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義人,就在於他明知自己的抉擇可能帶來不利的後果,仍毅然決然地投身其中,這纔是真正的道德良知,才帶來人格上真正的超邁絕倫。

1940年5月10日清晨,納粹德國向法國發起全面進攻,6月22日迫使法國投降,僅用44天即擊敗曾經的第一陸軍強國。德法戰爭期間,在法國南部重鎮波爾多,有一位葡萄牙外交官阿里斯蒂德·德·索薩·門德斯正陷於人性與政治的痛苦抉擇之中。

門德斯生於1885年,1908年於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學(世界上最古老的五所大學之一,成立於1290年)獲得法學學位。旋即進入外交部,在1940年就任駐波爾多領事館總領事。他的外交生涯正趕上葡萄牙和歐洲現代史上最動蕩的時期。葡萄牙先後經歷了君主制、共和國、軍政府,直到1932年,同樣出身科英布拉大學的薩拉查開始了其長達36年的獨裁統治。他在1933年操縱通過了新憲法,仿照11年前上臺的墨索里尼,把法西斯制度以法律形式固定下來。就在同一年,希特勒在德國上臺;3年後,佛朗哥在西班牙上臺。

門德斯出身中下層貴族,面對國家內部與國際政壇的風雲變幻,只能是個無奈的小人物。他接受著來自本國無論哪一任政府的命令,作為一個恪盡職守的政府職員完成自己的工作。就任駐波爾多總領事之際,已到門德斯職業生涯的末期。原本他可以按部就班地堅持到退休,然後頤享天年。但是風雲大勢將他推到了一個哈姆雷特般的困境。

出於地緣政治的原因,薩拉查試圖在英國和德國之間走一條中間路線。但是隨著希特勒在歐洲的瘋狂攻掠,他的立場也有所鬆動。1939年11月11日,薩拉查發布命令,禁止葡萄牙駐外使領館向猶太人發放簽證。一直在努力救助猶太人的門德斯此時只能半遮半掩地繼續了。為了家人的安全,他把妻子以及14個孩子中的12個送回了葡萄牙,並儘力依照里斯本的要求來走簽證程序,在此基礎上打些擦邊球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到1940年6月中旬,法國的失敗已經註定,葡萄牙對於陽奉陰違的門德斯的訓令越發嚴厲。他也感到無法再繼續下去,便向一位相交有年、作為自己擦邊球工作的最大激勵的猶太拉比克魯格發放了一份簽證,期望能夠幫這位老朋友一把。此時的門德斯內心很可能在期待著,將克魯格送走,就是將支撐自己善念、但也帶來現實痛苦的精神激勵送走,就意味著自己的道德責任終於完結,終於不用再承受上司懷疑的目光,可以結束擔驚受怕的日子了。未料克魯格毅然拒絕了,他說:「我不能接受這樣一份簽證,卻把我的人民留在身後。」

門德斯彷彿瞬間被擊垮了,他的那點期待面對克魯格巨大的道德勇氣一下子顯得極其渺小,此前善行的意義也瞬間變得可疑起來。這讓門德斯陷入無比的內心煎熬,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從6月14日到16日,他有整整三天的時間躺在牀上無法做任何事情,只能向上帝禱告,乞求上帝啟示自己,在良知與現實、生與死的問題上該如何抉擇。最終他重新站了起來:「我寧願站在上帝一邊對抗人類,而絕不站在人類一邊對抗上帝。」他毅然決定:「有如此之多的猶太人因希特勒之名而受難,那麼無疑一個天主教徒也可以為這些猶太人而受難。我無法做出其他選擇,我將心裡充滿對神的愛,而甘願承受因此到來的一切。」此時的門德斯不再是一個以些許善行聊以自慰的小人物,三天的精神煉獄將他打造成一個肩負起人類的罪惡與悲苦,在良知信念的強大支撐下無私無畏的偉大人格了。

門德斯開始了其救贖之旅。他簡化了各種簽證手續,從17日開始夜以繼日地拚命工作發放簽證。甚至在23日,得知邊境檢查站接到里斯本的通知,開始拒絕自己簽發的簽證後,他帶領逃難者找到一個還未接到通知的檢查站,以領館汽車開道,將他們帶過境。7月8日,早已接到馬上回國之訓令的門德斯磨磨蹭蹭地走了,這十幾天裏他一共發放了3萬多份簽證。回到祖國的門德斯受到薩拉查的嚴厲懲罰,他失去了任何種類的工作機會,過去的同事、朋友、甚至某些家庭成員都疏遠了他。1945年戰爭結束了,但是薩拉查政府對於門德斯的封殺還在繼續。他沒有退休金,中風偏癱,直到1954年死於貧病之中,一直都頂著背叛國家的罪名。

門德斯的道德抉擇,讓人看到小人物在罪惡瘋狂的年代當中如何可能成就偉大的人格。用法國大革命時期保守主義者邁斯特的說法,正是義人受難,才證成了人類的道德。如果人類行善積德只是為了獲得好報或些許良心安慰,則道德將墮落為簡單的因果決定;所謂義人,就在於他明知自己的抉擇可能帶來不利的後果,仍毅然決然地投身其中,這纔是真正的道德良知,才帶來人格上真正的超邁絕倫。在平和年代,這種說法不啻駭人聽聞;但是在那種極端的年代,門德斯的抉擇是對此說法的一個震撼人心的註腳。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迫害門德斯的薩拉查政權,卻因門德斯的義舉而廣受讚揚,美國一份雜誌甚至將薩拉查譽為「自航海家亨利以來最偉大的葡萄牙人」。歷史不會被長期嘲弄,受難的義人終將為何為偉大劃出基準。以色列在1966年授予門德斯以「國際義人」的稱號。葡萄牙在結束了法西斯政權十幾年後,也在1988年承認了門德斯的義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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