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位母親的微博內容在網上引發爭議。她表示,自己從來沒有給女兒講過《海的女兒》這種“經典童話”,因爲她想告訴孩子,“沒有人值得你付出自己的生命”。

  “包括所有happy ending(皆大歡喜)的王子公主式童話也不適合講給女孩聽。她們不是隻能年輕美麗柔善可欺,也不是隻有嫁給王子這一種結局。”這位母親寫到。

  一位母親發佈的微博引發爭議/圖自新浪微博

  對於這名媽媽的表態,有支持的人認爲這是一個新時代的好媽媽,女孩子確實需要這種教育,而反對者則認爲,這完全是強行將孩子代入成人視角,完全忽視了孩子在這其中感受到的真善美。

  “王子和公主”的童話故事,真的有“毒”嗎?當這些傳統的童話故事與現代社會父母的觀念發生碰撞,講還是不講、應該如何講這些童話故事讓人爲難,父母又該怎樣尋找出路?

  網友評論/圖自新浪微博

  英國女作家:

  我也成了譴責公主“有毒”的女人

  英國專欄作家赫弗齊芭·安德森(Hephzibah Anderson)回憶起自己的心路歷程時表示,在之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她始終覺得這些將童話形容爲“嗜血”“違背道德”的母親有些神經質。

  然而,這一切都因爲她自己女兒的降生髮生了改變——她發現,在小女兒面前攤開一本安徒生童話的時候,她自己也陷入了失語。“當我爲小女兒花大價錢買了一本精裝版的安徒生故事之後,卻找不到一篇願意完整地讀給她聽的故事之後,我才意識到這一點。”

  英國專欄作家赫弗齊芭 安德森(Hephzibah Anderson)

  安德森寫到,

  “作爲一個女孩的家長,我最關心的是這些童話中對於外在美的關注,以及這些故事在一張漂亮的臉蛋和一顆善良的心靈之間企圖建立的那種必然聯繫。”

  安德森表示,童話故事中對於外在美那種目空一切的誇獎,正是讓孩子們,尤其是女孩子們在長大後花費無數時間PS自己的照片、與外貌焦慮不斷鬥爭的源泉。“於是,剎那間,我甚至覺得這些童話也應該對我本人的成長經歷,我本人在化妝、卸妝上浪費的時間,我對於愛情的很多錯誤觀念承擔責任。”

  “是的,我也成爲了那些會去譴責公主‘有毒’的女人之一。”安德森表示。

  實際上,安德森的懷疑遠遠不是個例。

  據英國《獨立報》報道,2018年一項最新調查發現,由於暴力和政治不正確,許多父母在給孩子們講經典童話時改變了故事的情節。對於一些傳統童話故事如《小紅帽》《三隻小豬》等,一些家長們甚至將它們的結局比作“恐怖電影”。

  迪士尼動畫片《灰姑娘》畫面

  這項由有聲讀書應用musicMagpie委託開展的調查,有數千名英國父母參與。調查結果顯示,四分之一的家長在與孩子分享童話故事時會根據自己的想法“發揮創意”,與此同時,另有16%的父母承認自己完全禁止孩子接觸這些傳統童話。

  他們認爲,這些經典故事表面上看起來天真有趣,但是仔細看故事情節和人物就會發現一些問題。例如在《小紅帽》中,小女孩被狼活活吃掉,卻被一個獵人用斧頭剖開狼肚子救了出來,三隻小豬也以他們殺死一頭狼並將它吃掉作爲結局……對於很多父母來說,這些結局令他們難以接受,認爲這個結局“太過殘酷”。

  而除了情感認同之外,還有四分之一的父母認爲灰姑娘打掃房間不合適,許多父母認爲王子在睡美人睡着的時候親吻她涉嫌“未經同意”,27%的人認爲匹諾曹鼓勵孩子說謊,而四分之一的人認爲醜小鴨的故事提倡“身體羞辱”。

  “其中一些故事已經流傳了好幾代人,其中很多故事在父母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被讀給他們了。”musicMagpie市場總監利亞姆 豪利解釋說,但時代已經變了,這些經典故事中有很多元素並不像過去那樣真正融入社會。不僅如此,現在很多人會認爲有些情節對於小孩子來說可以稱得上恐怖。

  《傲慢與偏見》女主:

  從不讓女兒看《灰姑娘》

  這樣的焦慮,在許多“名人父母”中也得到迴應。

  英國著名女演員凱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和克里斯汀·貝爾(Kristen Bell)都曾公開表示,對把迪士尼公主作爲孩子們的榜樣感到不安。

  曾主演《加勒比海盜》《傲慢與偏見》的奈特莉在訪談節目《艾倫秀》中稱,自己從來不讓女兒看《灰姑娘》這種動畫片。“(灰姑娘)在等待着一個有錢人來拯救她,我希望她永遠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你應該)拯救你自己!”奈特莉說。

  奈特莉在《艾倫秀》中稱,從不讓女兒看《灰姑娘》這種動畫片/圖自《衛報》

  奈特莉補充說,她最討厭的動畫片還有迪士尼拍攝於1989年的《小美人魚》(原著爲《海的女兒》)。“這一點讓我有點糾結,因爲我實際上非常喜歡這部電影,我的意思是,這部電影裏面的插曲非常棒,所以,她爲什麼要爲一個男人放棄自己的歌聲?”

  與此同時,奈特莉對迪士尼近年來拍攝的一些熱門影片《海底總動員2:多莉去哪》《冰雪奇緣》和《海洋奇緣》表示贊同——在這一系列影片中,女性和公主角色一反傳統的“等待救贖者”,變得更加堅強勇敢,擔當起了拯救者角色,而這樣的改變在包括迪士尼動畫等一系列兒童作品中,已經成爲了新趨勢。

  《冰雪奇緣》的主演克里斯汀·貝爾,也表達了她對迪士尼經典卡通《白雪公主》童話的不滿。

  在一次採訪中,貝爾說,她曾問她的女兒“你不覺得奇怪嗎,白雪公主對老巫婆遞過來的蘋果問都不問就吃下去了。我永遠不會從陌生人那裏拿食物,你會嗎?”

  貝爾的孩子們說,“不!”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好吧,我做的是對的。”貝爾說。

  奈特莉主演《傲慢與偏見》海報/圖自豆瓣網

  但是,貝爾的這種說法也在隨後遭遇了反彈,很多人反脣相譏說她本來就靠着“公主”走紅,卻又對此橫加指責。而貝爾隨後在社交媒體上用推特迴應了批評。她在給一位用戶的回覆中寫到:“我很樂意把《白雪公主》和《冰雪奇緣》都發給你,你可以對比一下,看到它們之間的區別,看看《冰雪奇緣》在爲女性樹立榜樣方面已經走了多遠。”

  貝爾說,每件事都是給孩子們的一種信息,孩子們是海綿,能吸收一切,並通過他們所看到的來學習如何做一個成年人。“孩子們其實通常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所以,被人們代代相傳的童話故事,在現代社會中真的要永遠退出歷史舞臺了嗎?

  安德森表示,她這種觀念,在與另一名英國桂冠兒童作家、曾獲哥斯達黎加兒童圖書獎的薩利·加德納(Sally Gardner)交流時受到了挑戰。

  薩利·加德納/圖自《每日電訊報》

  “你(對童話)全部都理解錯了!”在和安德森在電話裏交談時,加德納叫了起來,“童話故事的力量其實非常強大,它包含了你所需要的一切,它們是現存最完美的藝術形式,並且它的魔力還在於,它能夠讓所有的孩子在其中得到他們所需要的東西。”

  加德納舉例說,比如在《漢塞爾與格萊託》中,快樂的孩子可以看到發黴的老房子,不快樂的孩子則看到美味的薑餅,受過創傷的孩子會去想象瘦削女巫手指的感覺。

  加德納解釋,童話可以給孩子們以力量。如果將這些童話,隨便哪一本,送給住在一棟高樓大廈的小格子間中的孩子——這個孩子可能之前終日困在一個吸毒的母親和她的毒品交易夥伴之中。“在這種時候,這本童話就會像一條出路一樣,會給予孩子希望。”

  “而對於‘公主和王子’這種故事,首先要記住的一點是,孩子們並不需要認同她們。”加德納說,孩子可以是其中任何一個人物,甚至可以將自己代入成女巫。最重要的是,這些故事是很古老的,它們是由那個年代沒有權利的女性講述的,向孩子解釋這一點,就可以幫他們克服可能由此引起的對於外在美的過分迷戀。

  而在如何爲孩子們講述這些童話故事的問題上,加德納提出了簡單的建議:等一等,彆着急,“等到他們至少10歲,甚至12歲的時候再去讀這些故事,並且確保他們看到的是比較像樣的版本。”

  實際上,“等一等”這種說法並不是毫無根據。

  神話作家兼文化評論家瑪麗娜·華納( Marina Warner)在她1994年開創性的研究著作《從野獸到金髮女郎》中指出,大多數童話故事最初並不是爲兒童編寫的。

  最初的格林童話並非爲兒童所著 /圖自BBC

  華納表示,童話原本是窮人和文盲的文學作品,根本不適合兒童閱讀。例如,格林一家是民俗學家和學者——正是英國人在19世紀出版這些作品的英文譯本時將它們進行了編纂,使得這些作品搖身一變成爲了“兒童文學”。

  “這些故事是關於普通庶民的,它們的核心要義往往是普通人能夠戰勝強權,能夠逾越過這些權力的障礙。因此,在童話這種文學形式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一種精神貫穿始終,那就是勇氣,要有希望,去爭取勝利,包括通過使用智取這樣的手段。”華納表示。

  爲此,華納指出,童話故事中其實有很多積極向上的年輕女主人公,比如從《格林童話》到安徒生童話《格爾達》,透過那些顯而易見的東西,人們會發現愛爾蘭和威爾士的童話故事中有很多非凡的女英雄。

  “至於那些所謂的‘公主故事’,它們主要出自17世紀和18世紀初的法國作家之手。但在其中也能看到,有很多年輕女性擺脫了自己不想要的戀情。”華納說。

  華納解釋,而對於普遍存在的、對於女性美的迷戀,讀者必須把它當做一個隱喻。童話中的超自然元素甚至可以教會即便最小的孩子們,可以將一些東西作爲娛樂,但是不必要在生活中去遵守它。

  “其實即便是小孩子也可以理解,故事的很多情節推動都取決於仙女的‘法術’,而現實中既沒有仙女,更沒有‘法術’。”華納說。

  而正是從這一點上,華納強調了很多爲人父母者忽略的一條重要經驗——孩子們其實通常知道他們究竟在做什麼。“而且,他們總是比我們成年人更聰明,更懂得如何憑藉知覺去認知周圍的世界。”

  兒童作家:

  我們正失去對童話的認知

  實際上,另一個很多人忽略的事實是,在很多人爭辯童話究竟應不應該給孩子看的時候,童話本身已經在持續衰亡、流失。

  作家雷·德萊尼(Wray Delaney)說,在她25年的兒童作家生涯中,她發現年輕讀者有一個關鍵的變化:她過去能夠問他們最喜歡的童話故事是什麼,而且每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給出一個答案。但現在,當她向讀者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舉手迴應。

  “我們正失去對童話的認知。”德萊尼悲傷地指出。

  鑑於從《魔戒》《霍比特人》的作者托爾金(JRR Tolkien),到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亞斯·拜厄特(AS Byatt)都曾把童話作爲重要的靈感來源,童話的缺失似乎的確值得引起人們不安——它們曾經也是小朋友們的靈感來源,而現在,童話正在愈發式微。

  魔戒作者托爾金/圖自網絡

  而除了靈感來源之外,更有人指出,對於孩子的成長來說,童話更是一生純良底色的鋪陳,與對良善心靈的嚮往開端。

  “童話的尺度並非道德、邏輯——儘管也並不完全豁免於道德、邏輯,但童話的尺度主要是一種美的想象力,這想象力的基礎是對人性、世界的提純。人該在幼年見識更多這樣的美,越多越好,不論男女,既見識關於玫瑰和愛的盡頭之美,也見識關於江山和湖海的盡頭之美,這是童話(尤其安徒生童話)存在的理由。”微博網友“盧一匹”在自己批評上述母親的文章中寫到。

  “我始終很慶幸,是安徒生的童話成爲了我某種近乎人生的基本底色,基本信任的東西,雛鳥印隨一樣的東西。我慶幸我最初睜眼親暱的對象是小人魚的海,澄淨到盡頭,近乎鏡面,一個人的心,先有這種鏡面似的澄淨,才因而有對世間枯枝敗葉、複雜臉孔的纖毫映照。”“盧一匹”表示。

  而安德森也表示,將當代社會的男女刻板印象歸咎於童話,儘管是一個聽起來振振有詞的理由,“但實際上,它只是衆多影響因素之一,是這些因素共同作用,讓一代又一代的女性固守自己的性別角色。”

  而且,正如華納所說,童話是一種“滾動”的文體——它們可以容納無限的更新和迭代,這也正是《冰雪奇緣》《海洋奇緣》等一系列作品正在努力完成的使命。

  紅星新聞記者 翟佳琦 編譯報道

  編輯 張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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