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原子智庫   作者 | 鄭永年



編者按:

鄭永年是最近幾年中國媒體和知識界非常活躍的政治經濟觀察者。關於中國經濟的戰略規劃,外交關係,地緣政治,鄭永年都有大量分析文章。鄭永年是“中國模式”倡導者,他主張中國在發展路徑選擇上,政府要更多考慮本國現實,實行積極有爲的政策。最近,原子智庫李尚文獨家對話鄭永年,談鄭永年的政治經濟觀察。全文一共6000字,需要閱讀8分鐘。




以下是鄭永年的主要觀點:


1、中國人走出去講中國故事當然很重要。講故事是讓人家喜歡我,而不是害怕。這幾年有一個問題,有些人講着講着,把人家講害怕了。

 

2、中國向亞洲經濟體學習瞭如何經濟增長,卻沒學好如何建設健康的社會結構。中國經濟發展了四十年,中產階級的數量還遠遠不夠。

 

3、有些領域國有企業應當去做,有些領域國有企業不應與民爭利。現在這個問題還是沒有理順。國有企業不要佔全做多,要在特定領域做大做強。

 

4、大灣區有不同的制度,中國應當建成一個內部版的歐盟。一個申根簽證就走遍整個歐盟,我們現在去香港、澳門還很麻煩。


以下是對話鄭永年的全文:




“中國要走出去,也要講好故事”


原子智庫:鄭老師您好,感謝您接受我們對話。現在中國經濟到了走出去的階段。很多人覺得,在對外宣傳時候,中國故事講得並不是很好,有些對外宣傳甚至起到反效果。您認爲原因是什麼?在您看來,您所經常說的“中國故事”的內核應該是什麼樣?


鄭永年:當然講中國故事很重要。美國在講美國的故事,英國在講英國的故事,任何一個國家都在講自己的故事。講故事的目的是讓人家喜歡我,而不是讓人家害怕我。中國人講故事這幾年有一個問題,就是講着講着,把人家講害怕了,反而加深了人家的誤解。當然我們可以去責怪別人不理解我們,或者故意曲解,但是我覺得我們自己也有可反思的地方。講故事最重要的原則是實事求是,不能過分誇大。我們這幾年講故事的過程中確實有誇大,過度解讀,過度宣傳,這是有問題的。


我舉幾個例子。中國早期依靠廉價的勞動力,廉價的土地發展,造就了像珠江三角洲這樣的製造業基地,這是很正常的。現在中國勞動力成本不再廉價,土地成本也提高了,我們只能靠提升技術來發展,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但我們的一些教授和智庫經常說,我們要超過美國了,我們要超過歐洲了,要超過哪個國家。這個心態不對,我們是爲自己的可持續發展,不是要超過別人,畢竟人家也在發展。


在我個人看來,我們的技術層面離美國等發達國家還早。這不是零和遊戲,不是我在可持續發展,你就要倒下去。每個國家都追求自己的可持續發展,這更可能是一種雙贏的局面。


第二個例子是中國模式。中國改革向美國學習,向日本學習,向歐洲學習,甚至向新加坡學習。但是中國不會變成另外一個美國,另外一個歐洲,另外一個日本,甚至另外一個新加坡。國家領導人多次強調,我們不簡單地輸入模式,但是我們不輸出模式。其他國家對我們感興趣的話,可以參考中國經驗,講中國故事,就應該講中國成功的經驗。


現在一些學者說,中國模式天底下舉世無雙,中國模式最好,這就有問題。這個世界是多元的,是多種體制構成的,我們沒有任何意圖輸出模式去取代人家其他的模式。中國學其他國家體制,沒有變成其他國家,其他國家學中國,也不會變成另外一箇中國。一樣的道理,但是我們就是過度解讀了。




“學習亞洲四小龍,培養大量中產階級”


原子智庫:中國發展在某種程度上遵循了所謂東亞模式。看亞洲四小龍崛起,中國有哪些經驗教訓可以吸取?


鄭永年: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崛起之後,發展得跟我們不一樣。日本、亞洲四小龍在冷戰時期崛起,所以無論日本也好,其他經濟體也罷,它們沒有跟西方發生任何衝突。經濟上,美國跟日本打過貿易戰,在70年代、80年代,日本的技術超越美國,日本的汽車在美國滿街跑的時候,整個日本企業界要把曼哈頓買下的時候,那時也有貿易戰。今天美國對付中國的“301”,對日本都使用過。當然美國也跟德國打過貿易戰,所以貿易戰並不稀奇。日本和德國是美國的盟國,他都要打貿易戰,中國不是盟國,他更要打。所以我們要以平常心的心態來看貿易戰,沒什麼了不起的。


即使這次矛盾解決,以後也會產生,所謂貿易戰就是兩個經濟體之間,一個順差太大,一個逆差太大,這就出現了問題。這種順差也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中國多少年強調,中美貿易不以追求貿易盈餘爲目標。但是問題確實需要解決。


從中國角度來看,也確實有很多可以學習的經驗。以日本爲例,我們不會變成日本,但日本的經驗值得借鑑。二戰以前,日本是亞洲第一個成功的現代化國家,它要領導亞洲人民把西方力量趕出去。結果,西方的力量沒被趕走,反而是日本給亞洲人民,尤其中國人民帶來了戰爭、災難。最後,它自己也被打敗。二戰以後,日本和平崛起,我覺得這是可以學一點東西的,就是要做低調。

 

原子智庫:中國經濟學界談到日本,經常說失去的30年。近距離觀察這個國家,日本社會發展似乎還不錯。人民生活水平很高,社會安定繁榮。您如何看待這種差別?


鄭永年:這是經濟發展階段不同的原因。現在中國的經濟總量很大,但是人均GDP 1萬美金都不到。而日本5萬多,新加坡和歐洲發達國家都是5萬多。所以說他們遇到困難和中國遇到困難,在數量上、質量上都不一樣。日本目前就業人口老齡化,而人口老齡化又可以轉化成服務業的巨大需求,所以經濟基本沒有問題。日本經濟從長遠來說可能會遇到困難,短期還是沒什麼問題,日本十年、二十年社會運轉還是很好嘛。


爲什麼日本經濟停滯多年,社會還是運行良好?這是我們要學的。日本先富後老,中國現在可能未富先老,這就麻煩了。這就是爲什麼多年來我一直強調中國要培養中產階級的原因。


中國向日本以及亞洲四小龍學習瞭如何促進經濟增長,但是沒有學好如何建設健康的社會結構。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在經濟起飛的二十年之內,中產階級占人口比重達到70%左右。中國改革開放40年,中產階級卻連25%、30%都不到,這說不過去嘛。我們的住房,我們的社會保障,我們的教育,這些都沒有去學,我們只是單向性學了經濟這一塊。我們的學習是不平衡的,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不是說光學經濟速度就夠了。



“亞洲問題要用亞洲方法來解決”


原子智庫:您剛纔談到人口問題,很多專家認爲,中國的人口結構將步日本的後塵,很難扭轉老齡化的趨勢。您認爲中國應當採取什麼措施?


鄭永年:這些可以向日本可學。傅高義先生《日本第一》裏面就說,日本以前有一些優點,例如員工享受終身勞動僱傭制,女生還可以留在家裏照顧小孩。日本後來針對對本國問題開始採用西方的方法診斷,從小泉首相開始,完全是學習西方新自由主義這一套。廢除了終身僱傭制,讓女生加入勞動力,現在反而生育率也下降了,老齡化更嚴重了。所以亞洲的問題還是要用亞洲的方法來解決。


西方的這些東西,表面上看來很有道理,但是一碰到實際的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反而會使情況惡化。中國也是類似的,例如中國家庭表面上都在宣傳家庭重要,連養老也是靠家庭,但是改革開放以後,我們所做的東西都在破壞家庭。戶口制度也好,學籍制度也好,這些都是對家庭不利的東西。真要突出家庭重要性,就需要好好做一些對家庭有利的制度體系,但我們都沒有。我們現在學的是太單純了,只學了經濟發展的東西。


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不僅僅有經濟奇蹟,它的社會奇蹟比經濟奇蹟更重要!你去看亞洲四小龍,對比歐洲,歐洲原始資本主義發展經過十八、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有很多大規模社會運動,很暴力的。日本亞洲四小龍有嗎?沒有。爲什麼沒有?經濟增長培養出來的大量中產階級,避免了這樣大規模的動盪,中國要學,不要只學人家的皮毛。

 

原子智庫:有沒有一些具體的建議?


鄭永年:具體建議就很多了,住房、醫療、養老,都是社會的責任嘛。教育系統,要一步一步去看。我們的幹部這幾年幾萬、幾萬地都去新加坡培訓,他們沒意識到需要改進什麼嗎?我們還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的公共住房多少呢?現在各個地方政府說我們公共住房要達到20%,那還是目標呢,實際上連20%都沒有,而新加坡80%的人都住在公共住房裏面。還有教育,以前80年代從農村來考上北大,沒有學費還可以讀得起,現在的話即使考上北大也讀不起了,這些都是具體的制度,一點都不抽象。要一項一項地去學習嘛,光學一個抽象的東西有什麼用呢?


原子智庫:您說的這些政策,實際上都需要付出大量財力保障。


鄭永年:沒學就是沒學,財力保障不是重點,中國現在經濟體已經那麼大,又有多少用到這些方面上去了呢?香港一直被批評是房地產商治理下的經濟體,但香港的公租房有40%、50%,比例遠遠大於中國大陸,更像社會主義。中國的改革老是缺少細節,大家都是說理論說得天花亂墜,一到實際就不會,現在中央強調知行合一,我們說得很高調,做的卻很少。



“國企要在特定領域做強做大”


原子智庫:林毅夫教授曾總結,中國的成功需要有爲政府和有效市場結合。中間的邊界應該怎樣把控?很多人說,國有企業擠佔了民營企業的生存空間,您看待這個問題?


鄭永年:要向中國歷史學,向現在東亞經濟體學。日本、韓國、新加坡這些經濟體,政府在推動經濟發展過程中都起到了巨大作用,只是他們沒像中國有那麼龐大的國有部門。中國的國有部門過去幾千年都是有作用的,做基礎設施建設,應付危機,平整經濟,平衡市場。市場失敗了政府就要去做的這些東西,所以中國不會放棄國企。


關於國有企業,好多人從理論層面沒認識到“做強做大”的意思。是不是所有空間讓給國企就大?我的理解是,要分清楚哪些是關鍵領域。國企在這個領域要做大,並不是把所有其他領域都佔領了。現在民營企業缺少空間,國有企業佔的太多。


東北爲什麼這幾年發生那麼大危機?國有企業佔用的空間太大,說難聽一點,變成佔着茅坑不拉屎,但民營企業又進不去。國有企業要收縮,空間範圍要小,但在所在領域做大做強。到地方執行層面,好像所有領域都被國有企業佔領,民營又被排擠出去。


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共同發展不是矛盾。國有企業要在應當做的領域做強做大,例如公共服務領域,像水、電,和其他關於民生領域。新加坡的HDB(Housing & Development Board 新加坡建屋發展局,負責新加坡的公租房建設,編者注)是國有企業掌控。中國是應當有國有企業做的地方不去做,不應當有的地方反而跟民營企業爭,變得與民爭利。現在這個問題變成矛盾體,還是沒有理順。


西方只有市場的力量,沒有政府的力量,中國以前的計劃經濟只有政府的力量,沒有市場的力量。日本、亞洲四小龍是政府、市場的力量都做到極致,政府的主要作用就是向市場放手,消除阻礙市場發生作用的因素,讓國家輔助市場發揮到極致,同時承擔社會建設的責任。做得那麼成功,既是經濟奇蹟,又是社會奇蹟。十八屆三中全會說得很好的,市場起主導性作用,政府起更好的作用。我們現在兩個都沒有做到。



大灣區要建成中國的“歐盟”


原子智庫:您剛纔提到頂層設計,我們談談這兩年一個國家級的重大規劃,大灣區整體規劃方案,您具體對這個方案怎麼看待?


鄭永年:大灣區的概念我很早就提出過,當時叫環珠江口大灣區。大灣區,它不僅僅是下一步整個環珠江口與港澳怎麼發展的問題。


第一,香港、澳門、珠江三角洲,三地都面臨瓶頸,要通過市場配置促進下一步發展。


第二,中國面臨的國際形勢,貿易保護主義,經濟民族主義,還有所謂的技術冷戰等挑戰,我們要怎樣繼續吸引西方優質資本?我覺得我們要更加開放,深度開放,才能解決這一問題。十八大以後,自貿區立建起來,海南自貿港建起來,但這些還是少量的,小的、分散的。


粵港澳灣區很大,光是廣東省的經濟總量就趕上俄羅斯的經濟總量。所以我們要做一個大的經濟平臺吸引外國優質資本。很多人說我們已經資本過剩,不再需要資本,那是完全錯誤的觀點。


資本不光是錢的問題,還有背後的技術。資本我們有,錢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資本也有走出去的,但是那是技術含量很低的錢,煤老闆的錢,而西方的資本都是技術含量高的資本,所以我們還是要繼續開放。


第三,我們要探索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到2050年要建設富強、民主、美麗、和諧中國。我比較期待大灣區在一國兩制下的探索制度的現代化。京津冀也好,長江經濟帶也好,都是內部的整合。左手放到右手,右手放到左手,整合的話只能產生物理反應,沒有化學反應。而在一國兩制底下整合,會有新的制度出現。


所以我認爲大灣區應當建成一個內部歐盟版。歐盟二十幾個主權國家之間整合得那麼好,我們一國兩制怎麼不能整得好嗎?歐盟整合的很好,現在面臨一些問題,例如英國脫歐,那是因爲內部沒有強大的機構來協調。歐盟議會只是一個虛體,但我們是主權國家,一國兩制有強大的中央政府可以協調,我們有道理相信我們可以比歐盟做得更好。但到現在爲止,跟歐盟相比還有差距。歐盟一個申根簽證就走遍整個歐盟了,我們現在去香港、澳門還很麻煩。

 

原子智庫:您剛纔更多是展望大灣區的政治前景。經濟層面,您預判大灣區將有有什麼樣的突破?


鄭永年:我覺得光從經濟考量沒有多大意思。大灣區這個平臺肯定能夠推動經濟發展,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最感興趣的是制度創新。我們不會走西方道路,這沒有問題,但是我們也不會走老路,那麼新的路是什麼呢?我們要去試啊要去闖啊。80年代,從深圳開始有一套新的東西出來,一樣的道理。



“大城市好是好,中國要考慮更多”


原子智庫:我們最後談城市發展的問題。之前您接受媒體訪問時,曾經提到中國存在着大城市過度發展,小城市建設不足的問題。但是在一些經濟學家看來,中國的大城市密度還可以提高,跟首爾或東京相比,北京和上海的密度其實沒有那麼高,更多人口集聚效應可以提升區域的競爭優勢。您怎麼看待這種觀點?


鄭永年:講這個觀點的人都是經濟學家、建築師、做工程的。從經濟學角度來說,是的,城市越大經濟總量越大,交易越多,GDP越大,這個沒有問題,經濟學的意義我不反對,從GDP增長我不反對。說基礎設施,我們也有技術,我們工程界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從社會成本,政治成本,環保成本來說,就沒那麼簡單了。日本東京、墨西哥是大城市模式,美國也是大城市模式。資源自然可能向大城市集中。但日本的問題是,整個鄉下的房子都荒掉了。一個國家的發展光是用GDP考量嗎?環保的問題,安全的問題要不要考慮呢?


所以不能光看GDP和效率。同樣是城市化,德國80%人口居住在兩萬人以下的小鎮。中國這麼多人到北京、上海、深圳,是因爲中國的城市有行政級別,所有優質資源都在大城市裏。人口控制的成本太高了,所以資源要分散。


一個國家不僅僅是GDP的問題。從GDP角度看我同意提高大城市密度,但從社會、政治等其他方面考量,我是反對的。完全按照這個規律的話,中國就是幾個城市就夠了,其他什麼都不需要了。中國13億人口還是要做分散的模式。

 

原子智庫:有什麼樣的機制可以分散過分聚集的城市人口呢?


鄭永年:我們現在的資源根據行政等級分配,但我們可以向美國和歐洲學習。假設深圳的生活成本提高,人們自然會到東莞等周邊城市。大灣區肯定是以廣州、深圳爲主體,如果按照市場的規律,核心城市成本很高,人就會往外面擴散。不要通過行政機制強行把這些東西放在裏面。中國人以前就是窮慣了,習慣把所有東西都集中在一個地方,這樣是不可持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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