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嘉映,節選自《海德格爾哲學概論》第一章,商務印書館 2014年

向一顆星前行——唯此一星

——海德格爾《來自思的經驗》

一、海德格爾簡傳

說起海德格爾,我先引用舍漢的一段話:馬丁·海德格爾也許是本世紀最有影響的哲學家。從許多方面看,他是個沒有生平事紀的人。有一次他講授亞裏士多德,開場便說:「他生出來,他工作,他死了」。講起海德格爾恐怕也差不多。他1889生於德國西南部,除了在馬堡工作五年之外,一生都在西南部從事他的工作,1976年5月26日在那裡去世。然而,在這八十六年裏他的思想震撼了整個哲學界。海德格爾的生平事紀和他的思想歷程其實就是一回事。他自始至終生活在他的思想中。所以,真正值得一寫的傳紀,只能是一部哲學傳記,標出他思想的來源與發展。[1]

馬丁·海德格爾1889年9月26日生於德國巴登邦的梅斯基爾希。梅斯基爾希是黑森林東沿的一個農村小鎮。海德格爾的父親弗里德里希·海德格爾就在這個小鎮的天主教教堂任司事。他的母親也是天主教徒。

海德格爾14歲那年到梅斯基爾希以南50公里外的康斯坦茲讀中學,為將來舶牧師職業作準備。他在那裡讀了三年(1903一1906)後,轉到弗萊堡的文科學校上了三年學(1906一1909年)。海德格爾後來說,他在這六年裏學到了對他終生極有價值的一切。他在這六年裏學習了希臘文,此後,除戰爭年代外,他每日必讀希臘原著。他還學習了拉丁文。他在這段時間培養起對詩人荷爾德林的興趣,這位詩人的詩句將貫穿海德格爾的全部著作。1907年,海德格爾暑期回家度假時,康斯坦茲三一教堂的神父(後來的弗萊堡大主教)康拉德·格略勃,給他帶來一本書。那是布倫塔諾的論文《論「存在者」在亞裏士多德那裡的多重意義)。這本書啟發了海德格爾的畢生哲學事業。

1909年,海德格爾到奧地利費爾德基文希的耶穌會見習。但幾個星期後即因健康欠佳被辭退。此後他到弗萊堡大主教管區的研究班攻讀神學。這裡的指導教師仍是耶穌會教士。1909年秋至1911年夏,海德格爾主攻神學,輔以哲學。1911年他決定放棄牧師的前程而專攻哲學。至1913年夏他一直留在弗萊堡大學學習哲學。那時他23歲,在阿爾圖爾。施耐德的指導下完成了博士論文《心理主義的判斷學說》。在他的大學學習時間,胡塞爾的《邏輯研究》是他的主要興趣所在。他曾參加新康德派哲學家裡科指導的研究班,從而深受價值哲學的影響。他後末回憶說,當時實驗心理學大有取哲學而代之的勢頭,於是價值哲學似乎成了偉大的哲學傳統的唯一支柱。對他深有影響的還有天主教的思辯神學。此外還有聖經解釋學,從這裡引發出海德格爾對一般解釋學的關注。在他的大學讀物中,我們還可以找出黑格爾、謝林、基爾凱郭爾、狄爾泰、尼采、裏爾克、特拉克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等。

海德格爾獲得博士學位後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1914年8月他應徵入伍。但兩個月後即因健康欠佳退伍。1915年至1917年他在弗萊堡從事軍郵工作。1915年夏他提交了《鄧.司各脫的範疇與意義學說》,作為講師資格論文。這部論文與另一篇《歷史科學中的時間概念》一道為他贏得了在德國大學講課的資格。據海德格爾自述,他在1915年左右找到了一條路。這條路通向哪裡他還不知道,所知道的只是沿途近景。地平線不斷轉移,這條路時常變得昏暗。

早在海德格爾拋棄神學從事哲學之時起,他就想到哥廷根胡塞爾門下就學,但因經濟窘迫不能如願。事有湊巧,1916年4月1日,胡塞爾受聘到弗萊堡大學繼承里科的講座。於是海德格爾得以親聆胡塞爾的指教。那時他白天在郵局工作,晚上則在大學裡聽課或講課。

1917年海德格爾與艾弗裏德·佩特蒂結婚。婚後再次應徵入伍,在西線戰場服役。1917年10月,馬堡菲利浦大學的保爾·那託普教授寫信給胡塞爾,告知該大學有副教授職位空缺,詢問海德格爾是否具候選資格。胡塞爾在誇獎海德格爾的同時指出他還年輕,缺少研究和教學方面的經驗。結果海德格爾落選,M.馮特得到這個職位。

1918年,從戰場回來以後,海德格爾正式成為胡塞爾的助教,他在後者的指導下一面學習一面任教。他講的課程多半是關於亞裏士多德的。雖然他那時深受胡塞爾現象學的薰陶,但他授課的側重點卻不完全是胡塞爾式的。現象學還原和先驗自我這些現象學主導概念很少在他的課程中受到重視。胡塞爾對海德格爾要獨闢蹊徑的傾向是有覺察的。但他仍然很器重海德格爾。1920年11月,菲利浦大學教職再度空缺,胡塞爾遂向那託普推薦海德格爾。結果還是落選了。尼可萊.哈特曼得到了這個職位。

1922年,那託普退休而由哈特曼繼承職位。於是菲利浦大學的職位再次空缺。這一次胡塞爾更強烈地推薦海德格爾。當時海德格爾用現象學方法講解哲學史的成功也己為德國哲學界周知。只是他好幾年始終沒發表過什麼東西。那託普把這困難告訴胡塞爾。海德格爾得知後,即把一份40頁的手稿列印出兩份。當時他正準備在胡塞爾主編的《哲學與現象學研究年鑒》第七捲上發表一部關於亞裏士多德的大著作。這40頁手稿即是這部著作的導論。列印好的稿子他自己留下一份,另一份寄給了那託普。

這份稿子不僅顯示了海德格爾的哲學史知識,而且表現出其哲學思想具有驚人的首創力量。這部稿子從未發表。讀過原稿的哲學史家公認它就是《存在與時間》的前身。那託普讀了寄給他的那份稿子,不禁大喜,立即回復胡塞爾,盛讚海德格爾思想的深度和廣度,猶似發現了歐洲哲學的一顆新星。由於海德格爾當時大概同時在謀取哥廷根的一個職位,那託普遂大力擔保海德格爾會被馬堡接受,以防海德格爾它去。那託普寫給胡塞爾和哈特曼的幾封信上洋溢著他愛才之切的心情。

海德格爾接受了這一職位。臨行前他在黑森林的托特瑙堡山上與友人和學生辦晚會告別。關於這次晚會,伽達默有生動的記載[2]。在馬堡時期,海德格爾開始撰寫他的主要著作《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專家們從他的早期著作,發表和沒發表的,多方蒐集線索以求確定這部鉅著的來龍去脈。比較確實的是,海德格爾於1923一1924年冬在托特瑙堡自築的別墅中開始寫作《存在與時間》的第一稿。1925年夏季的講課稿《時間概念的歷史》是《存在與時間》的清楚的雛形。1925一1926年冬季學期問,哈特曼將遷往科隆,海德格爾被提名繼承正教授講座。但按要求,他必須立刻有著述發表。於是,1926年1月29日至4月30日他隱居於托特瑙堡山間,把《時間概念的歷史》這一講稿的筆記整理成《存在與時間》的前240頁。胡塞爾其間亦往託待瑙堡度假,與他討論該書的主要概念「在世界之中」。兩份稿子被寄往柏林教育部候審。另一份稿子綴以鮮花、題著「以感激、景仰和友情敬獻埃德蒙特·胡塞爾」,作為胡塞爾67歲誕辰的禮物。

送交柏林的稿子退回時批著「不足」。第二年2月,《存在與時間》正式印行,一是在《現象學年鑒》第八捲上,二是作為單行本。書一見世,海德格爾聲譽鵲起。半年後,柏林頒發了正教授職稱。

1928年11月,胡塞爾退休。海德格爾辭去馬堡的席位,回到弗萊堡大學繼承胡塞爾的哲學講座。當時他已聲望甚隆,首次講課便有280名學生聽講。然而,他與他的老師胡塞爾的關係卻越未越不和睦了。

兩位哲學家見解的差異早在20年代初就變得相當明顯了。但兩人的私交一直很融洽,兩家人也經常互相走動。工作關係也很密切。我們已提到一些事實,可見出胡塞爾幾乎事事大力提拔後進海德格爾。他很器重這位學生,常稱「現象學,海德格爾與我而已」[3]。另一方面,海德格爾對胡塞爾也顯得畢恭畢敬。他可以隨時讀到胡塞爾的手稿,有時也幫助老師整理稿子作出版準備工作。他們兩人同領現象學,各有所長,胡塞爾喜好從體系方面窮究基本概念的結構聯繫而對哲學史既無興趣也無專能。這後一方面卻正是海德格爾的專長。

引起這兩位當代德國哲學領袖關係惡化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即使進入歷史紀事的細節,也難確定各因素間的關係和比重。這裡只提出三二事實,不敢妄下斷語。

上面講到,海德格爾發表了《存在與時間》以後回到弗萊堡,聲望甚隆。例如1928年新出版的哲學期刊《哲學論叢》的第一期竟全期討論《存在與時間》。年輕的馬爾庫塞在這期《哲學論叢》上高呼是《存在與時間》把哲學重新帶回到現時代。而從此以後一切哲學問題都將在這一基礎上來考慮和解決了[4]。而胡塞爾在同一講座上,卻從未享此盛譽,這時更被海德格爾這顆新星的光芒掩蓋。在哲學界地位的升降又與個人的經歷纏在一起。一次大戰給整個德國社會、給德國知識界帶來了深重的影響。不少評論家就是從當時德國的精神環境來解釋海德格爾哲學的。確實。至少粗粗一看,《存在與時間》頗似表達出一種雖敗猶榮寧死不折的情緒,這種情緒與德意志深層意識中的某種東西渾然應合。海德格爾那一時期在哲學界的地位不斷提高,頗有點時勢英雄的味道。而胡塞爾卻已年老。他有兩個兒子,幼子在凡爾登之役陣亡,長子在弗蘭德爾前線兩度重傷。對風燭殘年的胡塞爾來說,20世紀差不多就是末世了。

▲海德格爾、伽達默爾與瓦爾特·布勒克夫婦等

哲學立場上的分歧也加深了。1927年,胡塞爾受託為《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4版寫「現象學」條目。他把寫成的草稿交給海德格爾去修補。海德格爾接受了這一任務,翻新重寫,雖然也時時參照胡塞爾的草稿並盡量寫得能使後者接受。結果,胡塞爾廢棄海德格爾的稿子而單獨提供了「現象學」條目。兩位哲人時時或面晤或通信爭論。在1927年12月的一封信裏,胡塞爾斷言「海德格爾還不曾掌握現象學還原的全部意義」[5]。胡塞爾雖然為《存在與時間》的定稿和出版出了很大力,但他既不喜愛這本書也不很重視它的內容。他警告海德格爾不要把哲學弄成了人類學。在胡塞爾看來,海德格爾之所以偏離了現象學原則,是由於他的神學偏見,同時也由於戰爭的後果把人們普遍驅向神祕主義。在海德格爾這方面,胡塞爾現象學中的多種提法本是很難接受的。他一心惦著「存在」,而這是胡塞爾從不感興趣的課題。兩人的哲學立場從一開始就有分歧,這一點胡塞爾後來才肯承認。「不幸我未能決定他的哲學成長。顯然他在研讀我的著作之際己經幹上自己那一套了」[6]。

1928年,胡塞爾請海德格爾編輯其講稿《內在時間意識的現象學講演錄》。結果卻很不滿意。輯成的稿子於1929年發表,海德格爾為它寫了一篇引論,寫得實在敷衍潦草,對胡塞爾1905年以後發表的著作竟一字不提。同年,海德格爾把他的《根據的本質》一書贈獻給胡塞爾的七十誕辰[7]。但此書中沒有多少現象學的提法,有幾個長長的腳註實是在與老師爭論。另一本更重頭的書《康德與形而上學問題》則獻給了舍勒(Scheler)——舍勒也是現象學者,卻自立門戶,因而與胡塞爾齟齬。這本書的題辭卻明確稱讚舍勒的精神具有「不受羈絆的力量」。該書的內容則離現象學的常調更遠。這些書胡塞爾都讀了。在他看來,海德格爾不啻已背叛了現象學運動。在他讀過的一本《存在與時間》的扉頁上,有胡塞爾1929年寫的一句話:「amicus plato, magis amica veritas[吾愛吾師柏拉圖,但吾更愛真理]」。這幽默算是苦澀了。

在1930年那期(現象學年鑒)上,胡塞爾未指名地但也足夠明確地公開向海德格爾的哲學立場發動進攻,認為那只是一種人類學論的立場,「還達不到真正的哲學層次」。有點兒諷刺意味兒的是,這一期《年鑒》竟成了《現象學年鑒》的最後一期。1931年,胡塞爾多次以「現象學和人類學」為題作講演,矛頭直指「哲學界年輕一代」,這些講演明稱:用人類學取代現象學反自稱在改造現象學,無異於背叛。這些講演多次重複,聽眾甚夥,又上了報紙。矛盾公開化了。海德格爾作為學生,先前作出受氣的樣子,這時也公然與老師疏遠了。

1929年7月,海德格爾宣讀了他的教授就職講演《形而上學是什麼?》。此文把存在、虛無和人的生存都連在一起,其內容與胡塞爾的現象學可說毫無關係。這篇演講在學生中引起了高度的正面反響。同時,它也指示出海德格爾今後的風格:他的思想將主要通過演講和授課的形式出現,而不再通過系統著作的方式。

1930年,柏林文化部長格里姆以學生和崇拜者的身分給海德格爾寫信,邀請他到柏林任職。海德格爾拒絕了。總的說來,海德格爾對魏瑪民主是信任的,他的政治傾向接近於新興的主義。在他的課程中,對政治的關切明顯增重。30年代初的德國,眼前似乎擺著一千種可能的選擇但又彷彿毫無出路。政治成了全民族的首要問題。

從上面幾頁的記述我們看到,海德格爾原來完全是個學者。他所處的社會,無非是老師,學生,同事。朋友圈子也是從這些人裏來的。不料政治動亂終於把他捲了進去。

1933年4月底,海德格爾當選為弗萊堡大學校長。按照德國的傳統,由正教授組成的校委會每年一度選舉大學校長。校長是大學的行政首領,一年一選,但可無限期連任。校長名義上受州政府領導,但州政府實際上很少幹預大學事務。學院自由是大學和政府兩方面都引為高度自豪的德國傳統。但是,在魏瑪共和國晚期,納粹學生組織多如雨後春筍,多方從事右派校園活動。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登臺為總理後,納粹學生更是肆無忌憚。那一年第一任弗萊堡校長是解剖學教授威廉·馮·莫棱多夫。他在4月16日就職後不到兩周即被巴登文化部長解職,原因想必是他曾禁止納粹學生在校園內張貼反猶文告。解職當天,莫棱多夫與一些教授找到海德格爾。敦促他出面候補校長人選。戰後的非納粹化委員會所作的調查報告披露,這些教授當時相信海德格爾的國際聲譽將有利於保存部分學院自由和阻止納粹黨的極端破壞行為。海德格爾同意出面,校委會一致通過。

就任第二天,三名納粹學生到他的辦公室來要求張貼反猶宣傳品。海德格爾像前任一樣予以拒絕。納粹學生威脅說要向上級報告。幾天後,衝鋒隊鮑曼博士命令海德格爾立即批准學生的請求,並暗示否則可能解除他的校長職務並關閉弗萊堡大學。海德格爾仍未讓步。他後來自辯說,這次衝突使他認為要保護學院自由,僅靠他的聲望還不夠,最好的辦法是自己從納粹黨內部來做工作。

後來,關於他和納粹黨的短暫合作傳出很多故事。這些故事往往查無實據,傳礙卻很廣。海德格爾本人又一直對這段歷史不置一詞。他也不常有自傳式的文字,並多次回絕為他寫傳的要求。他的沉默只有兩次被打破。一是上面提到的:戰後法國佔領當局為防止漏網納粹在德國佔據要位,力促非納粹化運動。這運動的一部分是調查納粹執政期間與納粹發生過牽連的人士。二是1966年9月,《明鏡》週刊記者採訪海德格爾,其主要內容即關於他與納粹的牽連。這篇採訪依海德格爾的要求於他去世後在1976年第23期以《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為題刊出。後者可看作海德格爾的自辯,前者是客觀調查得出的報告。比較二者,事實方面是大致吻合的,雖然動機等問題永遠有不同解釋的可能。對這段歷史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熊偉先生譯出的《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8]。這時只講個梗概。

▲海德格爾與家人

1933年5月27日海德格爾的校長就職演說《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中有大量擁護納粹的和與納粹宣傳合拍的提法。他講到德國大學的目的是「教育和訓練德國人民命運的領袖和衛士」。他預告「大肆鼓吹的『學院自由』將被趕出德國大學,因它由於消極而不真。這種所謂『自由』的意思無非是沒有牽掛、個人任意逗留於其目的與意圖、隨便行動或不行動」,他把初入納粹執掌的局勢頌為「偉大壯嚴的破曉」。他列數德國大學的三根支柱為「勞動服務、軍役服務和知識服務」,他提出要在納粹運動提供的新可能性中「徹底改造德國大學」。海德格爾後來的自辯大致是說:改造德國大學的設想早已有之,那是與他對當代科學技術的畸形發展的基本判斷連在一起的。他在《形而上學是什麼》中已經指出,科學如今紛然雜陳,只還靠大學從形式上維繫到一處,而「各門科學在其本質深處的根卻枯萎了」[9]。他後來仍堅持認為德國大學需要徹底改造。至於對納粹執政的前途,他承認當時確抱有相當的希望。「我當時看不出其它出路。在22個政黨的各種意見和政治傾向攪得十分混亂的情況下,必須找到一種民族的、尤其是社會的態度,」[10]不過,這篇演說的基本調子卻不是讓納粹政治來確定科學的意義和價值,相反,是要主張讓學術領導政治,讓大學教導政治家。

1933年末地方大學生報曾引海德格爾的話說:「任何原理和理想都不是你們存在的準則。元首本人而且只有元首本人才是今天的與未來的德國現實及其法規」。海德格爾自辯說這是一種妥協,不這樣說就無法繼續他當校長的使命。但他也承認這不僅是裝點門面,他確實把納粹運動看作一種新事物,一種新的可能性。

傳說海德格爾參與了納粹學生的焚書運動,去除圖書館內猶太籍作家寫的書,禁止胡塞爾使用大學圖書館。這些講法查無實據。海德格爾事實上禁止焚書,在他的研究班上不僅始終引用和討論猶太作家,而且有猶太籍學生參加。

1938年海德格爾沒有參加他的老師猶太人胡塞爾的葬禮。1941年《存在與時間》的第五版抽掉了給胡塞爾的獻辭。海德格爾與胡塞爾的關係很微妙,前面已講到了。海德格爾承認他來去參加葬禮無論如何在人情上是說不過去的,井為此後來給胡塞爾夫人寫信請求寬恕。至於抽掉獻辭,則是出版部門考慮到禁書危險而要求的。作為條件,海德格爾堅持保留該書一條對胡塞爾深表敬意的註解。

海德格爾曾向納粹首長進言討論改造德國教育。他當時確曾指望上級能納言施行。結果卻未見任何行動。他不無氣憤地自辯說:「我不明白為什麼和當時納粹黨的教育部長談一席話就該受到指責,而所有外國政府卻正忙著承認希特勒並給他以國際通行的禮遇呢。」[11]除這些自辯以外,海德格爾還強調了其它一些事實。他就任弗萊堡大學校長以前是從不過問政治的。他出任校長是由同事們慫恿而成。他就任校長只有十個月光景。1933年底,他已看清,他要改革大學的設想由於大學同事的抵制和納粹黨的幹預而不可能貫徹。他那時建議由幾個年輕有為的教授出任幾個學院的院長,未獲通過。教育部長則要求他批准兩位由黨指派的院長。他拒絕了這一無理要求並聲明如果部長堅持指派他就辭職。1934年2月,他果然辭去校長職務,並拒絕參加與納粹黨人新校長交接的典禮。1936年開講的尼采課已標明與納粹運動的分手。從此他受到納粹的排擠、監視和迫害。1944年夏被送到萊茵河對岸去挖戰壕,他是被徵召的教師團體中年紀最老的一個。而免除500個最著名的學者、科學家和藝術家戰時勞役的名單上卻不包括他。

▲海德格爾在林間小屋

在結束海德格爾和納粹牽連的故事之前,還得插入一段他與雅斯貝斯的離合關係。

1919年,雅斯貝斯出版了他的鉅著《世界觀的心理學》,海德格爾為這本著作寫了一份書評,後來人們認為這篇書評是他思的第一次系統表述。雅斯貝斯較海德格爾年長七歲,前六年已發表了他的第一部鉅著《一般心理病理學》,在哲學界遠比海德格爾有名。但他從海德格爾的著述中認識到某種首創力量,遂主動結識海德格爾。雖然兩人的立場從一開始就有分歧,但對傳統學院哲學的反對和對開創新哲學的要求使他們一相處便很投機。他們談的最多的是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在學長面前話語不多,所以通常是雅斯貝斯滔滔不絕,雖然海德格爾也常插話,引稱奧古斯丁、阿奎那、路德。這些人的學說雅斯貝斯所知不多。海德格爾精熟於傳統,雖然兩人似乎都是強調反傳統的。對當時哲學泰斗胡塞爾和里科,談話中也頗多攻擊,主要是攻擊他們那種學院派教授風格的治學講學方式。而實際上,海德格爾卻把他的主要著作敬獻給胡塞爾和里科,這使雅斯貝斯覺得海德格爾不夠真誠。又有流言傳海德格爾背地裡嘲笑雅斯貝斯的《大學觀念》一文(1923)。而當面對質時,海德格爾則極力否認。

人們常說,作品是作家的親生兒女。對其作品的態度。對著作家來說,往往更重於對他本人的態度。海德格爾對《世界觀的心理學》所作的評論是極為嚴厲的。何況,此書為雅斯貝斯與他夫人共同勞動的產物,難免使雅斯貝斯格外難過。海德格爾從來不與夫人合作著述的,對這一點恐怕很難體會。反過來,雅斯貝斯對《存在與時間》則毫無興趣,認為它充滿新詞而無新意,從中學不到什麼東西。雖然研究者們常能證明《存在與時間》對雅斯貝斯後來所著的《哲學》一書的影響。其實,兩人的哲學思想本來相去甚遠。僅就風格言,雅斯貝斯以靈感為憑而海德格爾一向都主張並實踐其深思熟慮的方式。

30年代的納粹風浪扎兩入的關係終致破裂。據雅斯貝斯回憶,海德格爾以前從未流露出納粹思想。所以,當1933年春海德格爾突然對納粹運動大感興趣,雅斯貝斯驚了一跳。春季的一天,海德格爾帶了一張納粹宣傳唱片到雅斯貝斯家來放,並主張大家都投入納粹運動。雅斯貝斯認為這種熱情是很愚蠢的,但同時並不很把納粹運動當一回事。所以他沒作什麼勸告。但這卻是海德格爾最後一次拜訪雅斯貝斯了。後來海德格爾捲入得更深,雅斯貝斯私下向海德格爾表示不快,海德格爾沒有回答。於是雅斯貝斯以反猶為例力證納粹之惡劣,海德格爾的回答是:「然而猶太人確實有一個十分危險的國際聯盟。」當問到像希特勒這樣一個沒受過教育的粗人如何能領導德國的時候,據說海德格爾的回答是:「教育根本無關緊要,你就看看希持勒那雙手,多了不起的手。」雅斯貝斯沒有繼續與他爭辯。他的夫人是猶太人,他害怕納粹勢力的迫害。來往從此中斷了很久。1937年,納粹政府取消了雅斯貝斯的講座資格。海德格爾未置一詞。1945年後,海德格爾被戰後政府剝奪了講座後曾寫信給雅斯貝斯請他為自己寫推薦信。雅斯貝斯是否應承則不得而知。

由於雅斯貝斯一貫深信理論與實踐的必然聯繫,他少不了想從海德格爾的著述中尋找其捲入納粹運動的思想根源。但他沒有找到。他不甘心,於是想與他重會。然而,這封要求會面的信從未到海德格爾手裡。雅斯貝斯最終仍只好承認他不懂得海德格爾究竟要幹什麼。他只是相信海德格爾對他們之間的關係以及對一般政治都是非常遲鈍無知的。

以上提供的材料遠不足據以細緻分析海德格爾與納粹的牽連。不過有幾點看法可以提一下。

海德格爾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學者。無論他在著述中怎樣對,歷史對政治深感興趣,甚至不乏政治上的深見,對於現實政治,他實在是個門外漢。不少學者,年復一年作著僻遠枯燥的研究,心中卻具有一團從事的激情。由於知識廣博見解深入,往往還對自己從事的能力頗具自信。然而太過熱心應帝王的學者,十之八九弄出不尷不尬的結局來。政治與學術的奇特關聯,於此事實可見一斑。

但是,海德格爾之捲入納粹運動卻又不是一個偶然的失誤。他一直厭惡平民政治,憧憬優秀人物主政的往昔,直到晚年仍明言不信任民主制度。納粹運動確實頗合他的口味。即使在他對納粹的實際發展失望之後,恐怕仍懷有不少惋借。研究者們早注意到一個事實:海德格爾後來雖願辯清自己和納粹的牽連,卻從未正面譴責納粹犯下的滔天罪行。深通政治的文化人士不多;然而大多數單憑其人道思想和人情態度,絕不肯同情納粹的。你可以說這多數人恐怕太平庸了。可平庸有時竟是我們凡人最高貴的選擇呢。

至於海德格爾在納粹統治期間的所言所行,雖無什麼可稱大智大勇之處,我們經過文化大革命的中國人或許也不會責之過苛。今天我們已經習慣了把四人幫橫行的日子稱為法西斯時代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初,多少飽經世故的成人卻一面受著折磨一面歡呼著紅太陽的新升?多少人曾捂住良心小心地檢舉和揭發過親近的人們?或至少對他們的苦難冷漠置之?

從哲學思想的發展看,20年代末30年代初是海德格爾的又一重要階段。很多學者相信他的思想正在經歷一個轉折[Kehre],即從以人的生存來規定存在轉到以存在規定人的生存。相應地,他對物、文藝、語言等的看法也發生了轉變。至於轉折的深度和完成時期等,學者們的看法就莫衷一是了。本書在從各方面介紹和討論海德格爾的思想時,時常會接觸到這個轉折問題。這裡只願提醒讀者,本書介紹的內容有些是海德格爾早期主張而後來放棄了的。本書既從課題分章而不嚴格按照海德格爾思想的逐年發展為線索,故不可能處處詳述每一觀點的來龍去脈。不過,總體上說,讀者應能從本書的進展大致看清楚海德格爾思想的發展和變化。本書有時使用海德格爾「早期」「中期」「晚期」的提法。這些提法只為方便,不含學術評斷。「早期」約指1930年前。中期指1930一1946年。

在轉折時期撰寫的主要著作有《根據的本質》,《康德與形而上學問題》,《形而上學是什麼》,《真理的本質》,《人類自由的本質》。1935年完成的《形而上學導論》和《藝術作品的本源》可看作轉折後的首批重要著作。海德格爾辭去校長職務後。專心於授課。課程內容非常廣泛。最突出的則是荷爾德林詩的解釋和尼采哲學研究。海德格爾一向以詮釋經典著名;從《存在與時間》發表後,他更是不倦地研究西方思想史,他自己的哲學觀點也多在這類研究中透露。他的幾個基本主張是:

1)柏拉圖之前的希臘思想是西方思想最純正的源泉。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把思想弄成了哲學,弄成了形而上學。最初的形而上學雖還保持著希臘思想的偉大精神,但已開始掩蔽存在問題的最初源頭了。形而上學的此後發展始終在舊框框裏打轉,而在黑格爾和尼采那裡,形而上學達到頂峯,因而也完結了。哲學的時代過去了。

2)於此相應,西方歷史也是從希臘純正源頭的變異和蛻變。技術一步步地取代了思想,而今已形成了一整個由西方技術統治的時代。這是一個幾乎沒有神性的時代,而且一時看不出希望和出路何在。思的任務只能是儘可能揭示技術時代的本質以為神性重臨作準備。

3)與思想聯盟的唯有詩。因而海德格爾中晚期有大量關於一般詩性和具體詩作的討論。

盟軍解放德國以後,海德格爾因其與納粹的牽連被禁止授課,直到1951年解禁。這段時期,海德格爾閑居在家,編輯舊稿成書,繼續研究詩與哲學。這時期發表的《林中路》文集包括他三四十年代的一批最重要的中短篇文章。有時他也在小範圍內講演,例如1946年在裏爾克逝世20週年紀念會上以《詩人何為》為題講演。他這時雖很少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但他的學術地位已舉世皆知。不僅有學生從遠方趕來求教,而且學者們也開始了「海德格爾研究」。據一位當時會見他的學者描述,海德格爾的生活環境甚為簡樸。「不多幾本書。他與世界的唯一聯繫是一大疊書寫紙。他的整個生活都圍繞著這些白紙;我覺得,他唯一的願望就是不要受到打攪,以便讓這些白紙鋪上他的文字」。

1951年解禁後不久,海德格爾就退休了。不過他仍作為榮譽教授在弗萊堡授課和領導研究班。他從前的學生包括後來成大名氣的伽達默、阿倫特等人。著名的海德格爾學者如比美爾、布格勒等人也都長期親隨梅德格爾研習哲學。學生們的回憶多有當時研究班的描述。據說單單閱讀海德格爾的著作與親聆他的授課,其所感所學是無法比擬的。學生們多認為海德格爾之為偉大的教師更甚於偉大的著作家。這也是古來大哲的弟子們常有的講法。有時讓人覺得,思想也像舞蹈一樣,是活生生的演歷,書中記載下來的,只是舞步的遺跡,就像照片上的舞姿一樣。

這一時期,海德格爾的從前所著與當時所著大量出版。其中最重要的有三冊《演講與論文集》,包括四、五十年代的中短篇。論文集《同一與差異》,海德格爾自抨為《存在與時間》以後最重要的文集。《走向語言之途》,收集了四、五十年代論語言的六篇文章和談話。《路碑集》,收集了四十年間的短文,標識著海德格爾思路的停頓與行進。20年代的《現象學的基本問題》,30年代的《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40年代的《尼采》等大部頭講稿也是60年代和70年代發表的。

1976年5月26日,海德格爾於出生地梅斯基爾希逝世,終年87歲。

▲海德格爾 (攝於1966年)

回過頭來讀本節開首所引的那段話,我們可能各有不同的感想。海德格爾的外在生活確實是相當平淡的。難怪人們常把他與康德並比。革命性的思想,驚世駭俗之論,常常帶著一份平俗的履歷。有的人生活,有的人提煉生活。德國的教授和思想,法國的學生、主義、運動、時尚。海德格爾從來不承認他和法國存在主義有什麼特殊的關係,世人所知的海德格爾,卻仍然是這場席捲世界的思想文化運動的宗師。然而,哲人們其實也像我們常人一佯,有他們的悲歡離合,性情和品質,雄心與迷誤。把思想家的思想還原為經歷與感想,當然只是小巧之見。但細讀一人的著述,確實可見其人在其中的。

二、海德格爾對哲學的一般看法

海德格爾畢生從事哲學,幾無它鶩。對哲學的情態構成了他一生的主情。把他對哲學的一般看法放在這一章應是適宜的。

據傳說,希臘的第一位哲人泰利斯好審思天宇星辰。有一天,他仰視天空用心正專,不小心跌到井裡。一個漂亮婢女在側,見狀不禁竊笑道:天上的東西,你都一清二楚,偏偏鼻子尖下的東西倒看不見。這是個古老的故事了,和哲學一樣古老。自柏拉圖以後,凡聽說過哲學的就聽說過這個故事。柏拉圖在這個故事後加評說:「凡事哲學者,總會被這般取笑。」[12]海德格爾也有句評論:「真正是個婢女的,也必得有點什麼來取笑。」和柏拉圖比,這一句有欠厚道了。笑笑就笑笑唄。

我們弄哲學的,閑話中說出自己的專業,別人就說:「哲學?噢,那玩藝兒可是高深莫測。」我們文明人都講禮貌,否則我們也會幹脆聽到嘲笑的。我們可能會想,而今科學昌明,商業繁榮,像哲學這樣的老古董難免變得有幾分迂腐可笑了。看起來,這嘲笑卻是古已有之的。老子不是也說「下士聞之,必笑之」嗎?從古到今,從東到西,都是一個樣呢。被笑得多了,見怪不怪。不僅此也;這一笑還成了認識真哲學的標記之一。「不笑不足以為道」呢。柏拉圖的話說得一模一樣。

這樣想下來,海德格爾下定義說:「哲學即是人們本質上無所取用而婢女必予取笑的那樣一種思」[13]。他接著申明,這還不是開玩笑,我們必須記住在哲學之途上,我們當真可能掉到井裡而久不能尋到可以踏實立足之地。不是玩笑,這我們知道。因為海德格爾從來不開玩笑。哲學家嚴肅的很不少,但嚴肅如海氏者卻不多。要思,更要思得透徹;而且,還要思得虔誠。

說起哲學——。不,不是我們說起哲學,而是要讓哲學自己發言。於是,自然而然我們就聽到 philosophia 。哲學說希臘語。這不僅是因為 Philosophie這個詞是從希臘傳下來的,而且更因為「『哲學』就其本質是屬於希臘的。」[14]

Philosophia 這個詞來自 philosophos,據考證,後一詞是赫拉克利特鑄造的。他所說的anerphilosophos說的卻不是一個從事哲學的人,而是「愛智慧者」[hos philei to sophon]。「在他所使用的意義上,phile[愛]意味著homologein:道如道之自道,合道一道。」或:「像邏各斯有所言說那樣言說,應和邏各斯而發言。」[15]這一應和與智慧諧響。諧響就是 harmonia [和諧]。相交相契渾然合一,這樣的合諧就是赫拉克利持所講的愛,至於sophon,他解釋為:「一即萬有」[hen panda]。這裡的「即」把萬有轉送於一。一攏集萬有。而存在者或萬有就其之為存在者而言集攏於存在。「存在是攏集」一-是有所言說的攏集。[16]

海德格爾相信,一切哲學探索本質上必迂愚不合時宜。因為哲學要麼遠遠超出當今,要麼把當今回繫到肇始之初。哲學不僅不會把自己弄得合時宜,它反倒是把時代置於自己的準繩之下。無怪乎哲學不可能立即聽到呼應。如果有一種哲學竟變得時髦起來,那它要麼不是真哲學,要麼是被誤解濫用了。海德格爾自己的哲學應屬於第二類。

我們但運哲學之思,便辭別了日常諸務。尼采說:「從不中止對異乎尋常之事去經驗,去看、去聽、去懷疑、去希望和夢想,這個人就是哲學家。」海德格爾把這話改寫成學院句式:「哲學運思即是對異乎尋常之事的追問。」[17]這一追問不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發問完完全全是自願的;若說有什麼根據,它便神祕莫測地基於自由。哲學可謂是「對異乎尋常之事的異乎尋常之問。」[18]所以,哲學不可能像一門技術那樣直接習得。我們無法直接應用哲學,也不能依其是否有用來判斷它(慧田哲學公號下回複數字該題講座)。但沒用的東西仍可能是一種威力,甚至是唯一的真威力。一時得不到呼應的卻可以正與一個民族的本真歷史在至深處諧響,甚至作為這歷史的先聲鳴響。那不合時宜的自會有宜之之時。我們因而無能貿然判定哲學的任務是什麼以及我們該從哲學期望什麼。哲學之興之進含者它自己的規律。我們只知道,在不多的幾種可能的獨立創造活動和人類歷史的必要事業中,哲學是其一。哲學以思的力量開闢道路,拓寬設置標尺和等級的真知,而一個民族全靠這種真知在其歷史精神世界中把握和完成自己的實在。這種知點燃一切疑問,從而威脅一切價值觀而又使估價成為必需。

哲學這一類本質性的精神形態與其它形態不可同日而語,於是就難免暖昧而遭誤解。這些誤解雖古已有之,而今則主要由哲學教授們(海德格爾說:「由我們這類人」)促生。哲學教授們的業務是把古來的哲學知識傳授給學生。這項業務合情合理甚至不無用處。不過,它充其量只是哲學學術(Philosophiewissenschaft),雖然它往往充作哲學本身的樣子。

在種種誤解中,有一種是對哲學要求過多。這種誤解以為,既然哲學的鵠的是找到萬物的根基,而這一尋求以人類生存的目的和意義為途,那麼,哲學就該為一個民族提供建立其歷史與文化的基地。如此奢求哲學常與對哲學的貶低聯袂。例如,人們說,既然形而上學無助於為革命鋪路,所以根本不要理睬它。這簡直就像說因為刨牀不會飛就該把它扔掉。殊不知哲學從來不能為歷史事變直接提供力量和機會。「原因之一是因為哲學家永遠只直接涉乎少許人。何許?創造性的變革家改革家們。」[19]通過這些人,通過不可預知的種種途徑,哲學漸漸傳播開來,直到某個時候降為不言自明之事為止。當然,到那時,哲學中的原始力量早被遺忘了。

另一種誤解則曲解了哲學究竟在何種意義上起作用。有些人認為,哲學為眾生建設世界觀也好,為科學建立原理也好,反正它該指導實際的和技術性的文化活動,使它們變得容易些,發展得快一些。殊不知,「哲學究其本性從不使事情變得容易些,反而是使它們變得更難些」。[20]這還不僅因為在日常領會聽來,哲學傳達方式怪僻甚至瘋癲,而且更因為哲學把存在的重擔重新加到人身上而使它的歷史存在變得更重更難。但沉重卻是一切偉大事業,尤其是民族偉業得以生盛的基本條件之一。只有對事物的真知貫透人的現實,才談得上偉大的命運。

哲學與哲學家恆處矛盾之中。真理是整全;哲學家卻是凡人。要麼超凡入聖,要麼放棄哲學。驕狂與謙卑活在每個哲學家身上。哲學不提供救治之方。所以,哲學探索並不在尋求某些確定的答案。「思中持久的因素是道路。」[21]海德格爾鍾愛道路這一提法,他在講課時常建議學生應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探索之途而非所講的內容上。他表明他所講的道路就是老子的「道」:「一切是道。」[22]

▲海德格爾走在林中路上

對這條道路,海德格爾有百十種講法。這是條神奇的道路,上下求索,前行後退。而偏偏借後退才能前行。前行卻不是進步,而是行到最鄰近處。這鄰近帶我們退後。退到開端處。他又說起這道路不像街道那樣按計劃筆直修築下去。「我幾乎要說,思鍾愛於修建婉蜒奇特的道路」。[23]築建者不但回到從前的工地,甚至回頭回得更遠。海德格爾不僅從不談已達到的目標,甚至經常直言連思的道路還未踏上。從而就有「通向道路的道路」,「輔路」這些講法。上節提到的海德格爾的著作,也常以道路為名稱,如「林中路」,「路碑集」,「走向語言之途」等等。本書不準備專論海德格爾對道路的講法,只在這裡引用《林中路》的題辭來標識我們通往他的哲學的起點:

林中有許多路。這些路多半突然斷絕在人跡不到之處。這些路叫做林中路。 每條路各行其是,但都在同一林中。常常看來一條路和另一條一樣。然而只不過看來如此而已。 伐木人和管林人認得這些路。他們懂得什麼叫走在林中路上。[24]

注釋:

1.舍漢[Thomas J.Sheehan]主編:《海德格爾:其人其思》。Chicago,1981.第1頁。

2.枷達默:《學習哲學的歲月》。Frankfurt,1977,第213、233頁。

3.枷達默:《哲學解釋學》,California, 1976,第7頁。

4.《哲學論叢》第一期,Berlin, 1928,第 16-17頁。

5.伍德豪斯[R·Woodhaus]:《海德格爾批判》,Berlin, 1981,第117頁。

6.《胡塞爾書信集》,1970,The Hague,第41頁,1927.1.19倍。

7.《根據的本》首次發表於《現象學年鑒》1929年度增刊,第77一100頁。除了剛提到的那篇簡短引論。這是自《存在與時間》發表以後海德格爾第一次發表作品。這篇文章主要討論超趟概念和世界概念。

8.《外國哲學資料》第五輯,商務印書館9 《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拯救我們》,第194頁。

10.同上書,第194頁。

11.《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拯救我們》,第202頁。

12.柏拉圖:《泰阿泰德篇》,174a.

13.《追問物的問題》,第3頁。

14.《什麼是那-一哲學?》,第30頁。

15.同上書,第46頁。

16.同上書,第46頁。

17.《形而上學導論》,第15頁。

18.同上書,第15頁。

19.《形而上學導論》,第12頁。

20.同上書,第13頁。

21.《來自關於語言的一決對話》, 第94頁。

22.《語言的本質》,第194頁。

23.《來自關於語言的一決對話》, 第105頁。

24.《林中路》,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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