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cism  

(图片来源:http://goo.gl/b2IXPu

文/庄祖欣


一位嫁给德国人的中国女朋友曾跟我说,当她第一次把德国男友介绍给家乡的父母
认识时,男友很有欧式礼貌地要跟她父亲握手,中国父亲坐在老爷太师椅里,上下
打量这个老外,没起身,更别说握手了,「坐。」他说,抬抬鼻尖示意一旁的板凳,
「谈谈你对你们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有什么想法。」德国青年脑袋里「轰隆!」一
阵,想这是什么初次见面的问候语?


我也记得,参加了中日八年抗战的外公对轴心国的冷血纳粹没好感,他说,别跟德
国人交往,他们认为全世界只有日耳曼人种优秀,其他国族全都瞧不起。

有一次听一位芬兰经济学教授演讲,他说,要做美国人,只要三个月,人家就当你
是美国的一份子了;做芬兰人,三年吧,方能被接纳于芬兰社会;而据他观察,一
个外国人若要做日本人,一辈子也不可能,不论你日文讲得有多溜,纸上身分也明
确,日本人永远也不会当你是他们的同胞。他觉得,打从心里把你当外人、无法接
受你的融入,即使应对进退客客气气,其实也是一种消极的歧视。

我在德国生活太久了,现在若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德国人真的骄傲吗?歧视外国
人吗?」我肯定答不上来,因为那个「泛德国人」的印象随著时间的流逝、人际交
往的深入逐渐模糊,脑子里出现的,就是我认识的一个一个德国的「人」,他们和
世界各地的人一样,有的随和友善,有的古怪难缠;有的轻松开朗,有的爱钻牛角
尖;有的骄傲妒忌,有的自卑忧郁⋯。他们真的自负是唯一优秀人种吗?真的瞧不
起其他种族吗?摸著良心,我必须大声地替德国人伸张:德国是个重视人权、强调
平等、抑强扶弱的国家。这是事实,但是八千万个德国人,除了是科技和经济强国
外,给予外国人到底是什么印象呢?

两个月前,长得又圆又壮的邻居-安东尼先生,来按我家电铃。他指著我家围篱边参
天高的松树,说,「欸⋯我不会拐弯抹角,那就直话直说吧,我们⋯那个⋯呃⋯很久
以来就不太爽了,可是后来发现,咦,妳,库恩太太嘛是外国人,跟我们一样流落异
乡,大家就该互相体谅体谅⋯。呃⋯我要讲的是,」拉拉衬衫、捋捋头发、清清喉咙,
「那些树,我说⋯, 该给我修剪修剪了,阳光被浓密的树荫挡住了,照不进我家来,
成天阴阴暗暗的,心情很坏捏⋯」他的东欧口音讲起德文有点卡卡,听得颇累。

参天高的树也不是我拿个厨房剪刀爬上去就能解决的事啊!我想,总得动员专业园丁
才能斩截整排的树吧。就请他再耐心等等,我联络了园丁再回答他。

他赖著不走,继续没好气地抱怨:这些树太过份啦,我们很早就忍无可忍了,越长越
高也没人理,若不是看在妳也是外国人的份上,我是说,我们外国人要团结一致啦,
早就把你们告倒镇公所法院去,唉算了,我也懒得跟那些德国官僚打交道呢⋯

接著他又骂了一回合园丁,「园丁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就连他们也看不起我们
东欧人啦,我说的话他老兄根本不当回事。」他火气不小地说,「这么烂、这么懒的
园丁早早跟树一起砍了算了⋯⋯」

两个月来我到处奔走,找园丁报个砍树价,征求其他受树荫遮蔽的邻居意见。奔走之
中,牢骚邻居安东尼的话语表情一直萦绕在脑海中,虽然他一副臭脸、怨气冲天,但
是对我,似乎仍是笨拙地表示好感及友善,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我也是外国人。从邻
居口中得知,他和老婆从俄国移民到德国,至今二十五年,但是,除了和俄国族群外,
绝少和一般德国人交往。这又让我想起多年前住在他家楼上、来自克罗西亚的汤米吉
夫妇,也有类似怨怼。

汤米吉一家来德国三十余年,先生在工厂上班,太太有一阵子来我家打扫清洁。陪汤
米吉太太来应征工作的是她十八岁的女儿- 露比,露比生长在德国,是汤米吉家唯一
跟外界的翻译跟联系,她说她从六岁起,就陪伴父母去劳工局办证件、签保险单、填
缴税表格。汤米吉夫妇另外还有三个比露比年长的孩子,都留在克罗西亚的老家,他
们夫妇在德国辛苦赚的血汗钱每月寄回去,在黑海边上为一大家族买了一栋又一栋的
高级公寓别墅。每年夏天,他们回老家住别墅享福,秋天再回德国挣钱做鸭子听雷、
一肚子怨气的外国人。

有一次,来自克罗西亚的12岁孙女来德国造访祖父母,跟著打扫清洁的奶奶一起来我
家。为表示欢迎这瘦小害羞的女孩,就把儿子的Lego积木搬出来给她玩,问她要吃什
么、喝什么,可惜语言完全不通,没办法,只好放弃,随她去吧,且出门买菜去。不
到一个钟头回到家,汤米吉祖孙二人正要离开,我问汤米吉太太,「这么快就打扫完
毕啦?」她操著不灵光的德语回答,「孙女很会帮忙,两个人做事,三个钟头的活一
个钟头就做完了。」我怔了一下,想起不久前读到的报导,「雇用未成年黑工」的警
告和惩罚,要是工作期间发生意外,雇主甚至可判徒刑。我摇摇头,跟汤米吉太太说,
「您孙女来玩,随时欢迎,但是她才12岁,依法不允许打工的,要是爬上爬下擦窗户
不小心摔一跤,我可是要负责任的。」汤米吉太太直愣愣地瞅我,看似没听懂,我试
著简明再说一遍,「孙女来玩,没问题;工作,不行!」突然,她把手上拎著的垃圾
袋愤恨一甩,对我大吼,「我以为妳不是德国人,人会比较随和,谁知道,妳跟他们
都一样,资本主义的猪!」

当晚,汤米吉夫妇的女儿-露比打电话来,说她爸要她替妈妈跟我道歉,我说算了啦,
但是以后她妈也不用来打扫了。露比说,库恩太太,我跟妳说喔,我们都是外国人,
只是妳的命运比较好,做了德国人的太太,住在大房子里,可是别以为妳就可以跟德
国人一样骄傲了。我虽然是汤米吉家的女儿,告诉妳,我能力可绝不比妳弱喔。我妈
德文不好,任妳要雇用就雇用,要开除就开除,真过份耶⋯⋯(我听著她偏执的指控,
不知该怎么回答。)

所谓弱者,大概就是一直处在恐惧和不安中的人吧,撇开来自于战争、天灾或病痛的
折磨不谈,仓秉、衣食富足后,就出现了尊严和存在的焦虑、人比人气死人的妒忌,
这种焦虑族 的识别特征就是愤恨不平、怨声载道、草木皆兵、到处看人不顺眼!找到
机会就狐假虎威,为怕被人揭穿积弱,就动不动先发制人、先羞辱人,他们喜欢一直
强调:我这个人的原则规范、个性道义,怎样怎样坚定,不可动摇。

在异国求生存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过去在家乡累积几十年的出身、口音、学历、社会
地位⋯,到了异乡,加上语言的障碍,突然之间,全归了零。贴在身上的,只是泛称的
「亚洲新娘」、「苏维埃移民」、「经济或政治难民」、「外籍劳工」⋯等的标签。
重视个人主义的德国人,没事不会主动来跟你套交情,他们不喜欢互相干扰,刻意留给
客人很多个人空间,而外国人为了挣口饭吃,能有的交集就是厘清工作规范、保险、医
疗、税务⋯等的分配处理, 好不容易闲下来,也不会去参加德国人的休闲团体,跟家乡人
讲家乡话、吃家乡味、聊家乡事⋯当然轻松得多。而不得不跟德国人打的交道,自然都
是提醒、警告、缴钱⋯等的不开心事。双方若没一方愿意付出格外个热情和努力,格格
不入就像江河都要注入大海似的命中注定。

若问我在德国二十几年来有没有受过种族歧视、不平等待遇?答案是肯定的,德文没学
好的阶段讲话结结巴巴被人当笨蛋耍,碰过德国人吹毛求疵、老爱嘲笑我的德语发音;
住公寓时碰过龟毛的德国邻居严厉禁止我在楼梯间说笑,说我的亚洲嗓门特响,制造太
多噪音;溜狗时无辜的 丫滴狗狗 被恶劣路人骂为「亚洲人的没教养笨狗」。 一位老太太
听了收音机里「中国实行一胎制后、农村因重男轻女谋杀女婴」的报导,看到我就说,
你们谋杀女婴好卑鄙喔!我说我是台湾人,台湾不实行一胎制的,她说反正你们都一样
啦⋯⋯。每次碰到类似情形都是瞠目结舌,事后才懊悔怎么没这样那样堵他的嘴?回他
个哑口无言、迫他个自惭形秽?

即使在那些最寂寞、无助的日子里,我都知道,欺负我的不是「大部份的德国人」,只
是些零星的、少部份的可怜个人。这些人真的很可怜、很脆弱,很担心他自己也不太熟
悉的德国文化(哲学、音乐、科技⋯)会被外来次文化摧毁,很强调他自己也没什么造
诣的德文(文学诗词),会被我们这些外国新娘生的下一代讲成了洋泾浜,他动辄指责
外国移民不学德文、不融入德国文化,其实是他无法适应文化融合的日新月异。这些人,
眼神特别犹疑,议论异常顽固、生活毫无弹性。但是你去问他们是否自命清高、种族歧
视,没有一个人会承认的--他们说自己只是充满爱与正义而已,为维持光荣的文化血统
不惜一切奋斗。

我受到最不舒服的种族歧视不是在德国,而是在中国上海,大酒店的柜台服务人员只对
著安德烈讲英文,完全不正视我,她记录完安德烈的 Spa 订位后,当著我们的面跟 Spa
部门电话确认,「德国库恩先生一会儿过来,他还带了个『女的』。」一面从眼角斜瞟
我。「什么女的?我是库恩太太。」我抗议道,却只换得她的一声不屑鼻息,配上嘴角
上不以为然的似笑非笑。一副,「别以为你伺候老外一个晚上,就升格做太太了。」

德国各领域中多的是成功的外来移民典范,柏林交响乐团、Pina Bausch 现代舞团、德
莱斯登的歌剧院里,多的是成功的亚洲、非洲移民明星。许多人,包括我,都是有国籍
身份的德国人。我一点都不觉得,拿了德国护照就等于被弃了我的家乡祖国。事实上,
最近一直在自问,爱乡、爱家一定要等于爱国吗?家、乡是个人情感和认知的初始泉源,
国呢?是政治、经济的利益单位,很重要,但谈得上爱不爱吗?今天的德国人有鉴于惨
痛纳粹历史,大概是最不强调爱国的民族了。除了国际足球赛外,几乎没听人演奏或演
唱过德国国歌。据说,自希特勒以降,再也没有会煽动民族情感的大演说家出现了,任
何政、经决议都是就事论事、少有个人情感介入地被讨论和决定著,滔滔雄辩的口才、
民族国家的情感,似乎不是这个国家的教育喜欢培养的才艺或荣誉。

新纳粹和极右派当然有,因为谁也完全无法摒除人性中的偏见,但是,真的,他们既是
偏执的一方,也是少数,犯不著跟他们长期呕气。像我的邻居,安东尼先生和汤米吉一
家,都是可怜的边缘人。那些自己没安全感的德国人,举著标语说「外国人滚出去」的,
也是可怜的边缘人。处在边缘本来并不可怜,可怜的是自以为被人挤到边缘,又错过每
一个重回融合与律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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