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凡先生是1954年引發“新紅學”大討論的發難者之一。面對新世紀又一次“紅學”熱潮,作爲紅學家,李希凡感慨頗多。

  ——編者按

  記者(以下簡稱記):我們看到您的《傳神文筆足千秋——〈紅樓夢〉人物論》正在熱銷,在紅學熱再一次升溫的時候,您推出這本書處於什麼樣的考慮?

  李希凡(以下簡稱李):我寫這本書是有感而發,是想從文本研究上更深入一步,雖然寫的是人物論,卻是把幾十年的心得體會都集中在這本書裏了。它也包括了我對《紅樓夢》的整體評價。

  我的方法是解析每個人物時,都給它建立一個檔案,因爲曹雪芹的藝術創造就是很有層次的,他是在小說情節中不斷地深入人物的性格,深入他們的心靈世界,而使之形象豐滿。

  《紅樓夢》創作藝術的個性化堪稱世界小說之最。曹雪芹寫了幾百個人物,寫活了幾十個典型人物。讓人歎爲觀止的是,人物只要一出現,他的語言就有特色,只能屬於她(他),不能屬於另一個。

  金陵十二釵都生活在同一個典型環境裏——榮國府,大觀園、賈母周圍,但個性非常鮮明。十二釵寫得最成功的人物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賈探春,史湘雲,包括妙玉。

  “紅學”誕生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也有了很多規範性的提法,紅學史也有了好多部。成績很大,但歷來“紅學”也時常出現一些怪現象,還時有重複和“崛起”。譬如2005年所謂“紅樓夢年”掀起的“秦學”及其“揭祕”的喧鬧,本是沉渣泛起,卻在一些媒體,特別是電視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引起了那麼狂熱的追捧,我所說的“有感而發”就是有感於這些。

  《紅樓夢》的正經研究老是被岔開,一岔開就引起整個社會的討論,這雖然也是有原因的,因爲《紅樓夢》是一部未完成的傑作,八十回後的原作散失了,根據小說情節作正當的探佚推斷是無可厚非的。但毫無根據地引伸和所謂“揭密”,就會把讀者引向歧途。

  記:在紅學研究中,您感到最不滿意的是什麼?

  李:在《紅樓夢》的研究裏面,目前最不滿意的就是“紅外”的索引抉微太多,而不太重視研究文本的創作。我看重的是小說的本體,感動人的是《紅樓夢》本身啊,當然我是不排除紅學已成系統的各個方面,因爲它已經成爲一種學問了,如曹雪芹家世考證啊,版本研究啊,曹雪芹的生卒年月啊,這些研究都很有益,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都是“紅學”研究的一部分,胡適和“新紅學”的考證都對“紅學”有貢獻。胡適發現了曹雪芹的家世,使我們搞清楚了《紅樓夢》的真正作者是誰,這是他的一大功勞。

  但是胡適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他把文學作品的《紅樓夢》當作是曹雪芹寫的自傳,他說,曹頫就是賈政,曹雪芹就是賈寶玉。把一部文學作品歸到自傳這樣一個狹隘的範圍內,卻一直貽害到今天。曹雪芹寫的的確是一個貴族之家,但通過描寫這一貴族之家的生活種種,卻深刻地反映出的是封建社會的必然沒落,作品文化底蘊非常深厚。

  胡適卻把《紅樓夢》的文學成就貶得很低,一直到他的晚年,還說曹雪芹沒有“文學的修養和訓練”“沒有思想,文學造詣不高明”等等,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可是有人卻把他捧上了天,還要給給他樹碑立傳。所以,我在《紅樓夢人物論》後記裏對他進行了一次揭露和批評,包括政治上的反動面目。

  “流言家看到宮闈祕事”

  記:現在紅學界流行“揭祕”,您對這個現象怎麼看?

  李:“揭祕”讓我感到很悲哀,“紅學”學者批評了幾句,竟然遭到網上的羣起攻擊。我就納悶,劉心武講的那些和《紅樓夢》無關的“猜謎”能給人知識嗎?能加深我們的理解嗎?

  所謂“揭祕現象”,其實過去就有,那叫做“索隱派”。這種揭密的“新索隱”還是像老索隱一樣在猜謎。

  我認爲,做學問要實事求是,合理的索隱是可以的,考證也要有文獻上和歷史上的根據。說秦可卿是廢太子胤礽的公主。曹家幾代人可謂世受皇恩,和康熙關係那麼密切,怎麼可能瞞着最鍾愛他們的主子,冒着被殺頭的危險去藏匿要反對老主子的太子的公主呢?這是毫無根據的。

  魯迅先生在上世紀30年代就寫過文章,談到《紅樓夢》,就說過:“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祕事……”最後一句批評是“流言家看到宮闈祕事”,“揭祕”不就是看到了宮闈祕事嗎?魯迅先生的預見性實在是太高了!

  記:您怎樣看待劉心武創立的“秦學”?

  李:“秦學”能稱之爲“學”嗎?所謂“秦學”就是研究秦可卿的學問。秦氏是《紅樓夢》寫得最沒有個性的一個人物。把秦氏拿出去變成“秦學”,“秦學”和《紅樓夢》有什麼關係啊?

  《紅樓夢》第13回秦氏就死了,後邊的小說情節還有那麼長一段路要走,死了的秦可卿怎麼能發展出“秦學”?

  關於秦可卿這個人物,我寫過一篇文章,叫《丟了魂的秦可卿》,我認爲,在《紅樓夢》裏面寫的最不成功的就是秦可卿,我們想不出她有什麼個性來,這不符合曹雪芹創造人物形象的規律。

  本來作者原來寫的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那個秦可卿一定是性格複雜的人物,可是據“脂評”說,秦可卿還給王熙鳳託過夢,考慮到了家族如果衰敗時的一些應對措施。勸曹雪芹刪掉這段情節。

  這建議被曹雪芹採納了,做了改寫,使秦可卿變成了人人稱道的榮寧貴族完美的重孫媳婦。

  當然這違背了曹雪芹最初的意圖,但小說情節確實還留有“脂評”的“未刪之筆”,令人生疑,但文學作品是藝術創造,漏洞就是漏洞,敗筆就是敗筆,要從這裏發展出一種學問來,那豈不是自己製造笑料,據說還有另外一種解釋,我看也是節外生枝。

  記:一個作家眼中的《紅樓夢》可能不同於學者。

  李:這是可能的,因爲一個作家看文學作品,有他自己的視角。我十幾年前參加主編《紅樓夢學刊》曾發過“揭祕”作者的一篇關於秦可卿的文章,就有了“秦學”的苗頭,大家當時沒人同意他的意見,但也沒有人批評他,因爲他是一家之言麼,但現在卻是電視臺讓他這樣“解讀”《紅樓夢》,當然紅學界就要說點什麼了。

  我重點批評的是發佈這些議論的所謂講壇,這是輿論陣地,它要給人們什麼,應該清楚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即使學術上有不同的意見,都可以開展討論,但要引導讀者和觀衆。

  當今有些輿論特別強調娛樂作用,這值得商榷。哪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作品不給人一點思想、一點道德的呢?孔夫子也並不強調娛樂,詩和樂都很重視,所以“寓教於樂”,音樂都應該有教育作用,何況大部的文學作品呢?你不是要幫助國家各項事業進步嗎?

  本文來自《大衆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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