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賓虹

  中國20世紀藝術史上,“黃賓虹”實是一座尚未探底的“富礦”,人人皆知其豐,卻少人能曉其深。畢竟就連資深黃氏研究者童中燾也曾說過:“對於黃賓虹,我幾乎不懂”。

  爲何?因爲身份複雜看不清,畫貌隱晦不易懂。但幸有一批甘坐冷板凳的人,願爲後人“看清”黃賓虹搭建橋樑。

  王中秀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他傾幾十年之功澆築的學術之柱已成爲後人認識、理解和研究黃賓虹繞不開的重要基石。

  這位知名藝術史學者、黃賓虹研究專家,去世前已決定將一生研究成果和相關資料無償捐贈給中國美術學院圖書館。他期待的並非身後名,而是通過留下的資料文獻和提出的許多待解問題,激勵更多年輕學子擯棄誘惑,專注學問,在這個似乎已看不見未來的時代,做一個純粹的人。

  黃賓虹早慧,13歲即中秀才。有緣與譚嗣同見面後,不僅自覺放棄科舉之路,更從“鄉紳”變成“議員”。後因一場所謂的失敗事件(1907年因某罪名被通緝)離開家鄉來到上海。但此時“天已變”,遺老們希望保國保種,但黃賓虹選擇了新路:辦雜誌、報紙。

  《西溪紀勝》黃賓虹130×51cm 1950年

  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與書法藝術學院藏

  那時,黃賓虹已經意識到了一場學術原創革命的來臨。1909年,他接受鄧實邀約任《神州國光集》編輯,開始將南北宗繪畫合二爲一以溝通中西畫學的變法嘗試。1911年春,與國學家合編出版《美術叢書》,這意味着其逐漸從政治人物轉向藝術人物。1929年,全國第一屆美展舉辦,黃賓虹借力突圍,其後新文化思路逐漸形成。故陳振濂認爲:“在傳統文人士大夫土壤中成長起來的黃賓虹,就成了魯迅說的‘從舊文人圈裏中殺出來最具有殺傷力的那撥人’。”

  黃賓虹寫朱竹垞詩意軸 65.9cm×32.7cm 浙江省博物館藏

  黃賓虹的一生,幾乎經歷了近現代中國所有重大事件,雖終其一生於筆端,但未躲入小樓,而是積極投身社會,於出版、教學、繪畫、書法、鑑定等多方面齊頭並進。他那整體而深透的歷史眼光,常人皆不具備。但必須承認,很多時候人們都帶着各自的侷限來看待黃賓虹,而他是需要完整了解的。

  1952年黃賓虹水墨娥嵋洗象池記遊圖軸 91.1cm×40.6cm 浙江省博物館藏

  1952年黃賓設色絳山水軸 87.9cm×36.9cm 浙江省博物館藏

  不過,“‘道有不齊’,層次的高低並不妨礙對話與交流,理解得不夠也不影響個人的自由表達,只要我們心懷誠意,有一說一。要知道,懂的人也是從不懂開始的,他們也需要通過討論漸漸成長,何況專家也不是全能的,他們也會出錯,所以通過參與討論學會獨立判斷,也是一個人自我教養的重要方式。”知名學者王霖曾提出:更多時候,認識黃賓虹這樣一個學問和藝術造詣都很深厚的人物,要有歷史的向度,還要懂得“知人論世”,要把他放在他自己的時代和身份中加以討論。只是通常,我們總是缺失這種向度,當然也缺乏更廣闊的學識修養。

  1952年黃賓虹臨安山色圖軸 76.2cm×31.5cm 浙江省博物館藏

  因長期從事編輯工作,王中秀常戲稱自己是“一不小心跌到黃賓虹研究這個坑裏來了”,故自詡“業餘”。實際上,他掌握了豐富的歷史信息,在實踐技法上面又頗有心得,故呈現的“黃賓虹”有一種理論和實踐交融的通透感。其長達幾十年深度研究黃賓虹的行爲不啻爲某種方法論和精神指向的雙重案例。在女兒王婉看來,治學之路漫長而寂寞,以經濟價值來衡量,也許只有傻瓜纔會去選擇,“但是我相信大家都是一個特殊物種,他們有着自我意識。文化藝術是人類獨有的創造,從遠古第一個在岩石上刻下第一筆巖畫始,人類以繪畫表達對宇宙、對世界的知思從未停止,我想這些傑作就像天上的星星般,照亮了浩瀚的宇宙,點綴了無限的黑夜。”

  藝術史之光的循環無盡矣。

  王中秀先生

  2018年11月27日下午4點,彌留之際的王中秀從危重病房移出,此時站在他病牀兩側的是中國美術學院圖書館的馮春術和上海圖書館的王曼雋。

  已精疲力盡的王中秀吃力地把二人的手放在一起,說:你們以後一定要加強合作,中國美術學院有美術方面的研究力量,上海圖書館有大量的近現代文獻,我只是開了一個頭,“黃賓虹”是一個富礦,你們一定要把這個事情進行下去。

  第二日凌晨1點55分,王中秀辭世,享年78歲。

  黃賓虹先生填寫的國立藝專職員登記表

  緣起不偶然,唯樂在其中。

  謝春彥是王中秀的發小,二人在上海一所老教會學校讀初中時,放學後常和另一位同學組成“三劍客”,揹着書包在華山路上的小舊書店裏看書。就在這裏,王中秀第一次遇到了“黃賓虹”。

  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怎會對黃賓虹產生興趣?“我以爲跟那時讀書的環境有關。我們初中有位老師是江西著名詩人李士飛先生,他退休後到學校教我們,當時班裏得到李先生教誨最多的就是王中秀,他教給我們那種最初的雅正眼光,對王中秀最開始認識黃賓虹及以後的研究非常重要。”後來一段時間,謝春彥曾邀朋友們到徐匯老街一個小閣樓裏聚會,王中秀每場必到,有時也會畫畫。“黃賓虹的作品和他的生命是活潑的,王中秀在書法、繪畫等方面的修養提高了他的藝術眼光和閱讀能力,這也是他研究黃賓虹的一個前提。”在這位老友的心裏,王中秀性格倔強,修養全面,實踐經驗豐富,同時亦能切入具體線索,加上家人的大力支持,故能取得不同於一般研究者的成就。

  王中秀先生關於黃賓虹“溝通”中西畫事的研究手稿

  1990年,王中秀幫上海書畫出版社的同事到浙江省博物館拍黃賓虹的畫,這讓他再次“碰見”了黃賓虹。

  浙江省博物館是黃賓虹逝後遺物捐贈的接受機構,大批畫作、數以千計的信札、手稿等都集中在這裏,量大但缺乏系統整理。當時管理黃賓虹紀念室的是駱堅羣。據她回憶,拍畫過程中王中秀始終很激動,因爲他想編一本較完整的能體現黃賓虹創作過程的畫冊。在多方力量的推動下,《黃賓虹畫集》《黃賓虹抉微畫集》相繼問世,隨即文集的編纂呼之欲出。當時,這類輸入工作完全靠人工,手動眼看,一頁一頁,現在想起來幾乎不可思議,但王中秀樂在其中。那幾年,他住在古蕩邊一個又小又破的旅館裏,冬天沒有空調和取暖器,非常冷,但每天來庫房上班都精神飽滿,要麼拍照,要麼手抄,一份份雜誌、一份份報紙,一頁頁書籍,一年年地翻閱記錄。想聯繫他,只能早上7點前他吃早飯時打電話。事後,駱堅羣有時也會找他要些資料,“他就把手抄的資料拍給我,當時我在想,這麼認真的人,這麼多的工作量,書法卻依然漂亮,這些細節讓我們記住他。”

  按照編年抄錄的民國舊報史料

  實際上,除了量多與無序,這些資料的內容同樣待梳理。其中,部分發表於報紙的信息多被忽視,因爲量確實太大,可這也給了王中秀重要提示:舊報紙是座寶庫。“在圖書館我觀察到,有具體年月日的索引可能還有人來查找,其他的就沒人來大海撈針了。上海的舊報紙包括清末的小報裏面,史料很豐富。”

  王中秀先生在編輯黃賓虹文集和黃賓虹年譜的過程中搜訪發掘、梳理考證了黃賓虹在舊報刊上發表的大量文章,呈現出黃賓虹相對完整的思想和人生軌跡

  自此始,王中秀遍讀近現代報刊檔案、走訪賓翁遺屬門生、故人舊友,尋覓書信、手札等遺稿文存,建立了以即時報道和可考史料爲基礎的黃賓虹藝術文獻庫,同時,以黃賓虹爲中心,由點及面地對中國近現代畫家羣體作了全面梳理和考證。由他主筆編撰或編輯的《黃賓虹文集》《近現代金石書畫家潤例》《黃賓虹畫傳》《黃賓虹年譜》《王一亭年譜長編》《曾熙年譜長編》《黃賓虹談藝書信集》等著作和書籍,已成爲中國近現代美術研究者“繞不開”的案頭書。“大家習慣說板凳一坐十年冷,好像翻舊報紙是坐冷板凳的死工夫,很枯燥。其實這個板凳不全是‘冷’的,鑽進去以後,很有趣,別有洞天。感覺跟看懸疑電影差不多。我每次去翻舊報紙,都帶着一個問題去,常常一個問題沒解決,出來更多新的問題,很有意思。”

  王中秀整理黃賓虹在《美術週刊》(文藝週刊)的著述目錄 手稿

  這種心緒,駱堅羣很理解:“現在王老師不在了,唯一挺安慰的就是他做了一輩子最最開心的事情,而且很有成就,過程中也結識了一些特別好的朋友。”而和王中秀有着近30年交情的黃大德擔憂的則是未來:“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但對於搞史料工作的人來說,是史料無邊,史海無邊,回頭沒岸。每得到一條重要的信息都會激活我們腦細胞裏的組織,促使我們和古人對話,和歷史對話,激起我們的新的興奮點,這個興奮點也給了我們激情,給了我們活力,也給了我們生存的毅力,正因如此王中秀先生才爲我們留下了如此豐富珍貴的文獻資料。今天怎麼開發利用王中秀先生的資源?這是我們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

  《故宮審畫錄》複印件及謄抄稿

  命運實已暗中鋪墊了答案。

  時間回推幾個月。

  2018年8月底,海德堡大學在讀博士生鍾含泱滿懷熱情采訪了王中秀,“我記得當時王中秀先生興致盎然,除了腳部有些浮腫,根本看不出來已經患了重疾。”這次,實是王中秀生前最後一次接受採訪。2個月後,中國美術學院圖書館館長張堅來到王先生家,發現他正在修改這篇採訪稿,“薪火相繼,我覺得王先生願意看到年輕一代能夠繼承他的事業。”

  誠然,對學者而言,最好的紀念就是不斷推進他所投身的事業。“王中秀創造了一個豐富的黃賓虹藝術世界,更提供了一個如何進行中國近現代美術史研究的樣本。希望年輕一代的學生能夠從王先生的研究中獲得啓發,在學術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延續藝術史研究,讓我們也能具備國際影響力。”張堅說。

  不妨再回推十年。

  2008年,還在廣東美術館工作的蔡濤即將開始攻讀中國美術學院的博士。有一天,他和導師洪再新在面對珠江的工作室陽臺上閒聊,洪老師突然問他: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記得當時懵了一下,說想當個圖書管理員。”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洪老師帶蔡濤去上海見了王中秀。“先生稱對史料的貫通性理解爲在腦袋裏過電影,這種充滿歷史想象力的工作狀態深深感染了我。今天想來,我當時向洪老師隨口說出的理想,其實就是希望做王先生這樣自我定義的興趣家和研究者,在整理一手材料的基礎上提出具體問題,不人云亦云, 進而開闢出學術新天地的狀態。”

  “神州國光:王中秀藏黃賓虹藝術文獻展”現場

  其實早在2017年11月,張堅就獲悉了王中秀的捐贈意願。這其中的重要牽線人是美國普吉灣大學藝術史系教授洪再新。二人於2001年在王中秀位於上海賓陽路50號夢蝶苑寓結識,17年間交流頻繁,期間玉成捐贈之事。2018年元旦,王中秀給洪再新發來電郵:“寂寞也是一個小世界,守得住守不住寂寞,關乎性格也關乎從事的事情特性。寂寞裏也有快樂,這種快樂不同於熱鬧所得的快樂浮泛,它具有一種深沉的秉性。至今我難忘1995年在藏書樓翻檢《神州日報》和《時報》時的驚喜。第一次發現賓老未被人發現的批量文章。對這些文章半個世紀未被學者和賓老友人發現,我獨自擁有的那種感覺非常美妙。”數月後,他又電告洪再新,捐贈的黃賓虹研究文獻已由張堅及團隊運到杭州,並表示自己沒有一絲牽掛之感。

  這批捐贈學術含量甚重,不僅有大量近現代美術研究參考書和畫冊、展覽圖錄、歷史影像、翻印的檔案文獻、摘抄的讀報筆記、手稿及出版清樣,還有王中秀先生與賓翁故人間的信札、部分未公開的賓翁書信,以及王中秀先生個人收藏的古代與近現代書畫作品和他個人創作的繪畫作品。“這當然是一個重量級的收藏,我們向許江院長做了彙報,他要求我們做好這份工作。”張堅理解王先生此舉實際是把對黃賓虹的研究視爲薪火相繼的文化攻略,希望自己捐贈的資料能夠爲年輕學子所用,能夠給國際國內從事黃賓虹的學者提供幫助,這對發展美術史學起着重要貢獻。“王中秀先生是一位謙虛、樸實和執着的人,與他交談,聽他講論黃賓虹的舊事,總是能感受到他眼睛裏的那股誠摯的光芒,這種光芒在他臨終之前,也仍舊保持着讓人驚顫的純亮和堅韌。他是一位都市的精神廢墟里的拾荒者,最終以平凡之舉,寫就了一個不平凡的現代英雄的傳奇,這個傳奇既是黃賓虹的,也是王中秀先生自己的!”

  2018年3月,文獻整理工作啓動,後初步完成分類、編目和部分內容的識讀,在南山校區圖書館特設“王中秀藏黃賓虹研究文獻庫”。一年後,“神州國光:王中秀藏黃賓虹藝術文獻展”暨“黃賓虹與近現代美術文獻發掘、整理和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在中國美院舉行。

  “黃賓虹與近現代美術文獻發掘、整理和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現場

  回望91年前,蔡元培明確設定西湖國立藝術院的性質,使之建成爲學術研究的機構。建校20年時,黃賓虹加盟,決定身後將所有收藏捐贈給國家。王中秀之所以能在黃賓虹研究中取得突破性成就,正和黃賓虹的無私捐贈互爲因果。而這次學術活動在中國美術學院舉辦,則似某種循環,藝術史研究之光由此熠熠生輝。“他說自己所捐贈的文獻資料是一堆灰燼,但如果能從這堆灰燼裏煥發出新的生機求之不得,賓老這座山還有高鋒,我們對他的解讀將隨着時代的前進而跟隨。”張堅說。

  “黃賓虹與近現代美術文獻發掘、整理和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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