搜救行動展開之後,不僅失蹤人口沒有找著,就連這些人可能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也是一個都沒有。被翻查過的林間,充滿諷刺性的乾乾淨淨,不存在一丁點遺留物。

  這些人的性別、身分、職業、年紀各有不同,唯一一個相同點,就是這些人在開始有去無回的旅程之前,都只留下一句相同的話,若當作遺言,這相同之處未免太過詭異。

 

 

  ──我去山裡走走。

 

 

  何時出發、預計花費多少天、何時回歸,全部都沒有告知。

  甚至,這些人完全沒有前進山林的事前準備,也沒帶著與外界保持聯繫的手機。

  他們的消失,如同他們遺留的話那樣過分的簡單,彷彿他們不過是到附近的公園散步,或是在商店街裡閒逛,準備張羅下一餐……

 

 

  ──我去山裡走走。

 

 

  失蹤人數總共二十五人。

  直到現在,搜救隊還對外界表示「搜索仍在進行中」。

  然而,眾人──連失蹤者的家屬們,似乎都已經默認了,這些人其實是因為在生活中遇到無法向他人明說的困境,或是無法忍受現在的生活,而決定離開自己一直以來待著的舒適圈,在不給他人添麻煩的情況下,不帶任何物事也不留任何訊息,在荒郊野外結束自己的生命……

  現在,在滂沱大雨的侵襲下,更提高搜索的困難度。

  終日無果的搜查,不論尋找的人或者等待的家屬,身心的負擔早已超越負荷的極限。

  事實上,也有不少的人早已放棄微薄的希望。

  代替疲憊不堪的搜救人員,留在附近地區的,只有掛在樹叢間的黃色封鎖布條,和顯示「山難事件多發,請勿隨意進山」的宣導跑馬燈。

  這些應該是防止更多受害者出現的物品,此刻看來卻像是為了讓流連在外的人們無法返回,而試圖用封鎖條將他們的歸途封住,並警告他人別與此地有所關聯。

  為此地施加封印的象徵。

  讓墮入這片綠色迷宮的受害者,與這個社會有所隔離的含意。

  殘酷,卻也是現實。

 

  ※

 

  無論搜索是否有進展,對丁擇他們來說並沒有太大差別。

  身為尋主人的他們,只是為了調查這片只進不出的綠林深淵,並且為了不讓任何人再度迷失其中,解決掉那個把人們吸引前去的「元兇」。

  元兇。

  這起事件存在著犯人。

  失蹤者們並非突然間失去了生活的意義。

  而是因為「某個存在」將這二十五名失蹤者迷惑而來,連他們生前殘餘的絲毫痕跡也不留的吞食乾淨。

  「最好別對那些失蹤的人抱有任何期待。我們不是來找人的。」

  「那……那些人的靈魂呢?也許他們確實已經遇難,可是靈魂可能還在山裡迷惘著該何去何從──」

  「那是不可能的。管理人之前已經提過,這山連其他原生精怪的蹤跡都消失了。缺乏靈性之氣的滋潤,變得空空如也的山林,怎麼還會有人想要去那樣的地方呢?而且還是連續二十五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來到這裡,怎麼想都只會是因為邪念的關係。

  既然與邪念有關,這件事可就不能只用失蹤兩字簡單帶過。

  沒有消滅掉病原體,疾病只會持續茁壯蔓延。

  小擇,你必須將心化作鋼鐵。專注於對抗敵人。

  ……還有,現在不能去想那些受害者,如果你想活的話。」

  將心化作鋼鐵──

  丁擇的手在發抖。

  經過將近一年的修行,終於要展開與邪念的第一戰。

  然而,就算看過了師傅和邪念交手的過程,一想到接下來就要展開實戰,丁擇還是心生膽怯。

  理智可以面對邪惡的闇影,感性卻始終存在本能的恐懼。

  ──這是會吃人的東西。

  雜念,乃是具有特定目的的意識集合體,會讓被吸引而去的人完成欲追求的結果;所謂目的,大多是人類生前的相似遺願,或對某事、某物產生的強烈執意,其程度可大可小,結果也不一定會造成傷亡。

  邪念的目的只有一個。

  吞噬健康的精神、健康的肉體──健全的靈魂。

  為了這個簡單卻恐怖的目的,無論什麼不合理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迷惑心智萎弱的人並附上其身,行使殘忍的殺戮行為;讓滿載乘客的客機在高空故障墜落;引起一場死傷慘重、令人餘悸猶存的重大車禍──

  「沒問題的。」

  師傅簡單的一句話,有如一劑速效強心針。

  沒錯。

  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只能瑟縮畏懼的自己了。

  現在的他,擁有可以與敵人抗鬥的力量與技術!

  丁擇握緊手杖,掌中不間斷地傳來細微的電流,刺刺麻麻的,蘊含一股暖意。

  他讓這股能量傳遍全身,最後從掌心再傳回裁杖。

  這次花費了三十秒。

  雖然比起之前準備結界的速度慢上許多,但敵方還未現身,而考慮到這次將會對付多數敵人,結界的規模也要比以往練習的程度還要大。

  「這樣的速度,算是可以啦。」師傅嘉許的點點頭。

  張開結界的準備已經妥當。

  剩下的,便是等待敵人的大駕光臨。

  那個瞬間,並沒有讓兩人等待太久。

  在飄零的雨簾之間,影子們搖搖晃晃地,從平面的狀態中抽身而起,依靠惡意取得了立足於現世的體積。

  前後左右、四面八方,影子們圍成一個圓,包圍細雨中的涼亭。

  立、伏、爬、飛;雙手長著尖銳的利爪、兩腳如野兔的迅足、背後長著扭曲的翅膀……雖為人形,卻因為和山精野魅粗暴的混雜交融,而呈現駭人異常的外貌,只有全身上下皆如煤炭所組成般的漆黑。

  然而,一般人看不見這些詭怪。

  它們畢竟是意志次元中的產物。

  可是,這些黑色妖物的內部已經積累了不靠侵入任何既定形體,從而獨自成形的足夠能量,藉此取得了常人不可見的身軀,得以對現世進行任何物理性的干涉──

  從混濁的意識中誕生的「形妖」。

  「這些傢伙因為你的關係,現在肯定是等不及要大快朵頤了……好好的看著,一隻也別放過。」

  師傅彎起嘴角,出現了臨戰時的微笑。

  丁擇凝神注視。

  形妖的總數為二十五隻。

  這個巧合的數字,只可能是那些生還機率渺茫的失蹤者。

  ──果然……全部都被吃掉了……!

  這個想法在丁擇心中成為起始的鐘聲,揚起能量充沛的裁杖,朝地面用力一頓!

 

 

  猶如在空洞中來回傳盪的擊杖的迴響,霎時淹沒了所有的動靜。

 

 

  雨愕然止息。

  風凜然無聲。

  裁決結界擴展的速度不過眨眼功夫,二十五隻形妖已被拉入了與人世隔絕的境界。

  涼亭裡,耀眼奪目的光芒滾滾奔騰而出!

  形妖的黑色身軀在這光芒中暴躁地晃動,彷彿受蒸騰的熱氣搖晃的海市蜃樓。

  形妖們對這震撼身軀的光會做何感想呢。

  憤怒、憂傷、懺悔……抑或歡喜?

  丁擇拋下了一時興起的疑問,緊緊抓住光輝燦燦的裁杖。

  耀眼光芒正是從師徒倆手中發出的。此刻,裁杖正從原來的手杖模樣,在光芒的中心開始「解放」,變化出驅退魔物的另種姿態。

  光芒漸漸在兩人手中收斂,形成了奇妙的武器。

  這種從手杖變化成形態各異的發光武器,統稱為「解放式」,既表現出裁杖變化此一過程的程式性、儀式性,也是概括這些「對形妖武器」之意義的形體。

  「要上了!」

  師傅手持兩把刀身為半片蝶翼的短斧。

  「……是!」

  丁擇單手抓住變形完成的棍棒。另一手的指間夾著四顆白色小球。

  棍棒全長五十公分,在接近握柄的棍身分支出一根短短的鉤。這個形狀與「二」字相似的武器,乃是古時日本捕快使用的警棍之前身──十手。

  黑影晃動得更厲害了。

  彷彿是在為緊接而來的屠殺而興奮。

  沒錯……就像從前將二十五名受到黑影放出的暗示迷惑而來的獵物,一點不留地全吃了一樣,這兩個人同樣會步上那些人的後塵──成為第二十六和第二十七人的犧牲者!

  黑影跳躍、振翅、跺足,一齊前衝。

  化成黑線的軌跡,懷著狂烈的殺意與無限的飢餓,向涼亭裡的一點集中殺去──!

 

 

  ──然而,形妖雖危險,卻沒有相應的智慧。

  沒有判斷眼前的對象會對自己造成多大威脅的眼識──

 

 

  「哈!」

  輝煌的七彩之光,自原本無色的短斧中大肆盛放,一擊便將兩隻撲面而來的形妖從中腰斬,粉碎成灰燼消散!

  緊跟著師傅的一擊,丁擇也揮動左臂,把手中道具朝形妖擲去,金光一閃。

  兩道身影緊接著鑽過黑影跳出涼亭,二十三隻形妖煞車不及,通通撞進亭中。

  不,相撞的只有二十一隻。有兩隻在衝進涼亭之前,首先被一道金色的牆壁擋在亭外。

  擋住黑色妖物的金色之牆,來自丁擇一口氣擲出了灌輸「護壁」指令的白符球。

  符咒球被丁擇設定為接近形妖的時候才會展開、發動效果,雖說是護壁,但在這一手的應用中,對形妖而言不啻於一記當頭重擊。

  兩隻形妖搖晃著頭部,轉身向丁擇踱步前去。

  「小擇,那兩隻交給你對付,沒問題吧?」

  師傅的聲音比想像的遠。

  方才跳出去的方向差別,已造成師徒倆被妖物分隔孤立的事實。

  「沒問題!……應該。」

  丁擇握緊變化的手杖,手指關節都泛白了。

  這並非是他預期的發展,大概連師傅也沒有想到會這樣。

  可是,既然師傅說了「交給他對付」,師傅應該也認為敵人的強度和數量,勉強能和自己的水準相較,因而做了這樣的結論吧。

  丁擇右手中的十手棍棒,半透明的質感猶如水晶所有,內部閃爍點點七彩的星眼。

  師傅相信著自己。

  就如同丁擇相信此刻手中緊握的「力量的象徵」,能夠帶給這世上受到混沌意志的侵擾所苦的人們,一點綿薄的及時幫助……!

  藏在身後的左手一抖,袖間再度滾出四顆和方才一樣的圓球,握於掌心。

  四顆符球,是丁擇目前能夠同時使用的極限。若想一次使用在此之上的數量,反而會導致意志之力的分配不均,效果將會大大減弱。

  丁擇一邊對圓球輸送意志之力,一邊觀察還在左搖右晃,卻確實拉近距離的兩隻形妖。

  兩隻都比高一百七的丁擇還要高出兩顆頭。左邊的傢伙長著兩隻摺疊起來的螳螂臂;右邊則是整顆頭都成了牛的樣子,額上兩根螺旋的牛角尖銳如樁。

  儘管身體深處仍存顫抖,丁擇按兵不動。

  戰鬥的過程已經看過好幾次,也在腦海裡模擬過應該如何動作,但無論實戰經驗、應對技巧,或行使力量的理念,他可無法與師傅相比。

  像師傅那樣對著形妖直衝的戰法絕不適合丁擇。

  左手即發符咒(Quickdraw)已備齊:兩顆「禦魔之壁」,兩顆「火爆彈」。

  右手十手半舉於身前。

  他得運用手中擁有的抗敵手段,並且等待敵人靠近。

  簡單,並確實。每一動、每一擊都要達到效果。要想達到這樣的標準,丁擇就不能胡亂上前,得要等對方自己靠過來。越近越好……

  螳臂手首先完全清醒過來,對著眼前的獵物跨出一步──直逼面前的大步!

  丁擇幾乎無意識的動了左手,一顆符咒球飛進一人一妖間,轉眼便在空中張開成長方型的紙符。頓時,螳臂手面前綻放出金光。

  雖不比方才的規模,成形的意識依舊達到應許的效果。

  金黃意念之牆在鋒利鋸齒到來的前一瞬間及時現形,在丁擇前方形成用以抵禦的屏障,彈開烏黑蟲刃。

  形妖退了幾步,似乎想要理解方才的經過而停止動作。

  這個瞬間便決定了生滅。

  「中!」

  穿過阻擋邪念的不破屏障,丁擇一躍而起,高舉右手朝著螳臂手的腦門狠狠砸下!

  螳臂手毫無招架的吃了這記猛擊倒地,上半身整個埋進柔軟的土壤,頭頂陷進一條誇張的凹痕。

  隆隆隆隆隆隆……頓地低鳴聲緊接而來。

  丁擇來不及看,直覺退了一步,下一秒漆黑的牛頭便橫穿過眼前,但丁擇的身體還是受到衝擊而飛了起來──形妖把手臂左右張開,衝來的不只有致命的牛角,還有簡單粗暴的金臂勾!

  「唔──」

  丁擇的身體被牛頭妖勾住,前方是一整面大石壁,前衝的速度絲毫沒有停止。

  不消三秒,一人一妖便會一起撞上去!

  「想要撞牆,我可不陪你!」

  丁擇把十手轉了個方向,往牛角一插。並非是為了擊斷牛角,而是要用十手上的兩齒短鉤將之擒住。

  丁擇一咬牙,扭身猛拉勾住尖角的十手,竟硬生生把粗大的牛頸子給掰得彎向一旁!全身重心放在頭部的形妖登時失去平衡,宛如失控的火車頭般撞上石壁。

  趁機擺脫牛頭妖箝制的丁擇,將火爆符捏在指尖。

  「爆!」

  輕輕一彈,白色小球畫出一道弧線,在即將碰到牛頭妖的瞬間打了開來。在一聲伴隨閃爍火光的爆響後,牛頭妖頸部以上的部位便捲入一場小規模的爆炸,半張臉連同脖子炸得面目全非,連牛角都給炸斷一根。

  「哈啊──哈啊……」

  丁擇調整急促的呼吸,看著倒地不動的兩隻形妖。

  ……成功了。

  他做到了。

  僅憑他一人之力,便打倒了兩隻凶惡的形妖……!

  奏效的符咒術、快速運轉的思考、確實採取對策的行動。數秒之間發生的這些事實,都往丁擇的內在注入一股強大的自信。

  他甚至覺得光是自己就能打倒剩下的一大群形妖!就靠他自己!

  以後,他一定也可以對付那些陷人於恐怖之中的邪念──

  「那邊好了就來幫我吧!」

  丁擇轉頭。

  師傅正把包圍他的第七隻形妖斜砍成兩半,死屍癱倒在地,立刻被其餘的形妖踩碎;這些怪物對「同伴」被一隻隻砍殺的光景毫無關心──如果它們也有所謂同伴的概念──持續向男人衝去。師傅在樹叢間迂迴奔跑,一邊輕巧避開撲來的妖物,一邊揮舞雙斧,確實地減少形妖的數量。

  兩隻掌上有著銳利堪比刀片之薄蹼的蟾蜍怪,用令人髮指的速度,朝著師傅左右跳動進攻,師傅被逼退得背都撞上了樹。情急之下,他任由身體隨著重力下滑,下個瞬間,先前脖頸所在高度的樹幹便劃過兩道刀光。

  跳到後方的兩隻蟾蜍怪落地後,無辜的樹發出乾裂聲,沿著交岔的砍痕斷了開來;當被漂亮切斷的樹幹著地的瞬間,蟾蜍怪的腹腔突然爆裂,泥一般的臟器流了滿地,當場死亡。師傅的出手何其快速,在兩怪掠過身邊的瞬時揚起雙斧,就這樣解決了它們。

  但要放心還太早。一個不過他半身高的小妖揚起鐮刀狀的銳利翅膀,把師傅身後的樹墩砍成碎片,師傅狼狽地向前一滾,方起身就被迫接下小妖的猛砍。虹彩光芒與烏黑刀翅激烈地飛舞交織,一時間竟分不出勝負。

  在師傅後方,被冷落的妖怪們蠢蠢欲動,逐漸靠近。

  「師傅小心!」丁擇大喊,左手揮出。「──禦魔之壁!」

  符咒牆及時護住了背後大開的師傅,形妖們結結實實撞了上去,還被彈飛出五公尺遠。

  而師傅也在這時結束了不容喘息的招架。小妖的翅膀固然堅硬如鋼,把附近小樹和涼亭的支柱砍出好幾道傷痕,但與尋主人解放後的裁杖對打,終究是不敵蘊藏光明意志的斧刃,斷成一截截碎炭。小妖的臉上出現驚愕的扭曲,緊接著就從眉心被一斬為二。

  丁擇邁開腳步準備上前助陣,一個瘦高的黑影突然擋住去路。

  他定睛一看,不禁一愣。

  這個黑影,正是一小時前準備襲擊男孩,卻被男孩身邊的守護意志驅散的「稻草人」。

  ──這傢伙,原來也是形妖……

  「……聽師傅說,你其實是衝著我來的嗎?」

  丁擇頓時感到一陣貫穿脊髓的高昂。

  「你這傢伙,衝著我來就算了,竟然還想襲擊其他無辜的人?我不管你是不是被其他的邪念給吞了才會變成這樣,既然已經同流合汙了,你們也都該死。」

  這隻形妖是否能聽得懂他說的話,其實都無所謂。

  此刻的丁擇,只想到了那個內心害怕,卻無法把求救的話語確實傳達給身邊最親之人的絕望的男孩。

  那個男孩的面影,在這個瞬間,與自己的恐懼陰影重疊為一。

  現在,他只是在宣洩不滿而已。

  「沒錯……我要把你們形妖一隻不留的從這個世上祛除掉……因為你們這種存在,就不應該待在人世間,你們這些邪念帶來的只有邪惡,只會讓人害怕、讓人喪命……你們為什麼要待在這個世上!」

  形妖無法回答人類的話。

  師傅說過,它們不會像人一樣說話。

  怪物既不會,也不應該說話。

  正因如此,才讓他感到更加無奈,也更難以忍受降臨在那些為雜念所苦的受害者身上不講理的遭遇。

  一時間,所有自認可以對付敵人的得意飛揚,在此轉換為切膚的忿怒。

  忘了所有的警覺、所有的謹慎、所有的冷靜,丁擇怒吼一聲,朝著男孩心中恐怖的化身縱身撲去!

 

 

  「───背後啊!笨徒弟!」

 

 

  師傅的喊聲只遲了一瞬間。

  這一瞬間,便決定了生滅。

 

 

  「───!!」

  像是突然被絆了一下,丁擇的身體往前一傾,重重摔倒在地。

  隨即被甩上天空。

  一股不知何來的阻礙攫住丁擇的腳踝,奪去了他的行動自由。

  「可惡,搞什麼──」

  眼前景色翻轉,高速的晃動令他頭暈目眩。轉眼間,丁擇已經被來回重摔了好幾次。

  「腳!是腳被抓住了──」

  儘管已分不清東西南北,被不明物事給困住的事實不會改變。丁擇對著腳邊扔出僅存的火爆彈,炸裂的意識之火逼退了未知的抓縛,這才讓丁擇重獲自由。

  丁擇甩了甩頭,眼前的景色兀自旋轉,如同身在波瀾中搖晃不定的船,就連站著都很勉強。

  然而他已經看到了,方才抓住他亂摔一氣的兇手。

  被火爆符擊中的部位還冒著煙氣,那隻手長在一隻邊緣佈滿利齒,如同移植了昆蟲身體部位的長臂上。

  是剛剛被丁擇打趴的第一隻形妖。

  頭上還留著被重擊過的凹痕,螳臂手卻沒有因此而死滅,仍然立於地上。

  數秒之前,螳臂手把原先摺疊的手臂伸展出去,抓住了與它相隔數公尺遠的丁擇,阻止他前往師傅身邊的腳步。

  「竟然還沒死───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自背後死角出現的衝擊,把丁擇高高舉了起來。

  一根漆黑的牛角從他的胸口穿刺而出。丁擇的喊叫中同時有著驚恐與痛楚。

  牛頭妖發出不下於一大群野牛的刺耳吼聲,它那被炸得半爛的脖子竟還能猛力甩動,丁擇彷彿一隻可憐的絨布人偶,被巨力拋飛上三層樓高的樹梢。

  瞬即狠狠撞回地面。

  緊跟上跳的稻草人形在空中展開追擊,以細長堅硬的黑色長臂,向丁擇揮下沉重一擊。

  「……」

  動彈不得。

  接連不斷的攻勢,把一時失控的丁擇給逮個正著,此刻周身上下擴散的陣陣疼痛,奪走了他的反擊機會和方建構起來的自信。

  怎麼會這樣……

  自己付出的努力難道還是不夠,連敵人都無法擊退嗎?

  他絕不會承認這種結果。

  可是……現在仍然站在地上的這些形妖,正是他的功夫還不到家的鐵證。

  越來越多的形妖們圍繞丁擇身邊。它們俯首看著這個人類,他的胸口被刺出一個大洞,傷口裡並沒有流出血,也沒有露出任何臟器,只有從洞口邊緣流瀉而出的光輝粒子,緩緩飄散在空中。

  那是意識體的傷口,流出的光粒就是此人的「生」。

  形妖們張嘴湊近那些粒子,貪婪地享用從丁擇身上流失的生命意識。

  ……被怪物俯視的記憶,過去也有過一次。

  那便是丁擇的創傷,過去的陰影,無法抹滅的夢魘──

  「可惡……給我滾開……!!」

  被深埋於心的恐懼所支配,就連原本充滿怒意的吼聲,現在聽來只剩空洞與無力。

  幾隻小形妖在丁擇振作之前,率先一撲而上壓制住他。它們咧著嘴,衝著丁擇露出和它們軀體一樣烏黑的獰笑。純白的生命粒子飄進了混濁的無底腔腸,成為形妖的養分。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瞬間的情緒失控便決定了一切。

  形妖們沒有給他致命一擊,因為瀕死時勃發的各種思緒,更能促使生命泉源滾滾湧出──後悔、憤怒、悲哀、空虛、恐怖──以填滿它們對生的無盡慾望,就像獅子或豹子一出生便知道如何有效的捕獵,無須任何人的教授。那是接近本能的行動,而這個行動在形式上保住了丁擇一命。

  丁擇好不甘心。

  他應該可以做到更多的事,至少絕對不止於此。

  可是現在能做到的,竟只有懷著悔恨緊緊握住十手。

  ──你必須將心化作鋼鐵。專注於對抗敵人。

  ……還有,現在不能去想那些受害者,如果你想活的話──

  他已經把師傅的話忘得一乾二淨了。那番話所指的不只是入山失蹤的二十五人,那位差一點成為形妖點心的男孩,也在「受害者」的範疇之中。師傅一定知道自己會對男孩有所掛心,特意出言提醒,因為他倆都遭遇到了邪念的威脅……

  如果丁擇還記得,就不會落得現在這樣悽慘的模樣,成為形妖們的食糧了……

  他吼叫著,在形妖的圍繞中悲憤地放聲大喊;形妖們對他報以濁惡的嘲笑,或者根本不在乎,反正他業已沒有反擊的能力,只不過是怪物們的盤中飧。

  ──反正,一個將死之人的掙扎,又有什麼意義呢?

  丁擇的視線漸漸模糊,他以為是自己將要死去,但一道刺眼奪目的白光逼得他閉起眼睛,才感覺兩個眼角滑過濕潤的觸感。

  這道大盛的光芒有如流水滔滔,又有水刀般的銳利猛勁,從怪物們的腰際一閃而過。

  形妖們停止動作,納悶著到底是什麼干擾它們的進食,動了動身體。

  才這麼一動,它們的身體便從中裂了開來,朝著地面頹然倒下,再也無法動彈。

  壓住丁擇的小妖「嘰嘰!」地尖叫,一口氣落荒而逃。一道人影快速跨過丁擇,如一隻飢餓的鬣狗般追了上去,把那些小妖一隻一隻的砍倒。

  丁擇擦了擦眼淚坐起身,師傅正把斧頭從最後一隻小妖的身上拔出。在師傅手下產生的新一批黑色屍體開始崩潰碎散,失去黑暗的負之力量,進入真實的死亡。

  死去的遺骸崩塌潰散,化做烏黑的粉塵,消失在淡藍色的結界空間。人魂和雜念需要的是引導正確的往生之道,但邪念的最終結果只會有毀滅,就像這樣……

  這是對那些被吃掉的人的真正解脫,是結果上的拯救。

  「……我真的沒想到啊,你竟然還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害了。」師傅苦笑著,話聲充滿無奈。「果然,不該這樣一直保護著你。這一年來,就算會遭遇危險也該讓你先累積實戰經驗才對……這是為師的判斷錯誤。真是的,所以我就覺得不適合當別人的師長啊……」

  ──什麼意思?師傅這是在自責嗎?

  丁擇內心頓時生起一股絕望感。

  ──明明所有的失誤都是我自己造成的,為什麼你要那樣說!

  面對救了自己的師傅,丁擇卻無法坦率的道歉或道謝,反而突然多了一股不願被他人關切的叛逆想法。

  「好了……打起精神。還剩一隻呢。」

  丁擇抬眼,最後一隻形妖,稻草人形,就在離他們數公尺的地方,一動不動的打量兩位尋主人。

  「這個狀況……」他突然心有靈犀,左袖裡滾出兩顆符球。

  「這傢伙竟能活到最後,說不定它就是這起二十五人誘拐事件的主謀,不僅沒有隨意上來送死,也知道要欺負小的呢。」師傅大聲說道,當然不是說給形妖聽的,因為它本來就聽不懂。

  它也不會知道,師傅的手指正在斧柄上來回翻動,敲出一句暗號。

  「截殺之雙」──

  丁擇手中的白色小球被輸入新的指令,慢慢舒展開來。

  師徒倆已經蓄勢待發。

  因應這邊的態勢似的,稻草人形冷不防地將四肢貼到地上,如猛獸預備撲擊般弓起背部。

  跳起!

  「──咦!?」

  丁擇及師傅同時發出驚嘆。

  看似要撲上前的形妖,其實只是作了一個假動作,接著便用難以想像的姿勢往後一跳,開始拔足狂奔起來!

  「這傢伙!果然想逃嗎!」

  師傅氣急敗壞的大罵。

  而丁擇開始集中精神。

  雖然這個裁決結界,是為了把形妖給拉進來而設計的,但範圍究竟有多大,丁擇自己並未精密計算。稻草人形要是就這樣一直逃,逃到丁擇無法感知到它的行蹤,便是形妖順利逃出之時。屆時,這個元凶肯定會讓自己躲得更隱密,更不容易被發現,而當尋主人再次發現稻草人形的時候,想必也會造成更多的傷亡……!

  因此,丁擇與師傅各自展開了對策。

  師傅不動,視線緊盯著越變越小的形妖,兩柄蝶翼斧緩緩揚起。

  丁擇也不動,將精神感官擴展到整個結界的內部,稻草人形的動向皆在掌握之中。現在,它只需要再跨上幾大步,勝負即會揭曉。

  他當然不會讓它這麼做。

  幸好,丁擇已經接受過此種狀況的訓練,知道該如何應對。

  所以,方才準備的符咒是阻止它的必要道具。只是這次,符咒不會再被扔出去。

  而是被傳送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丁擇面前金光一閃,平坦展開的符咒便消失無蹤,掌中空空如也。

  十數公尺外,頭也不回奔跑的稻草人形,忽地撞上一道無端出現的金黃之牆,抵抗妖邪的力量和形妖自己造成的反彈力,讓它整個身體被用力彈飛回來!

  「來了!」師傅一喊,雙手一揮,兩把斧頭飛快旋轉衝向形妖。

  稻草人形在這當下,反應還是很快,依然想著垂死掙扎。它一腳猛踏地面,強硬的把彈飛身體的力道給打消掉,接著調整自己的姿勢,斧頭便從它兩脇下飛向後方。

  形妖顫動身軀,像是嘲笑兩人的放手一搏最終還是失敗了。

  轉身,準備再次跑起來的剎那,本應遠離稻草人形的兩道虹光卻與它迎面而至,彷彿形妖是一株吸引蝴蝶的美麗花朵──半邊蝶翼穿過它的頭部,另半邊劃開胴體中央,稻草人形就這樣被切成三段,不再有逃亡的機會,跟著它的受害者們一起粉碎消散。

  「我的解放式『彩蝶』可是有『必中』的特性,一旦盯上目標之後飛出手,除非被外力打斷,否則無論天涯海角都會往目標追去,就連我自己也阻止不了!」師傅穩穩接住飛回來的兩把斧頭,鼻子哼了一聲。

 

 

  在尋主人長久對抗藏匿於世界之汙穢的歷史中,各式各樣的戰術應運千變萬化的戰況而生,並且得到專屬的名字。

  名,即是「形體」的一種,能將成功戮獵形妖之戰術的「意義」固定起來,藉以傳承後人。

  師徒倆方才採取的行動,名為「截殺之雙」。

  以團體行動的形妖,會以數量而非個體強度取勝。在戰鬥中被殺到只剩一隻時,從團體中落單的形妖,會察覺到大勢已去,而依循生存本能選擇逃亡。

  對此採取的對策:

  首先,以一人專注觀察整個裁決結界的狀況、形妖的動向,並使用可以斷絕其逃竄路線的法術──這是丁擇負責的部分。為了傳送符咒,他需要相當的專注力,僅僅一點分神都會導致無法成功發動法術,是至關重要的起手。

  接著,由另一人進行對形妖的追獵討伐。在此,尋主人通常會追上前去,使用解放式消滅形妖;對師傅李川緒來說,其解放式「彩蝶」能藉由投擲的動作,發動遠程追蹤形妖的能力,本人無須移動,鎖定目標的雙斧會如獵犬般進行追擊。然而,若是在一對多的戰鬥中,為了使用「必中」特性隨意進行投擲,可能會遭其他形妖打落飛行中的斧頭。被打落的武器無法主動飛回主人手上,對於手上失去解放式的尋主人來說,別說要葬送形妖,連防住形妖的一擊,也是難如登天。

  綜上所述,這是只能用來對付單獨一隻、因落單而展開逃亡之形妖的路數。

  戰到最後的稻草人形,也就理所當然的落入標準程序的套路中,成為「截殺之雙」又一次成功之例,為尋主人的護世大業添上信心的一筆。

 

 

  到此,大掃除基本上已算告終。

  丁擇把十手往地上一指,解除裁決結界。霎時間,結界範圍裡的土地上所有被破壞的痕跡,開始神奇的復原到它們原有的模樣。樹林、土地、涼亭……

  懸在空中的雨絲,隨著擺脫結界的掌控,突然想起自己本來應該墜落地面,而盡忠職守的自空中落下。

  巨大泡泡般的淡藍色光暈,從四面八方慢慢向丁擇手中聚攏,縮進十手。最終,隨著一道白光閃過,散發淡淡虹彩的斧頭與十手也回復成手杖的模樣。

  屬於人世的每個時間,開始回到原先正常運作的部分,所有齒輪一個個咬合起來,從無法察覺的停止中再度轉動──對現實世界來說,方才發生的激烈戰鬥,比播放電影膠捲裡一個影格的時間還要短。

  「好了。接下來就是事後檢查,還得叫車回家呢。打了這麼一場,你也累了吧?小擇,這裡讓師傅我來,你去收拾一下茶壺吧。」

  師傅對徒弟笑了笑,從懷裡掏出一張符咒,喃喃念了幾句後,符紙便自行摺疊變化,成為一隻白色的鳥兒,活靈活現的振翅而起,在雨勢漸消的天空中盤旋著。

  丁擇很快收拾完畢,坐在無損如故的涼亭裡,看著師傅用「鳥探法」探查附近是否還有殘存的雜念。小鳥無憂無慮的飛舞在青天之下,而且似乎還貪戀起這種虛假的自由,一時半刻也不願飛回主人手裡。

  一件大事,就在連世界自身也無法察覺的瞬間結束了。

  丁擇撫著胸口。在結界內行動時所用的意識體,只要是承受範圍內的傷害,就不會帶回給現世的肉身,只要充分休息一下便能復原,先前的疼痛也只留在記憶裡。

  可是,比起成長的喜悅,丁擇卻依然心懷鬱悶之情。

  這個芥蒂就這麼跟著他,一路回到他們的棲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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