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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輝

1980年生於內蒙古烏蘭浩特市

現居德州,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發表過少量小說。




將 軍



葛輝


“八十?”

趙老六說着這話,並不敢擡眼看徐二爺,他一雙眼珠子看着徐二爺手中的蛐蛐罐兒,像定住了一樣,絲毫不動。

徐二爺斜着眼兒看了一眼趙老六,輕輕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陶製蛐蛐罐兒,冷冷地笑了笑。

“老六,你當我是生瓜蛋子?”

院子裏的樹上,蟬叫得正歡,一隻紅肚皮的小蜘蛛順着一根看不見的蛛絲垂落下來,試探了幾下,終於還是落在了蛐蛐罐上。徐二爺抖了抖袖子,用中指輕輕的把它彈飛,又擡起頭,斜着眼看着趙老六,他在等着他說話。

“二爺,這蟲兒好,牙大膀兒硬,在本兒,有勁兒,是好東西,可是再好的蟲兒,您也養不到老啊。”

趙老六彎着腰站在徐二爺面前,他踮着腳,雙腳腳後跟沒有着地,一高一低向上提着,身體微微的有點打晃,他擦了擦汗,接着說。

“確實是好蟲兒,我玩蟲兒這麼多年,像樣兒的紅牙也見了有幾百個了,沒見過這麼精神的……”

徐二爺沒動,他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八十太少點兒,咱不能壞了規矩。”

說完這話,他又把頭低下去,看着那具蛐蛐罐兒,用手指甲順着縫兒,輕輕地摳着蛐蛐罐兒上的花紋裏的泥。趙老六看着徐二爺的指甲在蛐蛐罐兒上劃來劃去,發出輕輕的,“嗞嗞”的響聲,罐裏的蟲子順着這輕輕的聲音叫起來,聲音很豁亮。

趙老六認得這罐兒,多年前他就認得,這罐兒最早是他從一個朋友那兒勻來的,那時覺得花錢不多,後來,他不行的時候,就覺得當年花得錢不算少了。這罐兒原是在他家裏藏着,也不算刻意當了好東西,有了好蟲兒,就用用,秋末到春末夏初,沒蟲兒的時候也偶爾拿出來玩玩兒,擺在桌子上看看。這罐子是陶的,不細,面兒糙,搭上手發澀,手感有點兒像砂紙,怎麼也盤不亮,因爲這個,他也不是十分喜歡,後來,時運不濟,看上了一隻好蟲兒,買不起,只好賣了,換了一點兒錢,還不及當時勻來時花的十分之一。現在,也不知道怎麼着,這罐兒又流轉到了徐二爺手裏。

多年前,這罐兒在他手裏的時候他也仔細研究過,晚清的,也有個十年二十年的吧,算不上是古董,也不是精品。有比這好的,黑陶的,黑得發亮,表面冒油的,紅陶的他上過手的也有好的,皮兒亮清爽的有得是,但他都不喜歡,覺得賊。他內心裏總覺得這件兒不是凡品,雖說像是做紅瓦的那種素陶,但好像還不全是,或者說還不如瓦。顏色發暗,好像是燒陶的時候最後剩下的一點兒摻了窯灰的雜土做的。顏色不純,而且還有不少砂眼兒,面兒也不光,不亮,但從工上看,即使製作者是普通工匠,也必是極爲熟練的,沒有個十幾二十年的經驗功夫,怕是做不出來。直圓筒,邊角圓滑,圓得發潤,沒有一絲刀氣,罐腰上是一幅蘭花的圖案,刻得簡單,三長兩短一共五道印兒,看着就是五片蘭花葉兒,只是這五片葉子,粗看疏朗別緻,細看長短相宜,再細琢磨就發現,多一道少一道或者哪一道變了方向力道,就會打破原有的平衡,好像其它的葉子就會倒下去。看似只有五片葉子,卻有叢林山川的氣象,讓人不由已地相信這是花,是葉兒,有根,根在土裏,受得水的滋潤,也會開出花來。刀工就是一刀一道兒,熟練油滑,沒有一絲拖泥帶水。雖說料子不好,工卻也有名家的氣象,像是從鄭燮的畫法中取法,卻又不全像。

多年前他手裏捧着這罐兒,心裏多次想過,廠裏的師傅,怎麼能有這樣的眼界功夫啊,必是一位高人,淪落到了泥裏,做罐兒做到最後,大概是心有不甘,隨便的一把泥,細細的做了這麼一具,想來,也只是不甘心這一世的學識全餵了大泥罷了。

這次,他這再一次看見這罐兒的時候,他又想,世間的事兒,沒有不講理的,有物在,傳到這兒,讓我看見,就說明他這一世的才學,也算是沒白費,想來這玩意兒過手的人中還是有識貨的,若是沒人識貨,這東西怕是早就不在了罷。

徐二爺劃得很慢,他的指甲又細又長,白得像是剛剝下來的蔥鞘兒,每劃一下,就傳出一聲“吱……”的響聲。

他每劃一下,趙老六聽着那“吱……吱吱……”的聲音。就覺得心裏痛一下。他把手伸到胸前敞開懷的短衫裏摸了摸,又垂下去,眼睛看着徐二爺的手指,又把手伸到胸前半敞開的懷裏,摸出了一管短菸袋。

“老六。”徐二爺把手停住,按住了趙老六要去裝菸葉的手:“這蟲兒怕煙,別嗆了它。”

說完這話,他提了提長衫的前襟,大步走到屋子裏,把蛐蛐罐兒放到正對着門的八仙桌子上,又折回來,從腰間卸下一根長管的銀鍋煙袋。

他笑着看了看趙老六,並不着急,他說:“坐這兒,買賣的事兒不急,咱聊聊天兒,我看啊,要不是這蟲兒,怕你這輩子都不再登我的門兒了。”

說完,徐二爺指了指院子中間的石頭墩子。

“二爺,您罵我。”趙老六把煙口袋放到石桌上,手扶石桌,順着半坐下,看着徐二爺,蹭着一根洋火,先給徐二爺點上,又湊到自己面前。吸了一口菸袋,吐了一口煙,倒不像剛剛那麼窘迫了,他坐穩了,一隻手肘搭到那石桌上,另一隻手端着菸袋,和徐二爺聊起天來。

“二爺,我打小好玩蟲兒,那時候你淨勸我,不讓我沾這東西,我是不聽啊,敗光了家業,弄得喫穿都沒有着落,馬上要入冬,棉衣服還是十年前的那件兒,補丁摞着補丁,補丁比棉花都厚,混成了這樣兒,您這門兒我是真不願意進,沒辦法呀,誰讓您手裏有我看上的東西呢。”

說完這話,他微微地轉了轉頭,看着徐二爺,話風一轉,又接着說:“照說我明白的您也都知道,時代變了,不像以往,今年秋天來得早,十里八鄉的都傳着這陣兒要變天,眼看着天兒就要涼,這蟲兒再能活也活不過一百三十天,眼下里葉子都掉沒了,您這蟲兒再不出手,不是要砸在自己手裏麼?”

徐二爺笑笑:“老六啊,咱倆從小一起長大,你就是比我強,有些事你看得透,我就不行,你覺得玩兒蟲子,最後不能砸到自己手裏,我也覺得時節不對了,蟲子活不了,早晚得死,不如早放手,省得心亂,但是這人啊,就是這樣,到手的東西,再讓出去,我還是捨不得。你當初大手筆,把全部家當押到了一隻蟲兒上,結果輸了個精光,我不行,我沒那麼大的魄力,我呀,窮怕了,一隻蟲兒我也捨不得,這事兒上,我還真讓你笑話着了。”

趙老六聽着徐二爺說話,這幾句話他聽得很仔細,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聽進去的,他聽完以後,就放鬆了,他笑了,他說:“咱不一樣,我當年是犯了渾,沒辦法,願賭服輸,這家業,您得着,我放心,現在我倒也算是得了這些個蟲兒的繼,手頭那幾只蟲兒,都是自己抓的,也算不得好蟲兒,賣不上價錢,倒來倒去的,也就是掙個飯錢,沒辦法啊,好這個,我總覺得我最後得死到這個上頭。”

徐二爺嘆了一口氣,說:“你真是拿我當生瓜蛋子了。”他把手裏的菸袋往石桌邊上一磕,把手放到胸前摸了摸,又說:“我可是和你在一個村兒裏從光腚一起玩兒大的,你心裏想的啥,我心裏明白。我這人啊,認蟲兒不行,前年,頭一年開始玩蟲,上手就賠了八百塊大洋,但是呢,我覺得不虧,花錢買教訓,哪一行兒入門都得交學費,是吧。其實呢,我覺得我認人也不行,勉強過得去,也常讓人坑,被人騙,打眼的事兒也常有,但凡有一個人,我覺得我能看得準的,那就是對你,咱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我覺得我認你還是能認得清。”

趙老六笑了,他聽到這兒,就覺得他真的放鬆了,他說徐二爺您言重了。

徐二爺用手抹了抹石桌,那石桌上隱隱約約出現一些縱橫的溝線,是一個棋盤。

“老六啊,你還記得那一年,你在這兒連贏了我六盤兒?”

趙老六把菸袋放到石桌上,把袖子往手腕上緊了緊,彎起手肘,跟着徐二爺一起抹石桌上他那一邊兒。

“二爺好記性。我就不成,多少事兒,都忘了。”

“真忘了?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會,那一年,我記得真真兒的,那天也是秋天,第一場霜打下來,第二天颳大風,樹葉子都掉了,凍死的知了掉得滿地都是,天真冷啊,頭天晚上,我爹一夜沒睡,不停的咳嗽,喘不上來氣兒,他害風寒,頭頂熱得能烙餅,在牀上躺着,捂了一身的棉被,還是在那兒喊冷、發抖。第二天早上,我穿着我爹的那件兒黑色的,掉光了毛的舊皮襖來你家借錢給他看病,你爹沒見我,他打發下人讓他們把我趕走,最後,是你見的我,咱們倆就在這兒說話,下象棋,最後,還是你給了我六串大子兒,讓我回去給我爹買藥。我爹可憐,藥還沒喫完,他人就沒了,他這輩子沒出息,敗家子兒,好賭好色,好事兒沒幹多少,把原來的幾畝地給敗個精光,混喫等死,最後啥也沒剩下,就留給我這麼一件破皮襖。你呢,當時穿的是寶藍的坎肩兒,我記得周邊兒上繡的是一大四小五個蝙蝠,中間是一個圓的補片兒,上面繡着大鵬展翅。胸前還彆着當年最時興的歐米茄牌的小銀懷錶,坎肩兒裏面套的是灰布的一口鐘大棉猴兒,絮的新棉,溜鼓溜鼓的,針角兒又細密又板正。頭頂戴的是一頂獺兔毛兒的小便帽兒,小臉兒凍得紅撲撲的。咱們倆就在這兒下棋,你下着棋說你爹又娶了個小,那小媽兒比你才大兩歲,天天沒正形兒,喫瓜子兒看戲,就是不幹正事兒,你還說‘六房太太了,他也不嫌吵得慌,每天嘰嘰喳喳,打麻將把牌摔得山響,隔兩堵牆都能聽得見,吵得連書都看不進。’你還說,你爹從上海回來,給幾個媽帶來的雪花膏,抹到手上不皴手,抹到臉上又白又香,還給你帶了桂花糖,你請我喫桂花糖,說那東西甜得讓人恨不得把舌頭跟着吞了去,我記得那天在這兒喫糖,你喫糖的時候說的是甜,我喫到嘴裏卻是苦的。”

趙老六吸着煙,看着徐二爺說着往事,中間只是這麼一停,他忙搖手對他說:“過去的事兒,不提了,不提。”

徐二爺沒聽他的,他笑笑,喘了口氣兒,說:“咱們哥兒倆多年不見,見面不就是說話嘛,我和你總是有話說的,再說,你來這兒,除了要收蟲兒,不也是爲了聽我說個話嘛。”

他說完,吸了一口煙,把煙噴出來,那煙就彌散着,慢慢的在趙老六面前散開。

“我這個人吧,就是不行,小氣,摳,過苦日子出來的人,怎麼扮也上不得大臺面,你看你,現在天也上冷了吧,還穿着這麼一身兒短衣,缺邊兒少袖兒的,伸手撩袖兒的還是透着一股貴氣,和當年穿那一身兒的時候沒啥區別,舉手放腳,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再看看我,穿金戴銀也還是一副土包子樣。我自己有時候都想,就是到現在,啥也不缺了,也不用想下頓有沒有喫的了,但是這人啊,就是這樣,我喫麪條那樣子還是吸溜吸溜的就像逃難的,喫飯的時候還是端起碗來就爬拉,就跟狗似的,哪怕是掉一個飯粒兒,翻了桌子也還得找着,喫到嘴裏才安心,要不晚上睡覺都睡不着。按他們的說法,我這叫一身窮氣,這個,改不了的了。人說三代富貴,學會穿衣喫飯,我這才哪兒到哪兒,學不來。那桂花糖,就那年你請我的時候我嘗過一次,這些年,有幾次下南洋,路過上海,也在黃浦江邊兒上喫過蝦餃,也喫過蟹肉包子,倒是給桂蘭帶過幾次雪花膏,她用了,說這玩意兒是真好,真是不皴手,還又白又香,就是那桂花糖還是沒喫過,不是買不起,一想這玩意兒就是零嘴兒,還賣那麼貴,就覺得還是捨不得。年裏他們給我說了一門親,說姑娘家年輕,人長得周正,家也算好的,逃難過來的,原來在女校讀過書,沒畢業,鬧兵鬧的,學校沒了,書沒唸完,唸了三五年吧,識文斷字沒問題。她家原來也是鎮上大戶人家,得罪了部隊裏的官兒,把他家的房佔了當指揮部,把家裏的男人老的打死了,年青的給抓了壯丁,女的倒是沒怎麼爲難,都給趕了出去,東西給搶了個精光,後來軍隊開拔,最後把房也燒了,家就敗了,現在就剩下母女倆個沒着落,閨女不醜,看過照片兒,方盤大臉的,有福像,一看就是那種能生小子還旺夫的像兒,跑出來的時候還小,十一二歲,這幾年大了,出落得像個樣兒了,說是兵鬧馬亂的,姑娘大了是禍害,就是想找個好人家,平平安安的就好,老太太也沒啥說的,給口吃的,安排個住處,能活着就行。姑娘也同意,就是不願意做小,我想了好幾天,倒不是做不做小的事兒,那個另說,但我最後還是覺得這事兒不能應,咱不是那個年紀了,沒心氣兒了。”

徐二爺說着話,從地上拾了一根小木棍兒,在棋盤裏來回划着,棋盤縫兒裏的泥翻着身跳出來,堆在一邊,他把身子伏下去,“噗”地一吹,那灰飛起來,瀰漫在兩人中間,一張棋盤清清楚楚的暴露在兩個人面前。

徐二爺看着趙老六,一雙眼睛裏漸漸的變得乾冷。

“我現在算是活出來了,從地底下爬上來,知道什麼金貴,知道什麼能扔,什麼不能扔,什麼事兒能幹,什麼事兒打死了也不能幹,人這一輩子,一步一個坎兒,一步對了,一步登天,一步錯,步步錯,一步慢,步步慢,哪怕是再找補,怕是最後也趕不回來了,就說你,你說原來的事兒你忘了,我看不能夠。你原來喫的是啥住的是啥?現在喫的是啥住的是啥?十幾年前,咱們那場鬥蟲兒,你的家業都歸了我,還有你原來的管家長貴,現在也跟着我,你怕是忘不了,我不信你不恨我,說實在的,我還真怕你恨我,我是什麼人啊,照理說你是我的恩人,我這算是恩將仇報,但這也沒辦法,窮怕了。這些年,我打發長貴給你送錢,不敢讓你知道,就趁晚上放到你住的那個小草房門口兒,結果怎麼着,第二天一早,你又給送回來了,你心氣兒真高,這些年啊,我看着你喫苦受罪,不落忍啊,但沒辦法,你看起來好像還是蠻不在乎,但我還是不信,你晚上睡覺,蓋乾草的時候,冷的時候,不想着有被子蓋的日子嗎?”

趙老六看着徐二爺,他面色上突然有點驚慌,說着家常,突然提到了從前的事兒,他也不知道這話應該怎麼接。

徐二爺說完這話,又笑了,他笑得很和氣,就把之前的尷尬沖淡了,他向屋裏喊了一聲:“長貴,讓王媽做幾個菜,把我那棋子兒拿來,我和六爺下盤棋。”

他喊完,回頭看着趙老六。

這當兒,趙老六就緩過神兒來了,他嘻嘻的笑着:“二爺您哪壺不開提哪壺。”

徐二爺也笑,一邊笑一邊搖頭:“也是,我啊,就是這個毛病,這麼多年了,爲這個毛病我喫了多少虧啊。這就跟喫飯穿衣一樣的道理,一副窮相兒,改不了啦。”

擦好石桌,趙老六又把煙點着了,長貴在門裏剛一露頭,徐二爺一打眼,就又喊了一聲:“不是這副,你不看我是跟誰下棋?”

趙老六瞟了一眼長貴,長貴好像沒有看見他,只是應了一聲,回去了。

“老六啊,你說我啊,到現在也改不了的毛病,小時候咱倆你富我窮,什麼都比我強,十年前,就爲了兩隻蟲兒的事兒,你把家業輸給了我,你是什麼都沒有了,我還是覺得我不如你,你說這不是犯賤麼?”

“二爺,您又罵我,不過是十幾年前我贏了您幾盤棋,現在我都這樣兒了,您還和我較的什麼真兒啊。”

長貴把棋抱出來了,看樣兒很重,棋盒放在石桌上,咔咔做響,打開盒蓋,一顆顆棋子兒黃澄澄的,看不出是黃銅還是黃金。

徐二爺看了看天,說:“天還早,咱們下完了這盤喫中飯。你看中不?”

趙老六看了看徐二爺,他手頭不緊不慢的擺棋,一張臉上陰晴不定。他想了想,嚥了咽口中的唾沫,那唾沫混了菸袋油兒,多少有點苦味兒。

“二爺,依您的意思,我要是輸了,那就全不如您啦,您以後就踏實啦?”

“老六啊”徐二爺慢慢地把菸袋裝滿:“我不是和你說了,我們一起光腚長大的,你心裏想的啥我能不知道?”

他把菸袋湊到趙老六划着的洋火前面,吸了一口,又說:“這盤棋我不能讓你故意輸,咱得賭點東西,你要是贏了我……”徐二爺把眼向屋裏瞟了瞟,那刻着蘭花的蛐蛐罐兒在陽光下紅得發亮。

“你要是贏了我,那就是你的,可你要是輸了,你得把你的大金牙送來。”

“二爺,這棋我不能下。”趙老六站起身,把煙鍋磕了磕別在腰裏。擡眼看了看那蛐蛐罐兒。又回頭看了看徐二爺,說:“這東西好福氣,跟着您有鹹鴨蛋黃兒喫,要是跟了我,還不知道習慣不習慣呢。”

趙老六走到門前,再回頭看的時候,徐二爺手裏捧着蛐蛐罐兒,說:“我就知道你得回頭兒,我還知道你捨不得,唉……,長貴,把雞窩打開,六爺要是走了,這蟲子就歸了院子裏這羣雞了。”

“二爺,這可是您花了八十塊大洋買來的……”

“少廢話,你是聽我的啊,還是想幫趙老六啊?”

長貴去了。

趙老六站在門前看着幾隻蘆花雞跑到院子裏,四處刨着地。

他嘆了一口氣:“老二啊,你怎麼就不放過我呢?”

徐二爺把蛐蛐罐兒放下,喊了一聲:“長貴,把那隻大的蘆花宰了,讓王媽用小火先燉着。”

趙老六落座,又裝了一袋煙。

擺好棋局,下過二十步,趙老六伸了伸手,把兩個殺掉的棋子兒來回敲了幾下,兩個棋子兒在他手裏上下翻着,一隻“炮”一會兒在上面,一會兒在下面,他覺得口有點渴,就喊了一聲:“長貴,給我倒杯茶來。”

長貴看了一眼徐二爺。

徐二爺單手托腮,頭也不擡,只是擺了擺手。

趙老六喝了一口茶,徐二爺走了一步,他隨着又走了一步,又端起茶杯。

徐二爺裝了一袋煙,趙老六給他點上。他又走了一步。說:“長貴,把水給六爺續上。”

趙老六放下茶杯,看着棋局,思量着又走了一步。

徐二爺拿起棋子,緊跟着走了一步,他臉上的皺紋慢慢的舒展開了,眼裏也開始添了另一種神色。

“老六啊,你下棋總是步步將我,可我過日子那是步步將你啊。”

喝了一口茶,趙老六的眉頭也舒展了,他連走了幾步快棋,接連喫掉了徐二爺的一對連環馬。

和棋。

“老六,自從你從這宅子搬出去,也有十年了吧。”

“老二你好記性,十個年頭,九年半。”

兩人接着擺棋,一邊擺棋,一邊聊天,徐二爺擺得行雲流水,趙老六擺得慢條斯理。

“這幾年,我也是事兒多,前幾年更累,臨清有醬園兒,濟南有生藥鋪,還有北平的布莊,三處轉着圈兒的跑,到哪兒哪兒不省心,事情多得不得了,這兩年兒順了,找了三個掌櫃,都是安穩妥帖的,這纔不跑了,秋後結帳,讓幾個掌櫃過來會帳,安排來年的事情,小貪小虧的不管了,不那麼精打細算的了,有些事兒,糊塗點兒,自己省點兒心,也沒那麼累了,太精明瞭,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現在有事兒打電報,一個月裏打封電報,也費不了多少錢。比來回跑省不少,上段時間在縣裏給他們打電話,說了說話,他們都說我這幾年撲騰得不善。”

“您是能成大事的人,有氣象。”

“老六啊,你想的啥,我其實全知道,我能不知道嘛?我和你是一輩子的朋友,你別看我平時摳,還總是拿你逗開心,我是真懂你,你也是真懂我,我活這一輩子才發現,人這一輩子,真能懂一個人的還真不多,真懂自已個兒的人就更少啦。北平那邊兒的掌櫃過來,帶來消息了,國軍敗了,打開春兒,解放軍過江,打進南京,這才幾個月的時間,老蔣退到了臺灣,天下是共產黨的了,這是翻不過來的了。他來的時候說,各地的報紙都在寫這事兒,中華人民共和國就要成立了,又要改朝換代啦。”

徐二爺說着這事兒,說着說着,嘆了一口氣。

趙老六把最後一個棋子兒擺正,端起了水杯:“咱們倆說不上誰懂誰,你現在是大戶,我是平頭百姓,你家大業大,總要小心有個閃失,操心的事兒多,難免的。我呢,我自己飯都喫不上了,管不了那麼多啦。”

“各人有各人的苦,各人也有各人的樂,你說我這不也是自找的嘛?”徐二爺伸手捻起棋子兒,走了一步士角炮。

“這幾年沒來往,也沒問問,家裏的呢?”

“去年沒了。”趙老六手裏捏着一個馬,想了一會兒,放下,又拿起象,飛了一步象,問徐二爺:“你家裏的也不在家啊?”

“唉,也是去年沒的,要麼說那小姑娘要當大,我原也無所謂呢,要是她在,誰也得排到後邊兒,我們坐着,她得站着。”徐二爺跳了一步馬。

長貴在院子裏抓雞,亂了一陣,又歸於安靜。

太陽從雲彩裏鑽出來,又鑽進去了。秋高氣爽的天氣裏,天上的雲不多。

“老二,你家裏的是好人。”

“老六,你罵我。”徐二爺看着長貴的背影,他在用刀子割斷那隻蘆花雞的喉管。

兩個人都停下手中的棋,一起看着那雞在院子中撲騰。

“這隻雞是我這兒最後一隻你的雞,現在是最老的母雞了,我進這房那年,就你們家原來的那隻大花雞,還抱着它們一窩蛋,轉眼,就真成了老雞了,那一窩雞蛋十二個,寡了兩個,沒孵出來,後來出來小雞兒,半大的時候有三個是瘟死的,怪不得我,病的事兒,我擋不了,有兩隻是大了,剛分得出公母兒,有一隻尾巴長出來有一拃長了吧,那時候被黃鼠狼咬死的,雞給下人們喫了,我讓長貴買了半斤砒霜,把那畜生給藥死了,連帶着還藥死了一黑一黃兩隻狗,前年,國民黨大兵過境,剩下的雞都讓他們給抓走了,就這一隻,說也邪了,那天它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後來跑回來的,今天你來了,它算是見到舊主兒了,殺了它讓你喫,也不白枉你算是養過它。”

“哪是我的,從我賣了房,這雞和房就都是你的了。”

徐老二看了一眼趙老六,嘴角動了動,好像有什麼話想說,卻又沒說。

看着那雞撲騰了一會兒,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他才說:“我是真疼它,就怕它有這一天。”

下過三十幾步,兩人都看着棋盤,該着徐二爺走,他卻看着趙老六。

“我聽濟南的人說,長生去當了兵?”

“說了不聽,年輕人,血氣盛,加上交了幾個不省心的小朋友,人家一煽動,心就活了,他媽要死要活的也不管,留了一封遺書就走了,說是要是抗戰勝利了,他還活着,那就回來給我們養老,要是死在外面,這就算是遺書了。現在,也沒有個消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估計十有八九是不行了的,有六年多了吧,也沒個信兒回來。”

“唉!”兩個人相對着嘆了一口氣,趙老六接着說:“他走了第二年,他媽就害了病,癆病,不要命,就是不能幹重活兒,拖了三年,後來天天吐血,盼星星盼月亮盼他回來,能見上一面,哪怕是見上一面就走,她也就沒啥遺憾的了,可他最後也沒回來,人不回來,來封信也行,捎個口信兒,帶張照片兒總行吧,就那個也沒有。”

他把兩個棋子兒又拿起來,來回倒着,看着徐二爺,接着說:“兒女養大了是冤家,這話兒是真不假。”

徐二爺看着趙老六,他的心思也不全在棋上,那棋走不走,他似乎也不在乎了,他看見趙老六黑紅的臉膛上那雙小眼睛裏開始泛潮,不禁也想起自己的兒子來。

“你兒子還好,是自己願意去的,他也知道自己就算是死在外面也沒怨頭兒,能閉上眼,我們家留成兒,他不願意去又怎麼着呢,也當了那個大頭兵。”

趙老六心上一驚,擡頭看了看徐二爺,問他:“留成兒不是在濟南生藥鋪嘛?”

“讓人抓了壯丁了,他倒是不敢自己跑去,他要是跑去我知道他在哪兒就能把他撈回來,打不死他我都不姓徐,可是他是讓人抓的。大前年,他去雲南進藥,回來的時候兩邊打仗,一發炮彈把火車道給炸了,鐵軌炸得支楞八翹的,道釘和碎枕木滿地都是。火車走到那兒就不通了,他就只好下地往下一站趕,就三里路,就能走到下站地,就能上火車回來,結果就這三裏地,就讓人給抓了壯丁,同行的有跑回來的,捎了信兒回來,也不知道是哪支部隊給抓的。後來託人打聽出來是哪支部隊了,找去了,說是給打散了,活着的給分編得七零八落的,分到哪兒的都有,找不回來了。打那,就沒了信兒,要說我不願意娶小,也還有這一層意思,就是覺得吧,看着年輕的小姑娘,就想起我們家留成兒,孩子沒了總得閃一下子,我這把年紀,閃不起啦,他媽就沒受住,孩子一被抓,她就不睡覺,熬了十來天不睡覺,白天晚上的,想起來就哭,也不說話,後來好點兒了,還是不行,好歹哄着的喫齋唸佛的混了不到兩年,天天跪在菩薩面前唸叨菩薩保佑孩子別有事兒,菩薩保佑孩子給個信兒,兩年過去了,孩子還是沒個信兒,後來就覺得沒希望了,最後還是上了吊,我也不行了,看着像個人,其實也就是紙糊的,不碰還罷了,現在我是一戳一個窟窿眼兒,要是再有事兒,再閃一下,我這條老命就沒了。”

兩個人又嘆氣,幾乎是異口同聲的說了一句:“這世道……”

徐二爺說完,也覺得眼底發熱,他看了看棋盤,把拿起來的棋子兒放回去,輕輕的和趙老六說了一聲:“和了吧。”

趙老六點了點頭,伸出手了在一雙眼裏摳了摳。

第三盤棋下起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是徐二爺臉上還有點陰晴不定,趙老六還是面不改色,好像是戴了一張人皮的面具。

燉雞肉的香味兒傳出來了,這時,又是一盤和棋。

三盤下完,趙老六站起身:“我得去撒泡尿。”

“我也去。”徐二爺也起身:“來吧,你家的茅房你還知道在哪兒吧。”

趙老六抹了抹臉,好像是故意的要把剛說的事兒忘掉,他笑嘻嘻的說:“又讓你佔了便宜去啦。”

太陽進去出來的有一段時間,天開始熱了。

最後一盤棋,下到最後,將打將將了幾次,兩個人都覺得熱了,徐二爺讓常貴拿來了把摺扇,來回扇着,趙老六也把衣服的扣子全解開,敞着懷,拽着一塊前襟來回扇着。

太陽轉過去了,樹蔭走了,兩個人都暴在了太陽底下。

最後,趙老六抹了一把汗,嘆了一口氣,把棋子兒放到一邊,笑了笑,說:“我輸了,這回,我真是全不如你了。”

他把茶杯放下,又說:“您這棋是真好。”

徐二爺笑笑說:“銅的,縣長送的,縣長夫人難產,我給找的先生,一副藥就把孩子生下來了,縣長知道我好這個,送了這副象棋給我。”

“好好,真是好。”趙老六挨着個兒的把那一盒子棋子兒拿起來,挨着個兒的摸過,又小心的放回去。

“喫飯吧。”徐二爺站起身來,揉了揉腿,讓長貴把棋收起來,伸手對趙老六做了個往裏請的動作。

趙老六站起身來,沒說話,他直了直腰,扯了扯上衣前襟,往下一甩,兩隻腳腳跟着地,做了個“立正”的動作,才邁開方步,一步一步的往屋子裏走。

長貴站在一邊兒侍候席,徐二爺伸伸手讓長貴陪着一起喫飯。說是多年的主僕也就成了兄弟了,今天也不算有外人,你就坐下一起喫吧。長貴這才拘束着坐下。

桌子中間擺着一碗雞肉,看得出來,都是挑好的,胸脯肉和雞腿,翅中,切成方塊兒,在碗裏擺得整整齊齊,平鋪了幾層,澆了湯,在上面撒了一捏碎香菜,醬紅配綠,很好看,一個涼拌藕,一個肉炒瓜片兒,一個雞肉丸子,四個菜,酒是老酒,遠遠的就能聞到香,微微泛黃,發混。

三人坐定,徐二爺看了看趙老六,這纔開口對長貴說:“要說到喫,你們老東家,六爺可是行家,這頓飯你可不能讓他笑話了。”

趙老六忙說:“我現在連窩頭都喫不上熱的,譜兒是不擺了,有酒喝就好。”

說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好酒,有幾年沒喝過這麼好的酒了。”

“我有幾年不喝酒了,今天我也陪你喝點兒,長貴你也喝一口吧,這酒不多了。”

“汾酒吧,有年頭兒了,就是沒困好,漏氣了,味兒散了些,我喝過更好的。”

徐二爺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說:“我就喝不出來,這方面我是真不如你。”

“沒用,都是些個沒用的,喝過了好酒,別的酒就喝不出味兒來了,沒什麼好的,知道得多了不是福,是累贅。”

“要麼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呢。”

徐二爺說完,夾了一口菜,接着說:“我就是,這幾年,長貴王媽他們弄的菜,喫了,就不想在外面的館子裏喫飯了,那些個穿短衣的,做不出好東西,好東西都給糟蹋了。”

趙老六笑而不語,只是低頭喫喝。

酒足飯飽,趙老六走了,徐二爺站在院子裏面,看着他走後空空的大門,那大門沒關,彷彿趙老六一直就沒走,或者,他可能覺得他一會兒還會回來。

一直到晚上,天黑了,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才站起身來,啐了一口痰,回屋睡覺。

第二天,趙老六去徐二爺家送蛐蛐兒,徐二爺不在,長貴說:“二爺走了,去廣東,有事情,急,他說他不和你告別了,讓我和您說一聲兒,保重,他吩咐讓我把大金牙收下,好好的喂着。”

他說完這話,彷彿還覺得不夠,又接着說道:“東家,你放心,我會好好喂着的,只要它不死,我就好好的餵它,你放心。”

趙老六苦笑了一聲,他把一隻黑陶的蛐蛐罐兒遞給長貴,長貴手裏本拿着一隻竹筒,他正要打開竹筒,趙老六伸伸手,擋住了他。

“連罐子都給他吧,換了地兒,我怕它住不慣。”

長貴看了看他,說:“也好,也好。”

他站在門口,看着長貴,想了想,撓撓腦袋,又和長貴說:“別一開始就給它喂好的,我養的不細,平時就是喂點兒苞米粒兒就行了,泡軟了,一天喂一粒兒,喫不了的當天清出去,別酸到裏頭。冷不丁喂得太細了它受不了。”

等了等,他又說:“原來一起養的有個母兒,它們是一對兒,昨天晚上,我回去,那母兒好像知道事兒似的,無緣無故的就死了,這才把它一個帶過來,要是有好的母兒,給它配一個,要不然它晚上叫得不歡,聽得出來的。”

長貴看着他,答應着:“哎哎,東家,我知道了。”

趙老六回頭,往回走,走了幾步,他又回頭,長貴還在門口站着,看着他,他站在那兒和長貴說話,他說:“以後別管我叫東家,我早就不是了。”

長貴點點頭,沒說話,他想着不管他叫東家,叫啥呢?六哥?六爺?老趙?這哪是下人叫的?

趙老六走出原來住的村子,他往鄰村自己的窩棚裏走,他在鄰村村東搭了個窩棚,秋天到了,有點冷,他要往屋頂加點草,好過冬。

秋天的天氣,說冷就冷,這天早上,天就涼涼的,再過兩天又到了霜降了,說變天就變天,說起風就起風,這天,風從東南方吹過來,吹到西北去,吹着吹着,就大起來,吹得樹枝咔咔響,吹得村口的小河水皺皺的,像是一壟壟的莊稼地。吹得他冷嗖嗖的,風吹到趙老六胸口上,他打了個激靈,把衣服緊了緊,心說風再大,怕是也吹我不倒。

他往回走,村口的牆根底下,幾個閒漢和要飯的傢伙蹲着背風,他們在談着什麼,趙老六也沒聽清。

“六哥,來,坐會兒,暖和。”

“坐會兒?”他看了看他們,想了想覺得坐會兒也沒啥大不了,有事兒也不差這一會兒,就湊過去,搭了個邊兒,身邊的閒漢往裏挪挪,一人勻了他一塊磚,他又找了一塊舊磚,兩塊立着,一塊橫着放到上面,搭了個簡易的凳子,安穩了,坐上去,也不像他們袖着手,只是把兩隻手交叉着放到懷裏暖着,聽他們聊天。

聽着聽着,陽光熱起來,風還是那麼大,吹得牆頭的草譁拉譁拉的響,他暖和過來,就有點困,一夜沒睡,能不困嘛,他覺得有點困,就睡着了。

他記得聽着一堆窮人,那幾個喫不上飯的閒漢們聊這聊那,聊他們曾經喫過的最好喫的東西,下過的館子,喝過的酒什麼的,也和他們說說他的蛐蛐兒經,由冷到熱,不由得就困上來了,他聽他們聊天兒,聽着聽着就睡着了。後來,他想起他聽到的的最後一句話是:“八路到了前莊了,六十里外的那個莊子,鬧土改呢,抄了好幾個地主的家,燒了地契,有不服的,都給抓了起來,還打死了一個,是村民打的,那人太恨人,平時做威做福的,不拿老百姓當人,最後,死屍給吊到樹上,都沒有人敢收屍。聽說村裏的和附近的,男女老少的,不管是誰,只要是個人,都去看了熱鬧,最後,每個人都分到了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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