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總有人在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比如今天文章裏的主人公丁健,他是個失去左腿的殘疾人,卻在網上開了個假肢訂做的淘寶店。是店家,也是客服,也是發貨的。

  當被問及爲什麼開假肢店時,他說,一是國內假肢行業太暴利了,二是正常人很難理解那種不完整的感覺。

  那種感覺曾讓他因自責錯過女兒出嫁,甚至一度抗拒出家門,於是,想通了的他決定找件事證明自己的價值。

  “一個男人要對家庭負責,不論左腿還在不在。”

  

  “採訪還是不要了,我這個人不喜歡言談,也不喜歡拋頭露面。“ 在答應採訪之後的第六天,丁健突然拉黑了我們,不接電話,只發來一條短信。

  我們試着用電話聯絡他,打了兩次,沒有人接,卻收到了丁健的微信好友申請,附言寫着“有事就在微信上說”,並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地理位置。

  “鎮上的具體地址是什麼?“

  “這個等你們到了再說,我會提前在那等你們。”

  丁健似乎依舊沒有放下防備,在他眼裏我們是個要騙他錢的運營騙子,我們努力表明身份,掏出工作證拍給他看,他回覆道“我比較懷疑你們的真實性。”

  失去左腿的丁健,在網上開了一個假肢訂做的淘寶店,習慣性地將自己藏在電腦屏幕的背後,“是店主,也是客服,也是發貨的”一個人撐起了這家店的所有角色。

  但在他自己眼裏,自己似乎依舊是個模糊又重疊的影子,即便是那些在他這裏訂做了好幾單假肢的老客戶,都不知道這個在電腦背後的客服本身,也是一個失去了左腿的殘疾人。

  “直到他們來測量數據見到我,才發現我和他們一樣,沒有腿。“

  

  南通市興仁鎮的高架路邊上,幾棟六層高的建築圍城了一個小區,用柵欄門封住了入口,旁邊有個很小的單間,住着門衛,從柵欄門進去的第一棟建築的三樓就是丁健辦公的地方。

  見到我們,丁健收起了此前的戒備,沒再透露一點懷疑的神情,他站在門口,身體向右傾,手裏捏着兩個手機,都是屏幕很大的款式,很大方地向我們招手,很自然地安排到,“先去看看辦公室,然後我們去農家樂吃個飯。”

  辦公的大廳不算寬,左面牆全貼上了鏡子,擴大了空間感,正中央放着一些簡單的康復設施——幾根扶槓,還有一小節樓梯,方便客戶適應新定做的假肢,“一般要花個兩三天“,丁健在走廊盡頭收拾了幾間客房,“按照賓館標間的標準收拾的,方便他們留宿。”

  丁健自己也住在“標間”裏,每當有定製難度比較高的客戶上門測量殘肢數據的時候,他都會全程陪着,晚上就住在最靠裏的那間,豎擺着兩張牀,純白的牀品,靠牆立着一個書桌,沒有電視,帶着獨立的衛浴,和其他間沒什麼區別,就是廁所多了一張高腳凳,那是丁健洗澡必備的東西。

  送走客戶,丁健就回到房間用手機回覆線上的消息“諮詢的人很多,有時候回着回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一看,信息又堆起來了。”爲了不錯過每一條詢問的消息,丁健設置了提示的閃光燈,晚上關上燈之後,這就成了整個房間唯一的光源。

  由於假肢屬於定做商品,需要準確的殘肢數據和照片,丁健接待一個客戶最少也需要一個小時,最多一天只能接五六單,遇上情況複雜的客戶,前期的溝通甚至能持續一個半月。

  “其中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說服上”,直到對方發來可靠的照片和測量數據,丁健纔會讓對方確認下單,“很多人不願意拍殘肢照片,一提到這個他們就回避,有的人就直接給我一個數據,讓我就按這個做。“

  

  丁健並不常住在這裏,他的家在泰州,妻子,還有兩個女兒,構成了這個小家。

  事故發生前,丁健在當地鋼鐵廠裏做活兒,是廠裏技術最好的澆築師傅,上面經常派他出差,“去各地學些最先進的技術”,周圍的學徒很多,喜歡給他遞煙。

  “他們都給我遞好的那種,和他們自己抽的都不一樣。”

  每天晚上下班,丁健就會跟着幾個同事,去離廠子不遠的茶館打打牌,在鎮上很少有人打出租,更別說網約車了,“都是騎摩托,方便省力,還好停車”。

  2013年10月,丁健因爲加班疲憊,拒絕了同事打牌的邀請,和一位工友一起騎摩托車準備回家,就在這個晚上,平常熟練駕駛的摩托車翻了,丁健倒在了路邊的排水溝旁邊,一覺醒來,左腿已經被截去,只剩下了不到三十公分的殘肢。

  截肢是個大手術,花銷並不便宜,家裏唯一的勞動力倒下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妻子擔起了照顧家庭的重擔,一個人打兩份工,周圍的朋友邀她去逛街,她也總是推脫,不再給自己買化妝品。

  即便日子如此,妻子也沒有抱怨,更沒有虧待過他,省下的錢都拿去給丁健做康復,爲了讓丁健能再次行走,妻子二話不說立馬借錢給他做個機械假肢,一共要六萬五,丁健嫌貴,妻子卻拍拍胸脯說這筆錢她來還。

  “她很堅強,沒覺得日子過不下去,常常跟我說,有錢就多花,沒錢就不花,讓我寬心。”

  相對妻子的堅強,丁健卻一蹶不振,再也沒有跨出過家門,“沒有人來看我,我也不想見任何人,之前求你辦事兒的人現在都避之不及,感覺人情很冷漠”。把自己鎖在臥室的丁健錯過了自己大女兒的出嫁,他推脫說有事情來不了,實際上是怕女兒的婆家看見自己,“笑她有個殘疾了的爹”。

  

  “一個男人要爲自己的家庭負責,不論這左腿還在不在。”

  丁健是個想法很傳統的男人,覺得家庭的重擔就得由男人來擔,他不能接受殘缺的自己,更不能接受妻子和女兒因爲他辛苦工作。

  憋着一股勁兒,丁健“總想幹點什麼”,正好有個朋友來看他,勸他開個淘寶店餬口,丁健開始很拒絕,70年生的他前半輩子都在廠裏鍊鋼,對電腦一竅不通,敬而遠之,網上那些詐騙消息讓他覺得互聯網就是一個無底的黑洞,進去了就很難脫身。

  “但沒有更好的辦法,總要混口飯吃。”看着妻子早出晚歸,還要照顧自己,丁健決定咬牙做下去。他把出嫁的大女兒臥室的電腦搬了過來,開始學習拼音打字,開始的很慢,一分鐘打不了二十個字,丁健心裏很堵,脾氣也上來了,妻子叫他吃飯,他總是嫌煩,只好不停抽菸,“搞得整個家裏只有煙味”。

  丁健四十三歲纔開始學習電腦,最初連如何下載軟件都不知道;也是四十三歲,他開始面對並且努力克服只有一條腿的生活。

  做淘寶店,丁健的目標很清晰,就做假肢,他深知假肢在國內的生態環境,“可以說是暴利”,他希望通過這個東西讓很多殘疾人瞭解這些,甚至花一小部分的錢來得到更好的服務——“不光是價格,還有心態”,一個正常人很難去理解那部分不完整的感覺,直到現在,丁健覺得自己也沒有被理解,“但在慢慢變好,我自己也找到一點自己的價值”。

  事故過後的丁健最大的願望就是得到承認。

  而淘寶店開張的第三天,他就被承認了——這是他第一單生意,對方想定做一個左臂的硅膠美容手,“我第一次指導人家測量殘肢,費了不少力,我也擔心他不好意思,我就把我自己的情況也告訴他了。”

  這是丁健第一次和客戶分享自己的故事,也是最後一次,問及爲什麼,丁健給出的回答是“覺得不太合適”。

  後來丁健總結了點訣竅,把常見的幾種殘肢測量方式錄了視頻,方便了和客戶的溝通,還去找了一個專業的拍照片的,想把產品拍規範一點,他還計劃去找一個店鋪首頁設計,他總覺得“現在的頁面給人很不專業的感覺”。

  今年七月,一個小夥在這裏在丁健這定製了一個美容手,不久前給他留言說“一隻手換來一份工作”,丁健主動聯繫小夥,知道小夥最終獲得了一份物業保安的工作,丁健很高興,在飯桌上說了三四次,“都是殘疾人,不容易的”。

  問到今後的打算,丁健卻突然紅了眼,“我老婆還是不願意辭職。”

  飯後,丁健決定要坐公車回去,並告訴我們不用遠送,411路公交很快就到站。

  丁健排着隊投幣上車,環顧四周,並沒有空着的座位,他沒有說話,直接走向了車廂尾部,抓着扶杆,身體依舊右傾,向我們投來一個安心的笑容。

  “你們走吧,我可以的,記得把我的照片整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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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來自公衆號“中國有淘寶”

  一場披着電商外皮的社會學實驗

  

  相比以往,「中國有淘寶」更像是一場裹着電商外衣的社會學實驗,從萬能的淘寶衆生到無聊的消費解構,我們基於一個又一個尋常又驚心動魄的探尋,旁觀那些尚未麻木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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