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希我:書寫疼痛、冒犯和黑暗

  文 | 毛翊君

  陳希我去郵局寄書,書是自己寫的,三本,封面漆黑,側邊標題底色是斑駁的黃。工作人員瞅了一眼,問,是正規出版社的嗎?作家也問,人民文學出版社正不正規?對方不理會,開封檢查版權頁,通過。

  三本書,《命》是新書,《我疼》是加印,《冒犯書》是十年後再版。責編陳彥瑾把它們做成“疼痛小說系列”,在8月推出。

  10年前,人民文學出版社已經出過第一版《冒犯書》。接到書稿的陳彥瑾把其中細緻的性描寫改了改,拿掉了其中爭議極大的一篇,還是力保了這種冒犯生活的尖銳感。這是她第一次接觸這位60後的新銳作家,她聽說過他此前的代表作《抓癢》,一部由花城出版社在2004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一樣沒逃過一段被暗藏的命運。

  “被低估的作家”,有文學圈內人和評論家這樣形容陳希我。海外有他作品的多國語言翻譯版,國內的“華語傳媒文學大獎”五次提名他。他設想過如果——如果90年代從日本回國後去了北京,混進圈子,或許早是知名人物;如果沒被家人勸住,上了已被錄取的西南政法大學,也許跟79級的同學一樣,被分回原籍的法院,有着體面而穩定的工作。

  可現實裏,他不停在小說中碼出的短句,鋪滿了他的十年又十年。他對着媒體安慰自己,“我願意當一個被提名而不得獎的作家。”可他心裏清楚自己的苟且,“誰不願意得獎,自己騙自己嘛。”

  他始終在故鄉福州,把自己和另一個自己關進了大學裏的寫作間。

  01

  疼痛

  福建師範大學宿舍樓的背後盤着矮山,陳希我剛剛搬了寫作室,從山下的27號宿舍樓,搬到山路旁老舊居民樓三層,窗戶上橫着防盜鐵欄杆,木頭框住的玻璃在外面。用手推開窗,扣住下面的鐵鉤固定,這樣能散散房間的煙味,但來來回回的車輛聲實在太吵。

  他還是喜歡原來的寫作間,夾在女生宿舍的樓梯間,一層半的位置,因爲屋外地勢高,像個地下室,就七八平方米的空間,但有校園的氛圍,清靜。可宿管要收回了。他在這裏創作了十年,除了寫作的桌椅,簡易的沙發牀是必須的。痛風一來,他得有個打滾的地方。

  屋子太陰,窗外的光被樹葉蓋滿,再擡眼就是山。兩邊的牆後都是女生宿舍的廁所,南方的潮溼揮散不去,黴斑從屋頂向下爬,掛滿半面牆。取暖器也是必須的,冬天溼冷,痛風痛到沒法寫作,他只好把腳高高地翹到桌子上烤着,這樣一來,腰又不行了。

  椎間盤突出。在寫小說《大勢》時,有次忽然站不起來,他用手撐了撐,還是不行。早年,他看見閻連科跟他們一起出去活動時,總是扎着一種腰帶,他還不能體會。在那之後不久,他自己也繫上了腰帶,再也離不開。

  醫生讓他要時常起來走走,靈感一來,根本不捨得停下。前兩年,他會在喫過飯後散散步,現在不敢了,總覺得痛風隨時要來。

  他習慣早晨8點出現在寫作室,不管創作還是發呆,傍晚再回家。最近,他發呆的時間遠遠大過創作。搬到這裏的新學期,痛風接連犯了兩次,像無數蟲子瘋狂咬着他腳上的骨頭。他要服用一種生物鹼,隔上一兩個小時喫一片,直到上吐下瀉,這樣持續十天才會好轉。

  藥得準備幾盒,家裏和寫作室各放一份,腰帶也是這樣備兩副。也許回趟家,第二天就沒法來了。這個寫作間是陳希我租的,房東對他保持着高度的不信任,一天不見他來就會打電話,怕近1000元的房租沒了下文。

  不會死,就是一直折磨,隨時。他像守着墳墓一樣守着自己的寫作間,這裏面有他的全部文稿存檔,還有一個硬盤,裏面寫滿了他從未見光的苟且。

  他害怕家人讀自己的作品,從不讓他們讀,還告訴他們自己沒有微信。他慶幸他們並不感興趣。有次妻子勸兒子多讀書,讓他去陳希我書房學習。兒子去了,出來告訴妻子,爸爸裏面很多都是流氓書。陳希我趕忙跟妻子說,別讓兒子再去裏面看書。

  全部的不堪,陳希我只袒露給一位好友,並把寫作室的鑰匙也交給了他。每次出差,陳希我會告訴他自己回來的準確時間,如果沒有回來,也聯繫不上,那就讓他務必進寫作室把自己的硬盤全部毀掉。

  前不久,陳希我在朋友圈發過一張照片,把自己腦袋靠在一本書上,寓意自己在“書俎”之下。而這“書俎”,就是自己寫的作品。他覺得,人的一生都是在積攢罪惡,而一個作家,就是用自己的作品來爲此立證。他不怕突如其來的死亡,只是太過害怕這些證據遺留在世間。

  恐懼始於前兩年。那個他託付銷燬硬盤的朋友去游泳,突然心肌梗塞,死了。陳希我安頓了他的後事,生命的虛無撲面而來。無所依傍,他活進了惶惶不安裏。

  02

  母親和肉

  陳希我一直在人性的拷問裏兜兜轉轉。他知道,身邊愛他的人很多,他卻總在抗拒着愛。

  人到中年,他寫了長篇小說《抓癢》。主人公有着成功的房地產生意和漂亮的妻子,可結婚七八年,他遊走在嫖和離婚的邊緣。男女之事細細碎碎,充斥着各個章節,最終,他們維持了貌合神離的婚姻。

  像是各自站在皮筋一端反向溫吞地掙扎,到了即將崩斷的一刻,兩人被生生彈回來,仍舊捆綁在一起。“理想沒辦法放置,就用一種虐人的方式來處理,就是他們對兩性關係很扭曲的剝離。這是理想主義者的反叛,愛的堅守。”陳希我解釋的光明並沒有被太多人讀懂。

  一家法國出版商看上了這部小說,翻譯成法文出版後,出版商跑來中國見陳希我,興致沖沖地說要見“樂果”,也就是小說男主人公的妻子。陳希我一驚,原來這是要見自己老婆,他立馬謊稱老婆不在,不讓見。

  他不能接受讀者把他的小說內容代入自己的生活,在給學生上課時,他着重闡述過“文如其人”並不正確的觀點——作品是文學經驗,不一定是作家的經歷。

  可他承認,婚姻裏的自己並不浪漫。辦完結婚儀式的那天晚上,他轉頭進了書房,把門一關,滿腦子都是自己的長篇小說。之後的一個月,妻子買菜做飯,再到書房喊他,他開門出來,悶頭把飯喫完,又回去寫。後來,他聽見妻子在書房門口來回走,然後敲門,告訴他,“你不理我,離婚。”

  他只覺得文學是最重要的,老婆反正娶回來了。可妻子希望有情人節的感覺,他說,“送花很庸俗的。”轉頭,他把女學生送的花拿回去送給了妻子,久了,妻子也習慣了。以至於,結婚十幾年後,一次陳希我在兒子的突然提醒下,買了束玫瑰給她,她感動地埋怨,居然買這麼貴的花。“反正你開心就好。”陳希我一樂,其實他根本不懂哪個貴,只是在街上胡亂一抓。

  這是他真實的婚姻生活。有評論家從他作品中嗅出了厭女情結,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厭談不上,但我一直有種感覺就是不要招惹。我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招惹女性,最後都沒有好結果。”

  他在大二寫了一篇小說,都市婚姻主題的內容從那時開始,一直延續到現在。小說名叫《墳墓》,開篇就寫,母親死了,“我”把母親的東西鎖進她房間,永遠不想打開,這個房間就是母親的墳墓,之後“我”迎娶了妻子,慢慢發現妻子卻越來越像母親。那年陳希我17歲,戀愛都沒談過,還叫着本名陳曦。

  他想着魯迅《傷逝》裏的子君,就想寫婚姻之荒謬。現在年逾八十的老師孫紹振至今記得,當年收到作業的驚訝之情,年級兩百多個學生裏,獨獨牢記了陳曦。

  陳曦母親用自己的方式用力地愛着他。家中每月半斤肉票,喫不飽,母親常常掛着一個比喻,“爲了你,我身上的肉都可以割下來給你喫。”他對這種愛感到恐懼。母親爲貧苦生活的精打細算,在他童年期心理投射下庸俗的印記,繼而推斷到將來的妻子也會如此,他便長期不談戀愛,不願結婚。

  03

  飲鳩止渴

  父親是他小學的老師,通常對他是嚴厲的,但有一段特殊時期,也並不敢對他們這樣的孩子發脾氣,而是以最低的姿態談心。

  三年級的一天,陳曦表現不好,被老師抓到辦公室。老師罵一句,他頂一句,老師一下火了,拍着桌子站起來,“你荒唐啊!”他也拍案而起,指着老師,“你才荒唐!”老師驚住了,說,你回去你回去。陳曦這下有點怕了,擔心父親打他,可最後,父親只是教育了一下。

  1979年,16歲的陳曦參加高考,他在志願填報單上胡亂地看,瞥見西南政法大學的宣傳,“歌樂山下,渣滓洞旁”。他心頭一想,這不是《紅巖》裏江姐待的地方嘛,那我去。可父母不同意,那時當地流傳着“天南海北好地方,三北一南不渴望”的說法,“一南”指的就是西南,他們怕陳曦在那麼偏遠的地方鬧出事情。

  最後,他去了離家不遠的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他讀盧新華、劉心武傷痕文學之外的西方文學,欲罷不能地談論薩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德烈耶夫。他喜歡上黑暗的東西,跟幼年的同伴再聊不到一起。

  高中的時候他也寫作,只當是愛好中的一種,他還會彈揚琴和木琴,畫畫、書法、篆刻也不錯,棋下得好,乒乓球也會打。他再愛鬧事,周圍的人也都說,陳曦以後會很幸福。他認爲是文學讓他“變態”了,荒廢掉其他藝術。後來,身邊的人都認爲他是個沒有情調的人,包括妻子。

  80年代,一陣風都能燃燒,玻璃、鍋碗瓢盆都可以變成青春的沸點,越阻礙,越激起衝破的渴望,攔也攔不住。陳曦就是在那時寫下《墳墓》,孫紹振把他叫到自己家,拿了疊綠方格的稿紙讓他謄抄。稿紙上印着“中國作家協會福建分會”,孫紹振要幫他推薦發表。

  小說始終沒發成,孫紹振找了幾家雜誌,都以“太黑暗”拒絕了。展現光明,才能進入主流,或者至少也得有個光明的結尾,可陳曦不能接受。孫紹振便又早早同意把陳曦留校當助教,可人人以爲板上釘釘的事,在畢業公佈的留校名單裏,並沒有陳曦。

  考覈前,孫紹振出差了,他以爲已經跟學校商定了的,意外出現了一場助教考試。要考英語,陳曦看見卷子上是翻譯《簡·愛》第一章,題容易,他偏不樂意做,堅持說“孫老師沒說要考”。最後,他得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助教考試的零分,一怒之下,他砸了宿舍門上的玻璃。這一砸,引發一羣畢業生湊熱鬧的情緒,接連砸了廁所玻璃。

  陳曦受到了懲罰,畢業分配到當年的城門中學,一個交通不便的郊區中學。年輕的熱血被凍結了,好像懷揣着沒有希望的將來,他的情緒有點失控。一次,有個學生不聽話,他瞬間勃然大怒,把孩子踢傷了。村裏來人找他拼命,要不是學校拉着,他真能衝出去一起拼命。“就是絕望,絕望的時候不要命。”

  那時,陳曦有了個女朋友,是他們學校的英語老師。他們徹夜在教研室聊天,可姑娘就是不讓他碰她的手。她覺得這樣髒,一碰就要洗手。陳曦一聽,還真就不碰了。有次姑娘生病,他去照顧她,做了飯菜,喫完姑娘困了,在他面前躺下就睡。陳曦搬了張椅子,姑娘睡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

  交往期間,姑娘讓陳曦對外說自己是他表妹。不久,姑娘終於找到機會調走了。離開那天,陳曦站在操場上愣愣地看着姑娘消失在前方,他感覺這個連手都沒有碰過的女孩,跟他從來沒有戀愛過。

  他在那裏待了六年,自認是人生最慘淡的光景。可是創作狀態極好,除了上課,幾乎都在寫作,拿着印多的考卷當稿紙,憋着一口氣要當作家。他把寫作比作“飲鴆止渴”。

  具體寫了什麼他不記得了,只記得被瘋狂地退稿。唯一想起一篇小說叫《飢餓》,把當時57元工資喫不飽飯,大清早騎車去農貿市場買豬頭骨充飢的情節寫了進去,但他是要表達精神上的飢餓。可最終,稿子也不知道丟哪兒了。

  04

  失意者

  逃。陳曦用這個字形容自己的赴日。

  幾次調動工作都失敗,願意爲他“割肉”的母親立馬借了幾萬元高利貸,要讓他去澳大利亞,但計劃出了些問題。母親再次借了近一萬元讓他去日本。

  他到了東京,進入大學。爲支付學費和生活費,想着各種辦法賺錢。清早四點去批發市場做搬運,晚上放學到橫濱一家連鎖酒吧打工。在酒吧,剛開始是端盤子,後來因爲形象端正,被選去招待客人。實際上,就是處理客人點陪酒女等等事務。

  端盤子一小時700日元,招待客人一小時能賺1500日元。兩年後,他把女朋友接到日本,也就是現在的妻子。妻子上語言大學和專門學校,然後跟着他炒匯,在日本經濟危機日益嚴重之下,他們賺了些錢回國。

  本想去一線城市生活的陳曦因爲年邁的母親沒人照料,還是被現實召回了故鄉,這個讓他感到被文壇邊緣化的南方城市。

  回來後,他搬出一摞小本子,那是在日本時每天插在口袋裏,記錄現實場景、構思的。滿滿當當的,好像十月懷胎,一定要“生”出一個長篇小說,吭哧吭哧,真的寫了四十多萬字,叫《東洋》。他想寫出中日文化百年來的歷史預示。可還是沒人出版,改名《放逐,放逐》,被刪到二三十萬字,變成了中國人在日本的故事,又一次被斃。最後自費出版。

  2000年初,在廈門的一個研討會上,由福建作家謝有順牽線,他認識了李敬澤。當時因爲出版《我們的苟且》,謝有順爲他寫了評論。那時,李敬澤是《人民文學》的副主編,他給陳曦留了自己的地址,讓把小說寄給他看看。陳曦選了《曬月亮》《我疼》《綁住我》寄去。他記得李敬澤回了封信,表示驚喜,但說這種題材和寫法《人民文學》發不了,如果在其他地方發表,讓告知,他給寫評論。

  後來,作品發表到《收穫》等雜誌,李敬澤在《南方週末》的專欄上寫下評論,才引起了一些關注。某種程度,謝有順和李敬澤被他視作恩人,讓他在回國十年之後終於有了些起色。隨後,他把名字改成了“希我”,意思是“靠自己”。

  李敬澤曾想過陳希我可能的結局——發現自己其實已經迅速寫完了自己的小說,而歸於沉默。可好多年後,李敬澤依然還有爲他新書作序的機會。

  2014年,李敬澤在《我疼》的序中寫,“我讀陳的小說,常想起魯(魯迅)的‘女吊’,他們都執念於‘鬼’,而且是‘厲鬼’……他也許比任何其他小說家都更爲粗暴。他像個偏激的外科大夫,只管治病而不管死活。”

  很多人說陳希我淡定,這麼多年居然還在寫。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的不淡定。

  有學生來對他說,陳老師,我要走你這條文學路。他總是勸,千萬不要,你能坐二十年冷板凳嗎?他們佩服陳希我的耐力。陳希我搖搖頭,“根本不是耐力,因爲這些年我無路可走,或者有其他路我不走。”

  回國之後,仍舊被瘋狂退稿的那些年,他跟自己發誓,“我要是再寫,就不是人。”他找酒喝,醉了之後睡到第二天,起來,又接着寫。

  05

  苟且

  也是在回國的十年之後,陳希我考了福建師大孫紹振教授的比較文學博士,之後留校任教。現在一週有兩個晚上的本科和研究生課程。他不會在課上跟學生談起自己的作品,這幾年,95後的學生會直接跟他聊,“老師,你的隨筆好看,你的小說我看不下去。”

  陳希我也越發不明白現在的學生。國慶之後的一天,他給本科生講卡夫卡的《城堡》,聯繫着人生際遇,引用了一句“所謂路者,躊躇也”。講到真正的道路是用來絆腳的,自己在臺上被自己感動了,發現下面並沒人有反應。

  後來一想,這樣也挺好,作爲老師和父親,他還是希望學生和自己兒子一生過得平穩幸福。而他看來,文學是針對黑暗的,是不幸福的。

  “讀他的小說,和他這個人,你會覺得有很大的反差。”作爲多年的朋友,謝有順如此點評,“陳希我的小說給人一種兇猛有力的感覺,好像把生活中肉的部分剔掉了,只剩骨頭,特別狠,非常不留情面地解釋給我們看。但現實裏接觸他,是很溫和很重情義的。他對原則性的東西很堅持,道不同的人不願意深交,這跟寫作上的志趣又能對應起來。”

  陳希我基本不去朋友的飯局。花城出版社責編林宋瑜結識他十多年,第一次見面前,以爲他是像文字一樣帶着陰鬱表情的人,沒想到陳希我掛着笑容出現了,但並不幽默,是個“有點羞澀的暖男”。

  現在,他在爲一部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收尾,自認爲是滿意的,好長的時間,他一直完結不了最後的部分。

  生命被消耗的時候,他也拷問過自己,就像在一些小說裏,斟酌選用第二人稱讓讀者增加拷問感一樣。從苟且的角度,“至少,我想活着。我天天講要自殺,我哪兒有勇氣自殺。我表面上說不在乎這個不在乎那個,我統統在乎,我怎麼不在乎,我想要這份工資,我有很多欲望和不甘。人啊,是經不起拷問的”。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記者/毛翊君 本文首發於總第829期《中國新聞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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