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我在無錫東林醫院,家住綠塔弄堂。

江南人富庶溫柔。母親有孕期間,鄰居日日送鯉魚、鯽魚、茭白、藕筍,傳授育兒經。那時父母又在南方經商,主業是當時金貴得不得了的進口糖果,家境真正是字面意義上的日進鬥金。懷我那一年運勢尤其好,據母親講起,最好的月份裏,每日可售出一萬元的糖果。我住在巧克力砌成的一間屋裡,睡籃裏都能掃出一個什錦盒子。

母親每日必定食魚一尾。十月懷胎總也喫了一個小魚塘。每日又必定喫核桃,約喫掉了一個化肥袋子那麼多的核桃。我媽在法大讀書時素有「小黃蓉

」之稱,乃是因為楚腰一把,體重不過九十七斤。臨盆那會兒都不敢上稱了:稱針準會慢慢悠悠晃一個大圈,晃到兩百斤以上纔打住。

這是不值得效仿的養胎方法,因為媽難產了。胎兒過大,生了一天一夜,命幾乎沒了。我出生時無聲無息,據醫生說是臍繞頸,窒息了。所以我長大了愛哭:出生時沒哭嘛,以後要找回來。結果是醫生倒拎著我扇屁股,扇了總有十七八下,終於扇哭了——很不情願哭,本來多麼端著的一個小姑娘。扇哭了也不行,不能完全排除風險,直接進了暖箱養著,說是讓爸媽做好心理準備,姑娘可能是個智障。

我媽當時就喪了魂:生得命快沒了,生出來就抱走了,也不讓看看;如果真是個智障,可怎麼辦呢?我爹備上了最貴的巧克力去賄賂醫生護士,上千一盒的巧克力板磚一樣堆滿了產房。醫生護士也很領情。我在暖房的那三天,喫的都是女媧娘娘的奶。活人腦子要是能滋補,只怕活人腦子都能喫上。

我出生七斤八兩,生下來三天,就如同人家滿月的小孩一樣大。滿月的小孩也架不住好哭啊,我不哭,見人笑眯眯地,脾氣好。養出了暖房,在無錫養了幾年,養得雪團球、糯米糕一樣。鄰居爭著輪流來抱「囡囡」,向來不哭,見人就眉開眼笑。喫飯不噎,走路不跌。說話早。斷奶早。甚至自己抱著碗,咕咚咕咚就把奶喝完了。也不生病;一兩年間若得一次病,再苦的葯都喝。

父母見我不是智障,非常高興。那時候我媽在婆婆那裡受欺負,坐在堂屋裡哭。我放了學,拿著成績單給媽媽看,跟她說:媽我是第一。媽媽就笑了。

在南邊時,母親最愛聽小提琴《梁祝

》、越劇《紅樓夢》與《女狀元》。其中又最愛《女狀元》選段: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哇,好新鮮哪;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誇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照呀,照嬋娟哪……」

聽了十八年。

我媽在我高考前一夜曾做過一個夢。夢裡我真的帽插宮花,身著紅袍,一身男子衣冠,向她下拜,自稱是南宋的狀元轉身。那一年我也確實得了高分,尤其是語文——尤其是作文。許士林祭倒了雷峯塔。白素貞再也不坐在堂屋裡哭了。

我如今不過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碼字匠而已。但至今她仍相信生的女兒是女狀元。

媽媽,母親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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