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奇賢啊⋯⋯

 

還想再見一面⋯⋯

 

雲依舊慢慢地飄著,本該是藍的天,這卻蒙上了一層灰。戰火蔓延到此地,再沒有飛鳥會劃過上空。孫軒宇躺著,或許是沙塵滾滾的地上,也許是敵我兩方堆疊的眾多屍體上。上頭的天空映在濕潤的眼睛上,漸漸他闔上了眼,面前便是劉奇賢。

 

他們是透過申元虎認識的,申元虎帶著他來到劉奇賢面前,為他們作著介紹,可他已忘了當時申元虎說了什麼,或是他壓根就沒有聽下去了。他就看著劉奇賢,盯著他清秀的五官,輕柔的話從紅脣齒白裡吐出,「我是劉奇賢。王爺提及過將軍許多遍了,一直也想要與將軍見面。」

 

他不知道申元虎在劉奇賢面前把自己描繪成怎麼樣的人,從劉奇賢閃爍期待的眼眸裡映出的也許是保家衛國、驍勇善戰的將軍,眼前的男子也許是抱著期望。他嚥了一下,壓著聲線道出自己的名字。聽不清申元虎說了什麼,只覺在劉奇賢的目光底下,他被灼得想要閃躲,心虛得移開了視線,落在地上的一點。

 

這跟人民口中的、劉奇賢想像的勇猛善戰的將軍,不盡相同。

 

然後,許多畫面浮了起來,重溫了他們共有的回憶,一顰一笑全都掠過眼前。

 

他身為大將,一馬當先衝向敵軍,身後響起了振奮的號角,士兵連敲著鼓帶起軍隊的情緒,兩軍交戰,浴血奮戰,所有人也一樣。大刀劃過馬匹的腳,馬匹高聲嘶叫著倒下,馬上的士兵也被拋落地上,咬緊牙關又站了起來,沖著敵軍的將領揮著刀。那不堪一擊,也成了孫軒宇的刀下亡魂。

 

大刀沾滿了血,沒有風乾的一刻,再也映不出他沾了泥沙又濺了血的臉。橫掃了圍著自己的一眾小兵,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他聞不慣血的氣味,但還是喘了一口大氣,血的腥味讓他精神抖擻,甚至一下失神。

 

這個情況不該出現,這太危險了。

 

恰好的,中箭了。

 

臂上的箭傷使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甩了下頭,集中精神,把礙事的箭枝折斷。看準了空隙,敵軍的士兵如嗜血的狼狗並湧上,士兵吼喊著提高士氣,提著刀就衝過來,震耳欲聾。大刀劈過一個接一個士兵,但仍然又有一個接一個士兵前來送死。他頓感疲倦,累得使他精神散渙。

 

體內冒然翻滾升起一陣劇痛,似火般燃燒著身體內臟。他瞥見手臂傷口發黑,回頭就見敵方將領在百步以外拉弓瞄準了自己。

 

又刺死了一個敵方士兵,奪過他手中長槍,下意識就擲了出去。還沒趕得及看上投射的結果,體內的痛已蔓延至全身,突然胸口再中箭更是雪上加霜。

 

墮馬時他吐了口血,倒在地上,身子痙攣抽搐。有下屬叫喊著向自己跑來,有馬匹踩過他的身體。即使大將倒下了,仍然炮火連天,戰火燒燃不息。

 

天旋地轉,又藍又灰,使他頭痛欲裂,便閉上了眼。

 

天啊,請禰放過我一次。

 

孫軒宇並非信眾,此時卻軟弱得需要信仰,乞求著上天憐憫,祈求一直掛在身上的平安符能起半點作用。他不求十全十美的平安安好,即使是滿身重傷,若能有一條小命能回到劉奇賢身邊便足夠了。

 

他想拿出那道掛在脖子上的平安符再看一眼,他便能繼續撐下去。對身體下達著指令,可卻感受不了指尖能動彈、挪動半分。他想再張開眼多看一眼,就一眼,但眼皮重得他無法抬起,擁抱他的只有黑暗。他感覺到生命的流逝,意識也愈漸模糊,他聽不清戰場嘶吼與馬啼,也感受不了戰事的戰火紛飛。

 

若早知道是這種結局,倒不如當初轟轟烈烈地相戀,最少他們曾經一起過。

 

任誰都清楚知道沒有人能改變歷史或細微的過去,僅可後悔或補救。也許這種結局也是好的,起碼,還是留給了劉奇賢自己的終生,短暫的一生裡就只有他一個。

 

在生命的盡頭,他又許下了另一個願望——若此生無法再相見,那麼就留待下輩子,在沒有兵荒馬亂的時代,你不要當名門的公子,我不要當將軍,我們平凡地再見吧。

 

孫軒宇再次睜眼,眼前的便是住了一年的大學宿舍房間的天花。他睡在雙層牀的上層,灰白的天花壓得他得睡意扁平,夢裡的細節過於鮮明,身體似被馬步輾過,痠痛侵蝕著他的肌肉,甚至情感爆發後對劉基賢瘋狂的思念一直纏繞著,以致他輾轉翻側也無法入睡。

 

他還是下了牀,縱使還沒到五點,天還沒亮,紫紫黑黑的,煽動著人心。

 

怕是吵到還在睡的同房室友,便走到了樓層的共用廚房,倒了一杯涼水,仰首便喝了一大半。一手拿著手機,打開了通訊軟件,最頭的聯絡人久違地是申浩錫。

 

自一年前入住宿舍後,他幾乎是跟申浩錫斷了聯絡,再上一次的對話已是生日祝福。然而對方在昨夜凌晨給自己發了三則短訊,大概是對方糾結了許久纔在特別煽情的深夜裡發出短訊。

 

「基賢他明天會到M市。」前幾天跟母親通過電話,她有意無意地透露著申浩錫和劉基賢的近況,後者今年也畢業了,並考到了X大旁邊的Z大裡的音樂系,過幾天便會搬到大學宿舍。

 

「基賢也許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喜歡你。」似是下定了決心,申浩錫又再發了一通訊息,「要是你對他不好,我就把他搶過來。」

 

昨夜睡前收了這幾通訊息,使他心煩難眠。好不容易入睡了,卻又作了那種夢,情感洪湧如瀑布。

 

天還是昏昏沉沉的,他還是出了門。大清早還沒有太多汽車在馬路上奔走,清晨的時間特別安靜,空氣也特別清冷,可他的心思卻異常焦躁。宿舍離火車站用走的要三十分鐘,他雙手插著褲袋走著,走著走著也便愈走愈快,沒看交通燈便橫過馬路,半小時的路程也被硬生生壓成三分之二。

 

火車站也才剛剛開門營業,裡面的店鋪也只開了兩三間,都是些細小的便利店。他買了麵包和飲品便坐到一旁享用,劉基賢乘搭的班次十點多才到達,現在就出現在車站裡也未免太早。

 

等了好幾小時,車站裡的時鐘時針快要指向十,他移動到到站月臺附近的座位坐下,坐了一會兒又起身站著,走來走去轉了幾圈,又坐下來,重複了好幾遍,火車終於徐徐駛進月臺,他便心急的站了起來。

 

數十道車門一下子打開,乘客魚貫的離開車廂。平日早上的班次沒太多人,劉基賢出來的時候他一下子就認出了他。

 

劉基賢在一年裡沒太大變化,還是他離開時的那副稚嫩模樣。他穿著簡單的T裇、長褲,背著雙肩包,一手拖著行李箱。他並不熟悉這裡,人潮散去,他還張望著指示牌,慢慢的跟著指示離開車站。

 

孫軒宇上前,二人就相距十多步。對方也看見了他,停下了腳步,又驚又喜的張大了眼,「軒宇哥?」

 

一切都有了答案。自己怎麼會夢見前生?怎麼第一眼見到劉基賢便有似曾相熟的感覺?

 

因為強烈的思念、強烈的愛慕,在數百年後的今日,仍熱烈地渴求著,希望能再見他一面、再愛他一次。只要是靈魂還是一樣,即使是千次輪迥仍無法忘記那些感覺,那都早已是刻在靈魂上。他分不清自己是驍勇善戰的將軍孫軒宇還是身於二十二世紀的孫軒宇,也分不清眼前的是劉奇賢還是劉基賢,那只是一個靈魂被另一個靈魂吸引著。

 

也許是上天可憐他們,讓他們投生於平穩的時代、遠離生靈塗炭,並非生為飛禽走獸、而是生為能掌握命運的人類。上輩子沒能成就的姻緣與愛情,就今生來作清算。這一次,該好好掌握自己的命運吧,該好好抓緊機會,不要再留下穿越世代的遺憾。

 

一年了。

 

他試圖埋葬那些愛戀,他卻無法扼殺那些強烈的情感,試圖無視卻又被瘋狂的存在感灼傷了眼。如今見了他的模樣,他就近在咫尺,伸手便可觸及,那些辛苦埋藏的情感又醒了過來、活靈活現。

 

他無法思考,身體已自主的行動著,上前把人擁入懷裡。

 

「我很想你。」懷裡的人先是錯鍔,然後也回抱了他,並在懷裡找了一個舒適的位置。這個時刻無需多言,千言萬語也無法正確、完整地描繪著這一刻。

 

無論是孫軒宇和劉奇賢,還是孫軒宇和劉基賢,都畫上了美好的句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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