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富家子#45

 

 

 

 

 

金泰亨每天都在计算。

 

计算失眠的日子,计算吞药强迫睡眠的日子,计算他在社会上成功生存了多少天,计算朴智旻离开了多久。一天的开始,从睁开眼,他就将灵魂又收回体内,锁在连自己也看不见的地方。每日都是这样的平凡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心脏也未曾给予更多回应,没有外力,他也失去动能。

 

他闭上眼,所有回忆就会浮现,如杳杳烟雾在墨蓝色的森林缓缓散开,一只闪著金色微光的鹿跑过眼前,为什么会有这种像童话一样的画面?自己也不知道,有很多事他也不想知道,好像碰触了开关,反而会将关起来的怪物放出来。他以为是孩童时梦中的那些妖精,可是妖精们一个一个都融化成一团黑水,拖著他的腿回去柜里。

 

在梦里还比较像个人。

 

依然每天醒来会下意识地,拍拍床铺的旁边,落空之后,他会再躺一下,才缓缓起身。佣人端来洗脸盆后,看见水中的倒影,还是那个金泰亨,让他有点失望。

 

『哥知道对吧?对吧?智旻一定会跟你说的,呀、玧其哥,你别骗我了,智旻再怎么样都一定会告诉你的……他到底在哪里!?』

 

金硕珍费尽力气才扳开他揪住闵玧其衣领的手,也只敢做到这样。从未见过弟弟这个样子,像一只埋伏于草丛中的狮,以为就是眼睛看见的那样,一只温驯的狮,然而扑上来咬住喉咙时谁也挡不住。金硕珍不敢再吭一声,令他错愕的是,闵玧其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训他,只是双眼无神地看著金泰亨。

 

『……抱歉,』闵玧其说,『我答应他不能说。』

 

机械式地敲键盘,检查文字没有错误,一天检查上百篇文件对他也不是难事,亲戚那边有个人,算是他的远房堂兄,创了间唱片公司,成绩不错,就叫刚毕业的金泰亨过去替他打点大小事。除了与歌手洽谈外,一些概念上的构成也交由他负责,替作曲家与歌手协调。

 

总督府那边定期会派人来检查他们的歌曲,每次都是一箱箱唱片送过去审核,再送来,作业过程冗长,因此他们在录制歌曲上都尽量抓准时间。他们公司走的是流行歌路线,因此歌手多是甄选来的,与以往教坊训练出来的妓生风格相差甚远,吸引了一批较崇洋的新世代青年。堂兄说,上次他在录音室里弹了首曲子,作曲家听到了,问他要不要也来试试。

 

「试什么?」金泰亨问。

 

「唱歌啊、唱歌,」堂兄轻快地说,「就像阿姆斯壮那样嘛,你也可以试著一个人出来看看。」

 

「我还是就弄幕后就好了……」

 

「嗯──也是,男人出去弹琴唱歌,画面也没那么好看──嗯,可是话说回来你有那个脸蛋,说不定可以叫画师给你画得更帅点。」

 

「啊,不用了啦,我还是负责录音就好,」金泰亨说,「我喜欢幕后。」

 

以前也来过录音室,是高中的时候,朴智旻的声音被相中,推进了录音室录了一首歌,连他自己也没印象了吧。原来除了学校合唱团以外,还有人在关注朴智旻,那时金泰亨是这么想的。他记得他们到了一栋气派的建筑物前,招牌就写著「金音唱片公司」,两个穿著立领制服的青少年,手上还提著黑色的书包。

 

柜台人员领他们到三楼去,在那里一切都是华丽富有诗意的,就是金泰亨这种在奢华环境中长大的小孩也不禁赞叹。装潢灿烂但有强烈个人风格,每一件物品都在开口轻轻说话,说他们是哪来的。那个指名要找朴智旻的先生,拿出好多高级甜品请他们吃,又给他们倒茶,是上好的红茶,也许是斯里兰卡来的。录音室里一支麦克风直直立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架钢琴,他记得朴智旻进去录音室后,也有一名钢琴师进去,制作人先生打了个手势,提示他们可以开始了。

 

没有受过训练的他,一开口就像摔倒一样声音跌落,朴智旻羞红了脸,不停对旁边的钢琴师道歉,钢琴师很温柔地说没关系,再来一次就好,职业的也不一定一下就能唱好。

 

那天他唱了什么?

 

其实都忘了。他只顾著看朴智旻专心唱歌的侧脸,以及甜美如奶蜜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想,就看著那个人。

 

「好了,兰花小姐这次的录音也很稳定,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堂兄拿著麦克风对里头的女人说。金泰亨才回过神来,看清站在麦克风前面的是歌手兰花,而非朴智旻。

 

兰花松了一口气,顺了许久气,才走出录音室。她是最近被选进来的新歌手,以花蜜般的清爽音色为主打,在一片歌谣里她的曲子是相对轻盈的,有许多中学生女孩子都是她的歌迷。兰花刚满十九,对这个产业不是很熟悉,金泰亨唯恐她会被骗,却又想起自己也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社会嫩草。

 

她甩动短短的浪漫卷发,黑色的发丝在阳光照映之下显得丝丝分明,好像金箔洒在黑发上。金泰亨看著她的脸,眼珠子圆滚且有神,惊慌之中也带有镇定,一点也不像那个人,刚刚却还是误认成他。

 

「……这个,母带,听一下?」他说。

 

「嗯,好的。」兰花看著那张唱片,神情紧张地盯著,怕自己刚才唱歌又哪里出了问题。

 

乐声从喇叭缓缓飘出,浓郁甜美的嗓音,配上背景清亮微忧的琴声,作曲家得意地看著金泰亨。这是一张会大红的唱片,很符合时下流行的轻快风格,与传统的调子不同,这是首连老人听了也会喜欢的歌曲。兰花双颊胀红,似乎也很满意这次的录制。

 

「那就是,两百张,送去给总督府审核了。」金泰亨说。

 

×

 

「柾国,」

 

「是?」

 

「你想好这个学期的专题要做什么了吗?」

 

「嗯……嗯,有,我想研究济慈的情诗……」

 

「喔,那就不能跟你同组了,我要研究语言这边的,可惜了。」

 

田柾国阖上从图书馆借来的济慈诗集,他已经续借第三次了,然而才读了一半,思索了好一会儿,说,「我应该还是单人作业吧。」

 

读诗对他而言很痛苦,他一直都不适合做这种事,读书研究什么的,从来不是他强项,也不是他兴趣。他就为了朴智旻,选了英文科,哥哥们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是翻开了济慈的书,为了交报告不得已,反正金硕珍和金南俊可以帮他。写报告也不是太难,要搪塞一堆废话他也办得到,已经被学校的作业训练出一套乍看富有哲理、实则不知所云的文字。

 

济慈写给芬妮的信件、诗作都是研究的材料,田柾国忍受英文的痛苦,一行一行读完,写下注记,包含了那时英文的用法、典故、象征意义,这些基本工作完后,才是研究的开始。不光是文本,还有周边的、前人留下的文献。他想,对学生总不会太苛求吧,还要学生们想出一个多崭新的论点,或是找出没人看出的细节。

 

如果是朴智旻的话。

 

现在只有大三,还不到真正毕业专题的时候,他却已经受不了了,没有了朴智旻,那他当时为这个目标又是为了什么。若是这话说出来,铁定会被哥哥们责备,他们都心知肚明,田柾国为了朴智旻会做到什么程度。因为金泰亨也是同样。

 

他们是最好的手足,也是最强劲的对手,到哪都有对方的影子,你追我就跟,你落了我就超前,因为知道最终还是会并行。为了弟弟,为了最爱的人,那份情感名字不同,可是浓烈的程度相同。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长日将尽……不对,长日已尽。」

 

笔记根本没动多少,都还是早上的状态,仅有几行文字以及上课抄的,他无心在报告上,应该说,自从朴智旻不告而别后,他就无心在生活上了。每天浑浑噩噩像僵尸,维持身体的基本需求,精神出走,没想过找回来。

 

金泰亨在那之后,就像其他人一样,学会当人类,正式进入社会中。富家子弟不是继承家业、安插进政府机关,就是出洋去,再来就是创业……金泰亨与堂兄算是创业吧,做得有声有色,业界内混得还算不错,而且挖掘的新人都有一定的水准。田柾国也常去他们录音室观摩,几个女孩子看起来相当年轻,和他差不多吧,却都是职业级的歌手,那时他才惊觉自己的不足与幼稚。

 

这会是朴智旻离开他的主因吗?那么又是为了什么离开金泰亨的?还是,离开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他们?他们家?

 

现在都不重要了。田柾国揉掉多余的笔记,他只想找到朴智旻。然后可以带著他到一个谁也追不到的地方去。他想独占朴智旻,他想朴智旻眼里只有他一人。过去那种情绪又回来,翻搅他的思绪。

 

突然很想吐。

 

这些日子都这样。他倒数,计算,失去了多少,这样讲有点矫情,但他的确认为自己的魂魄被时针削去了一片一片,每天他都要流失一些,自己身上的东西,直到皮肉磨光骨骼粉碎。

 

把另一个人当世界的全部很危险。他知道这点,这种煽情的字句他也没少在课本读过,就像某位济慈先生,同学们还在课堂间嘲笑这位早逝诗人,说什么呢,见到芬妮后胸痛就会减轻许多,那还需要医生吗?太夸大身体与情感的互相作用了,讲究科学的年代听信这些实在太可笑。然而他是知道这种心情的。

 

那不是夸饰,也不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而是那种痛苦真实存在著。他想靠著朴智旻寻找什么,在还没找到以前朴智旻就走了,他也垮了。兄长们都不要求他,父母也给他相当自由的空间,然而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发现自己能够给予另一个人同等的感情,那瞬间才有了成人的感觉。

 

至少他学会爱一个人……田柾国是这么想的,他至少懂了一个道理,一个大家都知道只有他学不会的道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无意将朴智旻美化成圣人或是天使之类的,他很清楚对方和他一样是有妒恨、蹭恶之情的凡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朴智旻能接受他。

 

那些课本里的文人们写情诗时也是这样想的吗?济慈也是这样看芬妮的吗?芬妮在他死后还戴著定情戒指,到死都没摘下来,老师在讲台上颂扬赞叹这段爱情,济慈与芬妮甚至连彼此的肉体都没碰过,究竟何来深刻的情感足以让芬妮的骨灰还有戒指的痕迹?

 

他与朴智旻之间什么都有过了,他们在深夜里赤裸交缠白天里柔情蜜意。黑与白的琴键上两人手指连碰,指尖的温度似烙铁,擦抚过去都烧成一片,白蜜的肌肤上会残留对方的足迹与气味,宛如兽类的求爱,他无法体会济慈的心情。

 

连情人的身体都没碰过,怎么会知道爱的深度到哪。

 

可是他知道自己很多地方都是错的。

 

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那样,经过肉体与心灵上的双重确认,才是爱得深刻,那为何朴智旻还是走了?

 

「今天送过去了……对啊,没有,我还没要走,哥怎么还没回来?」

 

金泰亨的声音在走廊窜荡,他的声音现在变得更低沉了,没有多余的情绪支撑,只是单纯把语言当成一种符号来交流,情感不需要注入。他现在看起来,可比他哥哥金硕珍更像个事业有成的有为青年了,自己创业与人合开唱片公司,堂兄去了日本进修回来,计划著也让他去几年。

 

堂兄说他大学学的是哲学,对唱片公司没什么助力,不如学个音乐或学英文吧,送去日本个几年、或是几个月……对他未来一定很有帮助……

 

『不用了,我还是待在朝鲜就好。』

 

『为什么!?』

 

『……我只想留在朝鲜。』

 

『留这地方没前途啊!想想看……我们不过是任人宰割的一块肉,而且再怎么躲避战争,我们的产业还不是受影响!?难道你不想找个后路吗!?谁知道日本人会不会赢!』

 

『……想是想啊,但现在的情况谁也说不准,哪天日本要是打赢……或是打输了……上海也不会多好,』金泰亨说,『我有理由非得留在朝鲜不可。』

 

没找到朴智旻以前,金泰亨想,没找到朴智旻以前他绝对不会离开朝鲜。最近听说日本出兵连连失利,自己内部也是一堆烂问题,尤其在朝鲜的这些官。不问大战,光总督府里就够动荡了,哪来力气担心日本会赢会输,先担心自己人能不能保吧。

 

他们家族里有日本血统,母亲与日本那边的亲戚们都有持续连系,出事了,还可以逃去日本,但要是日本自己也不保了,他们要去哪好?难不成投靠洋人吗?还是另觅亚洲的小国躲藏?

 

朴智旻到底在哪?

 

要走一定要带著他,金泰亨心里一直都是慌张的。没人知道战争会打到什么时候,局势越来越惨,他必须要找到朴智旻,他们必须要走。甚至动用警局的关系,要警察也多多注意朴智旻。

 

『呃,那么,这位先生犯了什么罪吗?』警官盯著照片,狐疑地看著金泰亨。照片上的人看起来不像个罪大恶极的混帐啊。

 

『就只是要找到他而已,』金泰亨咬著牙说,『我必须要找到他。如果你们看到他,请务必通知我,但不要惊扰到他。』

 

要说他是个偏执狂也好,要说他疯了也可以,他知道自己不太正常。自从朴智旻离开后,他的生理时钟就乱了,乱得把他脑袋的秩序一并搅混,糊成一团。

 

今天的报纸写了些什么?战争?号外?无关紧要的头条新闻?寻人启事?

 

×

 

『您好……金先生,这里是第三分局……』

 

早上出门前金泰亨接到一通来自警局的电话,说是找到照片上的人了,也找到住处了,经过比对后,应该就是他要找的朴智旻先生。金泰亨说了几句后,马上开车过去第三分局,田柾国说他得去确认,最好是可以直接到朴智旻现在的住处。

 

然而他想的不过是,原来朴智旻还在这里。

 

他们还在同一块土地上,没有离太远,抄下来的地址,看了下,是市中心外围,租金较为便宜且治安不大好的地区。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朴智旻离开时真的什么也没带走吗?母亲没给他钱?

 

朴智旻没有离开过。那到底为什么又要逃开?

 

他只想问这个。

 

在车上待了许久,他看著那栋老旧的公寓,墙上都是藤蔓肆虐,无一处幸免,大门口上还挂著八卦镜,不知是哪派宗教的,看了不大安心。他在一棵大树下面等著,等时间到。正对面,三楼那间房的隔壁,就是朴智旻住的地方。一个皱眉头的女人,手里抱一个婴儿,又牵一个孩子,身上的衣服都褪色了,看上去心情很差似的,捏著孩子的手要他走快点。

 

金泰亨问过房东了,是不是一个看起来很温顺的人?不大高,讲话细细的很软。

 

『……请问您是他的什么人?』

 

金泰亨看著一脸防备的房东,叹了口气,说,『……兄弟。』

 

『你们看起来可不像。』房东还是一脸不相信他的样子,但已经转身过去拿了访客登记册,说,『住三零四。』

 

三零四。

 

房门紧闭著,一点缝隙也不给,金泰亨盯著门牌上的数字,感觉手心都渗出汗了。这里真的是朴智旻住的地方吗?他就差那么一点了,就可以见到朴智旻了。这么一想,更加的不真实,他已经算不出多久没见到朴智旻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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