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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京,舊京》

  範若丁 著

  小說以作者青少年時代在開封的一段生活爲背景,描寫了中原古都中一條小街以及活躍其間的各色人物在風雲變幻的歷史轉折時期的生存狀態與命運浮沉。作者以他散文家慣常的方式敘述,沒有中心人物,也沒有連續的故事情節,用凝練而又抒情的筆觸記錄了一個單純少年對小街及其間衆生的獨特觀察和細膩感受。

  抗日戰爭勝利後,經受過八年戰爭苦況的舊京小油坊街居民們期望着和平生活的到來,和平也好像理所當然地即將叩響每扇門窗。但是,內戰隨即爆發,緊接着鋪天蓋地的革命浪潮急遽地席捲全國,當然也席捲了這座古城和這條名不見經傳的小街。小街的居民們由期盼到失落又由失落到期盼,和平的夢破碎了,革命又帶來了新的夢……小街上各色人物——政客、將軍、貴婦人、交際花、飯店老闆、牧師、教師、學生、女傭、裁縫、商販、黃包車伕、挑水的和淘糞的等等,無論貴賤貧富,一律躲不過時代雷電的襲擊,在時代轉承的旋渦中共同承受着命運的悲歡和日常的甘苦。

  作 者 簡 介

  範若丁

  原名範漢生,河南汝陽人,少時在家鄉和開封讀書,後到武漢、廣東從事過多種工作,曾任花城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花城》雜誌主編。

  長期堅持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小說散文集《並未逝去的歲月》《相思紅》《暖雪》《莫斯科郊外》《皁角樹》《記憶的尊嚴》和長篇小說《舊京,舊京》等,曾兩度獲廣東省魯迅文藝(文學)獎,兩度獲秦牧散文獎等。

  選 讀

  金子的本名是白麗金。不知是出於嬌愛,還是受曰本女孩名字的影響,曾留學日本的白副官長白甫臣,從小把他與前妻生的女兒白麗金叫作金子,因此,街上人都稱白麗金爲金子姑娘。

  金子姑娘在左鄰右舍眼中是個奇人。說她奇,這有兩層意思。一是她身上常有點仙氣,常弄出些古怪來;一是她祖上是從城西北隅“裏城大院”搬出來的。這“裏城大院”是康熙年間建的滿洲城,兩百多年來,喫鐵桿莊稼的旗人就住在這城中之城裏,享盡喫白飯的安樂。直到民國年間,馮玉祥將軍來河南當督軍,不管裏城門上掛的皇上老兒的御書敕令,把康熙爺照顧的子孫趕出了大院。一向不事勞作稼穡的旗人兄弟被馮大師遣散之後,惶惶不可終日,沒有謀生技能的,只好靠刮硝熬鹼、賣煤土餬口,餓死不少。金子的爺爺幸好讀過書並做過幾任小官,賦閒後在玩雀鬥鳥中結識了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得以開間甜品店維持一家溫飽。

  白副官長白甫臣也算爲裏城爭氣,在艱難世事中不僅讀完了大學,並且還到日本留了洋,回國後能夠一直在官場混事。白甫臣的官運不算亨通,抗戰前只當過幾任教育課長之類的小官。年輕時,白甫臣一表之材,長臉,白淨面皮,濃眉下一雙靈動而威嚴的長眼,身高雖說略顯不足,但斯斯然有雅氣。白甫臣官運不旺桃花運旺,特別是那種綿綿的隨和脾氣,很遭女人喜歡,因此不斷鬧出些風流事。先是他當票友同一個當紅女伶打得火熱,後來又同童二老爺的填房丫頭惹出不少閒言碎語。童二老爺是他的老泰山,這一來就將童家大姑一金子的媽生生氣死了。白甫臣的第二個妻子楊水仙是我大姨舊京女師的同班同學。據大姨說,當年楊水仙面若桃花,風姿綽約,走起路來嫋嫋娜娜,如風擺楊柳,故有楊校花之稱。二十餘年後,楊水仙吸毒耍潑,皮黃骨瘦,老同學見了她,不能不驚呼楊校花變成楊活鬼了。這楊活鬼有一肚子委屈向大姨傾訴。當年白甫臣追求楊校花時,說自己沒有結過婚。楊校花看白甫臣深沉成熟,談吐不俗,又是同族名門之後,無多加思索即以身相許。不料婚後發覺,白甫臣不僅結過婚,且前房還留下一個女兒。滿族女子最忌給人家當續絃,因續絃比原配夫人低一等,即使死後與丈夫合葬,續絃品棺材也要比丈夫和原配夫人下錯一尺。楊校花認定白甫臣有意欺騙,每想起這段婚姻帶給她在同學面前的羞漸,想起生前死後的悲哀,對白甫臣的怨氣就不打一處出,經常翻江倒海鬧得自己心口疼抽上大煙,鬧得白甫臣蔫下頭到處碰壁。

  前兩年,白副官長白甫臣把我們一家人接來舊京回部隊覆命後,就將楊水仙和女兒白麗金、兒子白俊儀從抗戰時期流落的一個小縣城接到舊京。他不準備再回部隊,並籌劃開光復樓飯莊,就同我母親商量,全家在我家後院安定了下來。本來他應該住在岳父家,但他同岳丈童二老爺早已暗中結怨再不來往。光復樓歇業之後,白甫臣在滎陽、汜水之類的小縣任了不到一年縣長,據他說直到共產黨遊擊隊攻城,他才撤離出來。後來上邊追查此事,他一直躲躲藏藏的,沒有一個每以掙錢養家的職位。楊水仙照舊只抽大煙不做事,還多虧大姑娘金子在外面能掙幾個錢回來。

  攝影 |杉本博司

  轉眼金子已是二十好幾的大姑娘了,高挑個,柔柔腰,楠圓的臉蛋,忽靈靈的大眼,生得丰韻嬌美。多少年來楊水仙千方百計地挾制她,但她一直不服楊水仙管束,到如今長成大姑娘,並能置錢養家,更是不受楊水仙的那份後孃氣,楊水仙如今也不敢像前些年間那樣對待金子。可能是由於長年與楊水仙爭鬥的原因,金子養成了一副大膽奔放、不屈不餒的性格,並且常會搗弄出一些古怪來。她是個開通的女孩子。夏天常穿一件白色無袖圓領綢衫,一條寬大的長度只及小腿的花格紡綢褲,走在街上風一吹,豐滿白嫩的肩頭與腳踝袒露無遺,明明知道四面有許多異性饞羨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她的腳上常穿一雙古老的滿族女式木底元寶鞋;穿着這雙鞋底中間像墊了半截磚頭的元寶鞋走在街上,不單是男人們看得眼熱,也引來老太婆子媳婦們不少的議論。她還有一雙木底草面鞋,用草結成的鞋面厚厚的,簡直像一座拱橋,穿起來同她有時穿的尖頭高跟皮鞋大異其趣,真令人驚歎不已。誰也不知這些怪鞋的來歷,是她祖上傳下來的,還是她找人訂做的。她早已不上學了,在外面做什麼事,人們說不清楚。好一陣子街上看不到她,有人說她到附近縣裏教小學去了;後來秀表姆說,她在一個演劇隊裏;有一陣聽說她在南書店街軍人俱樂部裏做事,甚至有人還說看到過她坐在吉普車上同美國兵說笑。我常從軍人俱樂部門前經過,從未碰見她,因此我十分懷疑人們的傳說。我只知道小油坊街上纔有個金子。金子回到街上,便是一個態度和藹,待人敦厚的姑娘,但她保持滿族人風俗禮儀的頑強舉動,卻成了小街的一大景觀。每次她到我家來,見到大姨或母親,不鞠躬不點頭,而是雙手扶膝下蹲,來個所謂的“蹲安”,道個萬福。她在我家後院東南角豎了一根丈高的木杆,杆頂經常掛些饃饃、菜葉之類,招來不少烏鴉啄食。母親把烏鴉視爲不祥之物,曾幾次要求白家放倒木杆,白甫臣雖然滿口唯唯,可就是說服不了女兒金子。後來聽大姨說,這是滿族的風俗,母親也就不再幹涉。當年清朝開國始祖努爾哈赤兵敗逃難時,曾得到明朝駐撫順總兵李成樑的愛妾李夫人和黑狗、烏鴉、木杆相救,故李夫人、黑狗、烏鴉、木杆都成了滿人尊崇之物。金子不單豎杆飼鴉。並且堅決不喫狗肉。

  一次我看到金子同挑食品擔的郭漢吵架。每到冬天,郭漢的擔子就改賣風乾野兔肉,時而也賣狗肉。一次金子買野兔肉買成了狗肉,與郭漢大吵不說,還把郭漢的玻璃盒子砸了。

  “啥子了不起嘛,還當自己是金枝玉葉不成?江山都沒有了,還想着那條救過祖上的黑狗有啥用?”郭漢說話太刻薄,氣得金子罵聲“你混蛋……”飛起一腳就將人家的挑子踹了。一隻木底元寶鞋夾在盒匣中間,成了郭漢後來找白甫臣賠錢的證物。

  金子這一腳在小油坊街踢出了名堂,之後小油坊街的大人小孩見了她,都會同她親親熱熱地打個招呼。

  金子的揚名全城,則是在舊京經歷了一次戰火之後。

  又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國民日報》登出廣告,相國寺醒豫舞臺的門牆上也貼出大幅彩色海報:不日隆重上演曹禺名劇《原野》。海報被一個十分美麗並有幾分野氣的女人畫像佔了大半邊,據秀表姐說,這個女人就是劇中主人公金子,而飾演《原野》金子的,正是小油坊街的金子姑娘。

  金子送來了票,那時鳳表姐一家已去了江南,我、小哥、秀表姐硬拉上顯表哥去看了她的演出。劇中那個大膽、潑辣、富有反抗精神的金子,像附在她身上的一個靈魂,把她變成了另一個金子的化身。特別是她坐在鐵軌上與仇虎的對話,她說出的簡直就是她本身的嚮往與祈求;她表演的樸實與真誠,深深打動了觀衆。演出結束,反應熱烈,掌聲四起,要她多次謝幕方罷。顯表哥怔怔地卻沒有鼓掌。在觀衆擠擁中,有人上前獻花籃,看樣子那人是個軍官。我站起來仔細看,那人原來是冷總參議的副官吳青。我與秀表姐又去看了兩場,每次都看到吳青坐在前排。

  金子姑娘參加的劇團不是一個有名的劇團,但《原野》的演出卻轟動了舊京。可能由於人們在這動盪不安的時刻,需要這麼一點點綴,得到些許心靈的撫慰。《國民日報》用整版刊登劇評和金子姑娘的大幅劇照,報童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一時她成了大街小巷議論的新聞人物。秀表姐對金子的演技抱着不敢恭維的超然態度,我說金子演得好,她就用嘲弄的口氣學了一句臺詞:

  “火車跑得挺快挺快的,就是不會拐彎兒——”

  秀表姐誇張地將“彎”字兒化,帶河南人的土腔,用以嘲笑金子姑娘。

  攝影 |杉本博司

  我認爲秀表姐是故意挑刺,很不以爲然。這幾年雖然舊京一直在殘敗中掙扎,但時不時還有一些令人心神一振的藝術盛事,戲劇演出相當活躍。我與秀表姐們一起看過從西安來的某抗日宣傳隊原班人馬演出的《忠王李秀成》和連本話劇《清宮祕史》。演員們的演藝水平高超,尤其是扮演慈禧、光緒和李蓮英的演員。他們在舊京演出之後,就被請到上海拍電影去了。我們還看過部隊劇團演出的《雷雨》、《日出》與《風聲鶴唳》。這幾個話劇雖演得平平,但也給我留下了印象。看罷演出同秀表姐發生爭論是常有的事,但這次她對金子姐的批評,我尤爲不服,無形中我成了金子姑娘的保護人。

  一天傍晚,我同街上的幾個中學生在包府坑旁那塊豎了兩個破籃球架的空地上玩籃球,在黃昏如紗帳一般的金色中,我看見站在球場一邊的金子正向我招手。她又穿起她那寬大的白綢圓領衫和那雙怪樣的草窩木底鞋。落霞飛在她雪白的臉龐與脖頸上,渲染着她,像是把她從天外另一個世界剛剛接過來。她向我笑着,笑得很美很溫柔。

  “三弟弟,打球呵。”她又向我招手,“怎麼不見你顯表哥呢?”

  “顯表哥他們請願去了,遷校的事。”我拍拍球,走到她的身邊,“金子姐,今晚不去劇團啦?”“劇團休息三天。”

  “不是還在演出嗎,爲什麼要休息呢?”

  “有三個朋友離開了,一時找不到人頂他們的角色。”她解釋着,拉起我的手:“陪我到水邊走走吧。”

  我同她沿着水邊的一條土路向南走去,一直走到小橋上,晚霞中紫色的城牆上方滾動着一團團火雲,燒破了半邊天。火雲漸漸燒成了灰燼,由紅變紫變青,最後勻化成掛在城牆上的一條淡淡的透明的綵綢。水面隨着西天的顏色變幻着不同的畫面,漸由熱烈歸於寧靜。平日姿色不爲人們注意,像一個被勞累折磨着的傭人似的包府坑,此時忽然展示出少婦般恬淡的美色;在黃昏將逝夜色即至的朦朧中,景象迷人。

  “你們劇團不演了?”我望望金子,彎腰拾起一塊石片,一甩手打出個水漂,石片在水面上一連串地着,直跳到水霧籠罩的遠處。

  “喲,還真神!”金子也拾塊石片,可惜投下去就沉了。“還演,過兩天新演員就到了。”

  “你們團那三個人爲什麼要離開呢?”我又問。

  “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吧。”金子回答。

  “什麼追求?”

  “他們到那邊去了。”

  “找解放軍去了?”

  “可不敢對別人說呵!”她點點頭,急忙告誡我。她的神情有些緊張,停了一會兒才緩過來。“我們團內這幾天很不平靜,說來說去就是一個往何處去的問題。有人要到那邊鬧革命,有人想到江南,各有各的打算。”

  “你去哪裏呢?”我問。

  “我只想演戲。至於去哪裏,我還沒有拿定主意。按本意,我想去那邊,去演《白毛女》,就是我們傳看過的《楊白勞賣豆腐》那本小說的故事。可現在又遇到些麻煩事。”她低頭望着我,像對一個知心朋友一樣,說着心裏話。

  “什麼麻煩事?”我打趣道,“你談戀愛了吧?”我想起那個晚晚坐在戲院前排的吳青。

  “小毛孩子,知道什麼叫談戀愛!”她揉揉我被風吹亂的頭髮。

  風涼了,我打了一個抖。金子慢慢擡起豐潤的手臂摟着我的肩頭。

  “金子姐,那個人怎麼樣啊?”我問。

  “哪個人?”她調皮地反問一句。

  “那個人嘛。”我堅持道。

  “呵,你說的是他呀,對我還好。現在對我還好。”她大聲笑起來。“我看你挺鬼的,人不大心眼不少。”

  “這有什麼鬼不鬼呢?”我也笑出了聲。

  過了幾天,小油坊街的街坊們議論開來,他們用好奇的或詫異的眼光看着常常並肩走過的金子與吳青。吳青是省警務處派給冷總參議的副官,常穿一身非常合體的毛華達呢草綠軍裝,英俊挺拔,與美麗的金子可說是天生一對。有人說金子有福了,找了個好人家,有人則說警務處出來的沒有好東西,這麼年輕就當了中校,不知走了哪門路子,這種人最靠不住。喜歡嘮叨、力主金子嫁給吳青的繼母楊水仙,不會不把街上這些說三道四的議論帶回家翻騰一遍,但金子聽而不聞,泰然處之,好像什麼也不聽也不想似的。

  金子經常挽着吳青的手臂走過街西口的小廟,走上湖中土路、小橋,走近南城牆,西邊的落日剎那間將他們融入金色,兩個明亮的光點一閃一閃,漸漸步入黑暗。天上出了星星、月亮,水面升起薄薄的夜霧,半空卻是透明的藍。薄霧中兩個暗藍的身影,相擁相扶,又慢慢接近了街口黑黝黝的小廟。他們在郭漢的食品擔前停下,選了幾樣食品帶回去孝敬正在等待下酒菜的楊水仙。

  有一天,我與幾個中學生在破球架下打完了球,吳青看到考上海軍學校的小哥的同班同學劉吉剛正把一頂水兵帽往頭上戴,就主動上前攀談起來。他問劉吉剛考上的是哪個海校,劉吉剛說是基隆海校。他說:

  “過不多久,我也會到臺灣去,到時說不定會看到你這個小老鄉。”

  我猜想吳青就要離開舊京了。聽楊水仙對母親講,金子快要同吳青結婚了,家中正在籌辦喜事。楊水仙向母親借錢,母親面有難色,楊水仙就趕忙說,“跟誰?再說,女兒是娘心頭的肉,俺把女兒拉扯這麼大,容易嗎?”楊水仙說到後來竟激動得流出了眼淚,感動得母親陪着掉了幾滴淚水。

  9月間,國民政府行政院換了一班人馬,擺出一副勵精圖治的架勢,第一炮是幣制改革,推行金元券。這個金元券雖說也是一張紙片,推行者信誓旦旦地說,它是真的如假包換的硬通貨。一元金元券相當於法幣300萬,含金量爲0.22217克,可隨時到銀行兌換。妙就妙在只准你拿黃金兌換紙幣,不准你拿紙幣兌換黃金,說的是剛開始推行時如此,老百姓將來還是可以拿着油墨味未散的金元券紙幣到政府開設的銀行換回黃金的。老百姓有了這樣一個長效定心丸,並且今天還需要購物喫飯,只得將手中那點金銀首飾之類拿到銀行兌換成紙幣出來。母親找出三隻金戒指要我和小哥到書店街交通銀行換錢,小哥聰明,爲防銀行職員少計分量,路過馬道街老鳳祥金店時,忽然向我打了個手勢,要我趕上去跟着他一起走進店裏。他要店夥計用戥子把金戒指稱了個仔細,記牢分量,從銅盤裏拿起戒指正要離開,忽然看到金子與吳青牽着手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他們是來取首飾的,我看着老師傅從櫃裏取出兩隻戒指,吳青與金子一人一隻地試戴了一下,又互相交換着察看一番。

  “這是一對訂婚戒指吧?打得不錯。”小哥十分老練地說。

  “是打得不錯。”金子瞧瞧戒指瞧瞧吳青,甜美地笑了笑。

  “怎麼只有戒指沒有鐲子呢?”我傻乎乎地問,小哥推了我一下。

  “鐲子會有的。”吳青有些不自在地回答,“結婚時我會給你金子姐打金鐲子的。”

  “不是要結婚了嗎?”我又問。

  “現在是訂婚,三弟弟。”金子用手理着我的頭髮,瞥了吳青一眼,“看三弟弟對我多好,爲我爭聘禮了。”

  過了兩天,吳青在又一新飯店請了一桌客,宣佈與金子訂婚。母親去喫了這席訂婚宴,回家後還對吳青的彬彬有禮誇讚了幾句。

  在秀表姐隨校南遷的前一天,金子陪吳青來我家告別,吳青說他先走一步,到江南安排好就接金子過去。

  攝影 |杉本博司

  吳青走了許多天之後,一次楊水仙找我母親訴苦,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把個吳青罵得狗血噴頭,一直罵到吳青的祖宗八輩。罵到最後歸結爲沒辦法還母親借給她的錢了,因爲那狼羔子變了心,到了江南來信說他爹不同意這門親事,他不好忤意,只好請金子原諒了。這不是耍咱金子嗎?這不是要俺白家雞飛蛋打、沒臉沒面嗎?母親知道借出去的錢沒有了,自認倒黴,只能同楊水仙一起唉聲嘆氣。

  我想金子姐心裏一定很苦,就去到後院探望她。金子坐在房間內一張小木椅上看天,見我走近,說了聲三弟弟來啦,就仰頭仍看她的天。我走進屋,方桌兩邊相對而坐的白甫臣與楊水仙只向我微微地點了下頭,看樣子這一家人正在生氣。我想退出去,金子卻拉了一張小凳要我坐。我沒有坐小発子,而是坐在緊挨着金子的門檻上。金子拉起我的一隻手用雙手捂着。

  “你的手這麼涼。”她說,露出潔白的牙齒,慘然一笑。

  “我怕涼。”我說。

  楊水仙不想冷落了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杯熱茶,要我暖手。我接過茶杯,正想道聲謝,她卻已經將臉轉向金子,怒目而視,恨不得用兇狠的眼光剜掉金子一塊肉。

  “你去找他,明天就去。”楊水仙說。

  “我不去,再說我也沒有他的確切地址。”金子說。

  “這狼羔子,想藏起來,不行!”楊水仙歇斯底里發作起來,幹嗓子發出沙沙的磨擦聲。“佔了便宜就溜,佔了我們黃花閨女的便宜就溜,沒那麼便宜的事!明天去找他,叫你爹帶着你去找。”

  “上哪兒找他?”白甫臣狠狠地瞪了楊水仙一眼。

  “上哪兒?上南京,他還沒有跑到臺灣吧?我不信南京城裏打聽不到他的下落;虧你還是當過縣太爺的人呢,遇事先縮頭,自己的閨女讓人耍了,這口窩囊氣也能忍嗎?”楊水仙手舞足蹈,指頭差點插到白甫臣紅紅的鼻子上。

  “找着他又怎麼樣?”白甫臣擤了擤因嚴重傷風而堵塞的鼻涕。

  “找着他同他算賬!”楊水仙叫嚷道。

  “就是知道他的地址,我也不去找他。”金子低聲而口氣堅決地插上一句。

  “你怎麼能這樣?你還有沒有良心?”楊水仙氣急敗壞地哭鬧着,“我同你爹把你拉扯大容易嗎?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你弟弟小,我們老兩口靠你了,靠你找上好人家,讓我們享兩年福!”

  金子頂撞道:“反正我不去找他!”

  “那你怎麼辦哪?”白甫臣憐惜地望望女兒。

  “我打算過那邊去。”金子說。

  “到哪邊去?”白甫臣愕然直起腰,向四周瞧了瞧,恍然有所悟地痛苦地說,“到那邊去,你沒想想你能去嗎?吳青是什麼人?是警務處的一箇中校軍官,家庭背景又那麼複雜,你與吳青有那麼一段關係,到那邊去人家能信任你嗎?我太瞭解共產黨了,我年青時參加過他們的活動。金子,你是萬萬不能到那邊去的!”

  聽到白甫臣的話,金子像被電擊一樣,怔住了,目光由惶亂、迷惘而呆滯,久久陷入一種巨大的驚悚之中。我的被捂住的手猛然感到一股冷氣,抖顫了一陣。慢慢地她恢復了平靜,嘴角浮起一縷傲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就是說,我哪裏都不能去了。”

  以後半個月,金子常找我借書,我把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貴族之家》《羅亭》《前夜》《父與子》拿給她看。她看得很快,我給她送書幾乎趕不上她看書的速度。不管楊水仙怎樣敲打囉嗦,她置若罔聞,我行我素。她的穿着仍然那麼隨便,天一涼就在綢衫外披件大衣,整天懶懶散散,家務事一點不做,丟下書本就去逗弄木杆上的烏鴉,頗有興致地往那根紀念祖先的木杆上掛幾片菜葉。傍晚,她常常出現在包府坑當中那條土路上。有時我陪陪她,閒步中同她談談屠格涅夫,談巴扎羅夫、談羅亭這些小說人物。有一天,我看到金子站在遠處的木橋邊,面對水面,身子往下一彎一彎的,像是鞠躬,又像是要接什麼東西。晚霞的餘暉將她的身影託浮起來,她像是看到仇虎描述的那個堆滿黃金的地方,張臂欲飛,不料被腳下凹凸不平的木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飛將起來飛進水中。我跑過去拉住她,勸她跟我回家。

  “散場了嗎?”她問,茫然回顧,神情恍惚。

  “什麼散場了?”我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搖動,想要搖醒她。

  “我不是剛剛纔謝了幕。”她興奮異常,“觀衆真是太熱情了,花我接了,幕我謝了,還讓我一次一次再謝幕。”

  “是的,觀衆喜歡你,我們大家都喜歡你。”我順着她的話安慰着她。

  “我在演《白毛女》嗎?”

  “會的,你會演《白毛女》的。”

  “不對,好像不對。”她突然改變了語調,樣子十分張皇。

  “有什麼不對呢?沒有不對。”我說。

  “怎麼臺下有我的影子呢?”她轉身又要往木橋上走,“我得把我的影子拂上來。”

  “金子姐,”我急忙拉住她,“剛纔你看到的是水。”

  “呵,這裏是包府坑呀?”她說。

  “是包府坑,在我們家旁邊。”我加重語氣說。

  “看,我糊塗了不是?”她斜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天氣開始變冷,一羣羣野鴨從北方飛來過冬。野鴨在水面上盤旋,一忽兒融在灰色的秋雲裏,一忽兒浮在青冷的水波上,成爲天與水茫茫走廊裏的過客。在它們身後,嚴冬即將進逼這座城市。

  “野鴨子來了。”金子深情地望望湖面。

  “到了冬天野鴨子就更多了,滿湖都是。”我說。

  “今年冬天你們還在湖上滑冰嗎?”

  “我不會滑,小哥會滑。”

  “很多人不喜歡包府坑,其實包府坑很美。”

  “包府坑是很美。”

  “唉,我想起來了,”金子突然想起什麼,好像一下子又斷了線,皺起眉頭想了許久,“我想起了蜻蜓。今天怎麼看不到蜻艇呢?”

  “晴天蜻蜓少。要下雨了,蜻艇才飛來。”我告訴她。

  “前幾天我看到你與幾個孩子在水邊捉蜻艇,手裏都拿着葛針棵子,打死了不少是吧?那些紅蜻蜓多美,爲什麼要把它們打死呢?”金子語含責備道。

  “我本來想捉兩隻送給你的……”我辯解,卻吞吞吐吐地只說了半句。

  “我不要你送給我蜻艇。蜻蜓飛起來才美。再說,蜻蜓是益蟲。”金子扳轉我的肩頭,直看着我的眼睛,傷感地,“唉,益蟲又怎麼樣呢?人類需要益蟲嗎?”

  我把金子送到她家門口,看着她身上的衣着,說:

  “金子姐,天要冷了,穿暖和點。”

  “我穿得不暖和嗎?”她把兩隻插在大衣口袋的手張了張,大衣前擺像翅膀一樣撲扇了兩下,裏面的綢襯衫隨着抖了幾抖。她又瞧瞧腳上那雙全城獨一無二的草窩木底鞋,自己先笑了。“唉,自己是該給自己找點溫暖了。”

  第二天正午,天色陰成一塊深灰的幕布,冷風陣陣吹來,水面上一羣羣野鴨收攏翅膀聚集一起,像落葉一樣被水波推湧着上下浮動。岸邊,無數美麗的紅蜻蜓來回翻騰着,一會兒打成團,一會兒散開來,忽上忽下,從扇動的閃光的翅膀上發出金屬的摩擦聲,聲音雖然很輕,卻有一種貫耳的力量。紅蜻蜓是那麼的歡快,它們在迎接一場大雨,它們飛翔的姿態幾乎是在歡叫:雨來了!

  不時有一兩隻狂歡着的紅蜻蜓迷了方向,飛着飛着竟碰在我的面頰上。我揮揮手,不讓手拿葛針棵的幾個孩子再追趕紅蜻蜓。我喊道:

  “它們是益蟲,它們是生命!”

  “是的,它們是益蟲,它們是生命。”金子應和着從我背後走過。我轉過身,疋遇到她回望的目光。她讚許地向我微微一笑,然後扭過臉向木橋走去。

  我遠遠地望着木橋上的她。她又在彎腰作鞠躬狀、接花狀、打撈狀。有幾次她的腰彎得十分低,手臂伸到了橋面以下,大衣的後襬被風吹得高高的鼓起,飄蕩着,像許多隻推搡她的黑色手臂。我想,她大概又在謝幕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正努力打撈自己的影子。

  “金子姐,下雨了!”我高聲喊叫。

  一剎那我的眼睛花了,木橋上面空無人影。我看不到金子姐了。

  我和幾個捉蜻蜓的孩子呼喊起來。當我們跑到橋上,只看到浮在水面上的一角大衣和一隻木底鞋。

  聽到我們的呼喊,從學校回家剛剛到街西口的顯表哥跑了過來。他從水下托起了金子的身子。

  大幕在金子姐美麗的眼睛裏永遠永遠地閉攏了。

  【選讀完,首發於《花城》2004年第5期。後收錄於小說集《舊京,舊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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