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發小小滿成爲哭墳人,完全是個意外。

2009年,小滿收到了省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但小滿媽媽重男輕女,以弟弟也要升初中爲由,不願再供小滿讀大學了。她說得冠冕堂皇:“你就應該有個姐姐的樣子,早點出去幹活,將來給你弟起棟房子纔是正事。”

小滿一氣之下找到了大夥兒口中最有門路的張姨,打算自己掙學費。

據張姨說,掙錢的方法有很多,但小滿急用錢,又要在兩個月內湊夠學費,只有哭墳最合適。

那些年,哭墳這個職業在縣城悄悄興起,幾乎每個村都有哭墳隊,人們對該行業的評價也褒貶不一。有人說,哭墳雖然掙得不少——坊間傳言,鬼哭狼嚎地哭喊幾分鐘就能淨賺幾百塊,但畢竟是賺死人的錢,丟了祖宗的臉。小滿也曾爲此猶豫,她問我:“我家人都還健在,我 就去給別人哭,會不會觸了黴頭?”

但我們實在想不出能夠快速填補學費空缺的活路,於是半推半就中,小滿跟着哭墳隊跑了第一場。

這第一場是個送終場。

買送終哭墳服務的,是個病魔纏身的老人。小滿到醫院的時候,看見枯瘦如木柴的老人,靜靜地躺在牀上,胸腔那一片平穩,就像一具擺件。

“他家裏的人呢?”小滿忍不住問一旁的護士。

“誰都不願管。”護士擺擺手,似乎也很心煩的樣子,“老頭子住院好久了,吃喝都是自己的錢,兒子女兒都不過來照顧,想想也是可憐。他前幾天醒來,說死的時候不想冷冷清清地走,所以央求我找你們幫忙。”

末了,她加上一句:“估計就是這兩天了。”

小滿後來告訴我,看着牀上的老人,她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別家老人都是滿堂兒孫的歡喜,這位卻是到了最後時刻都得自己找些哭墳人,才不至於走得那麼淒涼。

真是人生佛魔間。

沒幾天,老人下葬的消息傳來。小滿跟着哭墳的隊伍,拿上早已備好的東西就直奔事先約好的地點。他們往身上系起白色的孝布,竹籃裏放進煮好的雞肉、豬肉,一瓶好酒,幾柱好香,一到地方就叩拜痛哭起來。

起初,小滿還覺得有些羞恥,畢竟對着陌生的墳哭總歸有點奇怪。但看到大家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流程,再想起那個孤零零躺在牀上的老人,連兒子女兒的最後一面都見不着,她的眼淚就滴滴答答掉了下來。

哭墳持續了半個多鐘頭,鞭炮一放,他們就該收拾東西往回走了,老人的子女自始至終沒有出現。

回到家後,小滿感觸良久,她一直和我強調,那個老人不僅自己花錢找職業收屍人、哭墳人,就連墓地也是自己花積蓄買的。

“人還沒去,就已經費心爲自己的後事花錢,這是多淒涼的事啊。”這樣看來,他們能以老人期待的方式把他送走,似乎也沒什麼大逆不道。

那次之後,小滿正式成爲哭墳人。這一次掙得的錢,除了給張姨的介紹金,剩下的她都鎖進了抽屜。如果生意能一直這麼好,兩個月賺足學費已經綽綽有餘。

《地久天長》劇照

2

小滿跟着的哭墳隊算得上是村裏比較職業的哭墳隊了。除去監工和接洽生意的黃嬸,隊伍裏常見的面孔還有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三十多歲的女人,也有跟着大人一起來的小孩。

乍一看去,這羣人確實很像一大家子。但事實上,若非在哭墳的生意場合,他們平時幾乎不聯繫,小滿也始終不懂,他們究竟是不是一家人。

黃嬸是維繫隊伍關係的關鍵人物,負責接洽生意。有時他們接到外地的生意,黃嬸還得給他們報銷吃住行的費用。

據說黃嬸也曾在哭墳隊伍裏幹過,因爲辦事雷厲風行,後來不僅自己組織了一隻哭墳隊,還把之前隊裏的人也挖來不少。

在小滿看來,黃嬸確實是極爲能幹的女人,她熟悉十里八鄉的所有下葬哭墳流程——省城西南部,炮響三聲以示報喪,而後孝男孝女到河邊撒紙錢,下葬時哭墳隊跟在棺材後痛哭;北部習俗細緻得多,如逝者下葬前,哭墳人一律不得洗手抽菸。而設置死者靈位,爲死者守靈等規矩,黃嬸也瞭解得一清二楚,全靠她給隊伍裏的人幫襯。

一次,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想要厚葬自己出事的丈夫,特意請他們前去哭墳。無奈女人家的兄弟不願到場,兩個侄子擡不動棺材,那棺材竟要斜斜地撞下來。見狀,小滿想跑上前去扶着,立刻被黃嬸制止。她說:“這是男人乾的活,你碰了棺材,那個女人要怪你的。”看這裏缺人手,黃嬸立刻打電話,又叫來幾名壯年。

由此,小滿知道,黃嬸手裏絕不僅有一支哭墳隊,她的哭墳隊裏有不同的服務可供選擇,最常見的是哭墳,但若逝者家人手不夠,他們也能提供下葬、料理後事等一條龍服務。好在黃姐付錢還算公道,小則幾百大則上千,小滿最終存到了不少錢。

生意接得多了,小滿的心態也逐漸平和。

“很多時候他們都是爲了面子才幹這事兒,”她告訴我,“有些地方會有一種相互較勁的心理,這家哭得大聲,另一家要哭得更大聲。所以買服務的人想要排場,我們想要賺點錢,就這麼合作而已。”

最初,她看到身邊哭天搶地的人還覺得納悶:這些人不知是心裏太苦還是怎的,怎麼每次都能哭出一副痛徹心扉的模樣?後來經過黃嬸的指導,小滿也學着觸發心裏悲痛的點。

她六歲那年從奶奶家拿了十多隻小雞回家,想養大了賣掉換零花錢。小黃雞像圓絨絨的小球似的,光是聽到它們嘰喳地叫喚小滿就十分高興。可有一天堂哥覺得把雞養在家裏太臭,就當着小滿的面把小雞全都踩死了。每當想起那天的慘狀,小滿總能落下淚來。

但無論如何,事不關己的慟哭,想要持續將近一個小時是不可能的,所以小滿告訴我:“有時候沒有眼淚,就把聲音放出。大家都忙着走自己的流程,注意不了這麼多。”

《地久天長》劇照

3

靠着哭墳和幾個善良的親戚接濟,小滿順利進入大學。因爲媽媽始終以供弟弟讀書爲由,不願給她支付學費和生活費,小滿仍待在哭墳隊裏。遇到生意,她總是坐最便宜的順風車回家。但每次坐順風車她都會有些不安,她說,幹這行久了,她知道死去的人是不會害人的,但活着的人卻提防不來。

一年清明,小滿又回到老家,不是爲了給自家老人掃墓——她是女兒,在小滿家,女兒是沒有掃墓燒香資格的。她回去,只是因爲清明節是哭墳人最搶手的時候,有時一天能接上六七單生意。

那年的第一筆生意,仍是來自那個連續三年清明節向他們預約哭墳服務的男人。他和以往一樣,提前一週打來電話,預約“老三篇”:最貴的高香、煮好的土雞土鴨,土黃的紙錢全不要,一概換成冥紙做的寶馬車、LV包。男人自己則從未出現過。

今年是第三年,男人終於帶着一家三口出現在了山崗上,直愣愣看着小滿他們忙東忙西,絲毫沒有搭把手的意思。

望着這麼多陌生的面孔,幾歲大的小男孩問:“爸爸,他們是什麼人?”戴着金鍊子的男人說:“都是來給你奶奶上墳的。”接下來便叉腰指揮他們除雜草,焚高香。

雖然這家人買了全項服務,但看到他們頤指氣使的樣子,平時哭得最厲害的大姐這會兒也擠不出眼淚,只能大着嗓門乾嚎幾聲。

那個小男孩又問了:“爸爸,這個人我見都沒見過,爲什麼要哭奶奶?”一旁濃妝豔抹的女人笑着搶答:“你爸自己懶,就找人幫他哭了唄。”男人接茬道:“死都死了,誰哭都一樣。”

小滿聽了有點忍不住,找個機會偷偷開口:“老闆,你們往年怎麼不自己過來?”男人挑眉睨了她一眼,看還是個小姑娘,隨口答:“哪有那個時間,今年是老太婆頭三,今年一過,明年我也懶得找人了,費錢費力。”

又是個忘了孃的。

起初,小滿對這些人多少有些不滿,心想做這種表面功夫有什麼意義,人活着的時候不懂孝順,死了才裝腔作勢地燒些紙寶馬,但見多了,她也就習慣了。這些人連最基本的祭拜都不願親自參與,要真有敬畏之心,也就不會找他們來哭墳了。

每年清明節,小滿總能接到六七單生意。晚上回到家時,身上全是焚燒紙錢的煙味。加上哭喊一天,她的嗓子又幹又啞,臉也腫了起來。

小滿媽一直反對她哭墳掙錢的事,認爲閨女的八字本來就輕,還三天兩頭幫人家到墳頭哭,非把八字越哭越薄不可。但她又實在不願多出小滿上學的錢,於是小滿還是繼續幹着。

《地久天長》劇照

4

哭墳這行多少有點違背常理,所以出現一些糾紛也在所難免。

有一年,哭墳人訛錢、兼職醫鬧的事情被頻繁曝光,一時間好幾個中介都消停下去,不再接生意,也就是所謂的避風頭。外地的顧客不知道這些事,依舊通過各種方式來預約,最後又找到了張姨。

接到張姨電話的時候,學校已經開學了,小滿在上學期間是很少接活兒的,而且自從自己加入哭墳隊,張姨已經很久沒有跳過黃嬸而自己和她聯繫了。但小滿經不住張姨的軟磨硬泡,加上價格也比較合理,便壓住心頭的疑惑,冒險接了下來。

幹活那天是週末,等所有人匯合,小滿才發現,這次哭墳全是“散客”,也就是張姨爲接這單生意而臨時組的一個哭墳隊。黃嬸不在,平時眼熟的人也都不在,只有幾個從未謀面的男人,小滿有點擔心,只想早辦完早結束。

一開始還挺順利,小滿一邊燒紙一邊滴滴答答落了眼淚,一旁的男人叩拜誦經也沒出問題。誰知剛坐下休息,遠處的麪包車裏突然竄出來三個衣着鮮亮的年輕人,直朝他們走來。其中的男生舉着黑色相機,拿着本子,衝過來圍住了他們。

“糟了。”一看這架勢,小滿忍不住想。很顯然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因爲他們開始慌張地把碗筷收進籃裏,然而還是慢了半拍。

那座墳建在一個口袋狀的小山坳裏,後面是山背,左面是陡坡,來人把路口一佔,他們就出不去了。只聽女生自我介紹說他們想做一個小採訪,而後便不管不顧地問:“你們是來祭拜先人的嗎?”

他們支支吾吾,誰也不敢做聲。

“先生,這是您家的哪位長輩啊?”女生瞄準了最年長的那個監工,他趕緊用手捂住臉,躲墳背去了。小滿乾着急——躲得這麼明顯,那他們收了錢幫人家哭墳的事,除了沒說出來,大家不也都心知肚明瞭嗎?

看男人們都捂臉蹲着,女生注意到了小滿。“你也是來祭祖的嗎?”小滿把頭用力低着,輕輕“嗯”了一句。“你們這樣一趟下來能掙多少錢?”小滿擡頭看了她一眼,精美的妝容,忽閃的眼睛,她緊張得發起抖來,結結巴巴說了句文不對題的話:“沒、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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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幾天這事就上了本地報紙。他們哭墳的事、不久前醫鬧的哭墳人的事,在報紙上佔了個小小豆腐塊,上面還印了一張小滿唯唯諾諾的照片。有人拿着報紙到家裏頭唱,小滿媽也給她寄了一份,直罵她丟人。

好在當時通訊不發達,這事沒激起什麼水花。可是家裏的鄰居們都知道了小滿做哭墳人的事,小滿媽由於受不了輿論的壓力和身邊婦女的指指點點,最終承諾支付小滿剩下的學費,要求她不能再幹哭墳人的活。

這時,小滿已經大三,距離她從事哭墳這個職業,已經過去了將近四年。

然而,小滿因爲不願接受媽媽那嗟來之食般的學費和生活費,依舊打算自己打工掙錢。但她也深知,繼續做哭墳人,也不是長久之計,畢竟哭墳人大多是人到中年、沒有正當職業的人乾的活兒,像她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甚少參與,於是她換了一份兼職。

2013年大學畢業後,小滿進入一所教輔機構工作。雖然有了工資能養活自己,但家裏的矛盾仍舊沒變,媽媽唸叨着讓她多掙些錢,將來給弟弟建房子娶媳婦。

“我自己在這邊落腳,難道就不用買房子嗎?”小滿對媽媽的偏愛十分受傷,但她媽察覺不出她的情緒,只說:“你以後嫁人了不就有房子了?”

於是,小滿重新反思了哭墳人這個職業:“以前我總覺得,那些找哭墳的人真是沒良心。但是現在想想,每個家庭都有說不清楚的現實,這纔是最複雜的事。哭墳,可能只是所有流程中最簡單的一環。”

從最開始的掙學費、餬口,到後來逐漸體會了人情冷暖,小滿的心就像被一陣大風颳過,慾望貪念都被風吹得一乾二淨。

她最終學會對生死帶着敬畏之心,對人生帶着警醒之情。小滿說:“如果真的相愛,一定要在活着的時候用力珍惜。因爲人死了,就和這個世界完全沒了聯繫。哭墳也好,叩拜也好,只是一種心理安慰而已。”

-END-

作者介紹

星子,人民教師,熱愛平凡生活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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