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中國農村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四清運動」,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和清財物,在城市搞起了戲劇改革,提出「大寫十三年」禁演《李慧娘》,這被公認為文革的開端,第二年出現了《紅燈記》,李玉梅成了那個時代的偶像。

1963年的美國也誕生了一位美國人的偶像,他叫邁克爾喬丹。

就是這一年,在中國天津一所老式房子裏,降生了一名男嬰,家裡人給他取名叫崔永元。崔永元調侃自己時說,這名字起得不好,不容易被人記住。

(圖片來自網路)

在他前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他是老幺,雖然得寵,可仍沒少挨母親的揍,有時候把他的後背打得躺都躺不下,只能趴著哼哼,倒是軍人出身的父親對他溫柔如水。

多年以後,崔老幺成了家喻戶曉的小崔,又從小崔變成催爸爸,他突然理解了母親的那種打:

「小時候挨母親的打就像家常便飯。用現在的教育觀念去衡量那時候父母的做法,是不公平的。母親學問不高,也未必懂得多少大道理,但我一直能感受到她的善良、正直以及由母愛而生髮的簡單、粗暴。她以一種樸素的判斷來決定對孩子的a要求標準。多年以後,我和哥哥、姐姐相繼參加工作,得到的共同評價是善良、老實,甚至有些窩囊。」

有些窩囊的兩個哥哥,大哥成了一名優秀的人民警察,二哥在鳳凰衛視參與管理工作,都過的平平安安。中國有句老話叫「平安是福」,只有小崔經常把自己拋在風口浪尖上。

這也基本上符合一個諺語「三歲看到老」,「小時候,家裡來了客人都誇(兄弟仨)老大精神,老二利索,老三……偏偏到了老三,滿世界找不到合適的詞。只好說『這老三,老三好啊,最小吧,哼哼,哈哈……』」崔永元曾這樣講述自己的童年記憶。

1966年,中國那場浩劫到來,崔永元3歲。

跟著父親從天津搬到北京,住在北京的房山縣良鄉的部隊大院,過上了大院生活。父親崔汝賢是工程兵某部的政委,在部隊上很有人緣,屬於那種「不拿羣眾一針一線」典型老一代軍人作風,是對小崔影響最大的人,小崔身上的倔強可能就來自於父親的言傳身教。

查閱資料顯示,崔汝賢1946年就入伍,參加過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四川剿匪,作為工程兵,還參加過抗美援越和抗美援老。曾三次負傷,右臂致殘。從戰士一步步升至團政委、師副政委,也就是我們在電視上經常看到的那種老首長。

(崔汝賢 圖片來自網路)

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裡,沒少描述部隊大院孩子們的生活,王朔成名以後,部隊大院的孩子就更成為了一種符號。

崔永元所在的部隊大院裏,與他一起玩的有70多個孩子,分成兩個派別,每個山頭有30多人。

誰當頭誰就可以制定規則,誰就說了算。小崔就是其中一個頭,他說玩什麼,追隨者們就玩什麼,他說怎麼玩,追隨者們就得怎麼玩。

小崔整天絞盡腦汁的想辦法怎麼把對方的人挖過來,「也沒啥招,就是有一些小玩具,彈球什麼的,主要是賄賂。那邊也有賄賂。基本上那邊有人叛變,我們這邊也會有叛變。」

小崔和南京大學的教授桑新民聊起了此事。桑新民給他做了一次科普,他說,這個兒童遊戲非常好,他在學會什麼叫組織,什麼叫適應,什麼叫規則。孩子有這個過程他會適應社會,社會就是這樣的。

1970年,崔永元進入良鄉一所農村小學讀書,學習成績並不算好,也不算太壞,一腳門裡一腳門外那種。

小崔自小就喜歡文藝,小學三年級時,學校組織文藝演出,小崔報名參加參演《地道戰》羣舞,卻沒有被選上。他很沮喪,回到家悶悶不樂,父親知道後哈哈大笑,跟他說,「選不上也沒關係,只要你努力,今後有的是機會。」

從那以後,在家裡自己也經常練習,利用他頭的身份,與追隨者們排練,沒過多久,機會就撲面而來了,另一個歌舞節目《行軍路上》選中他出演主角。

父親是部隊領導,出席了演出觀看,並且在演出結束後上臺與小演員們握手。「那是我們父子間唯一一次正式握手,父親的手很有力,讓我覺得,那是一次男人對男人的握手。」

(崔永元小時候 圖片來自網路)

四年後,崔永元轉學去了豐臺另一所小學,成績還是那樣,並沒有多大起色,上完小學也是以最低的錄取分數擠進了北京十二中,北京十二中是北京的重點中學。豐富多彩的兒童歲月就這樣結束了,小崔跨進了另一場人生戰鬥。

進入中學後,小崔喜歡看小人書,對於教科書並沒有多大興趣,尤其是對數學課提不起精神,經常上課走神,腦子隨著幻想起飛。有一次上數學課,他又走神被老師的粉筆砸在臉上,從此患上了數學恐懼症。

王老師是小崔的語文老師,王老師講評時把作文分成三摞,說第一摞同學有潛力但不成形,第二摞的同學差得很多要抓緊,再抓起第三摞的第一本,問:誰是崔永元?

準備迎接表揚的崔永元站起身,王老師看他一眼,把作文本往講臺上一放,說前面的至少還挨著題目在寫,你寫的根本不沾邊。

就是這個王老師和班主任李秉國老師成了小崔記憶中最難忘的人。他在自傳《不過如此》中寫到,「李老師、王老師等攜手把我們送進了大學。」

比起王老師,班主任李秉國老師,工作方法更講究些。他對我的幫助,我終生不忘。

那時候,我們喜歡打籃球,課間10分鐘,也分成兩撥,玩得熱火朝天。朱宏挺胖,出汗最多。上課後前10分鐘主要是擦汗,什麼也聽不進去。

老師們因此提出批評,但是不奏效。

一天放學後,李老師換上鞋,和我們直奔球場。

這回汗出透了,一邊洗,李老師一邊說,這多痛快,玩球上課兩不誤。

從此,課間不再打籃球了。

李老師的歷史教得好,用盡渾身解數,數字,色彩,位置,按照不同的路數,同樣的史實教上3遍,這有別於按頁碼只教一遍的方法,他成功了,他被評為全國優秀教師,我們也拿到了高考歷史的高分。(來源:《不過如此》 崔永元著)

高中時期的崔永元對電影很著迷,有一部很著名的電影《基督山恩仇記》上映,他和同學逃課去看,被班主任找到了,告訴他人一輩子有很多階段,每一個階段有每一個階段的事情,你現階段的重要事情是高考。

現在想起這句話,小崔覺得那就是真理。

走出考場,崔永元一身輕鬆,覺得終於完成了任務,但想想到底考了什麼內容,他一個題都想不起來了,可能是因為考前太緊張了。這種緊張在他日後常伴左右,他做《實話實說》三年後,跟倪萍聊天說,不知道為什麼對做節目提不起精神了。

倪萍告訴他,這就對了,過去的三年你太緊張了,現在纔是最佳狀態,你這算非常優秀的,有些主持人做了十年還會非常緊張。

崔永元想想也是,剛開始做主持人時,經常緊張的睡不著覺,總擔心做不好。最近他在喜馬拉雅做了一檔節目,教人如何好好說話,已經成為一個絕世高手。

回到家,母親問他數學能考多少,崔永元心裡一陣敲鼓,他知道那張卷子上沒有一道題自己會做,交卷時兩眼都發黑,但,他不能說零分,就應付的說「應該能考幾分吧」。後來的事實驗證,他迎來了意外的驚喜,數學竟然考了五十八分。

崔永元和倪萍 圖片來自網路

他們這一代人受俄羅斯文學影響很大,高爾基、 屠格涅夫 、 普希金 、果戈理、契訶夫、列夫託爾斯泰 、帕斯捷爾深深的讓他著迷。

暨南大學教授費勇說,「崔永元屬於1980年代比較有理想主義情懷的那代人。」他在自己高考志願第一欄填報了北大俄語系,結果在口試環節被刷了下來。最終,他被第二志願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系錄取,十三年後改名為中國傳媒大學。

學校在老京城的東郊,從建國門出發,經過一片白菜,眼前一條鐵路,再經過一片菜地和一條鐵路,能看到一排灰色樓房,那就是廣播學院。

根據崔永元記錄,廣播學院共有999人,很像電視廣告中的數字。正如費勇所說,他們那一撥星光璀璨,學院裏出了《新聞聯播》播音員李瑞英和羅京,《舌尖上的中國》導演陳曉卿,央視一姐敬一丹、央視體育教父馬國力、畢福劍和白巖松。

曾因為身體原因小學休學一年的崔永元,到了大學突然迎來了爆發,田徑竟然成為了學院裏的佼佼者,百米成績達到了12秒5,但他更善於扔手榴彈,在全院比賽中,他拿了第四名,也算是輝煌的一面吧。

80年代初,時逢全民知識重構階段,新的事物層出不窮,文學不再被俄羅斯壟斷,西方科學常識、法律知識等流入國內,被我們仇恨的日本文學突然火爆,大學生瘋狂吸收新鮮事物,理想主義色彩正在慢慢籠罩,崔永元感覺到了脫胎換骨的清爽。

大學生的寸頭一夜之間成了長發,軍綠色服飾被喇叭褲替代,他們在宿舍裏聽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崔永元這時喜歡詩,喜歡海涅和北島,大多數時間鑽進圖書館徜徉在詩歌的世界裡,在他的思維意識裏,作家是一羣偉大的人,他們應該代表著良知,這也是為什麼後來劉震雲讓他那麼痛恨的原因吧,正可謂愛之深恨之切。

1981年,崔永元在大學裡聽老師講南昌起義,他覺得挺喫驚,他發現南昌起義是政府軍裏的起義,不是共產黨組織的秋收起義暴動,等於是一幫人反叛了,開始跟著共產黨人要開始做事。忽然意識到是這麼個意思。然後就想到會不會還有這樣的事情呢?會不會國民黨還有往共產黨走的?共產黨是不是也有往國民黨走的?這些以前都沒仔細想過。

崔永元在網上開展了幾次轟轟烈烈的戰爭,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而有一次課堂上的爭論打開了崔永元的一扇窗。

那是一堂古文課,老師講《楚辭》,崔永元對此並沒有多大興趣,他一邊聽一邊忙其他事情,突然,有個學生與老師吵了起來。老師推薦了一本研究《楚辭》最好的書,學生不同意,覺得老師之所以推薦這本書是因為這本書是他父親寫的,他自己心目中有其他的認為最好的書。「我就在旁邊看熱鬧。這種在中學課堂裏就不可能出現的。這是我們直接目睹的衝撞和辯論。其實,這樣的衝撞和辯論更多存在於書本里,存在於歷史的記述和著作裏。」

1985年7 月,崔永元從廣院畢業,那時大學畢業生屬於國家幹部,國家包分配,不但分配工作,還會分房子,除了老婆不給分配,幾乎一切都分配,像天堂一樣。

被分配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節目報》,崔永元豪情萬丈,恨不得要把全世界都管起來。

報到的第一天,他跟領導說,「從今天起,我便是國家電臺的工作人員了,電臺有救了。」

領導端著茶杯,上面印著鄧小平的頭像,看著眼前這個愣頭青,慢慢喝了兩口茶,這樣的年輕人他沒少見,一隻羊也是放,一羣羊也是趕,那麼多吹牛逼的已閱覽,還怕再多一個崔永元嗎?

這一年,畢福劍和白巖松來到廣播學院讀書。

年輕人總是這麼傲嬌,沒過多久,崔永元的傲嬌就治好了。崔永元發現《廣播節目報》原來就是一份菜單,只刊登節目時間表和節目內容簡介等,與北京火車站發的那些小廣告差不多。社長畢竟是老司機,看出了這個苗頭,他端著茶杯嚴肅的說,「我們馬上準備改成大報,名字也響亮,叫《中國廣播報》。你小夥子運氣怎麼這麼好呢!」崔永元後來回憶說:「一聽說有『中國』倆字,我心裡一下好受了很多。」崔永元的心裡竟也生出一種暖暖的感覺,覺得在這兒退休也行。

可就算加上中國倆字,它也是一份廣播報,沒過多久,崔永元又感到了百爪撓心。他覺得,一個班畢業,誰也不比誰差,憑什麼他們就可以四處採訪,驕傲地宣稱『我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記者』,進進出出、走南闖北,自己只能在木板房裡死扛。

崔永元自小就是話嘮,心裡藏不住事,尤其是對他的父母。回到家就把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告訴了父母,母親常年在居委會工作,北京盛產居委會大媽,做思想工作能力一點不比軍區政委差,抓小偷的本事也不輸給老警察,對政策的執行力更勝過革命老黨員。催母就是這類大媽中的佼佼者,一開口,廣播報就能升級,什麼為人民服務沒有貴賤之分啦,什麼中央的報紙之一啦,什麼關係到全國人民的文化生活啦,抓住小崔的心肝脾胃腎就是一頓按摩,舒服的小崔歪著嘴樂呵。父親比較務實,不喜歡搞形式主義,幹起了義務快遞員的工作,把兒子編輯的報紙滿軍區大院塞,戰士們看到老首長這個勁頭,不好意思不收下。

真是母子連心,父子情深,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那段日子,百爪撓心,在每一個日落的黃昏,崔永元叼著煙,看眼前的紅霞滿天,挖空心思想,「到底該怎麼做上中央電臺的記者?」

就該著崔永元走運,1986年年底,中央廣播電臺綜合節目部籌備了一個新欄目叫《午間半小時》,崔永元一看機會來了,他先找到新欄目組領導,主動請纓參加,又找到臺裏領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抒發自己的新聞理想,終於,鑽了進去。接下來的那段日子,因為採訪,他跑遍了全國各地,終於開始了自己夢想的記者生涯。

他跟魯豫說,做記者的那段歲月無比珍貴,他至少採訪了一萬多個人,看到了一萬多個人的生活方式,等於過了一萬多個不同的人生。

這為他後來做《實話實說》積累了深不見底的素材和話題。

他的好朋友水均益評價小崔時,雖然在廣播電臺做上了記者,但小崔給中央電視臺幹了不少私活。

中央電視臺大大小小的記者和領導沒有不認識崔永元的,有不少央視的老記者私下裡請他幫著尋找選題和線索。崔永元尋找線索有自己獨到的一套,街頭巷尾不少他的「線人」,他講話幽默,平易近人,大家都願意跟他多聊幾句。

陳曉卿說崔永元是個「對任何人都充滿善意的人」。崔永元的理髮師從1996年開始給他理髮,崔永元一有好煙就會送給他。有人問他,你送他幹嗎呀?崔永元覺得特別莫名其妙,說我不送他我送誰呢? 我送臺長啊?他也不抽煙啊,他抽也有的是人送啊。對我來說,理髮師小劉是我哥們。部隊大院裏就沒這東西。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1992年底,央視籌辦《東方時空》,製片人時間是崔永元的大學同學。

崔永元18歲時就有失眠的癥狀,第二天上午他會躺在宿舍裏補覺,不會去上課,時間也在上午不去上課。這對逃課青年便經常偶遇在公共洗漱間。一回生二回熟,一聊天,二人都來自部隊大院,就有了聊不完的話題。

早在時間做央視專題片的時候,崔永元就是他的幕後狗頭軍師,給時間出了不少好主意,當然也有不少餿主意。

有一次,崔永元去央視找時間聊天,一位《東方時空》的老同志剛剛被時間罵完,崔永元一問才知道是因為選題的事情,他就幫這位老同志找了選題。老同志發現,崔永元在報紙上勾出的「要找的人」,篇幅都不大。崔永元說,這可能就是你的問題了,我們是要找值得採訪的人,並不是這人上了兩個版,你再去追他;好的線索,一行字就夠了。

此時,另一位將要影響中國新聞界的人物正孤獨的呆在周口店鄉政府,一年中讀了兩本《紅樓夢》,「那時我很沮喪,因為看不到希望。那是我識字以來看書最少的一年。我記得有一次地震,張家口地震,咣咣撞牆,我們的其他的同學都跑出來了,然後喊我走,我答應一聲又睡著了。」這個人就是白巖松。

央視大樓裏的崔永元正在被自己的形象所困擾。得知小崔給老同志找選題這件事後,時間一定要拉小崔入夥,可悲崔永元婉言謝絕了,他的理由是「出鏡沒有什麼意思。」多年以後,崔永元親口承認,並非不願意去,而是擔心自己的形象不行,那天晚上,他回到家,站到鏡子面前,越照越沒有信心,心想如果有一天,觀眾打開電視,忽然是這麼樣一個崔永元出來了,他們會不會覺得家裡的電視壞了?

後來,崔永元推薦白巖松去了《東方時空》,沒想到形象並不比自己強多少的白巖松竟成功的一塌糊塗,等後來時間又去找他時,他爽快地答應了。

面對這個經歷,朱軍曾開玩笑的跟他說,很多人說,這崔永元怎麼看都不像個主持人,穿衣不像,說話方式也不像。

崔永元當著白巖松的面幽默的跟朱軍說,我當主持人的時候已經沒有太多壓力了,張越、白巖松已經都當主持人了,觀眾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經比較強了,當時《實話實說》找比他倆還優秀的主持人,當時很難找,領導說,你先去替一下,因為我跟他倆差不多嘛,領導特別交代,來了好的主持人,再把你替下來,我們的製片人沒有把我往張越、白巖松這種平民主持人方向打扮,就是按照大牌主持人來設計的。第一期我是穿著毛衣上去的,當時音樂一響,我就從後臺走上來,就聽後面有人說,這孫子是幹什麼的?

對於進入電視圈,崔永元曾跟楊瀾說,也許我們見到的真正的知識分子並不多,這使我們對知識分子一詞理解多少有些歧義。首先,知識分子的知識不是以讀書的數量來計算的,讀書破萬卷的一般人,多得很。知識分子該是用心讀書的那種(這裡區別於用眼),讀出來的知識浸在骨子裡。所以真正的知識分子該有一副傲骨,不善趨炎附勢。這使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顯得個性,總是鶴立雞羣,混不進人堆裏。

1996年前後,中國大的文化環境還是比較輕鬆的,輿論空間相對較大,中國迎來了新聞行業的黃金期。在南中國,江藝平從老主編方左手中接過《南方週末》,進行第二次擴版,《南方週末》迎來鼎盛時期。在北中國,央視計劃推出一檔全新談話類節目,1996年3月推出了《實話實說》。

中國的電視語言一直是很文藝腔、很空洞的,談話類節目在中國本就是個空白,毫無經驗可借鑒,又想讓主持人、嘉賓和觀眾在生動活潑的氣氛中,就社會生活或人生體驗的某一個話題展開直接對話,可想而知對支持人的要求得多高。

開播前,一連視鏡十幾位主持人,央視大樓內知名主持人幾乎都來試過,都無法打動籌備組。正在陷入僵局的時候,還是時間被提醒了,他想起了老同學崔永元。當時,崔永元正在策劃一個大型選題,時間找到他時,崔永元一頭霧水,不過這一次並沒有像上次一樣因為自己的形象而退縮,他決定去試試。

在一次電視節目中,回憶當初去《實話實說》的原因,崔永元有些調侃的說,因為當時中國支持界沒人了,我剩我了,我就去了。

試錄的樣片叫《拾金不昧,該不該回報》。前一天晚上,崔永元幾乎沒有誰覺,準備了大量的素材,方宣洩出來。摘抄了20多張紙的名言警句,背個不停。「第二天,錄製現場坐了80多位觀眾,我臉上雖然看不出緊張,但腿一直在哆嗦。我當時就想,先上去說一段,要是成,我就接著說,不成,立馬打道回府,再也不幹這個。」

一連錄了五個樣片,基本上按照事先設想往前走,音樂響起,在單一的音樂中崔永元上場,與觀眾握手,詼諧幽默的談話方式贏得滿堂笑聲。臺領導看完,就他了:崔永元。

1996年3月16日早晨,第一集《實話實說》——《誰來保護消費者》播出,崔永元第一次以主持人的身份出現在央視大屏幕上。

這樣一個歪嘴斜眼的傢伙,穿著弔兒郎當的人,出現在國家電視臺上,不少老派人士受到了刺激,發動一場場爭議,不斷地給央視領導寫信投訴,一封信這樣寫道:「我們全家互相問,中央臺怎麼了,欺我中華無人吧。姓崔的,你要知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沒聽說又要『嚴打』了?」

「人身攻擊小意思。我們當主持人的時候,網路沒有這麼發達,都是寫信。寫信寫難聽話的多得很,最早是我們的編導不讓我看,他們先看一遍,專揀好的給我看。後來慢慢地就讓我看,後來就我自己拆。天天什麼都會看到,看到就會生氣。」

也正是在《實話實說》剛開播沒多久,崔永元第一次認識劉震雲,那一期是請幾位嘉賓聊足球,崔永元來到後臺的時候,嘉賓正在喫豬肉白菜盒飯,一個長發男子坐在那裡慢條斯理的喫,他就是劉震雲。

崔永元碰到了好時代,從時間到陳虻,央視評論部把這種理想主義渲染到了極致。這就給崔永元帶來了野蠻生長的環境,他可以以觀察者的視覺,深刻的審視這個社會和國家,又以講話者的身份,把觀察告知大眾。《實話實說》讓中國人第一次感受到了親切,沒有假大空,完全生活化的語言。

陳旭(化名)參加過一期崔永元的節目,他一生記憶猶新,「當年我參加過一期,他不像朱軍那樣套路明顯,關鍵時刻必起煽情的音樂,而是誘著你真實起來,如果不真實他就招呼臺下觀眾,通過他們的反應來刺激臺上。總之我能看明白他的用心,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很佩服他,他做的準備太細緻了。」

只用了半年的時間,《實話實說》和崔永元就成了央視的金牌。

崔永元的失眠症越來越嚴重,崔永元說,那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歲月,無法集中精力面對工作,記憶力出現降低,他在跟兩位嘉賓做學術層面交流節目時,精神恍惚的崔永元竟然多次忘記對方剛才說什麼。

回到家,自己經常把頭往牆上撞,痛哭流涕,罵自己是沒用的人。為了不讓父母擔心,他搬進了書房,父親不放心,搬一張行軍牀跟著住進了書房。

崔永元每天晚上睡不著,老父親也就陪著他,怕他出事不敢睡,陪著兒子聊天,一直到白天崔永元去上班,父親才睡一會兒,那段時間,父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有天深夜時,在書房陪伴兒子的老父親沒留神打個瞌睡後,睜開眼睛時見到兒子的牀上空空如也,老父親驚恐地轉身看見兒子在窗檯邊,兩眼疲憊無神地望著夜空,老人家下意識地衝過去緊緊抱住兒子,而崔永元靠在老父親顫抖的身上哽咽地說;爸,這樣活著太痛苦了,我很想跳下去徹底解脫!

隨即父子兩人相擁流淚。

2001年《實話實說》欄目收視率大降,崔永元雪上加霜,不喫飯也喝水,他形容自己當時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像木頭一樣躺在牀上。

同事曹東回憶說,崔永元出院時去看他,他的眼神還是渙散的,旁邊有人以說話,崔永元就會嚇得一抖擻,跟往日鬥士一般的小崔判若兩人。

崔永元跟朋友們說,特別能理解張國榮自殺的方式,發病的時候跳樓就和打開瓶蓋喝水一樣,就是一個簡單的動作,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就像一個人走路,掉進了一個坑,不深,爬上來了腳扭了,過兩天好了。以為雨過天晴,突然發現掉進一個兩米的坑,疼得要死,這時候有個人在上面拉了一把,爬上去了又沒事兒了。「咣」一聲,掉進去一個二十米的,有的人就會想死了算了,沒人知道抑鬱症患者會跌倒在哪一個坑裡爬不起來了。

2002年的時候崔永元徹底離開了實話實說節目。

在家裡人的陪同下,崔永元接受北京著名心理醫生趙旭東。在一次談話節目中,崔永元說,治療抑鬱症的關鍵就是,找到一個能治療的醫生,我有幸找到了趙旭東醫生,他曾經是我一期節目的嘉賓,做節目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心理疾病能嚴重到想要自殺的地步,結果後來朋友跟我說,你可能得了趙醫生說的那種病,於是在朋友的脅迫下就去看病了。

直到2006年時,崔永元的病症得到緩解康復。

崔永元告訴《南方人物週刊》的記者 易立競,那種狀態下,自己對自己無事生非,比如非洲出事了,跟我有什麼關係?但是我憂心忡忡;甚至看到美國的電視不好,我都很反感,比如說國家地理頻道有個欄目廣告,我特別不能接受,它的第一個鏡頭是「9·11」那個大樓塌了,視覺上非常漂亮、非常好看,我就說你想沒想過,那些失去親人的人打開電視機心裡會怎麼想?我為這些憂慮,想給他們寫信。是不是有病?

易立競問崔永元,離開《實話實說》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崔永元還原了當初為什麼離開《實話實說》,當初離開並非主要因為抑鬱症,當時自己多麼淺薄,認為能已經引領了時代話語的風潮。做的時候已經發現了,根本不是實話實說,這裡有政策和制度的原因,個人能力微不足道,無法逆轉,自己可以容忍《實話實說》說得不是那麼精彩,但是我們不能容忍在《實話實說》裏說假話。

2003年,崔永元接受抑鬱症治療期間,馮小剛找到了他,請他去家裡喫餃子。

「說想拍一個主持人題材的電影,不知道主持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希望我給他提供一些好素材。我問他拍的是什麼電影,他說是喜劇片。後來我把自己工作中的一些苦惱啊什麼的都講給他了,他當時咬著手指頭聽,上映前一週我們倆還坐一塊喫飯,他說你看吧,你肯定喜歡這個電影。他給我講了這個電影的故事,把髒的部分去掉了。」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跟馮小剛結下了樑子,直到十多年後的今天,馮小剛要拍《手機2》,崔永元決定新仇舊恨一起報。

崔永元認為,《手機》不光影射我他,還影射和晶,怎麼不讓人憤怒呢?

崔永元說,文藝作品起碼要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孩子,你不管其他的人,你得管自己家裡的人吧。馮小剛回應,崔永元說,一個作品要上對得起父母,下對得起孩子,這不是我對作品的要求。徹底把小崔激怒了,公開說,馮小剛就是個人渣,並且寫了一萬多字的文章評說電影價值觀,結果遭到媒體的攻擊。

2005年,崔永元因為一句話,招來了更猛烈的攻擊。

他在評論《超級女聲》時只說了一句:《超級女聲》這樣庸俗的節目,對電視節目的健康發展是不利的。引來了山呼海嘯的罵聲,有人專門做過一個統計,當時罵崔永元的絕大多數是30歲以下的人。

似乎一夜之間,崔永元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在這一系列人身攻擊中,最讓崔永元無法接受的至於一種聲音,「這小子會玩,既炒作自己,還不露痕跡,顯得很有學問,很有修養,很寬容,」

他認為這是對自己最大的傷害,他跟易立競說,我想不通,想不明白,以前有那麼多拍案而起的人,現在他們都上哪兒去了?我知道崔永元無法跟他們比,這個時代有可以跟他們比肩的人,做人做事都無可挑剔,但是他們都在潔身自好,我見過很多很多,他們不願意站出來對這個社會負責任。

他在接受採訪時說,自己並不怕站在人民的對立面,「當時黨代會表決開除劉少奇黨籍,只有一個人投了反對票,只有這個人站在人民的對立面,後來的歷史證明他是正確的。」

可能崔永元記錯了,陳少敏當時投的並不是反對票,而是選擇了棄權票,投完以後,趴在桌子上哭了,在那樣的政治環境下,這個柔弱的女人真是一身錚錚鐵骨。康生陰沉著臉找到陳少敏問:「你為什麼不舉手?」同康生打交道,已經是多少年的事情了。全會期間,他們也曾有交鋒。陳少敏對身居高位的他並不懼怕。她回答說:「這是我的權利。」

雖然如此,那段時間他還是陷入了困惑中,「網路世界裡為什麼只看到了負面效應,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

有一天他閱讀《南方週末》,看到一篇對鄢烈山的採訪,讓他茅塞頓開。鄢烈山說,「我們的社會還是需要有邏輯思維的、對自己名聲負責任的表達。」崔永元覺說得太好了,「也就是說我們並不排斥BBS這種新興的方式,但是這個社會確實需要對自己名聲負責任的表達。」

十一

2001年抑鬱症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心理醫生對崔永元說,「你能不能嘗試著到另一個舞臺上去表演。另一個舞臺是什麼呢?就是你的最愛,你會為了它,不捨得離開這個世界,有這樣的舞臺嗎,你想想。」

這樣一提醒,他想起2000年前後,去美國、日本等國參觀考察的心得,這些國家竟然保存在中國很多罕見的口述史料和影像歷史資料,而自己的國家卻沒有。他心想,要不我就做這件事,搞中國人自己的口述歷史?

不過,他並沒有直接定性為口述歷史,而是搞起了《電影傳奇》,從電影傳奇轉折到口述歷史,珠影的導演王為一是個關鍵人物。

(王為一 圖片來自網路)

2003年1月,採訪王為一,雖然他已經80歲,但7個多小時的採訪中,他說了很多,思路清晰,邏輯嚴密。王老講述了聶耳是如何寫國歌的,那是崔永元第一次聽說,聶耳天性活潑,又想掙點錢,《義勇軍進行曲》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寫出來的,他覺得這些特別讓人激動,這些如果不記錄下來,一旦王為一這樣的老人離世,這些就再也沒人知道了。

他決定做口述歷史,2006年發起了走長徵路項目,先後採訪了100多位老兵,為中國的搶救了寶貴的歷史資料。

在採訪中,有一個問題是崔永元必問的,「你為什麼當兵?」答案竟然千奇百怪,其中,最讓他記憶深刻的是,「我想喫飽飯。」崔永元說,不對,你是為了革命。革命是什麼?給你講講革命是什麼。全都講完了,你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現在我問你為什麼要當兵?我想喫飽飯。你說半天,我就是為了喫飽飯,要不然我當什麼兵啊?

幹這件事需要大量的資金,為了給工作人員發工資,崔永元不得不把自己的收藏品賣掉了一些,不過,還是時常斷糧,搞得大家都特別焦慮。為了支持他的工作,很多社會人士捐款,有一個叫蔡駿的人很有意思,被崔永元稱為「寧可十年不將軍,不可一日不拱卒」,他是20、30塊地捐,還有10塊。但是天天捐。」

2011年1月,李連杰等人創立的壹基金公益基金會落戶深圳。崔永元當時正在深圳,馮侖牽線,拜會了王石、柳傳志、馬蔚華、馬雲、馬化騰等一干壹基金理事。王石直接說:你就下命令吧。你需要我們每個人做什麼,每人出多少錢。

口述歷史先後投入了2個多億。

「有些東西是屬於靈魂裏的,」在採訪中,崔永元看到了「文革」時候的揭發材料,藝術圈裡面的學生揭發老師的,但是這是一個祕密材料,老師臨死都不知道是誰揭發的他。後來這個學生後來成為名人了,崔永元經常看到他,每次見到他,眼神特別複雜。「我沒法張嘴問他這個事,但是我又覺得他現在這個瘋瘋癲癲不正常的狀態,就是跟這事有關係,他有巨大的心理壓力。其實我特想跟他說一句,你能不能信教呢,比如你到神父那裡去懺悔,或者說你看看我的心理醫生,你去把心裡的垃圾排擠出去。我覺得他生活非常不幸福,生活是沒有質量的,這麼一個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身上。所以這些資料我都封存起來不讓他看,也不讓我們這兒的孩子看,我怕他們嘴快說出去了。」

十二

2011年有一天晚上凌晨一點左右,在小區裏有兩個人拿著鐵棍子互擼,崔永元上前把他們攔住,才瞭解到,原來兩車在停車場撞了一下,受損方想讓賠錢,肇事方想走保險。一方要走,另一方就不讓。然後就要動手。崔永元掏出錢包,跟一方說,你拿出100元,我拿出400元,給到另一方,這事兒就解決了。「我說跟我沒關係,但是你用鐵棍子把他打死,這事可就大了。沒管可能就是沒看到,看到了就得管。」

2013年,喜歡管閑事的崔永元終於碰上大事了,這次危機比《快樂女聲》帶來的危機要大得多,因為他碰到了如日中天的方舟子。「在網上把方舟子幹掉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戰爭一直持續到2015年。

2013年,方舟子發起了讓國人品嘗轉基因玉米的活動,提出讓全國人民喫上轉基因食品。崔永元用社會觀察家的眼光審視此事,覺得不太對勁,就發了一條微博,「轉基因食品,你喫嗎?你可以選擇喫,我可以選擇不喫,你可以說你懂科學,我有理由有權利質疑你懂的科學,到底科學不科學,你可以說我白癡,我也可以說你白喫。」

這條微博招來了方舟子的瘋狂報復,公開說「崔永元是個病人」。在這之前,崔永元和方舟子、司馬南的關係雖然說不少很好,也算得上朋友,尤其是隨後捲入攻擊崔永元戰爭的司馬南,曾與崔永元並肩作戰過。

那時,崔永元還在做《實話實說》,氣功治病瀰漫於江湖之上,就連當時中央級部長也跟著練氣功,很多部委還請這些氣功大師去帶功。司馬南最早拜師與氣功大師,師傅把絕活教給他,他發現,哦,原來氣功都是騙人的。司馬南與師傅反目成仇,提出要揭祕氣功是騙人的。

崔永元介紹司馬南去北京電視臺錄節目,還給他介紹了不少媒體圈的朋友,但是,接目錄好了,馬上就要播出,還是被拿了下來。直到後來中央發文要打擊氣功治病的騙局,崔永元覺得時機到了,就找到司馬南,兩個人做了幾期節目,在全國引起轟動,司馬南一時間也成了名人,後來寫了一本書,讓崔永元給他寫推薦,崔永元看完,覺得有很多觀點不認同。

兩個人錄的節目中,有一期請來了方舟子作為嘉賓,一起反對氣功騙局,那時也就成為了朋友。

戰爭越來越激烈,崔永元自討50萬去美國拍了轉基因紀錄片,方舟子卻說崔永元造假。最終辯論變成了謾罵,為了回擊方舟子,崔永元辭去了中央電視臺的工作,專心於「臭不要臉」的方舟子開戰,網上硝煙瀰漫。直到2015年雙方對簿公堂,這場戰爭纔算告一段落。

隨後的幾年,崔永元專註於教學,做電影歷史,直到今年上半年份《手機2》的開拍,另一場與馮小剛、劉震雲、華誼兄弟的戰爭拉開大幕。此時的崔永元已經不是原來的崔永元,雖依舊孤軍奮戰,卻已深諳網路戰爭的深淺,步步為營,一路衝殺。

「我根本不是那麼個人。你或許會看到我認錯,我接受的教育就是這樣,錯了就認,但如果沒錯,誰說也沒用,我都不會屈服」。

易立競曾問他,你會不會妥協?他回答說,為什麼我們老勸大家妥協呢?有的人妥協了很舒服,比如說被日本人佔領了當漢奸就是妥協,特舒服,汪精衛特舒服,都混到頂上了;有的人就是死了都不想當漢奸。像梅蘭芳他們,就是今天所說的演藝圈的人,他們不但不當漢奸,都不給他們演戲。我們怎麼看這些人呢?你說你給他演唄,你故意給他往壞裏演,你含沙射影再諷刺一下日本人?妥協的渠道任何人都能找著,我覺得那是藉口。

柴靜曾說過,崔永元是為數不多醒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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