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車展現場第一眼見到徐臨清時,就覺得他會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初聽他的講述,你會很容易給他打上「怪異」的標籤。深入之後,又會被他純真的一面所觸動。

他說,接受這次採訪,是想借着「他者」的視角來更好地瞭解自己。這幾年,他一直都在糾結衰老的問題,直到採訪的最後一刻,他像有所感悟:「我像老頑童周伯通。」

現場

13點55分,徐臨清出現在廣汽謳歌的展臺前。他中等身高,頭髮有些花白,上身穿着一件藍色襯衫,兩邊的袖子被捲到了上臂,下身穿着一條黑色西褲,腳上則是一雙黑色旅遊鞋。

即便是在車展現場這樣雜亂的人羣中,徐臨清也很容易被辨認出來。他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身上的包多,一個黑色大行李袋,一個黑色小挎包,一個藍白色的布袋,還有掛在脖子上的黑色索尼相機。

徐臨清在謳歌展臺前找了一個視野較好的位置,從藍白色布袋裏拿出一高一矮兩把摺疊小板凳。他沒有調試相機,也沒有走位選景,只是站在那裏靜靜地等着。

14點,謳歌展臺響起激昂的音樂,人羣聚攏過來,代表着下午2點檔的展臺表演準時開始。先上場的是6個外國舞者,優雅的舞姿引得圍觀者紛紛拿出了手機。

徐臨清還是沒有拿起相機,也沒有站上小板凳,只是禮貌性地爲舞者的表演鼓了鼓掌。他像是在向身旁的觀衆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孔雀開屏以後纔是精彩的部分。」

隨後,外國舞者在完成一個類似於孔雀開屏的動作後答謝離場,6個高挑靚麗的模特從展臺兩側依次上場,繞着狹長的舞臺走了一圈臺步。徐臨清突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站上小板凳,從挎包拿出數碼攝像機,對焦、調焦的動作一氣呵成。

14點14分,謳歌展臺的表演結束。徐臨清看了一眼手錶,他計劃去的下一個展臺——廣汽傳祺下午2點檔的表演會在14點15分開始,但前面會有6分鐘的舞者表演,他想看的是之後時長爲71秒的模特走秀部分。

他需要做的是在14點21前趕到傳祺的展臺。在國家會展中心這個世界第二大的會展綜合體中,謳歌展臺的位置是6.1號館,傳祺展臺的位置是8.2號館,水平方向上隔着兩個展館,垂直方向上隔着兩層樓,兩個展臺間的步行距離大約是800米。

圖:徐臨清在趕場/楊眉

用最短時間收拾完東西后,徐臨清小跑起來,身上的大包小包看起來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負擔。他敏捷地穿過人羣,躲開每一個彷彿下一秒就會和他迎面撞上的觀衆,然後從另一個展臺的空檔穿了過去。

考慮到以豪車爲主的8.1號館門口可能會因爲人流過大而限流,他選擇了直接從6.1號館的樓梯上樓。爬兩層樓梯到達6.2號館,再穿過7.2號館到達8.2號館。途中的每一個轉彎,每一次穿行,徐臨清臉上都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猶豫。

14點20分,他到達了傳祺的展臺。傳祺展臺的舞者正在進行最後一段表演。他徑直走向事先選定的位置,擠過圍觀的人羣來到最前排,從布袋裏掏出一高一矮兩把小板凳,用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14點21分,舞者退場,傳祺的十幾個模特分成兩排在舞臺亮相。徐臨清拿出數碼攝像機開始錄製,傳祺的模特表演很簡短,當他按下暫停鍵時,錄製的時間正好是71秒。

傳祺的演出結束後,徐臨清沒了上一次趕場的緊迫感。時間表上的下一場表演在東風悅達起亞的展臺,時間是14點30分,地點就在隔壁的8.2號館。他可以悠閒地走過去。

14點30分,徐臨清準時出現在了東風悅達起亞的展臺。這樣的趕場節奏只是他看展過程中最平常不過的一個片段。

15點,廣汽謳歌展臺。15點21分,廣汽傳祺展臺。15點30分,東風悅達起亞展臺。

16點,廣汽謳歌展臺。16點21分,廣汽傳祺展臺······

如果不出什麼意外,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裏,徐臨清會按照上面的時間表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對應的展臺。其實不止這一天,整個上海車展安排了展臺表演的8天時間裏,他的行程都會嚴格按照這個時間表進行。

上海車展上,安排了表演的汽車品牌都會把開演時間定在一個小時內的固定時刻。各個展臺第一場的開始時間會有差別,早的選在10點檔,晚的會選在12點檔,但中午都會選擇一個小時休息。最終,絕大多數展臺一天會演5場。

徐臨清不會允許自己遺漏選定的任何一場展臺表演。今年上海車展,他選擇了3個展臺。這意味着,他每一天要看15場表演,整個車展期間,要看近120場表演。

另一方面,每個展臺,每一天各個時間段的表演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也就是說,在整個車展期間,徐臨清會把一個相同的表演看上近40遍。

回憶

徐臨清是個臺灣人,今年是他來大陸看車展的第10年。雙年舉辦的北京車展、單年舉辦的上海車展,以及每年舉辦的廣州和深圳車展,他一屆都沒有落下過。偶爾,他也會去參加一些其他城市的車展,長春、成都、青島、長沙、南寧······他能如數家珍地報出近十個。

他在臺灣看展的經驗更早,從2005年就已經開始。2010年,抱着想見識一下大陸車展發展到什麼水平的心態,徐臨清參加了當年年底舉辦的廣州車展。「一走進琶洲展館就驚呆了,每一個子館都要比臺灣最大的展館大。」

他坦言,最初自己和大部分去車展扎堆的攝影師一樣,看展的重點不是車子而是靚麗的模特。

穿行在本屆上海車展的各個展臺間,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指出哪個品牌的展臺活躍着出道時間最久的模特,哪個品牌的展臺在哪一年出過當年車展的「花魁」,以及某個車模今年在形象上發生了什麼改變。

但是,他又覺得,自己和主流車展攝影師還是有些不一樣。「他們追求的是拍照的技巧,拍完後又想通過其他技術把照片弄得更漂亮。我常常笑話他們,修了圖後,照片裏的人都已經不是模特本身了。」

徐臨清說,他追求的是模特的自然狀態,拍攝手法會很隨意。很多時候,他拍完照片自己不會去看,也不會給別人看。「我想要體驗的只是拍攝的那個過程。」用昇華一點的說法,最好的相機是一雙能夠欣賞美的眼睛,而物理的相機只是一個輔助設備。

圖:徐臨清追求自然的拍攝狀態/楊眉

他自認爲是一個不合羣的人,跑了這麼多年車展,都沒有和其他攝影師成爲朋友。至於模特,則基本沒有接觸過。

他把一部分原因歸結於最初認識的一個大牌攝影師,「他以爲我是想通過他去認識車模,這很傷我的自尊。」徐臨清當時就決定,自己之後不會和車模有任何接觸。

另一部分原因在於他自己的害羞本性。最早的時候,面對一個喜歡的模特,他都不敢近距離拍攝,只能躲在對面展臺,用400mm的焦段遠遠地拍。或者是等到她在展臺表演時,他纔敢混在人羣中按快門。

在徐臨清的講述中,車展禁模之前的記憶是五彩斑斕的。「不只車模漂亮,表演的內容也設計得特別好,」他說,最精彩的地方就是不管走到哪個展臺,停下來就能欣賞表演。有時候,一個展館內,好幾個展臺同時表演,令人眼花繚亂。

「那時候比亞迪展臺的一個表演就有20分鐘,禁模後就越來越短,現在10分鐘也不到了。模特走臺步也一樣,現在最少的不到2分鐘,那時候都是十分鐘起的。」說這些話時,徐臨清活像是那個「閒話說玄宗」的白頭宮女。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嘉年華,或者叫廟會,」他說,「只不過,作爲一個視覺動物,我在這個廟會上的一大樂趣是評選出自己心目中的第一美女到第一百美女。」

禁模開始於2015年的上海車展。那一年,從臺灣出發前,徐臨清在網絡上以「上海車展」爲關鍵詞進行了搜索,跳出來的全部都是車展禁模的消息。

第一個感受是震驚,第二個念頭是眼不見心不死,於是,他還是買了飛往上海的機票。

專業觀衆日第一天,徐臨清8點20分就趕到了國家會展中心,第一批買票,第一批入場。他跑到那一屆最想看的尼桑和啓辰展臺,發現禁模的消息是真的,頓感心灰意冷,轉頭就走出了國家會展中心的大門。

那一年,適逢上海車展的舉辦地從浦東的新國際博覽中心搬到國家會展中心。禁模與場館變更發生在同一年,對於徐臨清而言,猶如雙重打擊。「如果場館沒變,我還能指着某個熟悉的角落,告訴後來者這裏曾經有過的盛況。如今,我那些美好的記憶都隨舊的場館一起封存了。」

當時他住的酒店就在上海南站附近,他想出去散散心,第二天一大早就找了一輛開往南通的大巴。大巴剛穿過崇明島,他的朋友就打來電話,說車展上納智捷的展臺請了臺灣有名的伊林公司的模特,用的是表演嘉賓的名義。

徐臨清坐當天的大巴趕了回來,後一天又走進了國家會展中心的大門。他說,去南通散心的那一天,是他10年間參與的5屆上海車展中唯一缺席的一天。

表演者

在徐臨清的印象中,2015年的上海車展,他是唯一一個堅持來的攝影師。一個大牌攝影師告訴他,沒有車模了,又沒有人出錢,爲什麼還要來。

他之前知道,每一個攝影師都是抱着不同的目的來的,有些是爲了結交車模,有些是爲了拍照賣錢,但他原來一直都沒有想清楚自己的目的。

「每次回臺灣,我都會和一個要好的朋友討論,我做這件事的意義是什麼。我回去之後問的最多的問題也是,明年是不是應該停止了。」

徐臨清不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他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事業上小有成就,在臺灣屬於社會的中上階層。「在世俗眼光裏,每年堅持來車展拍美女,不是我這種人應該做的事,說好聽點叫無聊,說難聽點就是‘有毛病’。」

有朋友會指責他,把這個精力投入到事業上早就功成名就了。他自知是個散漫的人,「可能是因爲既沒有太太和小孩要養,脾氣又很大,也不怎麼聽老闆的話,就只能通過新奇的事物來獲得樂趣。」

禁模之前,徐臨清說自己陷在眼花繚亂的視覺感官中,沒有時間做太多的思考。禁模反倒給了他一些思考的機會。

因爲車展上的模特數量大大減少,各個展臺的表演時間成了模特集中亮相的時間。

徐臨清給自己找到了一個新的玩法,他會在車展開幕後的前兩天確定安排了表演的展臺的演出時間,然後從中選出3到4個自己最感興趣的展臺。他把尋找演出時間和確定幾個自己最喜歡的模特是否出席的過程,稱爲「捉迷藏」。

在隨後的幾天時間裏,他會在自己體力允許的情況下,一場不落地看完所有選定的展臺演出。他發現,自己在這個過程中能夠獲得快樂,這就像是一場自定義的儀式,他的快樂來自於完成儀式的過程。

同時,在這場儀式中,他逐漸發現自己成了那個表演者,他的觀衆就是展臺上的模特。

徐臨清說,他以前很害怕鏡頭,害怕自己會成爲焦點,給模特拍照也只敢躲在人羣中用鏡頭拍。他原來無法想象,自己會站在第一排,站在小板凳上,舉着數碼攝像機去拍攝。現在,這種表演的感受會給他帶來成就感。

另一方面,徐臨清也成了展臺前一個最特殊的觀衆。如果在展臺前面放一架攝像機,用延時攝影的方式把所有表演期間臺下的觀衆都記錄下來,會發現,其他觀衆都是流動的,只有徐臨清是不變的。

圖:徐臨清在等待開演/楊眉

他把自己稱爲最厲害的觀衆,一個展臺一天5場表演,整個車展期間近40場表演。在其他觀衆看來不會有什麼差別,徐臨清卻能看出細微的變動。

他說,傳祺的表演今天和昨天相比變換了隊形,其中有一個模特在今天的第三場演出中改變了髮型。東風悅達起亞的變化最大,今天的那一場,舞者跑到舞臺兩邊的高臺上去了,過去九年都沒有出現過這種形式。

尋找差異也成了他的樂趣來源之一。有時候,他會覺得是表演設計者在主動和自己互動,「我常常在想,這些變化就是爲我準備的,可能是怕我看膩了。」

他這樣解讀自己和舞臺上表演者之間的互動方式:「如果我一直只對着一個模特拍,其他模特會表露出不快。後來我發現,如果我整場演出只拍模特,不拍舞者,舞者也會表露不快。」

徐臨清把這類互動的基礎歸結爲「女爲悅己者容」,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女子會爲心愛的人打扮,而是說會爲那個能夠欣賞自己美的人打扮。他覺得,舞臺上的表演者也是渴望獲得觀衆的反饋的,「如果我發現了她們爲整個表演做出的細微改變,她們會很開心。」

他始終堅信,他和模特之間雖然從來沒有言語交流,但確實存在互動。只是,徐臨清印象最深的一次互動卻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有一年車展,他對一個模特很着迷,每一場表演都把鏡頭對準那個模特。「那個模特屬於脾氣很大的那種,」他苦笑道,「她對我表達討厭的方式,就是我一按快門,她就馬上做出鬥雞眼的表情。」那一次後,徐臨清的看展裝備就多了一臺數碼攝像機。

假性戀愛

年齡在徐臨清這裏是一個禁忌,問了他很多遍,他都不肯說出真實年齡,只說對外可以宣稱是45歲。

他說,剛開始來大陸看展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衰老得比較慢的那種人,陌生人很難通過他的臉來判斷他的年齡。但是過了某個年齡點後,他能明顯感受到自己的臉在加速衰老。

衰老問題曾一度成爲阻止他繼續看展的主要力量。他能感受到,每衰老一點,面臨的社會輿論壓力就會更大一點。「一個大叔還堅持做這樣的事,自然會引發更大的非議。」

更多的糾結來自於他的內心,他意識到自己無法一面安然地接受衰老的事實,一面還可以保有那種純真的情感狀態。

徐臨清有很感性的一面,他的感情濃烈而纖細。走過雷諾的展臺時,聽到主題曲響起,他會突然停下來,告訴你不要打擾他,下一秒再擡頭看他,他早已熱淚盈眶。他說,這首主題曲是陪伴他最久的,承載了最多的回憶,其他展臺都換了,就這一首沒換。

他承認自己會對某個模特特別有好感,「我喜歡一個模特,又怕她會討厭我。她討厭我沒關係,我最怕的還是她因爲我而心情不好。」

「每次她的眼神稍有不對,我就覺得她又在怪我了,是我害得她沒了好心情,覺得自己來這裏就是一個錯誤。」

在描述這種情愫時,徐臨清活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從中你聽不出一點涉及情色的成分。雖然在外人看來,這些情感都只存在於他的幻想中。

「你是不是在通過車展談一段段‘假性戀愛’?」我問他。聽到這個詞,他興奮地鼓起掌來。

徐臨清知道,自己的這種行爲並不被大多數人認同。人們都認爲一個正常人應該去找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可能結婚的的人談戀愛。

「我這樣的人會被罵‘神經病’。」他頓了一下,又很真誠地問道,「但我一沒有去傷害那些我喜歡的模特,二沒有侵犯到任何人的權益,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這樣做有錯嗎?」

他甚至還給自己定了一個規矩,只要是結了婚的模特,他就不再關注。

徐臨清對愛情有自己的一套理解,他覺得現實中的戀愛關係很容易有不幸的結局,因爲人們愛上的都是想象中的彼此,所謂因誤解而結合,因瞭解而分手。「戀愛這件事其實是在跟自己談,表面上找了一個對象,但最終還是跟自己的感覺在談。」

而在車展上發生的這場「假性戀愛」中,起始於想象,也止步於想象,徐臨清可以在那種淺嘗輒止的狀態中體會到一定的樂趣,又不需要去承受進入一段真正感情可能會有的痛苦。

「我會熱衷於來大陸的車展,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展會一結束,我就會像候鳥一樣離開,不至於在情感上陷得太深。」他把對待感情的這種態度歸結於自己的情感經歷。他的初戀很晚,發生在34歲,只持續了一年,那是他唯一的一段情感經歷。

「歸根結底,我愛自己遠勝過愛別人,我不願意自己承受那種痛苦,而這種淺層的快樂又足夠了。」徐臨清說。

圖:徐臨清的小板凳/楊眉

車展的最後一天往往會提早結束,沒有多少觀衆會選擇在這一天來看展。對於徐臨清而言,這卻是最有意義的一天。因爲意味着分別,從他的眼睛裏看出去,全場都刷上了感傷的色彩,有些展臺還會有告別秀,內容會和之前的不一樣。

以前每年的最後一站都會是11月的廣州車展,廣州車展的告別秀也是最感傷的,意味着一年的結束。後來因爲長沙車展結束得更晚,就變成了長沙。去年,南寧車展延期,那裏又成了徐臨清一年中的最後一站。

他記憶中最精彩的一場告別秀,是在廣州車展上的廣汽日產展臺。最後一場表演是用來酬謝工作人員的,展臺被用幕布擋了起來。

透過幕布的縫隙,徐臨清看到,無數的面孔被投影到了大屏幕上,有模特、舞者、銷售、工程師、搭臺的工作人員,也有觀衆。看着那些面孔,他又一次熱淚盈眶。

(應受訪者要求,徐臨清爲化名。)

圖片:楊眉

編輯:楊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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