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一次」的Debriefing

 

 

  台北,近士林夜市的住宅地區,某個不起眼的街角。

  這裡有一棟四層公寓。

  這棟公寓屬於一個女人的名下。若說為何會挑到這裡,有很大的原因是此地靠近人聲鼎沸的鬧區,無論食衣住行,生活的各方面需求都能簡單滿足。

  不過對女人來說,能吃、有穿、得住,對她便已足夠。

  除此之外的一切娛樂、享受,對女人而言不僅是不必要,更是無法達到的奢侈。

  多年以前,她買下這棟公寓定居之後,便注定她無法離開這片土地。她必須用幾乎每分每秒,關注這城市裡的任何動向,觀察每處可能出現異常的場所。

  如果在縣界之外,她的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發生了異常,就得靠網路討論、新聞報導或其他情報持有者等各種管道,收集關於此異常的所有內容,確定當地是否有其他幫手解決;若沒有,便要盡快著手支援。

  簡單地說,當異常出現,她便得在第一時間,通知並派遣可以前去解決的人手。

 

 

  女人所指派的人手,便是尋主人。

  她觀察的,是在這世間飄蕩流連的各種意念之流。當某地的雜念濃度變高,便要趕在出現任何異象之前,指派鎮守這城市的尋主人將之打散、祛除。

  她是雙北城裡尋主人們的眼睛,她的眼線佈滿整座城。

  尋主人稱她為「管理人」。

 

  ※

 

  夜幕降臨的七點鐘。

  一台加裝邊車、相當罕見的黑色鈴木重型機車,緩緩駛到四樓公寓之下。

  低沉的引擎聲,貫穿了機車後座的丁擇,為他緊繃的精神做了一場兩個小時左右的按摩;而緊緊依偎的這個溫暖的身軀,讓他著迷似的不願離去……

  「喂!小擇,別睡了,我們到家了!可別說你迷上了司機姐姐的小蠻腰而不想下車了哦!」

  師傅俐落翻身離開邊車,在嘴角掛著唾液的徒弟額頭上彈了一下。

  在舒服的酩酊中醒轉過來,丁擇頓時臉上發燙,趕緊放開手爬下機車。

  司機姐姐是一名看不出年齡的美女,輕淡得宜的妝容對比紅如烈焰的豐唇,烏溜的青絲狂野地在夜風中飄散,玲瓏有緻的身材包覆在緊緊的紅皮衣裡,身前的拉鍊拉開到胸口,媚惑的谷間毫不遮掩地吸引著視線。

  「期待您的再度利用。」

  司機姐姐用足以讓任何一位異性融化的酥麻嗓音向兩人道別,還對著丁擇頻送秋波。他確定不是自己會錯意,因為師傅就在一旁偷笑。

  如果司機姐姐是真人的話,大概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阻擋她的魅力吧。

  然而,相當可惜,除了喚出她來的術者及尋主人之外,沒有人能看見這位美人。這個事實,也讓丁擇的內心對她有著自然的抗性,不會再胡思亂想。

  只見司機姐姐拋來一記飛吻,接著扭動把手、腳踩排檔,從排氣管裡噴出一陣濃煙,卻一點也不嗆人。待煙霧散去,黑色鈴木業已無聲無息消失於巷道間,只剩一張白色符紙輕飄飄地落到地上,自行燃燒成灰,代表使用完畢。

  「怎麼樣?為師特別叫出來的性感姐姐版『式車』,有沒有讓你感覺好一點啊?」師傅半開玩笑的問,話音卻沒有玩笑的成分。

  丁擇聳了聳肩,「特別讓我坐在後座,就是為了這個?」

  「對啦。不過看你的反應,我想我可以放心了。」師傅好像鬆了口氣,「你並沒有因為表象的變化而受到誘惑,這點是好的,代表你已經可以分辨何謂真、何謂假。」

  「我知道司機姐姐是師傅你叫出來的式神啊!」丁擇不解。

  「就算你理性上知道,當你坐上後座,兩手抱著那個式神的時候,你感覺到什麼?懷裡的感受,身體的接觸,還有體溫……根本就跟一般人無異對吧?有人就是會因為一時的熟悉感,暫時忘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所以人類才會被雜念所誘,被邪念迷惑。」

  丁擇喔了一聲,心裡隱約可以理解。的確,當他依靠在司機姐姐的背後,馳騁在路上,有一種放下心來的感覺征服了他;陷入瞌睡中的時候,他幾乎要忘記這只是個由法術喚出的虛構實體,自己彷彿回到了孩提時代,抱著爸爸坐在機車後座,靜看景色流過身邊的那些回憶裡……

  「……」

  已經不再有了。

  他已經長大,擁抱家人的行為本來就變得很少,因為那讓他感到尷尬又害羞。

  而在經過「那場車禍」之後,這樣的經驗便成為了真正的不可能──父親、母親,都已不復存在了──

  「我們回家吧。」

  師傅將他喚回現實。

  「……喔。」

  丁擇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白日夢,重新醒來,模糊應了一聲。

  這就是現實。

  現在,師傅成為了孤身無依的丁擇的監護人,兩人的住處就在這棟公寓的三樓。

  回憶無法重演,悲劇已經發生,生活仍要繼續。

 

 

  兩人走到公寓的紅漆鐵門前。漆層有多處脫落,帶著蒼老且破舊的氛圍。對丁擇來說,這已經是熟悉的生活風景,見怪不怪。

  師傅伸手要按呼叫鈴,還沒碰到按鈕,大門的鎖就啪一聲打了開來。

  對講機裡傳來有些散漫的聲音。

  「你們搭式車進城的瞬間,我就知道你們回來了。上來吧。」

  推開門進入公寓,兩人沿著冰冷的水泥階梯向上爬。在建築裡,外頭街道的喧囂竟然完全消失不見,安靜到只剩兩對腳步聲,在樓梯井裡回響。

  到了四樓。比起其他樓層各有兩個住宅單位,這裡只有一間房間。

  大得誇張的木質門板,隱隱飄散原木的香味。

  師傅沒按電鈴,直接一轉門把開了門,走進房裡。

  一間從未用過的廚房,一間冷清的臥房,一間常保乾燥的淋浴間,一個從沒曬過衣服的陽台,以及將這些房間連接在一起,只擺了一張沙發的客廳。儘管擺設簡單冷清,毫無人氣,卻也算得上是窗明几淨。

  然而在這間屋子裡,還有一個房間,存在著能夠將原本普通的住宅單位,搖身一變成為秘密基地的異樣光景,絕不會被忽略的怪異擺設。

  大量的電視,以及數不清的電線。

  若是有心想數,應該是數得出那些掛在牆上、擺放牆角堆積起來的電視機的總數量,但是如果實踐此行,就會逐漸被電視光和跳動的畫面照得頭昏眼花,最終舉手投降,並且瞭解到這是無意義的行為。

  山一般的電箱子佔據了這間空房的一半空間,有老舊的映像管電視,也有四十二吋的超薄液晶電視,甚至有上個世紀使用的電腦顯示器;每個電器箱子的背後,都拉出一條電纜,數不勝數的電線互相纏繞,或散落於地面,一直延伸爬入各個房間,末端鑽進牆面裡。

  分明是一台台獨立的電視機,卻在這個總數十二坪左右的空間裡結合為一體,彷彿是某種寄生生物,在這房間的各個角落吸取生存的養分,藉著電線送回它們寄宿的巢穴裡。

  那些電纜叢究竟扎下多深、多長的根,就連管理人自己也不曉得。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這些電線早已埋沒在牆壁裡、馬路下,蔓延在雙北城的每一寸土地裡,無處不在,負責傳送城市裡外各個角度的模樣,即時轉播到每台螢幕之上。

  這樣的光景,對於第一次目睹這房間的人來說,一定會覺得自己的腦袋將會變得奇怪,因為這並非俗世擁有的正常景象,太過超現實,令人惴惴不安。

  這裡,就是管理人的據點。

  管理人坐在她的座位上,似乎從未離開過那張皮製的大扶手椅,就連那立起一隻膝蓋、另隻腳在椅子下搖晃的坐姿,也從丁擇他們出發的上午時便不曾改變。螢幕散發的無機光披灑在女人身上,簡直像冷僻科幻電影裡走出來的頹廢女主角。

  「唷。」

  管理人懶懶地抬起一隻手,白袍從肩膀慢吞吞的滑落,露出袍子下的黑色無袖上衣和少女般細瘦的身軀。她的嗓音有氣無力,讓人難以判斷是缺乏元氣或是真心懶得說話,丁擇自認是以上皆非,因為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她就一直用這樣的感覺在說話。也許是因為在電視光的環繞中,女人的皮膚白皙得不像活人,也讓她那一頭媲美房內電線的長髮更形詭異。

  房間裡的電視如果真是生物,女人也許就是電視們的生母,她在電視房裡獨自面對著她令人發狂的孩子們,處之泰然。

  「嘿,搞定了。」師傅也舉手回應,輕輕一笑。

  「說實在的,我以為你們會更快回來呢,畢竟小子也在不是嗎。」

  管理人偏頭看向丁擇。對方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加上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丁擇一言不發的走向客廳沙發,留師傅一人站在電視房外。

  「在路上做了一些機會教育,所以有點晚了……總是該讓他去見識一下,不能一直都是個學徒啊。」

  「不過感覺好像不太順利嘛,小子每次跟你訓練回來,不是都很興奮的喊著『想趕快成為獨當一面的尋主人』嗎?今天倒挺乖的呀,不像個精力充沛又吵死人的高中生。」

  「我可沒有真的喊出來啊!」丁擇的反駁從客廳飛來。

  「反正你有想吧!」女人挺身回敬了一句,接著重新調整姿勢,深深坐回扶手椅裡,繼續詢問處理的結果。「所以?是二十五隻?」

  「一隻不少。」

  「確定討伐完畢了?其他地方沒有混進來的傢伙?」

  「做過鳥探法了,鳥身沒有變黑或任何變化。」

  「──那就行了,畢竟你最擅長的就是探查邪念的符咒術,如果你也找不到一絲痕跡,那地區應該就是真的乾乾淨淨了。接下來,就是讓山地自行回復靈氣,讓應該在山間生活的精怪們重新入住……」

  對於管理人的結論,師傅似乎抱持不同看法,覺得那塊地區的復原工程刻不容緩,要管理人指派其他精通修復靈氣的尋主人,而管理人則事不關己的打著馬虎眼,對師傅提出的做法興趣缺缺……諸如此類的對話。而對話的結果究竟怎麼樣,丁擇毫不關心。

  他坐進沙發裡,跌入自己的世界。

  從一年前的「車禍」事件中復原之後,師傅便將他帶到管理人的公寓同住,在日常的高中生活中平行展開了漫長而漸進的修行。

  聽從師傅的指示,學習與意志次元的相處之道;沒有出差的時候,就跟著管理人學符咒術。在這一年間,無論善的意志或惡的邪念,他都有所見識,然而也只僅止於觀看,偶爾使用符咒從旁協助師傅的工作。

  今天,乃是丁擇首次使用解放式參與戰鬥。原以為自己有了近距離的視覺經驗,算得上有所準備,結果最後還是被師傅救了一命,本來師傅放心交給他處理的形妖,也不是經由自己的手解決掉……

  丁擇瞭解自己因為同情那個叫小勝的男孩的遭遇,而讓自己陷入瀕死的危機,現在的他冷靜下來,能夠看清自己犯下的錯誤。

  但,為什麼被他打倒的兩隻形妖,沒有真正被消滅?

  是修行不夠?

  或是心態還太天真?

  丁擇把圓頭裁杖拿到面前。

  師傅說,每把裁杖都是由尋主人的內心所生,源於肉體裡意志的最深處,以「靈魂」為起源的產物。只要被世界意志選中為尋主人,或者流有尋主人血脈的家族後代,身邊都會有這樣的法具,而出現的時機是「被選上的瞬間」。

  而這把手杖,卻從來不是他自己生成的。

  丁擇的裁杖,是由師傅交給他的。他說,是過去某個與形妖戰鬥後喪命的尋主人留下的遺物。雖然依照師傅的敘述,尋主人一死,靈魂跟著消逝,從意志生成的裁杖也會消失,但這把圓頭杖卻違背了這個道理,至今仍保留於現世──以丁擇的裁杖的形式存在著。

  在他第一次解放裁杖,見到水晶澄澈的十手時,丁擇不禁感到失望。

  「師傅的解放式可是斧頭耶,是有刀刃的!刀刃才可以把形妖劈開來不是嗎!可是……這只是根棍子而已啊!」

  面對徒弟的論調,師傅笑了笑,回答:「總之那現在就是你的東西了,相信它,它就會給你回應,也許哪天會變成一把大刀也說不定喔。」

  「才不會!你不是說過,每把裁杖的解放式都是固定的嗎?所以這個解放式永遠也不會變形,我難道得一直拿著這把棍子不可嗎?以前的使用者是怎麼用這棍子戰鬥的?」

  當時的丁擇不斷丟出問題,好像只要多問,就可以擺脫這個看似沒多大用處的二手法具,讓世界認同他的意識,生成只屬於自己的裁杖。師傅笑而不答,睡覺去了。

  後來,他上網找了關於十手的資訊,發現十手這個武器雖然外型只是棍棒,用於戰鬥卻能發揮意外的破壞力,一得知這個事實,他立刻又對自己的解放式大為改觀。聽了丁擇的心情轉變後,師傅也只有搖搖頭不予置評。

  從這種只在意外型的認知,便能知道那個時期的他真是相當幼稚。

  想起來,那不過是半年多以前的事。

  現在的丁擇已經明白,信心是很重要的關鍵。

  尋主人的力量不存在於任何偶像裡,在自身的內在。對自己的作為有堅定的信念。知道它會成功,所以它必能達成。

  也是因為那時幼稚而直率的觀念,反而奠定了他心中對裁杖的信賴。要是在那之後,丁擇沒有對十手形解放式產生改觀,始終抱著不信任圓頭杖的心態,也許今天的他甚至做不到與形妖一戰。

  可是今日一戰後,他又開始對這把手杖產生疑慮。

  ──我信任裁杖給我的力量,確實也對形妖造成了傷害,可是為什麼不能像師傅一樣俐落的解決掉形妖?

  難道,這把十手其實無法對形妖造成致命傷?

  話說回來,這把裁杖本來就是別人的產物啊。如果是他人的意志而非我自己的,我又怎麼有把握可以用得得心應手──

  「……擇?小擇!」

  丁擇猛然醒覺,發現師傅在叫他。看來討論已經結束了。

  「怎麼了嗎?師傅。」

  「我等一下去夜市買吃的,你有沒有要吃什麼?」

  「……如果你要出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不行!你今天可是傷兵,而且也算是你的大日子,有什麼要忙的讓師傅來就好。不過!只限今天喔。」

  「大日子……」

  丁擇不懂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不過師傅話裡充滿的莫名喜悅,倒是傳染給了他。

  「我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師傅你買什麼我就吃什麼。」

  「好,等一下到頂樓等我!」

  師傅撈起外套,就往門外走出去了。

  聽著樓梯間的腳步聲一路往下,越來越小,直到大門打開又關上後,整棟建築的內部被沉默占據。

  「你知道為什麼你師傅不讓你一起去嗎?」

  疑問從電視間裡傳來。

  「……不知道。」丁擇如實以對。

  「你要是就這樣出去,整個城市可是會大混亂的。

  你在對付形妖的時候受傷了吧?只要意識體受到傷害,對靈方面的防禦理所當然會變得虛弱,這可是邪念入侵的最好時機,它們一定會嗅著帶傷的意識體,向老是打敗它們的可恨敵人反咬一大口。很多尋主人就是因為戰鬥負傷之後被攻其不備,不僅自己喪命,邪念還會附到被害者身上,攻擊其家人和朋友,甚至展開無差別殺戮,造成更大的傷亡。真是陰險呢,真不愧是惡之意志。

  更別提你可是那個惡名昭彰的『招靈』持有者喔?平時的你就已經讓雜念的濃度變得不太平衡了,如果在難以控制體質的負傷狀態下……你懂我的意思吧,小子?順帶一提,你們能一路平安歸來,也全都是拜了式車的庇護效果,要是你們今天搭著火車或是客運回來……你能想像你吸引過來的所有邪念,會對你經過的路途造成多大的災難嗎?不過我想你師傅應該沒有這麼白癡才對。」

  管理人冷笑一聲。聲音懶散,言詞中卻帶著刺。

  「……管理人曾經討伐過形妖嗎?」

  丁擇的問題帶著反抗。入住這公寓以來,他只看到管理人窩在房裡,美其名是觀察城市的一舉一動,但丁擇總覺得她站著說話不腰疼,沒有設身處地為前線的戰鬥人員著想;而管理人老是捉弄他的說話方式,也是激起他反抗心的原因。

  「你知道你的問話對象是一個萬年家裡蹲嗎?」

  ……果然又是這種充滿戲謔意味的回覆。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管理人的語氣帶著令人不悅的笑意,「我的學徒時期當然也有戰鬥的經驗,好歹我也是尋主人體系的一份子。只是我的家系是屬於『管理』的能手,所以現在才一直盯著這些螢幕看,老是足不出戶。」

  說到這,管理人突然「啊」了一聲。

  「對了,小子,還沒跟你祝賀呢。恭喜你呀,終於失去你的第一次了呢。」

  「……不要用那種說法好不好!」

  「咦~~?我以為正值性意識覺醒年紀的臭男生們,每一個都喜歡聽這種有性暗示的話耶!」管理人吃吃的笑著。

  「才沒有咧!」丁擇走向電視間門口反駁道。

  「好啦好啦,開玩笑嘛。真是的,跟你講話怎麼這麼不輕鬆……」

  被電視包圍的女人聳聳肩,像在說「真拿你沒辦法」。

  「那,管理人的第一次呢?」

  「……唉喲?唉喲喲?丁擇弟弟竟然這麼快就開黃腔啊?」管理人又開始吃吃的笑,一臉抓到把柄的得意。「剛剛都還正經八百的說。」

  「妳明明就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丁擇氣極,忍不住提高音量。

  這一吼,便暫時毀掉了方建立起來的對話。沉默再度悄悄來訪,又在管理人的開口中默然離去。

  「我接受脫離學徒身份的試煉,是在我十六歲那年,地點在我老家的地下室,那是個很大的地窖,以前好像是座防空洞來著,現在就只是個積灰塵的空間罷了。」

  管理人娓娓說起她的回憶,聲音猶如吹過廢墟的風,拂起往昔的塵埃,牽動著過往的記憶片段。

  「我的老爸以符咒製成的牢籠,抓了五隻剛剛成形的形妖,通通丟到地窖裡,那裡便是我的試煉場。

  我的裁杖不是用來戰鬥的,為了補足這點,我的符咒術水準很高。你的符咒術都是我教的,我想你自有體會,就連好幾個親戚和同年代的學徒們也刮目相看。因此,一開始的我也對自己很有自信,心想:這幾隻形妖根本就是雜魚,老爸給我的試煉也未免太簡單了!

  於是戰鬥就開始了。這五隻形妖雖然才剛誕生,卻都是凶猛的野豬模樣,嘴角長著白森森的尖牙,但最可怕的是它們的速度,以及不怕死的氣勢,禦魔之壁只能把它們彈開來,無法使它們感到恐懼,那些豬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又再度向我衝來。本來以為可以優雅的玩弄獵物的我越來越慌,意志漸漸被這些怪物壓倒,最後也顧不上理想的情況,用風刃符把它們隨便切塊了事。我以為已經結束所以鬆懈了,所以沒想到有這麼一隻,明明只剩下一顆頭而已,卻還從那堆死屍裡跳了出來,用那又大、又粗的東西把我刺穿了……」

  丁擇聽出她用詞的刻意,一時著迷於故事中的表情頓時垮了下來。

  「……我依稀記得,那時我叫得像被強暴一樣的慘。」

  「喂!!」

  管理人被吼得縮起身子,翻了翻白眼,繼續說道。

  「我是真的嚇到了,可以感覺到那顆貫穿我的豬頭離我非常近,從那醜陋的鼻孔裡噴出來的,是腥臭難耐的穢氣。我又痛又怕,幾乎要抽搐起來,不過本能告訴我再這樣下去一定會死,所以最後是給了那豬頭一發火爆符,炸了個粉碎。

  老爸他從頭到尾都只有旁觀,沒有任何建議或援助,我痛到在地上蠕動的丟臉姿態,他也全看在眼裡。試煉結束後,他只走到我身邊,說了一句『這是給妳的教訓,對意念之物抱持輕視的結果,就會變得這麼不像樣』。」

  女人伸了伸懶腰,從過去中脫離出來。

  「說完了,這就是我珍貴且紀念性的第一次。此後,我就決定不再參與任何一場戰鬥,不是因為害怕面對形妖,而是我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我很容易瞧不起任何事物,不管是身邊的人,或是那些形妖。我的本性是如此高傲,但我也在試煉中學到了教訓。

  既然性格是顆不動的頑石,就只能對外在的生存形式做出最合適的改變。」

  如果不改變,教訓必定會重現……是這個意思嗎。

  「所以,管理人也曾經有過創傷囉?」

  「心理創傷的話早就走出來了,你聽不出來嗎?」

  「從故事內容充滿自嘲的這一點……我聽得明明白白。」

  「受傷的經驗誰都會有,這就是所謂的第一次。我還沒聽過有哪個尋主人毫髮無傷通過學徒試煉的。」

  「就連師傅也有嗎?」

  「當然……大概吧,其實我不知道。我們家系不同,他的老家在南部,我是道道地地的本地人,要不是因為他北上,我們根本不會認識。他來這裡定居之後第五年的某天,自己爆料過一個秘密,是在他自己都不知情的時候講的。」

  管理人神秘兮兮的微笑,招手要丁擇靠近點。他半信半疑地照做了,依然沒有踏進電視間裡,也注意著不踩到披散在地的電線。

  「你知道嗎?你師傅他第一次面對形妖的時候,可是嚇得大哭,還尿褲子了呢。」

  「咦?欸──!?」

  丁擇吃驚到兩眼都瞪大了。

  「他某天喝醉的時候講出來的。對於自己的秘密,每個人都絕口不提,只有用酒精麻痺心智、卸下心防的時候,才會吐出心裡話。這對他來說也是個很丟臉的回憶吧,後來我用這件事開他玩笑的時候,他氣得一個禮拜都不跟我說話,除了指派人手的通知,他一直對我避而不見……所以囉,如果你不想被他避而不見,別在他面前提到這件事,也不要說是我揭他的底喔,他要是生起氣來可嚇人了。」說畢,管理人竊笑了一下。

  原來,在戰鬥中總是掛著笑臉的師傅,竟然也有這樣不堪的過去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過那也是「過去」了。師傅在慘痛的結果中,獲得了屬於他的教訓,一邊補足不完全的自己,一邊持續朝著「現在」邁進,一路上又經過了不為人知的遭遇,才塑造出如今這個名為李川緒的人,丁擇的師傅。

  在戰鬥中遇到受傷、挫折本就稀鬆平常,不如說正因為得到傷痛,才能從歷史中學到深刻的經驗,而這些經驗不就是補強自己的材料嗎!

  這麼一想,丁擇頓時有點撥雲見日的感覺。

  「……謝謝妳,管理人。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想通了。」

  「你想通了?最好是。」女人輕蔑地哼了一聲,「你想問的問題,現在不是還放在心裡嗎?」

  丁擇一震。

  連這點心事,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於是他說出來了。關於今天戰鬥時無法消滅形妖的事,以及他對圓頭杖的困惑。

  默默聽完丁擇的自白後,她伸手對他勾了勾。

  「把你的裁杖給我。」

  丁擇依言把手杖拋向管理人。

  管理人一把接住,仔細端詳了杖身一會,接著左手倏地把裁杖往地面一敲,右手慢慢舉起。

  「管理人,妳……」

  女人的右掌中正充盈一股無形的力量。

  丁擇立即瞭解到她的意圖。

  管理人朝著圓球狀的杖頭一拍,剎那間,一股強勁的氣從她掌間噴發出來,丁擇竟被這股氣震退了一步,整個房子彷彿被搖動了一下。

  除此之外,什麼事也沒發生。

  「你知道我剛剛在做什麼嗎?」管理人問道,手杖拋還給丁擇。

  「……妳想解放這把裁杖?」

  「沒錯。結果如你親眼所見,我嘗試解放不屬於我的法具,結果以失敗告終。而你也一樣,不可能使用其他尋主人的裁杖。

  就算那把裁杖不是由你生成的,裁杖本體內含的意志,也早已把你認定為新的主人了。老祖宗的紀錄講得很清楚,『裁杖之力只有各自的主人方能解放』,所以那就是你的裁杖。

  至於你說沒能完全消滅形妖……我覺得,根本就是你自己粗心大意而已。當時你只要多打個幾下,形妖應該也會死滅才對。」

  「……是這樣嗎?」

  管理人兩手一攤,「反正我話就說到這了,如果你還是懷著這種半吊子的心態,也許世界就會尊重你的意志,把你的尋主人資格拔掉。可是你別忘了,就算當不上尋主人,招靈體質一樣不會復原,你不僅會讓自己身陷危險,還會把你身邊的人一起拖下水唷。你想要那樣嗎?」

  「那種事絕對不能發生!」丁擇很快回答,毫不遲疑。

  他就是為了要保護自己和他人,不讓慘劇再度發生,才想成為尋主人的!如果因為一時的猜疑,就讓自己跟著師傅的這段時間和努力都化為烏有……開什麼玩笑!

  「那就別再囉嗦了。去洗個澡,然後等你師傅回來吧。」

  丁擇點了個頭,離去之前,忍不住問:「等一下……管理人要不要一起來?」

  「我就不必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如果一起去,大概會把你的心情搞壞,畢竟我最喜歡欺負乳臭未乾的小鬼了啊。」

  「……這樣啊,那妳還是別出現了吧!」

  兩人的鬥嘴就此結束。

  大門喀答一聲關上後,這房間再度剩下日夜不斷盯著雙北城的顯示螢幕們,陪伴著形單影隻的女人。

  一切看似沒有改變,就連她的坐姿,也回到了早先時立起一隻膝蓋的樣子。這個房間似乎從時間更迭的規律中跳脫出來,標本一般固定在久遠之前的某個瞬間。從女人乍到此地時是如此,現在亦然,至於將來會不會如此,女人毫無興趣也無暇思考。

  不過,若稍微把注意力分散給思考,還是會發現生活裡出現了變化。

  這些變化,正是那個從島國的另一端來到這裡、做事總是不拘小節的李川緒,及其徒弟丁擇所帶來的,微不足道卻也彌足珍貴的生活。

 

  ※

 

  丁擇離去之前並未發現,管理人露出了難以想像的溫柔表情。

  對於自己的孩子,在人生中有著一大發展的時候,作為一個得知或參與其過程的家長,臉上大概就會出現這樣的表情。

  而丁擇在回到自己房間後,準備入浴而褪下衣物時,也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當自己的理想成就,被家人認同的瞬間,做孩子的也許就會表露出這般無邪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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