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樓月

文/祤晨

<一>

  一眸碧海心,千古輪迴月。

  傳聞位於璃風王朝的天下第一樓——鏡樓,其樓主花沐璃擁有令天仙都喟嘆的盛世美顏,然而卻無人能親睹其傾國之姿,無論是權傾天下的帝皇貴胄,還是驍徵善戰的沙場名將,亦或是華蓋文壇的名流大才,均未能相逢一面。

  儘管如此,鏡樓花沐璃的名聲非但沒銷匿在名流輩出的璃風王朝,反而被歲月的風越播越廣。無數人不惜重金湧向鏡樓,只為有幸能偶見一面,文壇才子們瀝盡所有才幹與想像,極盡能運用的所有美麗辭藻,力求能描出其絕世風姿,雖未親逢,倒給文壇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動世華章。連璃風王朝之外的另兩大王朝——天宛與汐月,都有人不遠萬裏跋涉,來訪鏡樓,希望能賞到傳聞中的天人風儀。

  可是,無一人得見。

  鏡樓樓高九層,椽檐飛角,鸞鳳翩然蒼穹,鏡樓的雕欄窗閣,光是其鏤刻技藝,就讓最傑出的雕刻師心馳神搖,讚嘆不已;軒榭廊橋,山水樓屏,無不恰到好處,讓人如登曠境,如覽仙苑。一波碧浪牽引白玉亭閣,空中橙火焰般的流光綢帶淡淡搖曳,對影相盼,亭閣中偶有靈女吹笛、素女撫琴,有時更有一代名家詩曇兒、玄妙鯉臨臺展歌,有幸能聽聞的人恨不能多生幾耳、多擁幾目,好使今生牢記此景。恰逢一場,來訪者簡直可熱捧上數個月。

  而這,只是樓中之樓的樓中一景。

  因此,哪怕見不得鏡樓花沐璃,到訪者也會喟嘆不虛此行,不枉此生。

  只是,鏡樓花沐璃的傳聞,愈發籠罩在雲紗層卷的神祕中,流傳在璃風王朝內外無數言語各異、身份懸殊的人羣中,流轉在大街小巷、酒肆亭樓、坊鎮城都、民商帝室中。有人猜鏡樓其實壓根沒有這個人,不過是鏡樓為揚名拋出的空噱,虛構出花沐璃誘使訪客到鏡樓。也有人針對地問鏡樓的真正樓主是誰,這一問,就連天下排行前幾的富賈豪門都坦言不知。

璃風王朝文禎五年、武禎元年,璃風帝皇突然駕崩,新任帝皇龍玥年輕氣盛,不顧身邊老臣勸阻,兵壓鏡樓,稱要見樓主花沐璃一面,否則便毀了這鏡樓。

千軍萬馬,沙場軍威,皇輦之上,九五至尊,逼得前後三千里鴉雀無敢鳴聲,空氣如灌重鉛。

  一片闃寂中,名家詩曇兒一襲輕紗,一人出鏡樓。正當所有人被詩曇兒美貌震動時,詩曇兒皓腕揚起,露出璃風王朝開朝太祖皇親筆卷書,御筆龍言驚得新皇滾下車輦,跪伏不起,汗水涔涔,親撤大軍,再不敢言進犯二字。

  經此一事,鏡樓更是灼日登天,一時被論說紛紜。人們推測鏡樓的歷史、背景淵源,推測其樓主花沐璃真實身份相貌,也推測花沐璃是否真實存在、會垂青哪種男子,試圖揭開鏡樓這一平天大祕。

  璃風王朝開朝煌煌八百載,鏡樓飛檐也濺了整整三百年風雨。鏡樓是如何擁有開朝太祖皇親筆御書的?莫非鏡樓背後是某個曾一起與太祖皇開天下的世家望族?鏡樓三百年,人們只聽聞鏡樓樓主花沐璃一個,浮生百年,百載一輪,若還在世,怎可長存三百年之久,恐怕早已葬花歸去。會不會花沐璃只是個名謂?每一代都有人繼承······

  不過能流傳這麼久,花沐璃不是天仙國色,只怕也分毫不讓了。就光看鏡樓當世名家玄妙鯉、沫北茗、鳳銜棋的儀容就知道了,作為鏡樓樓主,又豈會在她們之下。王朝名士柳折作詩言,「皎靈兮若鸞映水,浩蕩兮如雲山月」,雖一半是為彰顯自身的才名,卻足引不少人遐思萬千。據傳此言曾引文壇一場混戰,追隨柳折的人對此句贊捧之至,稱述美極致,結果致使維護各家的人彼此攻訐,也算趣事。

<二>

  璃風王朝武禎七年,王朝兵權最煊赫、有半壁龍城之譽的鎮南王王府。身著錦銹綢緞的富公子在王府大門石階前長跪不起,在他身前,唯餘一位王府最卓絕的殺手無言佇立。

  富公子額頭磕得鮮血長流,染紅了百里外,一幕幕無情殺戮。

「冀,他們都死了?」

「除了家將,還有親族。」

  富公子慘然,「想我辭楚商道奇才,為王府建功無數,卻是這種下場。」

「侯門如海,也許我早該明悟,安敢妄求全身而退。」

「冀,她,還好嗎?」

  殺手無聲點了點頭。

  辭楚重重抱拳,張開雙臂,殺手的劍穿過辭楚胸膛。

  一場暴雨洗去所有殘缺。

  冀收劍覆命,接到的下一個命令是——

  鏡樓,花沐璃。

  冀坐在房樑上,燃盡紙函,月色下,橙灰如螢。

  自己終究是敗露了。

  乞求自由,希望成為螢火,然灰的命運,終是熄滅。

  從王府最蹩腳的刺客到成為最卓絕的殺手,我以為只要飛得夠高,便足以看見這蒼穹。

  冀在王府房梁呆了一夜,第二天,毅然前往鏡樓。

  鎮南王府想要抹去其麾下殺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鏡樓,花沐璃。

  因為被派往鏡樓的人,沒一個活著回來。

對常人而言,鏡樓只是名動天下,對活在暗夜的殺手來說,花沐璃這個名字,卻是殺手的夢魘。

  身為王府最卓絕的殺手,冀曾親自出手,清除中途因恐懼而逃離的同類,所以冀很清楚,這一路,有更大的陣仗在守著他。

  也好,且讓我見見傳聞中令天仙都喟嘆的盛世美顏吧。

  正是仲秋,萬家燈火相團圓,旅人盼歸、遊子思鄉。

  天高氣曠,鏡樓的雨綿密不絕,雨色五彩繽紛,那是各異車馬行人織出的江湖大雨。

  薄薄的雕樓畫窗,將鏡樓內外隔成兩個世界。

  樓外是暴雨,樓內是煙雨;樓外是聲海,樓內是山語。再浩蕩的人海,來這裡都成滄野一粟。身在鏡樓卻完全沒有樓的感覺,徒讓匠師名家們捶足感嘆這裡的天工佈局。

  冀將自己扮作普通的訪客,隨著熙攘人流邁入鏡樓,儘管長久的殺手生涯,這項技藝早磨鍊得爐火純青,可冀不得不提神謹慎應對。

  鏡樓這裡,栽過成名已久的殺手,也栽過天資縱橫的殺手,更有許多自負技藝試圖挑戰的殺手······

這裡,是殺手的終結地。

  冀從一樓直上五樓,一路上勝景連連。有靈女清笛,千荷盛開;有煙雨袖舞,百鳥相隨;有大漠日落,美人劍舞;有山樓綠綺,松濤萬壑;有漁舟蔓歌,婉兮揚兮······

這裡任一景,放在外面都是絕藝超凡,能聽聞者惟感此生之幸,在鏡樓,卻只是粲粲驪珠之一枚。也無怪乎文人墨客爭相前往鏡樓,並用那麼多詩詞華章描寫鏡樓了。

璃風王朝有人做江山絕藝榜,排行一到十九都在鏡樓,在二十位方有名家瀟湘憑一手箜篌引百鳥來朝佔得一席。

  鏡樓,怕仙境林苑不外如是。

  冀推卻侍女玉盤珍釀的邀請,尋到五樓憑窗位置,借人羣影綽無人察覺時,躍出窗外,足尖輕點檐宇,偶爾變幻身姿,在檐角凸起處借力,冀的身影似雲雁翩躚騰飛,沒驚擾半絲風聲,九層樓檐轉瞬即入腳下。

  鏡樓九層——花沐璃。

冀跳下九層閣樓欄杆,入眼處層層紗幔隨風漫卷,猶雲似霧,冀前行的腳步也越加小心起來。

  天下無人知曉的平天大祕,就在自己面前了。可長年身為殺手的直覺告訴冀,這個時候,他的生死,正僅隔一線。

「騰如雲雁,落時無聲。含光破影,一剎幽華。」一道空谷幽鶯聲從雲幔深處漫來。

見有人道破自己身份,冀索性撥開層層雲幔,向聲音處移步,一對天仙妙目正望著自己。

   冀一剎那失了神,身為王府最卓越殺手,時刻維持的清醒意識一時不防地被擊潰,心中警兆聲起,冀微移雙目,不再看她天人身姿。

   鏡樓九層,花沐璃居所,應是鏡樓最瑰絕的所在,佈置卻極為簡約,一銹榻、一雲屏、一墨案、一弦琴,難以相信這會是名動天下的鏡樓樓主,花沐璃休憩之處。

「你就是,樓主花沐璃?」冀出聲了。

  女子出聲,聲音異常好聽,不自覺就會讓人期望能多聞幾聲。

「不 ,我是玄妙鯉。」

<三>

「鏡樓開樓已歷三百年,期間能來鏡樓九層的殺手,你是第一個。鎮南王府殺手——冀」玄妙鯉出聲道。

「花沐璃,僅是一個名字嗎?」冀單指摩挲貼於指肚的透明蟬刃。

  一旦確知她就是花沐璃,冀會毫不猶豫得出手。

這是自己求得自由的唯一出路,即使前方是萬丈懸崖,也得試試它有多高。

  玄妙鯉莞爾,「還真有人這麼說樓主。坦言講,妙鯉也很好奇,樓主為何準你來這兒,因為除你之外圖謀不軌的殺手,連鏡樓第五層都到不了。光憑這點,你已知道樓主不少隱祕了。」

  女子只是說話,聲音就如樂音叮咚。

「所以,我會被殺嗎?」冀手臂微抬。

「鏡樓從不殺任何一個來這兒的殺手,也許你不信,他們最終都安穩離開,有些仍然在世。」

冀眉宇輕揚,搖了搖頭。

他確實不信。

身為鎮南王府暗處的殺手,他比常人知道更多的密辛,他深知王府暗處——棋網的可怕,王朝內外,鮮有棋網不知道的事,而他也只是下棋人手中的一顆棋子,掙脫不了這翻天棋局。

「倘若他們還活著,棋網不會一絲消息都得不到。」

「冀,原名為北羽,因功績非凡於武禎一年七月得鎮南王親自召見,拆名兩半,折羽賜名為冀,此名意義有二,其一,指鎮南王對你抱有重望,其二,意在期望你收斂心性,安心為王府的劍刃。冀北羽,妙鯉是否說對了。」

冀默言,北羽,那是他早就葬在心底的名字。鏡樓卻知道的一清二楚。

「就算鏡樓能對棋網鎖住消息,我不相信,身為殺手,他們都能甘心銷聲匿跡地活著。」

「斷了羽翼又怎麼在真正的天穹飛翔,你覺得,對殺手來說,名與自由,哪個更重?」

「所以,我可以選另外一條路,活著,但需要隱埋名姓?」

「不,唯有你會死。」

  冀的蟬刃捻於身前,「為什麼?」

「就當你······來到第九層吧。」

  玄妙鯉柔荑伸出,揮掌輕拍,那動作並不快,甚至如絕美瑰妙的舞姿一般。

冀蟬刃顫動嘶鳴,玄妙鯉一掌擊潰冀所有防禦,冀的身子如斷線風箏一樣,搖搖飛出,從鏡樓九層墜落。

玄妙鯉一掌,冀發現自己擋不了,也閃躲不了。

  亂風拂過冀的耳根,冀平生再掌控不了那些風了。

  明明是生死之間的大恐怖,冀沒有想像那麼懼怕,只是覺得莫名的解脫。

璃風王朝武禎七年,鳳銜棋一人赴鎮南王府壽辰,慶堂上鳳銜棋以一曲絕世劍舞擊殺鎮南王,直到鳳銜棋劍舞落幕離開王府好久,人們才發覺,鎮南王早已沒了聲息。

一時,天下震動。

  就在武禎皇帝大怒時,有關鎮南王的奏報雪片般飛入朝堂,讓武禎皇帝看得心驚肉跳。

  鎮南王府地底有兵器作坊,內藏兵刃甲冑八萬。

  鎮南王府以開山修路為掩護,在一山坳祕密練軍。

  鎮南王府暗藏棋網一勢力,朝堂皇室,事無巨細,全數俱悉。

  鎮南王與另兩大王朝天宛、汐月密通書信。

  就在鎮南王壽辰之日,鎮南王召集部將,聯合覬覦璃風的天宛、汐月,欲在此時舉兵謀國。

  武禎皇帝顧不得發怒了,皇室朝堂一片清洗,連根拔除王府爪目,同時調兵遣將,駐邊守防。

  三王朝的戰爭,就此爆發。

<四>

  天宛、汐月兩大王朝集結大軍,進犯璃風王朝,璃風王朝一時左右支絀,城土陷沒。

  儘管如此,相較於陳軍邊境,被鎮南王攻入心腹,鏡樓名家鳳銜棋此舉非但無罪,反倒無形中化解一場滅國之危。

  只是,鏡樓的能耐,著實讓人膽寒。

  武禎七年,鏡樓請旨降罪,武禎皇帝並無怪罪,反賜以重賞,並賜鏡樓監國之權。

而三王朝的曠世大爭,也從武禎七年爆發,連綿整整二十年。

戰亂年代,城毀家破,骨肉離散,哀鴻遍野。

無數消耗的國力、無數埋血的國土把這場戰爭燒成一尊熔爐,熔爐內以生命撲火的螢蛾撲棱著一場家國情仇的悲樂。

有成名已久的老將戰死在沙場,有年輕的武將翹楚一戰成名,有位高權重的將帥被罷免職權,有青年大才平步青雲,有一戰埋骨者,有百戰生還者,有飲恨沙場者,有心懷壯志者······彷彿漫延幾個世紀的輪迴更迭在短短几年內同時上演,俊才如星馳,照亮這劍火交織的夜。

戰爭摧毀人性,又重塑人性,能活下來的年輕俊才們被戰爭淘煉洗濯,又迅速成長為新一輪的沙場名將。

陳子修是其中之一。

陳家是璃風一世家大族,然而就在陳家兄長成親大宴上,天宛鐵蹄踏碎了宴席上的金樽玉皿,從此紅綢變白綾。

偌大的陳家族譜,僥倖生還的只有兩人——因頑劣跑出宴庭的陳家少主陳子修和出門要找回陳子修的啞侍女小婁。

小婁強行拖走血淚滾淌的陳子修,從此兩人四處逃亡流離,歷經苦難兇險,終於逃到了璃風王朝境內遠離戰場的一座小城。

小婁把她佩戴多年的藍田鸞玉當了,盤下一戶居所,並請教諭教子修讀書明理。

從錦衣玉食到流離失所,家族的仇恨和境遇的突轉讓子修不再那麼厭學,子修收起性子,一心向學,深得教諭喜愛,教諭至此開始傾力教導子修。

從文章句讀到古聖賢文,從百家義理到兵家韜略。至武禎二十二年雪夜,教導結束。

因為這一夜,一直教導陳子修的教諭溘目逝世。

留給子修的,是他集畢生心力撰成的一冊書——《兵衍略》

那夜,雪下得特別大。

陳子修強忍淚光,隆重拜了三拜,然後雪夜抱著恩師遺體出門,親自下葬立碑。

碑上沒有名字。

因為至死,教諭都未告訴陳子修他的名謂。

子修參軍了。

小婁也參了軍,不同的是,小婁喬了裝,易了容。

子修很反對,可是小婁只是望著子修,陪著子修參軍。

小婁的易容很高明,若不是子修親眼所見,子修也難相信,他會是一直陪著自己的小婁。

僵持良久,子修妥協了。

兩人成了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小兵,戰場上箭雨橫飛、亂石穿空,隨時都面臨著死亡,今天不知明天的結局,連夜裡也是枕戈待旦,防備敵襲。

  軍伍中一塊喝酒,一塊出軍的同伴每月都會少上很多。

後來,子修的職位越來越高。

  奇襲中軍營,惑亂天宛軍,暗渡滄河道,棋謀雙名將,計下三樞城,佈局汐月原······陳子修用一場場戰績成就名將之位,世人道陳子修用兵如鬼神,可陳子修明了,自己有多少次九死一生,多少次差些淪為沙場白骨一具,又多少次,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徹底永遠地留在戰場。

再回不來了。

<五>

武禎二十七年,秋,三王朝簽署停戰協約,長達二十年的徵戰以璃風王朝大勝告終。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荒年。這是《兵衍略》中的一句話。

為戰爭承擔苦痛的永遠是最卑弱的生靈。

冰冷高聳的城牆上,陳子修獨倚女牆,獨自灌酒。

   小婁拿來厚厚的雪狼大氅,為陳子修披上,陳子修將酒罈遞給小婁,小婁接過,「咕嘍咕嘍」仰頭灌進喉嚨。

   咳嗽幾聲後,小婁明亮的眸子有了酒意。

「從軍五年,一切塵埃落定,可走得人,再也回不來了。」陳子修嘆息。

最初出於對天宛的仇恨參軍,可五年中,卻不自覺背了更多重量。

「小婁,還記得童戰嗎?那個說從未進過學府,最羨慕那些腦瓜聰明的讀書士子,還說以後仗打完一定要進學府讀書的蠻大個······他替我擋了箭,一共五十五把插在他身上。」

「還有燕寒將軍,那個嗜好釀酒,還說以後開家酒樓,天天招待我們,酒肉管夠······」陳子修哂笑道,「城被圍時,他替我們赴了死,還說把弟兄們的性命交給我·····這決定真蠢,太蠢了啊······」

「還有那對母女,那場仗,就咱們幾個人生還,那母女明明沒什麼喫得了,還分咱們一塊饃餑,那女孩相信我們一定會把惡人趕跑。後來城破之日,那對母女餓死了。」

陳子修搶過酒罈,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小婁,我忘不了啊,忘不了這個王朝。」

「小婁,城下有匹盧錐,可日行千里,你現在即刻下城,守城的將士不會攔你,你騎上盧錐,跑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別再回來了。」

小婁淚珠唰得滾下,搖了搖頭。

「聽著小婁。」陳子修道,「你為我做得所有事,我都記得。那次,我躺在死人堆裏,沒人來救我,是你,把我從屍體中拖出來的;我身中毒箭,大夫說毒侵臟腑、藥石難醫,是你咬牙幫我把毒吸出來;家族大難時,也是你攔住我,不讓我白白送命······我陳子修欠你的,這輩子還不上了,所以你一定得好好地活著,等我陳子修,下輩子來還。」

小婁頭搖得更厲害了。

「啪——」陳子修酒罈碎了,把小婁嚇得一呆。

「小婁,這不是請求,這是我御國候陳子修的軍令。」

陳子修語氣漸漸強烈了。

「小婁,我命你,逃!」

為將者的威嚴下,小婁眼眶水霧積漲,終還是再次決堤。

小婁轉身,跑下城牆。

陳子修再拿一壇酒,對月長飲。

敬自己、敬曾出生入死的弟兄、敬這天下布衣黎庶。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陳子修大醉如泥。

馬蹄聲踏碎這夜。

翌日,王朝大將率軍接了陳子修的兵權,接著以謀逆罪羈押陳子修,與皇城龍門行五馬之刑。

只因這天下,不需要第二個鎮南王。

<六>

御國候陳子修以謀逆罪論處的消息很快流傳天下。

行刑那日,當今帝皇龍玥及文武重臣親臨龍門。

龍門刑場,除了王朝將士,還有早早聞訊而至的富賈豪商、士子黎庶、販夫走卒。

人羣議論紛紜,有痛心惋惜、有憤恨咒罵、有拍手稱快、有竊竊私語。

刑場中央,將士乘五匹馬,馬後縛五根繩索,另一端長長垂地,分別套在陳子修的頭、雙手、雙腳上。

只需一聲令下,將士揚鞭策馬,陳子修便會被繃緊的繩索拉斷身子。

「陳子修。」玉臺之上,帝皇龍玥出聲了,「朕信你用你,本欲盼你建不世之業,現臨終前,可有遺言醒示天下。」

陳子修笑了笑,「我只有一願,願我死後陛下能輕徭薄稅,行益民良策,使王朝黎庶都能衣食豐足,別再受凍挨餓了。」

「陛下。」王朝文臣中一道聲音傳來,「在其位方謀其政,陳賊身為御國候,卻替陛下指點江山,果見其虎狼之心。」

陳子修哂然一笑。

「你的話,朕記下了。」龍玥冷聲道,揚了揚手。

行刑大將得了指示,抽出玄青斬旗,就欲摔出。

「噔——」

四弦一聲,裂帛音在刑場嘩然鳴響。

刑場將士、百官,乃至觀刑人羣不由尋聲而望。

巍巍龍門上,一女子翩然凌立,輕紗遮面,女子懷抱一弦琴,另一手按在弦上。

高陡矗立的龍門,無人知女子是如何上去的。

刑場上兵刃甲冑如潮喧嘩,刀槍劍戟紛紛遙指白衣女子,全神戒備。

至武禎七年鳳銜棋一曲劍舞刺了鎮南王,天下已無人敢小覷身負絕藝的當世名家了。

陳子修也不禁望向來客。

行刑大將揚鞭道,「姑娘是何人?敢擅擾刑場。」

女子無言,手指抬到臉側,緩緩移開面紗。

偌大刑場,霎時一寂。

如一場風拂過寰宇。

山巒俱清,纖塵俱凈。

時空在此停住流轉,生怕驚擾這絕世盛景。

女子一手撫弦,絃音似乎從亙古亙古傳來,漫溯千百個四季,千萬個輪迴。

絃音起初很慢,一音一鳴,縹緲空澈,如穹宇星鈴遺落,繼而弦聲潺流,似仙宮琉璃玉樹崩碎,化作千瓣,流轉飛揚。忽而四弦震顫齊鳴,似欲垂淚的仙女悠悠嘆息,把無限心緒歸付塵土。

曲調另出一環,楊柳新春、鶯語滑流,倏忽一弦鳴動,霎時青草葳蕤,樹樹繁花絢爛,繼而弦聲轉急,江闊雲低,風雨千樓。一音吹老青山,花謝殘紅,曲調漸漸清泠冷塞,天聲化雪飛落。

絃音漸低漸緩,消了聲息,正欲感嘆一曲終末時,一音漸起,愈發清越綿長,此音隨著曲調又入一輪,楊柳春風,四季輪轉,直至萬物衰朽,雪葬塵土。

可此音似清鳳在灰燼掙扎嘶鳴,漸漸涅槃而出,又入一輪四季,只是,在人明知此音結局時最是傷人。

又一輪四季,又一方輪迴,繼而此音再啟一輪四季,再開一方輪迴。

哪怕千腸寸斷,管它萬念成灰。

弦聲愈發急促了,彷彿間,千百個四季、千萬個輪迴從眼中瞬息滑過,一眼盡閱萬年滄海,直至最後,天地空闊,唯餘此音如灰燼殘鳳,依舊震顫啼鳴······

刑場上,無數人不覺淚濕滂滂,久久不能自已。

似此生高昂時的驟變,似此生低沉時的不甘,一曲喜懼哀樂,一曲興衰榮辱······道不盡心緒,訴不盡衷腸。

刑場龍門下,玄妙鯉輕輕吐了口氣,踱步而出,聲音深谷幽鶯,鸞佩動聽。

「此曲名《輪迴》,此人······樓主花沐璃」

輪迴?花沐璃?

那位寰世最大的神祕,傳聞令天仙喟嘆的盛世美顏,鏡樓樓主花沐璃?

眾人還未從弦聲中走出,便再次被驚動。

光是玄妙鯉親臨就已夠讓人震動,更何況玄妙鯉透漏的驚世祕密。

無數驚疑地目光再次匯聚龍門之上,女子環抱絃琴,風姿絕代。

皓腕欺霜雪,翩翩賽秋鴻。

眸似星垂落,香似百花飛。

灼灼菡萏出淥水,夭夭桃李透新霞。

······

王朝內外述美人的無數詩詞華章,有不少被評境界登峯造極,然而此刻落在花沐璃身上,卻突覺不足。王朝柳折那句「皎靈兮若鸞映水,浩蕩兮如雲山月」較為貼切,卻又似少些什麼。

龍門之上,女子一人一琴,便擊潰所有華章。

塵心如洗,千言萬句皆消,最後只餘一聲喟嘆。

她是花沐璃無疑了。

除了傳聞中的她,不知還有誰能匹配上這份風儀了。

刑場中央,陳子修仿若親歷一個又一個輪迴,一曲終了,餘音仍久久縈紆心湖,讓他放不下,解不開。

直至聽聞「花沐璃」三字,陳子修這才隨目望向龍門上的那名女子。

正逢花沐璃翩然望向此處。

眸宇間是訴不明道不盡的情蘊。

陳子修赫然一震,愈發覺得似曾相識。

花沐璃越看越覺得像一個人,小婁?可是小婁又怎可能會有這種天人風儀。想著想著,陳子修莫名哭了出來。

他好像想起了很多事。

今生的,前世的,更遙遠更遙遠輪迴的,以及輪迴之始的。

他明白了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刑場上,五馬發力賓士,繩索繃緊,陳子修四肢撕裂般劇痛。

一株曼殊沙華在刑場綻放。

花沐璃閉眸,飄下龍門,身體一陣踉蹌,玄妙鯉趕緊攙扶住,兩人離開刑場。

玉臺上,帝皇龍玥失魂落魄,他曾求而不得,今日才知那是怎樣的存在。若不是親自目睹,真難相信世間還能有如此之美。

「陛下,陛下······」一旁請示很久的重臣問詢道,「陳子修已死,請問陛下還有何昭示要曉諭天下?」

龍玥回過神來,忽覺眼前場景讓他索然無味。

龍玥擺擺手,「不用了,朕有些累了,回去吧。」

<七>

武禎二十七年,天下被兩件事震動,第一件事是璃風王朝曾經戰功赫赫的名將——御國候陳子修身死,第二件事,花沐璃現世,以一人一曲動世間。

有幸親睹的人熱忱傳頌,稱傳聞非虛,只怕天仙來了也只得喟嘆。信誓旦旦的樣子讓未能親睹的人又是酸溜懷疑又是惋惜痛憾。

《江山絕藝榜》最終將花沐璃一曲《輪迴》排在第三,只因聽聞的人委實不多,流傳不廣,無法證明其技藝高度,就算如此,也惹怒不少親自聽聞的人,紛紛質疑其是否公允。

天下,又是一陣喧囂浪湧。

<八>

陳子修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關於此生、關於前世、關於遙遠遙遠的輪迴,關於輪迴之始的地方。

她是天界修為最低、儀容卻最殊勝的沐璃仙子,他是天界風華翹楚的北羽上仙。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她的儀容大概遭天妒之,她天生開不了口,哪怕成仙后也破不了這個屏障,她又修為最低,所以她的遭遇也是各種妒嫉欺凌。

儀容本就令其他仙子自感形穢,再加上她一直沉默冷淡的樣子,所以欺凌她的人肆無忌憚,欲幫她的人也因她的高冷而遠離。

她被孤立了。

他看不過她被欺辱,幫了她幾次,換來的是更無人處更殘酷的教訓。

她也就更沉默了。

身上的傷都是仙裳遮住,一點一點用低微的仙術消除,不讓任何人察覺。

一次仙后盛宴上,一位仙子疏忽值守,放跑鎮壓萬年的山海荒獸,荒獸大鬧宴會,雖最後被制伏,卻有幾名修為低的上仙弟子不幸殞命、傷者更多。

這場盛宴不歡而散,仙后盛怒。

大羅天殿上面對眾仙,她被拿去頂罪,而她的無言更像一種默認。

她被處以刀劍火棘,永世焚燒之刑,他看不過眼,替她求情,並主動擔下一分職責。

他成功令仙后遷怒他了,兩人被除仙位,永世受輪迴之苦。

輪迴之苦,重點不在輪迴,在苦,輪迴不可怕,可怕的是苦。

會有各種各樣想像不到得極致的苦出現在輪迴中,摧得人體無完膚,心瘡百孔。

去輪迴的路上,他問她詳情。

也許首次有人幫她分擔,她第一次開始用笨拙的手勢在空中寫字,向他傾訴。

他明白了一切。

笑了笑,他說,這罪本就不屬於你,你生來無故承擔那麼多,這次輪迴之苦就別承擔了。

兩人一同入了凡間,不同的是,她沒有輪迴。

最後時刻,他用仙術逆了輪迴道,只他一人入了輪迴。

彼時,她還不懂輪迴之苦。

他懂。

下了凡塵,她隨性遊山玩水,過畫橋煙柳,看俗家炊煙,聽市井俚歌。都傳天仙出沒,她起初不覺,後來走哪裡都是萬眾矚目。她習慣被孤立的生活,受不住眾目睽睽,便使仙法兒降下顏值,化作路人。

自在好久,她想到去找他。

她算清了他的劫數,準確地尋著了他。他正是一位學宮修學的士子。

她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想讓他認出她,反把他給驚住了。

她後來才知道輪迴,是沒有記憶的。

她常常出現在他面前,跟他或筆劃或書寫一路所見所聞,他聽得津津有味。

有時,她還會真容相見,看他驚愕的樣子,她感到微微有趣。

他在學宮修學,深得夫子器重。夫子經常提攜厚待他,他進境神速,前程似錦。

修學之餘,他還會帶她買冰葫喫,帶她烏篷弄槳,夜放花燈。

她覺得沒了天界的約束,這一切,都格外的好。

他博學多才,識見不凡,很快得人賞識,為王朝立命,一展宏圖。

在他效命當天,他的夫子參與三相奪朝失敗,囹圄入獄。朝堂上夫子被士大夫揭示構陷賢士、草菅人命、謀殺忠臣,他不信,他據理力爭,他堅信教他立身立命的夫子是冤枉的。

直到夫子畏罪自縊。

他一直以來的信仰崩塌了。

令他高山仰止的夫子還被揭參與謀朝棋局,其中涉及眾多隱祕,夫子死無查證,他作為夫子唯一器重的門生被捕入獄。

獄中各式各樣的殘酷刑罰在他身上招呼,他掙扎呼喊,無人相信最親近夫子的他會一無所知。

直到他累了、倦了、麻木了,像死魚一樣被烈火烹、滾水潑,被刀刑刮。

她再尋著他時,她哭了。

他身上沒有完好的地方,傷口是條條大魚咧著膿爛的嘴巴。

她後悔,後悔自己為何貪慕人間浮華,她痛恨,痛恨自己為何當時沒在他身邊。

她拚命用仙術試圖治癒他,可他早已露死象,只吊著一口氣未歇。

他看著她,笑著道,「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終於等到了,我想說對不起,沒辦法再陪你了。」

他的頭垂下了,那一刻,她撕心裂肺。

她第一次知道疼得扎穿心的滋味。

她想放聲痛哭,只是她是啞女,能做得只是默默的流淚。

她把他的身體帶出來,尋著一處離人世很遠很遠的山谷。

她在那守著他,一夜又一夜。

她終於捨得把他葬了,她在山谷種滿了花,四季常開,風來了,花如浪,非常非常的香。

<九>

她又一次算出他的輪迴數,前去尋他。

這一次她決定一直陪著他,護著他。

彼時,他是門派一位劍客。

她便扮作同門派隨師叔遠遊歸來的師姐。

他年方八歲,劍術平平,又傻又憨,心智像個孩童,沒少受同門師兄弟捉弄欺負。

她便幫襯他,打發那些捉弄他的玩伴,同時指導他最上乘的劍術修鍊。

他其實悟性很高,很多東西一點就破,只是門派劍理粗淺,未通劍道,再加上他又癡又憨,師父師娘又日理萬機,沒人願意教他。

在她指導下,他的劍術愈發高強,逐漸受人敬重,同時也多了很多玩伴。

他很開心,把很多事都跟師姐說,他說,她默默地聽著。

他說師姐是除師父師娘外世上對他最好最好的人,等他劍術高得更高,就保護好師姐。

她感覺心中有股暖流。

他也問她的名字,她想到山谷裏的那些花,就在地上寫道,「花沐璃」。

他念不好,她也告訴不了他,於是他就常常問,她常常寫。

春秋輪轉,一晃就是十年。

他成為門派裏劍術第一的劍客,廣受歡迎。

她也不用擔心他被人欺負,有性命之危了。

那天,他練劍受傷,她上山採療傷的葯,他被同門師兄弟叫了出去。

師兄弟驚慌地告訴他說師姐去藥鋪給他買葯時,被兩位覬覦師姐劍術祕籍的人給殺了。

他心智是孩童,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他憤怒地在師兄弟指引下來到藥鋪,一劍殺了那兩人。

在他知道他殺了他最敬愛的師父師娘後,他瘋了。

他衝出藥鋪,門外是恨不得啖他肉、食他骨昔日與他交好的同門師兄弟。

無數把劍朝他身上招呼,他害怕他惶恐,他哭喊著他念不好名字的師姐。

一次又一次。

師姐沒回應他。

有聲音回應他,他們纔是殺害他師姐的罪魁禍首,他失了神智,拔劍向面前的同門師兄弟招呼。

等花沐璃聞訊趕到時,現場屍骨橫陳,無數人遠遠圍住他,他的身上,插了很多把劍,還有鐵荊棘像囚籠一樣捆著他。

他流了很多很多血。

她怔怔得走到他面前,一根一根地幫他摘下深入血肉的鐵荊棘,他看著她,露出前所未有的開心笑容。

他喊道,「沐璃師姐,沐璃師姐,我終於念出你的名字了。」

她痛入骨髓。

她顫抖地抬手,蓋在他的眼睛上。

他說,「沐璃師姐,你是讓我好好睡覺覺嗎?嗯!萬兒不頑皮了,我好好聽你的話,睡覺覺。」

他閉上眼睛。

萬兒乖,這次師姐帶你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再不會有人欺負你、捉弄你了。

他好像聽到了,重重的點頭。

她一掌拍在他心口上。

很疼,就像拍在她自己心口那樣疼。

他罪孽太重,也太痛苦,已經無法再活下去了。

她教他劍術,讓他有自保之力,卻沒想到,會是自己親手結束他。

她把他火葬了,一點一點看他化成灰燼,好像自己也被燒成灰。

她第一次知道悲到極致,痛到極致是什麼滋味。

好像悲消失了,好像一切消失了。

她把他的骨灰收進盒裡,門派師兄弟推舉她執掌門派,兩次涉世她不是白紙一張,她看透這一切,也厭惡這爭權奪利的種種。

她離開門派,把他的骨灰投在山谷,又種了更多的花,讓那些花兒陪著他、護著他,不讓人欺負他。

<十>

她心死了好久,想到他輪迴前說得那些話,想到他逆了輪迴,再次出谷了。

她不僅要護他,還要引他明是非,引他向善。

他這一世是混沌未明的乞丐,她傾盡所有努力,最後不過是看他活活餓死在雪夜裡,旁邊是燈火輝煌的朱門府邸。

多麼值得譏諷啊。

她又一次次踏入他的輪迴,他或是商賈、或是布衣、或是世子、或是隱士、或是藝師,或是朝臣······他最終的結局都是盡嘗苦痛而死,不管她為他作出何種努力。

她一次次的歷經從燃起希望到化成灰燼的不解之環,心也跟隨著被一次次的千瘡百孔。

她漸漸懂了輪迴之苦。

那是一種躲不開、解不脫,任何努力都會化為因果加劇其深的苦,是生生世世命中的令人絕望的苦刑。

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陪著他。

他笑,她看他笑;他哭,她陪他流淚;他歡,她也十分喜悅;他痛,她跟著他痛。

陪著他經過一個一個又各式各樣的苦。

如果只是這般,又有多好。

無數次的輪迴,她漸漸算不出他的輪迴數了,有時隔數個輪迴,十幾個輪迴纔算出一次。

她惶恐,她怕從此再也尋不著他。

她終於在他一次輪迴中尋著了原因。

他的神魂被無數次的輪迴苦刑摧得越來越弱,直到某一天,神魂俱散,再入不了輪迴。

她開始掙扎著、抵抗著,開始嘗試各種各樣的方法。

就如她怎麼都開不出口,怎麼都免不除他受苦,她也只能看著他,一點點走向最後的最後。

她痛,她哭,她恨,恨這天地不公,憑什麼只讓他一人忍受這輪迴,也恨她自己仙術低微,連這輪迴苦都改不了。

她遇到一個人,確切說一條鯉。

那鯉生得極美,修行千年,慕她容顏,疼她所痛,飲下她的淚,明曉她一切,幻化出人形。

她就是玄妙鯉。

她說不出話,她願成她的喉;她孤苦千年,她願成她的肩。

她痛到極致的時候,她願為她展歌,幫她舒緩。

她尋不到他,她便為她建了鏡樓,建了舉世最大的地網天羅,成她的耳和眸。

她和她讓鏡樓名播王朝內外,只為他能因緣來到鏡樓,讓她能認出他。

在一次評點《江山絕藝榜》時,她和她忽有所感,可否用琴曲之境摹天地之道,瞞這輪迴,她一通測算,發現可行。

於是便有了瞞天之計。

輪迴之道要如何變衍,如何編曲布律,意境何如,她一概不知。

她彈斷了無數無數根弦,十指無數次勒出血,好了再破,破了再好。

她幫她敷藥,吻著她原本極美,如今滿是傷的手,想勸她好好停段時日,但欲說又咽。

直到用去他兩個輪迴,那天,他來到鏡樓。

她強烈地感覺到了。

鏡樓九層,她欲與他相見,但隔著雲幔看到他時,她再次被刺痛了。

他身上的毒已經發作,那是種慢性奇毒,若不趁發作前服下解藥,便歷盡折磨而死。

他已是王府的棄子。

她無法設想,在她尋不到他的幾個輪迴裏,他又獨自遭受了何等的摧折,想來也是極深極苦。

她倚在紅柱上,無半絲血色,氣力如被抽走。

明明只是數步距離,她不敢見他。

她也不敢傷他,他的神魂已很弱很弱,隨時都要潰散。

玄妙鯉出來了。

她看到他被打下九層,痛得幾欲窒息。

玄妙鯉卻來見她了。

她用鯉族祕法暫且護住和增強他的神魂,助他入下一個輪迴,代價是輪迴後他的神魂會再次衰弱,並讓她開始測算。

瞞天計,只有一個輪迴的時機了。是功是敗,全看這次輪迴。

她順利測出他的轉世,如同他無數次輪迴時她做得那樣,她扮作小婁,陪在陳子修身邊。

她不知道是否能成,她倍加珍重與陳子修在一起的時日,每日都同此生最後一刻。

她竭力護陳子修的安危,暗地也苦苦摸索符合輪迴之道的琴曲。

很多曲律若是流傳足以成動世名曲,但被她廢了。

陳子修的命途也到多舛的時候,他們顛沛流離,大爭亂世,她與鏡樓竭力維護陳子修,鏡樓的許多人也為這一計瞞天付出性命。

他們走得無怨無悔。

五年徵戰結束,有人忌憚陳子修功高權厚,向帝皇讒言進諫,前有鎮南王前車之鑒,陳子修終以謀逆罪論處於世,行五馬之刑。

陳子修知道這一切,只是他沒有逃。

他被羈往龍門論處,鏡樓也為瞞天做下最後佈置,四處聲傳陳子修龍門刑處的消息。

萬事俱備,只欠花沐璃一人一琴一曲。

龍門刑場上,花沐璃一人佇立龍門,望著被五馬套緊繩索的陳子修,花沐璃劃開琴絃。

她想到很多很多事。

從遙遠遙遠的天界,他免她無數個輪迴,到每一世她陪他度過的苦樂榮辱,無數次看他盡受苦痛,無數次的心痛如絞,又無數次踏入他的輪迴,掙扎抵抗,又無數次的化成死灰,再次掙扎······

一如這四季,枯榮輪轉,一如這天地,盛衰變衍。

龍門之上,花沐璃一曲《輪迴》,洋洋灑灑。

催人淚下,道不盡心緒,訴不盡衷腸。

<十一>

鏡樓九層,陳子修醒了,他身邊花沐璃盛世美顏,眸含煙愁。

花沐璃《輪迴》一曲,他便明瞭所有。

花沐璃瞞天成功,所有人都道陳子修已死,連輪迴也徹底認定了。

而那卻是以輪迴曲為引,憑仙術造出的假象,欺了這輪迴。

他知道,他欠她的,不止這一世。

陳子修靠坐在牀上,攥起花沐璃的手,那手上生滿還未癒合的弦傷。

「沐璃。」陳子修心疼地輕喚道。

那是他自第二世念對後,隔了無數世,再沒當面念過的名字。

花沐璃眸中水霧蒸騰,她明明是極度欣喜的,只是那淚珠拚命跑出來,證明自己的晶瑩閃耀。

千萬世了,她從未如此刻這般歡喜。

她這才知道,原來喜到極處,會有淚滾出來的。

「沐璃,你生來無辜受苦,我本不欲讓你受這輪迴,卻沒想禍你最深的是我。你護我千世萬世,我陳子修,也以北羽的名義立誓,定永生護你,不離不棄。若······」

花沐璃玉指覆在他脣上,有此一句,她就足了。

「沐璃,我們迴天界吧,做一對神仙眷屬,從此天地逍遙,決不再讓你受這輪迴苦了。」陳子修出聲道。

在他明瞭千萬世輪迴時,他便發現,他的仙基已經築成。

仙基築,只需踏上仙路,即可飛昇天界。

花沐璃望著他,繼而點了點頭。

他們在人間盤桓數月,遊覽山水、評點江山名士、尋訪市井煙火,偶爾濟世,偶爾行俠,借一舟烏篷,看秋月春風。

或彈琴,或舞劍,或對弈,或聽曲。

時而春雷檐下避雨,笑彼此狼藉蕭蕭,她眸勝汐月瑰秀;時而客棧溫茶聽書,齊化路人,聽人述她傳奇軼事,他欲窺她神情,她只默默喫茶。

論及文壇名流們,他也好奇,那麼多述她風儀的詩詞華章,她最好哪首,她只默默拿出一張錦帕,上言「一眸碧海心,千古輪迴月」,他看了失望,言柳折那句「皎靈兮若鸞映水,浩蕩兮如雲山月」比它不知勝出多少,勸她趕緊扔了。

她不理會,那是第一世他見她時寫的,只因是他所寫,她便世世摹在錦帕上,貼身保管。

他欲拿最好的事還她,她便把這些當此生最豪奢之景珍重。

到了踏仙歸去的時日,他和她拜訪了此生所有有恩他們的人,還有他這一世的恩師——鏡樓名家沫師沫北茗。

她來自天宛。

他和她在碑旁立了好久,沒為她刻下名字。

他們擇在鏡樓登仙,玄妙鯉、鳳銜棋及其他知曉的鏡樓名家觀禮。

登仙路上,他們一步一臺階,涉大道而上,他欣喜,「沐璃,等到了天界,我帶你去看天界更多妙境。」

回身卻看見,她立在仙階上,身體不知何時開始崩散。

他睜大眼睛,才發現她身體早沒了仙基。

他看向鏡樓上的玄妙鯉,玄妙鯉只是神情黯淡。

原來,他的仙基,是她給他的。

一直以來,是玄妙鯉幫她瞞住,所以他才沒看出來,沒早發現。

他哭著跑向沐璃,大道仙階從中間開始收起,欲把他帶向天界。

花沐璃只是望著他,他懂,可是他寧願他不懂。

她欠他千萬個輪迴,可他何嘗不虧欠她。

如果知道她沒了仙基,他寧死不踏這仙路,由這大道摧毀她肉體凡胎。

花沐璃身體砂礫般潰散,他知道,花沐璃開始輪迴了,永生永世的······

他身魂俱顫,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花沐璃的輪迴。

他深切明白了花沐璃在看他輪迴時的那種痛苦,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

花沐璃徹底入了輪迴。

天地浩蕩,他的心也跟著空蕩蕩的。

<十二>

陳子修一劍斷了這仙路。

他跟著鏡樓,一起留在世間,成了鏡樓之主。

你花沐璃肯陪我度千萬世苦,我,陳子修。

當陪你,千千萬萬世,直到助你成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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