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樓·沫北茗

文/祤晨

黯青天穹下,漫天飄舞著赤紅色盛放的花。

那紅,紅的透澈,紅的純粹,讓她目眩神搖。

她努力地踮腳,不由地伸出小手,想要觸碰那花。

隨即驚人的熱灼痛指尖,燙得她肌膚扭曲,燙得她身魂驚顫。

她這才知道,那漫天飄舞的,不是花,是夢魘之火。

<一>

鑽心的燙沿她手指躥上,鮮紅的獠牙欲將她吞噬,她嚇得收手,放眼望去,天穹儘是火雨。

周圍是屋宇房檐、亭樓樹瓦燒成的火海,火星是群群歡暢的游魚飛揚,映透她的眸。

她嚇得四處奔逃躲藏,可火勢太大了,哪有她的藏身之處。

「爹爹,太公······」她喊著她最依賴的兩人,期望他們像往常那樣,英雄般地出現在她身旁。

她嗓子都啞了,淚乾了流、流了干,他們還是沒有出現。

沒有任何人出現。

她不停地奔跑,熱浪拂過她鬢髮衣角,濃煙堵塞她的喉,嗆得她不停咳嗽,直到再支撐不住,腳步癱軟,昏倒在滾燙的青石板上。

眼角淚珠殘留,滾在地上,又被蒸干。

它在被圍撲而來的大火嘲笑著羸弱。

······

她猛然從睡榻上坐起,已是一身汗漬,清光從荷魚窗欞上漫來,漫過她窈窕身軀,窗外蒼穹俱凈,泊著千古同樣的月。

是夢。

她這才恍然。

她從睡榻上下來,給自己溫了壺茶,手藝是尋常的「鳳凰三點水」,茶香隨著疊了三疊,蘊在水中,她持茶倚坐在窗欞上,微抿一口,茶水下肚,溫了她五臟六腑,只是心依舊冰如這月,溫不開,化不去。

她向遠處望去,一隻孤雁掠過層層屋宇青山,飛向曾經身處得那個遙遠遙遠的王朝——天宛。

夜未央,此夜又無眠。

<二>

她,曾有個很快樂很快樂的幼年。

那時的她,喜歡自家言滄庭里,讓爹爹拉住,自身彎腰捉千滄湖裡的游魚;喜歡騎在太公脖子上登高望遠,敲敲樓檐上的編鐘;喜歡拿筆給滿山莊物事身上添署「茗兒徵用」的歪扭字跡。天下雪時,庄外白頭,庄內火爐,大人們賞景、烹酒、賦詩、對弈,她便在棋盤上亂下一通,讓爹爹、叔伯和他們的學子們忙亂應對。

她是全庄唯一的嫡子,是仙穹謫落這山莊的奇珍,所有人愛她靈氣機敏,無不把她小心捧著,捨不得懟,捨不得摔。

她的爹爹位居右卿丞,她的伯伯為此關山郡上都尉,她的太公輔三朝君皇,被尊「國卿」,她的小叔在山莊治學,通讖緯、明兵理、有經天緯地之才。她的祖上名將輩出,曾數度力挽狂瀾,匡扶朝局。

她在的山莊,庄下門碑蒼遒字跡言「兵賢山莊」,字是先皇親手運得筆、揮得墨。

她五歲時,曾有方士遊歷,見她大驚,言她將「登凡入聖,能定八百載國祚」,至此「言家有凰雛」流傳世宇。

後來,天降大火,將這一切付之一炬。

那場大火滿山莊的燒,燒得她嗓子都啞了,燒得她淚都幹了。

沒人來救她,連她最親信的爹爹和太公都沒來救她。反而是她透過寬厚的火幕,依稀看到極遠處很多道身影。

身影很熟悉,有學子、有扈從、有小叔、有太公······

他們一動不動在火外立著,沒有絲毫相救的意思。

只是那樣看著,看著她燒化成灰。

荒謬到以前種種都彷彿一場精心編好的夢。

她明亮的眸子光芒熄滅,成了這火海燒不亮的夜。

她不再信任何人了,哪怕她被兩名女子救下,帶往鏡樓。

<三>

初到鏡樓那兩年,她沉默乖僻,經常很久不吃喝,忍飢挨餓,甚至打翻食盒,設計捉弄侍女下屬,進她房間的大多戰戰兢兢,生怕不留神就栽個鼻青臉腫,墨汁淋漓。

她也多次想絕食而死,這是她能想到的最體面最不疼的死法了,只是鏡樓的膳食手藝太好,於是,很多次她也忍不住大快朵頤,同時哭著暗罵自己不中用。

一次,她為了不讓任何人尋著她,好使自個兒餓死在無人知的角落,無意間誤入鏡樓一園,園內藏書浩繁,超乎想像,經史子籍、百家至理、天文數算、百工匠才竟無所不容。

她信手翻閱幾冊史卷,發現其言公允詳實、廣究博考,並無史官牽強附會、曲意逢迎的通病,顯是出自大家手筆。她翻到後面,發現充潤的幾行新墨,還未經年月風乾。

「天宛乾清二十二年(璃風文禎一年),天降流火,落自關山郡兵賢山莊,兵賢言家及其親眷學子一百六十餘,歿。君上悲,披縞素,三月齋祭,念言氏功勛,追謚號,遷葬帝陵。」

手中書卷落地,她慌慌張張尋閱其他卷帙,小手止不住打顫。

那場流火,天宛「國卿」之譽的言師公,天宛曾佐朝政、奉詔休養的右卿丞,掌關山一郡兵權的上都尉,有傳不世出之才的言四子,在她看來呆拙木訥的學子們、會造各類玩物的老匠造、行不擺裙笑不露齒卻愛烤野味給她吃的侍女······

紙上墨跡冰冷,歷歷觸目。

她怔立了好久好久。

那天,她乖乖地吃了好幾碗穗米飯,穗米很咸,都快成粥了。

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嚼著。

<四>

她該是恨極了他們。

恨大難關頭,他們把她丟棄在火海。

恨他們只在極遠處站著,任她哭喊求救,都不來幫忙。

可是,恨,也得他們在啊。

他們不在了,都沒了,只剩她自個了。

難道真如兩年前謠傳的那樣,她會給言家帶來災難?

她是言家的禍患?

<五>

自此,她好像變了個人。

她的變化讓侍女下屬很長時間都難接受。

侍女們小心翼翼、提心弔膽進入,百般防範,卻安穩無損地離開。房內不再東倒西歪,不再殺機起伏、各類招數層出不窮,送入的食膳一絲不苟地用完,食具均規整完好放回原處。

這讓已經有些習慣的侍女下屬,心頭莫名空落。

尤其是那些自詡智勇雙全、敢以身犯險的,不知多少次望著她的房間幽幽嘆息。

她開始從文章句讀、曾廣賢文起,閱經籍、修書法,飲食起居均謹守時律,甚至師從鏡樓名家,學運筆、棋藝、舞技之道。

她的進境令人咋舌。

短短兩年,其師贊她字跡有慧骨靈性,又一年,其師贊她綿延有力、雄齊蔚然,真妙手偶得,恐自己難及也,又一年,千鈞傾落,萬濤懸疊,運勁自如,如燭龍騰雲入澗,天地開闔。

世之神品,世之神品啊!碑帖成,其師聞訊觀摩,激蕩得老淚縱橫。

彷彿自己一輩子書法浸淫,都煉到芻狗身上。

棋道莫不如是,授她棋藝的恩師到後來一遍遍被拍打在棋灘上,欲哭無淚。

這一切,她僅僅用了四年時間。

此後三更無人的夜,常能看到鏡樓棋書道兩位大家坐於鏡樓樓檐,掐著黑鬍鬚,唏噓這歲月滄桑。

很難相信,他們也是當今冠蓋風華的人物。

技藝之外,她最常呆得地方,就是鏡樓林園,園名——「大千」。

往往一呆,就是一整天。

很多慕名送膳的侍女尋她不著,便會乖乖來到書園,一直候她用完膳,聽她淡淡地行禮致謝,才肯離開。

在鏡樓侍女眼中,只怕她舉手投足,都已使人愛煞。

又兩年,她得鏡樓多位名家舉薦,玄妙鯉尋她時,她卻言只以書舞兩道顯世,隱沒棋道,並不惜更名為「沫北茗」。

只因她不想使其他人察覺。

尤其是與那場大火有關的人。

<五>

在書園的時日,除了經籍修習,她最常尋覽的就是天宛史卷,甚至向駐留鏡樓的大家

——編纂史書的司馬藺如借閱各類史料。

乾清二十二年那場流火,天衣無縫,連旁徵博引如司馬藺如,都已斷天災,可她一直存疑。

她的爹爹、太公、叔伯都不是尋常人物,她的小叔更通讖緯之學,山莊又有機括暗道,怎可區區天災就盡數歿於火海,一人難逃?

更何況,在她四處哭喊求救時,他們分明在火海站著,不聞不問。

真相是什麼?她決定竭力尋究。

她首先尋閱的,是言家火難的詳實記載。

言家大火整整燒了一夜,到辰時三刻才熄滅,濃煙持續兩天夜。山莊內外,各處是隕石坑和塌陷燒焦的土地樓椽。

火難時,附近駐紮的王城精銳奔赴救火,只是火勢太大,山水難滅。關山郡上都尉言誠山率千餘將士沖入救人,可火勢兇猛,無法歸來。

火難後,朝野震動,各處都有趕來哭悼的學子將士。也有不少人殉身追隨,其中僥倖生還的老匠造不願獨生,頭觸「兵賢山莊」門碑,亡。

火難後,有人在言家歲青堂廢墟發現言四子隨身佩戴的藍君玉。

看似毫無疑義的記載,在她有心推證下,還是發現疑處。

乾清二十二年,關山郡流火最早出現的記載是戌時一刻,可那晚她用完食膳,小睡片刻,醒來旁邊的更漏才到酉時七刻。

那時窗外紅光滿映,滿天火海。

歲青堂,看似普通不過的樓宇,可她知道,那是言家一暗道的入口。儘管沒人告訴過她,可以她的無雙機敏,早就把言家上下的密室暗道、機括方位暗中逛了個來回,還不僅一次。

七、八、九次······大概,還不止吧······

<六>

有關她的謠傳、先於記載的火海、事有準備的暗道、小叔的讖緯學······一切不是很明了了?

言家早就暗中布局好將她捨棄了······

為掩蓋真相,連熟知暗道待她好的老匠造也觸碑身亡了。

是了,連她都能舍,再多舍一個忠厚的人又有何不可?

她早該清楚的,最是無情帝王家,兵賢言家,說是兵賢,刀兵之上,幾個不沾染血腥?

所謂的和善,不過沒威脅到生命罷了。

夜,還真冷啊。

她下意識緊了緊衣裳,天上月,窗前影,茶中月,杯中影,一齊兒搖晃,分不清是月是影。

恍惚一朵月亮碎在茶水中。

鏡花水月啊,是真的鏡花水月?還是自己看見的鏡花水月?

她突然一個激靈。

是啊,言家為什麼甘願自焚樓宇、毀掉自己,甚至不惜舍卻整個言家的殊榮?僅僅是流火天災?

沫北茗搖了搖頭,一定另有隱情,那個隱情又是什麼?

她重新燃起渺茫希望,希望是自己疏漏了,希望是自己推演錯誤,希望父親太公他們還是對自己有溫情的。希望他們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她又開始在書園裡尋閱,廣閱各類史料,每處細節都竭力尋究辨析,奈何史冊多微言大義,她平日里又苦修棋、書、舞三道,積勞下竟傷了身子骨。

司馬藺如不忍看她如此執著,便將她引薦給玄妙鯉。

她在玄妙鯉身前跪伏不起,以求借地網天羅的力量,玄妙鯉為其執意打動,答允全力相幫。

從朝堂大事到魚米漕運,無數線索至此不停向她匯聚。

她不斷分析盤算,擇取精要,剔除亢余,不斷剝繭抽絲,隔重重霧海、被深埋層層后土的脈絡逐漸清晰浮現她眼前。

這是場囊括三王朝,上至皇公將卿,下至布衣黎庶的天地大棋局。

她言家之難只是棋局一角。

重重隱線、重重暗樁,及至乾清二十二年天象到來那一刻,線連線,樁連樁,一舉沖潰她言家山莊。

下棋人曾是她太公最得意的弟子,後來被太公斷恩義、逐師門,如今的天宛左卿相——曹白央。

<七>

城裡酒油鋪生意紅火、新開數家。

漕運運來避寒用的柴禾火折。

深秋寒熱爆發,連山莊學子都有染風寒,不少人上山采驅寒用的山藥。

邊境嘯營,又逢璃風、流寇之危,王朝擔憂,遣王城精銳戍防關山郡。

爹爹上書朝堂,呈列十策,曉王道德政之益,上憐其勞苦,勸卿丞安心調養,日後回朝複議。

她不顧爹爹、小叔勸阻,幾次私自隨眾,乘興採藥、給山莊學子服用。

採藥方士謠傳,她雖凰雛,卻會給言家帶來災難。

關山郡雄關險隘,孤城兩面萬仞高山。

兵賢山莊群山環繞,為兵家學子聖地。

王城精銳分兩路,一路山莊西南,以防流寇,一路山莊東南,以備璃風敵患。

隨著王城精銳進駐,城中鐵匠鋪、木工鋪生意好轉。

······

沫北茗所提取的每項線索,無不與前後左右的繁雜瑣事有多重緊密的關聯,甚至每項都是隱沒其間毫不顯眼的小事。

可是沫北茗還是察覺到異狀。

首先兵刃器具的定製量遠大於王城精銳能使用的量。或許是為有備無患,可沫北茗看來,這已不是守城的配備,更像是攻城的配備。

再者,王城精銳為防流寇外敵,紮營的兩處地方,看似關山兩處尋常方位,可假若山莊火災,這兩處恰好能率先看到。

怎會那麼巧?

沫北茗將尋常事件彼此相連,忽然發現,平平無奇的落子間,言家隱隱被十面合圍。

這只是她看到的部分。

她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還隱伏什麼樣的暗樁棋子。

只知行到最後,棋子層層發力,棋勢如厚山傾洪,生生淹沒言家每條生路。

赤裸裸的霸道。

<八>

天宛王朝,一直存兩種聲音,王道與霸道。兵賢言家佐行王道,施德政、行教化、蓄國力而雄踞四方,右卿丞十策便是如此,若奉行百又八十年,王朝一掃積弊,國實稟豐,賢能效命,可踞西北而圖東南。

乾皇有效開朝太祖皇囊括四海、立千秋功業之意,也知王朝積弊未去,無敢妄作,只是士子朝堂王霸之爭越演越烈。

曹白央曾名韓央,是太公最得意的弟子,太公曾贊他謀略棋術獨步天下並不遺餘力的舉薦他,可他後來卻大行宣倡霸道,數次勝出王霸之辯,公然質詰言家王道之策,後逼得太公割袍斷義,再不言此人一語。

曹白央之後便消失了,只偶聞在某處混跡,遊歷三朝,再出現在司馬藺如筆下時,便是君上去某重臣府上探病,「偶遇一客卿,會晤幾句,甚異之,是日,秉燭夜談。」

這段記載還是在司馬藺如廣究博考後寫下,與之後言家火難不過數月。

言家火難前,王朝因擔憂邊境禍亂,派王城精銳,其精銳統兵大將褚炎曾受一人指點方有今日。

關山郡平流寇之亂時,曾有一人名「韓棋」,身先士卒,立下大功,得郡守親自召見,召為親衛。

郡守曾與一個人有故交,只是在那個人公然舉倡霸道時,便不再與那個人有任何來往,然而,兩三年後那個人坐鎮中樞,郡守竟得升遷。

僅僅邊境禍亂,有伯伯坐鎮,關山郡足以無憂,王朝為何再調遣王城精銳?爹爹又為何選在那時上書王道十策?

只一種可能,王朝準備行霸道之策,以刀兵沙場除王朝積弊。

沫北茗考據到的不僅如此。

曹白央遊歷天下時,在各處都留有毫不引人注目的足跡······

言家火難後兩年,曹白央被人舉薦,君上喜其才略,幾度設職考校,均有建樹,後逐步擢升為左卿相。

左卿相、右卿丞,天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爹爹拜卿丞時,左卿相權位一度空缺。

曹白央拜相後,整吏治、行峻法、改軍制,割世族田畝為朝田,使民耕墾,國力短期大盛。

這只是表象,更深遠處曹白央在璃風、汐月布下的棋子,開始緩緩發力。

等待日後,像夷沒言家山莊那樣,夷沒璃風、汐月。

此時的璃風、汐月,看出這一步的並不多,均認為曹白央行苛政峻法,世族黎庶怨聲載道,不足為慮。

哪怕是自己,若沒有玄妙鯉地網天羅的傾力相助,焉能看出那麼多。

曹白央棋力謀算之深遠,讓人心寒。

至那以後,沫北茗對己愈加嚴苛,她漸漸心懷溝壑千略,棋力愈發深不可測,縱是大家雲集的鏡樓也難尋可與她一弈的棋手了,可她再看曹白央以這天下為局的布棋手法,仍覺己身不足。

<九>

但,她不會停歇。

一場大火,燒斷言家一百六十餘口生機,燒出他錦繡前程,燒出她漫長十年的夢魘。

不過換來史筆三兩行,別人口中的一場唏噓談資。

世宇皆傳她言茗兒害死兵賢言家,她被千夫所指、成了災厄的象徵。

她只默默修棋術、明韜略,耗畢生心血光陰,只想有朝一日,向這世道問一聲。

公道在何處?

<十>

翌日,沫北茗於扣舷台袖舞一曲,不同於鳳銜棋劍舞「神骨俱秀,瑰美奇逸,如飲醴酒」,沫北茗袖舞如其書法縱橫恣意,舉手投足間讓人心胸浩大,魂魄為之摧撼。

袖舞結束,九幅書帖已成,卻是沫北茗以袖緣為毫,瑤池蘸墨,在九幅垂懸畫綢上書寫而成。書法奔放縱逸、筆斷意連,九副單薄畫綢經沫北茗揮毫行墨,如九道天瀑傾落,磅礴萬千。

過了片刻,人群叫好聲才轟然響起,賞賜用的花雨從空中飄落,每朵都值千金,沫北茗只是淡淡行禮,拂身離去。

心頭徘徊的夢魘此刻方得消歇。

舞畢,《江山絕藝榜》被評「棋劍雙絕」的鳳銜棋親自拜訪,沫北茗沏茶待客,用夏末上好的碧螺,手藝是「遣龍治水」法,茶水瀝了三道,順著茶沿傾下,打成青色漩渦。

茶好後,沫北茗對上鳳銜棋決然眸子,道,「行刺鎮南王,兇險不是三兩句能說清,你真的決定了?」

鳳銜棋點了點頭。

「哪怕無法歸來?」

「銜棋去了就沒有歸來的打算。」鳳銜棋低眸抿了口茶。

沫北茗將茶具收攏一旁,正中擺出十九道棋桌,將黑子一罐歸鳳銜棋,己方持白,道,「請吧!」

鳳銜棋點頭,捻出棋子,以雙小目開局。

曾經王朝名手公認此開局現有棋規下中腹不利,然鳳銜棋以此開局五局四勝當朝九段棋手宮儀秋,均是中盤勝出,至此雙小目流傳開來。

沫北茗落子自身兩星位。

兩人依次行棋。

鳳銜棋的棋,融棋劍於一體,靈動飄逸、行雲流水間卻凌厲萬分,曾引不少人驚嘆其絕妙的手筋、治孤及混沌棋形時爆發的敏銳棋感,王朝名局譜有不少出自於鳳銜棋一子定乾坤、天外飛仙式的一手。

相反,沫北茗的棋,很難看透。

沫北茗隱沒棋道很久,無人知她現在的棋力深淺,是進了還是退了。然鳳銜棋憑此前與沫北茗對弈的兩局殘棋,便知沫北茗棋力謀算深不可測,應還在自己之上。

是以,這盤棋,鳳銜棋心存討教之意。

兩人行了幾十目,十九道棋盤波詭雲譎,混亂萬分。

鳳銜棋終還是憑藉敏銳棋感三兩下妙著,使左下不得不引發劫爭。

然而這還不夠,利用自身的謀算與棋感,鳳銜棋更是在沫北茗縱橫白子中斜斜刺入,憑藉絕妙手筋和治孤再度引發劫爭。

同時,左上,右方,中腹也有劫爭的跡象。

本就波詭雲譎的棋場更加晦明變幻,混沌未分、鬼神莫測。

鳳銜棋自身也謀算吃力起來,她本就善於將棋形走複雜,在混沌中憑過人棋感與謀算積累優勢,最後一舉勝出,然而在愈發混沌的過程中,鳳銜棋竟發現自身難覓到一絲優勢。

鳳銜棋一番長考,右下敏銳開尖,先使自身立於進可攻退可守的地步,開始引動所有含而未發的劫材。

一場浩浩蕩蕩的劫爭開始了。

劫爭之複雜、規模之龐大,讓人瞠目,若是流傳在外,不敢說絕後,但空前是絕對了。

到時候,不知會有多少名九段棋手,徒嘆奈何!

連環四五個劫材涵蓋十六個方位互相提子,劫爭中,沫北茗竟主動落一子廢棋逼迫鳳銜棋消劫,此後雙方分毫不讓,鳳銜棋眸彩熠熠,謀算升到極致,致使黑白棋勢越走越厚,儼然成囊括半個棋局的大龍劫爭。

劫爭輸,全盤輸!

終究,鳳銜棋一手瑰妙二間跳、定位乾坤,既封住白棋、也在下個劫爭前守己方一氣。 兩三個劫爭後,鳳銜棋以一氣之先屠沫北茗白子大龍五十一目。

鳳銜棋欲擴大優勢,沫北茗已開始收攏己方棋勢,提掉左上黑子八目後,以三目之差贏下棋局。

鳳銜棋愕然,心中復盤,卻發現沫北茗先前分毫不讓得六十六手尖、一百一十手靠、二百零八手挖只是棄子,而大勢在十六手並、三十七手星位跳、八十六手尖、一百二十六手飛已經定下,之後縱橫捭闔,自己縱是屠龍亦是難擋。

鳳銜棋一子捻在手中,怔怔出神。

「你此去便是想將局攪渾,然後求個亂中之勝?」沫北茗開始收攏棋子。

棋子落入棋罐,奏出清脆聲響。

「對方是棋勢早已深結的鎮南王府,暗處更有頂尖殺手為其效力,縱然你劍術瑰絕、意圖謀算不被清晰探知,事發後,對方若如我這般棄子消耗,同時外圍層層封鎖阻攔,你該當如何?」

沫北茗眸如點墨、黑白分明。

「更何況地網天羅已探明,鎮南王身邊有位最倚仗的門客——洛桐,此人明察秋毫、精謀細算,其真實身份為曹白央嫡傳弟子。有他與鎮南王暗處勢力棋網在,你又當如何?」

沫北茗的白子已收進棋罐,棋局中,鳳銜棋的黑子孤零零躺在縱橫棋格上。

「你所謂的攪渾,真的能破了鎮南王府早已深結的勢?焉知不會是螢蛾入網?」

鳳銜棋臉上失了血色。

良久,鳳銜棋對上沫北茗黑白眸子,俯身鄭重揖禮,「請先生教我!」

<十一>

沫北茗重新擺了盤棋,棋是百年前汐月棋聖梧初源對九段棋手慕秀一的一番棋。

此局也是梧初源封聖戰。

沫北茗一一擺子。

「多察者必多疑、精謀者必多慮,此行局勢若繁,更能引其察覺謀動。棋聖梧初源曾推一種弈法——簡明,取至『大道至簡』。因此此行無他,簡明即可。」

棋局行到最後,慕秀一手段迭出、花招盡顯、手手精妙,然而梧初源只是簡明行棋,直接鳴金收官。

簡潔洒脫,盡顯名手風範。

<十二>

璃風王朝武禎七年,「棋劍雙絕」鳳銜棋欲覽當世棋譜遊歷天下,士林江湖廣傳佳話,聞鎮南王府存古棋孤篇,前來拜會。

正逢鎮南王壽辰舉事之際,召部將門客於府。

下屬前來告稟,鎮南王問計洛桐。

洛桐著下屬三試鳳銜棋,鳳銜棋拒。

「此行只願觀棋譜,一睹古聖弈法精妙,不欲旁生枝節。」

洛桐心定,親自邀鳳銜棋當廳為鎮南王劍舞助興,暗中也可一壯軍威。

鳳銜棋蹙眉片刻,道「只此一舞。」

洛桐繼而大定,言事後必將棋譜拱手相贈。

鎮南王府,鳳銜棋耗盡畢生修為造詣,一曲《北冥劍器行》,鎮南王歿於無形。

鎮南王府外,幾乘車輿巧妙運籌,鳳銜棋款款從正門出,消失王府大道。

<十三>

此番運籌,背後也是地網天羅與頂尖勢力「棋網」之間的碰撞。

經沫北茗親自調度的地網天羅,正以異常恐怖的形式碾破棋網。

鎮南王歿後,那些「無意間」探查到鎮南王驚天之舉卻懾於鎮南王威勢權柄的王朝重臣頓時將手中掌握的消息紛紛上奏朝堂。

朝野震動,一片大清洗中,棋網棋子七零八落,網不成網。

鏡樓內,沫北茗在棋盤上落上一子。

本就七零八落的白子再度被提出,棋盤上,白子了了無存。

洛桐謀略雖強,又得曹白央傳授,距當世超一流棋手顯然還有差距。

自己當初習舞,也曾想如鳳銜棋這樣,將這天下不平,一劍平了。然而在對上曹白央,也知這是妄想。

<十四>

當晚,天羅密探拜訪,她停下手中翻閱的讖緯書籍。

密探呈上在兵賢山莊各處暗道發現的遺物。

都是各種小物事,首飾、裝飾,老匠造造得玩物······不同的是,一面都有「茗兒徵用」的歪扭字跡。

還有一小木人雕刻,眉眼分明、活靈活現,雕得是老匠造三十多年前失散的孩子。

年幼時,她記得,老匠造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重新雕一個。

只是,如今這木人是被攔腰掰斷的,雕刻上有血跡,背上還有「寧死國祚,不愧忠賢」八個歪斜字體。

沫北茗默默翻看遺物,以她的性子,從不會將喜愛的物事放入暗道,大概是老匠造替她收的,也幸如此,這些物事能幸免於難。

物還是當年的物,人已不似當年的人了。

「小蠟西窗溫恰好,不見當年剪燭人。」柳折的詩句無端隨風侵擾,讓她說不出的煩悶。

她也只好望著月色,等這夜風涼了故事。

<十五>

她和老匠造都是被拋棄的,不是嗎?

讖緯書望氣一篇中,人的氣運各有懸殊,氣運越大的人因果牽涉越深,其生死福禍引發的天象震動就越廣。

曹白央布局連天象都不曾彰顯,等爆發時,天垂死兆,言家生機斷絕,小叔便使天象紊亂,以求一線生機。

身負大氣運的她,便成了言家與曹白央布局謀爭的犧牲品。

她真的該原諒他們嗎?作為狠心被拋棄的那一方。

而兇手依舊逍遙自在,竊位成權相。

沫北茗望向窗外,千古江山,千秋一色,戰火已傳千里。

下一步,當與曹白央對弈了。

沫北茗抿了口茶,眸光綽約。

天宛乾清二十二年那場大火,至今燒在心上。

<十六>

這場曠世大爭,至武禎七年爆發,到武禎十六年。

這一年,沫北茗決定請辭鏡樓。

九年時間,若非沫北茗暗中運籌帷幄、縱橫捭闔,璃風王朝恐怕早瀕臨破亡。

只是,依舊擋不住曹白央棋力無雙,半數江山拱手相讓。

曹白央棋術謀略獨步天下,即便知道有不知名大才暗中攪局,依舊能做到無視其身份,憑自身超拔謀算霸道推局。

如臨大江、如臨淵岳。

沫北茗決心親赴天宛,以另種身份、在另一個沙場,謀爭於廟堂,圖窮匕見。

然而,她被攔下了。

攔下她的,不是別人。

正是兩位對她有救命與再造之恩的人。

地網天羅真正主人,玄妙鯉;還有鏡樓樓主,花沐璃!

<十七>

玄妙鯉道清原委,希望她務必教導一位孩童,幫他成才。

為了讓她答應,她們不惜用救命恩情和再造恩情來邀。

她只是回身,冰冷地關上窗門。

她並非不願還虧欠兩人的恩情,可她無時不想早平熄夢魘之火。去教導一個素未謀面的孩子?這過程時間太長、變數太多,一旦天宛朝堂能與曹白央抗衡的力量被撲滅,那時候,自己縱是有滔天謀略,又怎麼面對成汪洋之勢、翻手就能遮天的曹白央!

一連幾天,她都沒有邁出門檻。

她不出來,她們也就一直等著。

花沐璃親手調配她一日三膳,著人送進,之後在門外等著,到月上華窗,到星夜退盡。

燭火燃起又熄滅。

沫北茗只是每樣食膳都吃一點點,儼然是她剛到鏡樓時的樣子。

夜裡天寒,玄妙鯉找來裘氅給花沐璃披上,望向跪坐在地的花沐璃,眸中不忍。

「姐姐,還是算了,鏡樓精通韜略的名家也有不少,三大王朝也有不少擅長此道的大才。北茗既然不願,我們還是另請教諭,別在難為她了。」玄妙鯉聲如環佩清妙。

花沐璃搖搖頭,手在地上比劃。

「妙鯉,你不明白,子修這世劫難非比尋常,又逢亂世,若沒有謀略通天的人引導,怕是萬死無生,絕撐不到我們瞞天的時候。」

花沐璃手指頓了頓,又寫道,「別人都弈不過天。」

「······我們也僅有這一次機會了。」

玄妙鯉望向窗紗紅豆,咬了咬牙,頓足道,「大不了我斬了那曹白央,區區因果而已,妙鯉不怕!」

花沐璃搖頭,眸光堅硬不容置疑。

曹白央這等人物,因果牽涉極大,就算玄妙鯉跳出三界外的千年修行,最終劫罰臨身,也有身死道消之危。

花沐璃手指寫道,「妙鯉,我會慢慢等,相信北茗會體諒的。」

<十八>

七天七夜,沫北茗打開窗門,望著仍跪請在地的花沐璃。

花沐璃雙膝酸疼,那雙眸子卻不見半絲退卻。

一如她與曹白央的對弈。

「聽聞樓主也善棋道,可否與北茗手談一局?」

花沐璃眸升喜色,剎那如海生朝霞,竟讓沫北茗有恍惚之感。

<十九>

縱橫十九道棋盤,兩人依次落子。

沫北茗以對角小目三三開局,對陣花沐璃對角兩星位。

對角是古棋座子制的下法。

當世棋規下,沫北茗的對角開局明顯貼目負擔重,黑子初期不易連勢,同時很快陷入大規模混戰。

沫北茗這是有意削弱先手優勢,與花沐璃對弈。

棋勢很快鋪開,沫北茗馳騁捭闔,一算百手,子子大肆開合、乾坤分立,每手均可衍無數變化,短短五六十手交鋒下,大片腹地盡數收入手中。

與之相較的,花沐璃棋法平庸無奇,再經沫北茗橫掃寰宇式的縱橫捭闔,更是殘枝敗葉,七零八落、潰不成兵。

局勢一邊倒。

花沐璃雖善棋道,顯然無法與沫北茗這等不世出棋才抗衡。

沫北茗並未直露殺招,而是沉心靜氣,待百手後大局定型,開始收網。

不動如淵停,一動山嶽驚。

浩蕩棋勢沖向花沐璃本就七零八落的棋子,重重深埋的殺機盡數呈現,千里戰火紛紜。

縱使當世三王朝九段棋手目睹,也只覺白棋沒轍了。

花沐璃此時捻出白子,落在棋盤。

涵蓋全局的騰挪轉換。

花沐璃的落子如一顆被山嶽壓住、被暴雨重砸的枯草,苟延殘喘,又在歪扭著身體生長,僅憑一口不歇氣機,在絕縫蜿蜒竄行,直至最後,新綠連綿成片,生機沛然。

整個棋盤,儼然成為了六劫循環。

棋盤反覆提子,生生不息。

雙方都沒法退一步。

一步輸、全局輸。

只得和棋收場。

<二十>

沫北茗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罐,凝望花沐璃,「這即是你一直不願放棄的理由?」

「北茗可以幫你。」沫北茗出聲道。

「但希望能與你再弈一場,讓北茗見識到樓主的真正棋力。」

<二十一>

十九道棋盤上,兩人重擺一局。

沫北茗執黑星位接小目二間跳守角,花沐璃執白雙星位點沫北茗星位三三侵角。

角部被侵後,沫北茗壓上三子,兩人連爬几子後,沫北茗繼而一子大跳右中星位,將右邊棋勢連通起來,花沐璃趁此機會星位小飛守角。

金角銀邊草肚皮,永遠是圍棋顛撲不破的至理。角部搶完後,沫北茗下一子沒搶「銀邊」,反而一子上七四路尖沖,直攻花沐璃星位小飛角。

捭闔無間、大氣無雙,沫北茗棋風在初期已露崢嶸。這一子落,連帶著黑棋棋形廣闊無邊,千里縱橫。

角部棋勢被壓,花沐璃卻不像其他棋手那樣,或添子守角、或夾子反攻,反而並不理會角部危局,白子於上方三黑子間斜飛一子,試圖搶邊。

這一手並不像高明棋手能下出的,更像不通棋理的庸手所下。

三王朝任何國手都知角部的重要性,如此重要的地方不守,接下來黑棋在角部無論是下方壓子、還是右方壓子,白棋都將被封在角落,失去逐鹿中原的機會。而花沐璃斜飛邊路的那一子,更落在三顆黑子威脅中,實在算不上高明。

再結合開局那手點三三,只怕九段棋手都要搖頭嘆息了。

圍棋中原,千里沃土,雖說佔據難度大,可也不帶這樣拱手相送的。

沫北茗下一子飛掛白棋左下星位,斷去左下白棋上行趨勢,放眼四顧,黑棋光布局階段,已然雄踞四宇,厲兵秣馬,欲爭中原。

花沐璃的棋子被壓在邊角,棋勢堪憂。

左下「金角」被攻,花沐璃又是不作為,一子落在上三九路,似乎生怕被左下方即將爆發的戰亂波及。

這一子三九孤棋,九段棋手都要罵了,連沫北茗也微感詫異。

自古就有將圍棋比天下的說法。

這天下縱橫十九道,棋手好比兩位爭天下的雄主,是故三王朝任一九段棋手,不論棋風如何,敢逐鹿天下、爭這江山沉浮的心氣還是有的。

而花沐璃行棋,卻像小戶女子,能避則避、能守則守,身逢大爭亂世,任憑手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卻只求安穩圖存、躲災避禍,守好自家三分地。

遺憾的是,大爭亂世豈能如願?

她的對手沫北茗,更是棋道上捭闔無間,翻手能主蒼茫的人物。

兩人繼續行棋,在沫北茗縱橫捭闔下,白棋左下被圍,右下被擋,上方被封,右上死去。

扳、尖、靠、斷、吃、跳、飛,普通的著法經沫北茗之手卻化腐朽為神奇,縱橫馳騁、氣魄宏大,手手瑰妙超絕、出神入化。

沫北茗精妙運籌、組合無間,有一子三用,連通三方棋勢;有尖接小飛,將白棋牢牢封在外圍;有棄子交換,扼守外圍要塞;有利用白棋弱勢,逼白棋不得不幫黑子補棋,消除己方弱勢。

棋到百手,沫北茗黑棋橫掃六合、囊括中原,而花沐璃白子只是縮在邊角,又招分斷侵消,只得勉力支撐。那顆上三九路孤子,不知不覺已深陷重圍,危在旦夕。

不得不說,這場棋若有幸繪成棋譜流傳,光沫北茗這百手著法,當世棋手就已驚為天人,仰山興嘆。

<二十二>

沫北茗蹙眉,縱然這局她細神思察,花沐璃的落子也只能算中規中矩,只敢謹守邊角、保全自己,縱使出擊也是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當中實在沒多少出彩手段。

彷彿上局的六劫循環只是場巧合。

然而沫北茗心中對上一場復盤數次,絲毫沒發現究竟哪手是引發六劫循環的契機。

似乎每手都是,似乎每手都不是。

只知行到最後,白棋生機充沛、生生不息!

<二十三>

花沐璃落子了。

第一百零二手,凌空飛仙,投石問路。

這一子跳過黑棋左方厚勢,打入中央,與上三九孤子遙相呼應。

倘若沫北茗選擇攻擊中央白子,花沐璃即可聲東擊西、調虎離山,救出三九孤子。倘若沫北茗選擇封死三九孤子,花沐璃也可由虛變實,藉機暗渡陳倉,以中央白子為根,拓開中原棋勢。

沫北茗慎重起來,一番謀算,選擇封死三九孤子。

即便花沐璃進入中原,面對沫北茗早已層巒疊嶂的中土棋勢,依舊岌岌可危。

一番攻守交換,三九孤子被封死,花沐璃換來四顆棋子入駐中原和先手時機。

藉助先手時機,花沐璃繼續投石問路。

囊括全局的攻守轉換,

花沐璃一邊補好自身棋形弱勢,一邊試探黑棋對抗手法。

沫北茗不為所動,直取宗要,藉助花沐璃攻守試探,將自身中原棋勢再次鞏固。

只需騰手撲滅花沐璃中央几子,江山問鼎,大局既定。

就在這時花沐璃出手了。

右中星位處白棋如飛檐走壁,一衝一斷,奇兵天降,踏入中原。

沫北茗正欲協四方之力圍殺,卻發現自己不但吃不掉白棋,反而自身上下厚勢都被威脅,救下這方,那方就會被破掉。

簡單兩子,儼然分斷自己運籌帷幄出的兩方厚勢。

沫北茗一番思忖,選擇出兵援助右上。

一旦右上被破開,白棋將順著右上缺口,撕開整個上方棋局,內外圍攻下,上方黑棋將全數淪陷,最終會成二分天下的格局。

一旦步入這種局勢,花沐璃在下方被打壓分斷的脆弱不堪的邊角白子,一些幾乎可忽略不計的實空目數,將成為決定全局至關重要的勝負手。

這種感覺,如鯁在喉,沫北茗是不願的。

一番交換,右下黑棋被白子吃掉,沫北茗收縮陣形、後撤五百里,緊守中原腹地。然而花沐璃攻勢並未結束,挖、沖、靠、斷、接、跳、吃,原本被沫北茗摧枯拉朽般破掉的四方棋勢,彷彿蟄伏已久的百戰大軍,經花沐璃運籌調度,紛紛發動攻殺,攻勢層層疊疊,一浪緊隨一浪,密得連喘息機會都沒。

沫北茗蹙眉,正欲封死白棋,卻發現白棋每次落子攻殺,自己兩方棋勢都遭威脅,救下這方,那方就會被破掉。

四面八方皆是如此。

原先運籌帷幄、縱橫捭闔的種種手段,在此種格局下,紛紛成為弱點被對方最大化利用。而自己想要反攻中央白棋,中央白棋輕盈一跳,頃刻得到邊角大軍接引,至於邊角白棋,早在先前交換中補好破綻,守得無懈可擊。

白棋如汪洋,一路沖山毀岳,勢不可擋,黑棋只得一退再退,棋到最後,雙方在中原展開猛烈的鏖戰,然而白棋此時卻利用之前巧妙的沖、斷、吃、跳、靠、接,氣機在中原最終結連成環,黑棋要絞殺任何一方,都會引起另一方白子的重重殺機,直到將黑棋中央重重厚勢全數衝垮。

這盤棋,黑子,慘敗!

<二十四>

十七年苦心孤詣,明縱橫、通百家、精韜略,棋道、書道、兵道融為一體,自認開合有度、捭闔自如,不想結局卻如此不堪。

不堪到連輸幾目的機會都沒。

原來所有引以為傲的捭闔韜略都存有致命的弱點。

如此,自己又該拿什麼與曹白央爭?

沫北茗心中苦澀。

這盤棋,花沐璃從平平無奇的落子、謹守邊角,到沖山毀岳、浩蕩汪洋,僅僅用了一百八十三手。

花沐璃此時在棋盤上比劃兩個字。

一個是「守」,一個是「拙」。

守拙?

守·····拙······

沫北茗盯著棋盤看了半響,突然長長一揖。

<二十五>

璃風王朝,薪火城。

兩行車轍串起車軲轆聲,駛向遠方朝霞。

小婁、沫北茗依次下車,迎面陳子修鄭重下跪叩首。

沫北茗望向陳子修,陳子修面龐稚嫩,只是眸子里隱約跳躍著火焰。

她很熟悉。

那是隱藏很深地、復仇的火。

「你為什麼而學?學成後又欲做什麼?」她問道。

「當上陣殺敵,殺盡天宛人,為家族報血海深仇。」陳子修毫不掩飾。

她心中不快,「上陣殺敵,勤習武藝、強健筋骨體格,年紀一滿即可參軍,這等人物非我能教。」

陳子修重重叩首,「家父曾言,匹夫之怒,血濺不過五步,將軍、諸侯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弟子要學這將軍、諸侯之怒,還請先生教我!」

沫北茗拂袖,「殺心太重、執念太深、德行有虧,我不願再教。」

陳子修雙拳攥緊,緊咬牙關,目視沫北茗背影。

「難道就許天宛欺凌宰割璃風子民家室,不許璃風殺盡天宛人?天宛的子民該活著,璃風的子民就不該活嗎?」陳子修大聲質問。

沫北茗身體僵住,久久轉身。

她想到年幼時太公給懵懂的她講王道德政,若百姓衣稟昌足、沐德政教化,國自然強盛,不戰勝於朝廷;她想到她總喜歡拿小手指著竹簡上的字句考問小叔,打斷小叔修學,而她那博學多識的小叔非但不生氣,反而不言其煩給她解釋竹簡上最淺白的道理;她想到小時候伯伯自豪地對她說,關山兵將是多麼淳樸豪爽、驍勇善戰;她想到小時候跟父親一起巡遊治下,人們感恩戴德、連聲稱頌的場景;她想到她無論跑哪兒逛,都有天宛百姓朝她衣袋裡塞送她最喜好的果餅食糕······

她想了好多好多。

瞬息變幻。

她終還是點頭答應了。

<二十六>

「爹爹、太公、叔叔、伯伯······」

「你們為什麼那麼做啊······」

那場大火,縱然知道他們是為了保全言家,可她還是做不到原諒。

她始終忘不了,那時候,她深入骨髓的害怕與絕望。

她和他們之間,隔著寬厚的、漫長的、十幾年如影隨形的火。

<二十七>

她決心全力教導陳子修,還是因為一件事。

事並不新奇,是這亂世最常見的一件。

陳子修外出採辦紙墨造具,回來時鼻青臉腫、一身墨汁淋漓,筆墨紙硯斷得斷、缺得缺。小婁問緣由,理由也是這亂世最普通的一個,只是陳子修看不過幾人欺負羞辱一逃難過來的乞討流民,結果連他自己也挨揍了。

陳子修按規矩砍竹受罰,她看了會,回屋鋪開所剩不多的宣紙,飽蘸墨水,第一次撰寫韜略教習綱要。

肯保護弱小,今後也不至於濫殺無辜,殘害天宛百姓吧。

連她也不知這論斷是真相、還是僅是安慰!

她甚至不知經她之手,會不會給這亂世,又添一道災難。

倘使陳子修日後屠戮天宛,她又如何得安?

螢蝶彷徨黑暗,只因一絲光亮,便全力奔赴,縱然那絲光線,也許跳動著焚身的火焰。

<二十八>

春夏秋冬,一晃六年。

曾經壓榨式的修學、過度的謀算,以及夜晚夢魘的爆發,終究耗盡她的根基。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儘管如此,她依舊悉心教導陳子修,將自身所學,傾囊相傳。

她如快燃盡的燈芯,等最後一滴淚流干,她也就滅了。

她其實很清楚,在她選擇修經史子集、兵道韜略,選擇以最短時間,讓自身能與曹白央抗衡時就清楚。

這一點,任憑鏡樓耗無數資源,為此做種種努力,都扭轉不了。

只能盡量延緩。

可終有蠟淚流乾的時候。

入秋,她親自找花沐璃,要求對弈一局。

這大概是她此生最後一場棋弈。

倘若這一生,在千古棋弈中溘目,也未嘗不是好的歸宿。

深秋,楓葉開了,一片一片,像火焰,煞是好看。

薪火城。

一城、一屋、一場棋。

<二十九>

花沐璃一改往昔,執黑全力主攻,而她全神相抗。

她已看出很多東西。

花沐璃很多普通平凡的落子,其子力能與後十手、近百手、百手外呼應。

開局如微不可覺的涓流,終盤卻能百川匯海,勢不可擋。

棋盤不再樸實平凡,反而因果相連,處處伏線殺機,沫北茗大巧若拙,不爭為爭,謹守實地。

然而終被黑棋拙力破開局勢,以四顆黑子捨命為引,所有伏線全數發揮,白子最終落得十面埋伏,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越是行棋,越有莫名地熟悉感困在心堂,最後看到棋盤各處伏線排布,沫北茗終究明悟。

赫然曹白央火滅兵賢庄的手法啊!

花沐璃暗中整合沫北茗提取的線索,苦心推演排布,最終以棋的形式臨摹出來。

這是花沐璃為報答她對子修悉心傳授的恩情,能做得最後一件事。

每一著棋子儼然對應當年的一處伏線。

以期能解開沫北茗的心結。

沫北茗指尖不自覺顫抖,她強自收攝心神,全力應對。

在她看來,白棋雖然陷入危境,但並非沒有生路。

這一處需棄子出擊,如此黑棋為確保這塊,必然漏出破綻。這一塊黑棋雖只落一子,但後續變化黑棋佔先,白棋若攻入,必陷死路。這一處需聲東擊西,引外圍子力相連。

不對,看似能連,實則並不能連到。連續的劫爭交換,外圍子力已先一步清除。

即便這樣,白棋只需提掉中央黑棋四子,依舊可決出勝負,其間變化並不複雜,可白棋卻沒這麼做,此時若不補中央棋勢,只能落邊角棋子,即便在棄子旁佔得實地,白棋也會滿盤皆輸啊,而且之前認定的死路居然是生路,怎麼會這樣?

沫北茗身體赫然一震,手中白子掉落棋盤。

「啪——」

淚珠滾淌。

明白了,她全數明白了。

<三十>

「言家有凰雛」

「登凡入聖,能定八百載國祚」

曹白央通讖緯謀算,其實算到更多。他算到言家會成他此生最大阻礙,尤其是言家小女,更會在今後成為最大威脅,於是早早布局。

曹白央布局手法確實超凡,而且將關鍵布置落在言家小女身上,因此哪怕行了很多子,天象只喻示言家小女會給言家帶來災難,卻不知應在何處。

熟知讖緯的言四子自然有所察覺,也只能告誡茗兒盡少出門,只是正值風寒,茗兒天性愛玩,採藥又能裨益山莊學子,自然全當耳旁風。

再後來,採藥方士的謠傳四下流傳。

流火天災前,天象陡轉,南離之象,隔斷言家生機,四面殺機遙指言茗兒,言四子慌忙告稟,言家震動,始知曹白央欲毀了整個言家。

曹白央布局謀劃靜則天衣無縫、動則連山連海。言家很快算出曹白央欲假借流火,燒歿言家山莊,當下四處伏兵,言家倉促間定難阻擋。

此時伏兵未動,言茗兒已呈死兆。言四子便以言茗兒為誘,召集扈從、學子先行放火,伏兵定會認為行動開始,倉促行動,如此便能露出破綻,言家便可趁機撤離。

對茗兒放得那場大火,看似危險,可焚燒火勢都由言四子測算過,是危不至死,可保生機之局。重重火海也能將曹白央伏兵擋在外圍,護住言茗兒。

待曹白央棋子撤離,言家便可趁火勢熄滅,救下言茗兒。

即便如此,言家上下也是親自看到言茗兒逃到言四子算出的方位,才放下提心弔膽。

四下伏兵各處起火,果然呈露破綻,言四子、右卿臣、言師公便帶學子扈從趁機入歲青堂暗道,言四子有意落下隨身攜帶的藍君玉。

步入暗道,言四子心頭死兆越發凝重,下屬搜尋出暗道四處散落的小物事,上有「茗兒徵用」的歪扭字跡。

以茗兒的心性,定不會將這些物事放入暗道,言師公、右卿丞、言四子面面相覷,神情凝重,老匠造也是困惑地看著他們。

言茗兒有危險,暗道已經不再安全。

曹白央此刻已使人圍住言茗兒,張弓搭箭,只待火勢稍減,尋著言茗兒方位,萬箭齊出。

言家提前放的火海,確實破了曹白央的謀劃,甚至斷了曹白央對於言茗兒的許多布置,只是曹白央籌謀向來天衣無縫,早有不至於提前引火的布置,再加上如今紊亂的天象與言家出現的生機,自然料出言家的謀算。

於是,在言家暗道放入的物事發揮成效。

言家自然決定營救言家小女。

言四子、言師公、右卿丞率眾原路返回,言四子先前有意落下藍君玉,是為吸引伏兵,若曹白央料到這步,定會使人從其他暗道出口埋伏,而落下藍君玉的地方反最無危險。

歲青堂確實並無伏兵,曹白央也做好圍城打援的布置。

言四子、言師公、右卿臣均換上下屬服飾,使下屬換上他們衣冠束帶。算好時機,言四子令下屬學子向言家山莊外圍趕去,自己則與武藝卓絕的言師公、右卿丞救援言茗兒,同時一路向空中投射「流蝗飛花」作引。

言茗兒雖會威脅到曹白央,只是年歲尚小,言家才是曹白央布局謀劃的重中之重。言四子以「流蝗飛花」為引,曹白央自會以為言家聲東擊西,明著救援暗地撤離,曹白央不願冒此大險,定會分兵追擊言家下屬學子,則自身救援言茗兒即可多一分勝算。

分兵追擊的曹白央伏兵,定會製造更多動靜,算算時機,言家火海連天,上都尉言誠山也該率軍趕到了,如此言家學子無憂,而曹白央棋子只會折損。到時言誠山趕來接應,便可成為定下大局的勝負手。

這便是言四子心中籌謀。

曹白央確實如言四子所料,不敢冒此大險,親自分兵、率眾追擊言家學子下屬。言家三人在言四子運籌下輕鬆剪除包圍言茗兒的爪翼。

又一個時辰過去,當言誠山還沒出現他們面前時,言四子喟然長嘆。

言家,輸了。

上都尉言誠山千餘精銳和言家學子下屬一百六十餘,殞命火難。

他料中所有,卻沒料中王朝精銳竟會為曹白央所用。

可誰又能料中?

王朝精銳只聽君令,可君上實沒理由對言家出手,就算王朝欲行霸道,啟刀兵戰事,他兵賢言家依舊可成王朝助力。

哪有未戰就斬己方大將的理?

然而王朝卻將他言家拋棄了。

言誠山一千精銳踏入王朝精銳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之後火石砸落······

曹白央也已清除言家一百六十餘學子下屬,正向言茗兒這處合圍。

言師公老淚縱橫,左卿丞默然不語,手心滲出血。

「言家未必會輸。」言四子道,「曹白央伏兵構成複雜,有山野流寇、有郡守私兵,我們只需換上流寇裝束,藉助山莊複雜地勢,未必不能生還。」

不僅如此,以他們身負的氣運,生還可能非常之大。

「那茗兒呢?」右卿丞問。

言四子沒有回答,失去他們的守護,茗兒註定一死。

「可大哥的命、言家上下一百六十餘口人命,這個仇誰來報?」言四子道,「二哥、師公,王朝如此不顧恩義,拋棄言家,不如舉兵,向王朝討個公道,以言家的氣數,天下必能響應······」

「住口!」言師公怒斥道。

「師公——」言四子道。

「此事不要再提!」言師公道,「王朝負我們,可這天下學子將士的忠義,不能塌了!兵賢言家,寧死國祚,不愧忠賢!」

言四子話語噎在喉嚨,頹唐道,「難道就這樣什麼都不做白白受死嗎?」

「也許這樣,茗兒能活。」言師公道。

「茗兒能活?」言四子和右卿丞重新喚醒希望。

兩百年前,言家有大恩於鏡樓,得鏡樓一諾,並有幸知曉鏡樓密辛。鏡樓有天仙手段,言家若有危難,只需遣人知會鏡樓,鏡樓片刻即到。

只是鏡樓距言家萬里之遙,如今言家突遭大難,又怎樣知會鏡樓?

言師公、右卿丞、言四子相互對望,已然明白彼此所想。

······

曹白央的謀算其實還有後路,他在等,等言家三位的叛逃,這樣舉棋不定的乾皇也就能認清王道的偽善,全力施行霸道,只是言家明知被王朝拋棄,依然沒有謀逆,倒是他曹白央高看言家。不過即便如此,王道砥柱一除,王朝也只能堅決向霸道走了。

他曹白央,會給乾皇一個千古霸業。

······

言家眾人自歿火海,引來讖緯更劇烈的震蕩,終被萬里之遙的鏡樓察覺。

花沐璃、玄妙鯉當先前往。

她成了唯一生還的那位。

<三十一>

老匠造也在火難中活下來,確切說,曹白央屠戮眾人,獨留下老匠造,他要帶老匠造去見他多年前失散的孩子,可當老匠造解開那孩子的蒙面,卻只是跟他孩子眉眼相似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老匠造被騙了。

曹白央以尋到老匠造孩子為由,讓老匠造說出言家機關暗道所在,忠厚的老匠造自然不肯,曹白央便自退一步,讓老匠造將茗兒喜愛的物事隨處放入暗道。

只是這樣,也沒什麼特殊,為了與孩子相認,老匠造自然應允。

直到跟隨言家眾人進入暗道,老匠造困惑了,他不知為何言家眾人看到暗道物事時神情都特別沉重。

他想不透,他覺得他們怎麼做都有道理。

他的困惑成功誤導了言家眾人,也沒人會懷疑這位將一輩子都交給言家山莊的老匠造。

因為老匠造就算要掩飾什麼,神情都會不自在好半天。

言家認為曹白央熟知暗道,事實上曹白央並不知曉。

正是這一偏差,言家在決定救言茗兒時,不敢把眾人留在暗道。

原來的死路卻是生路。

但曹白央的布置只是裝作知道的樣子,看到言四子留下的藍君玉時,曹白央隨即遣人搜尋其他地方。

進一步誤導言家眾人。

老匠造知道了自己很小的舉動葬送掉整個言家。

他進入暗道,一次次得拿頭撞著牆壁,撞得頭破血流。

他在木人背後刻著「寧死國祚,不愧忠賢」八個字,一筆一划都讓他心在滴血。

他把木人一掰兩斷。

他再也不找他的孩子了。

他一頭撞死在兵賢山莊門碑上,死後眼睛還淌著血淚······

<三十二>

棋盤黑白子肅穆,光澤濕漉漉的。

沫北茗已經淚流滿面。

花沐璃本欲解開她心結,卻讓她無意間洞察到真相。

「爹爹、太公、小叔、伯伯,原來,你們一直在護著我啊······」

她向花沐璃久久跪伏叩首,雙肩顫抖,久久不願起身。

<三十三>

窗外,楓葉寒霜。

屋內,她調墨、攤紙、運勁、撰寫。

寫天地玄黃,寫韜略八荒。

寫世代百家的,寫畢生所修的,寫兵賢言家的,也寫自身的。

蠟炬還能像這樣燃燒的時日不多了,每一刻她都倍加珍重,只求最絢爛的綻放。

為言家、也為她自己。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故善守者,應敵勢而守;善攻者,趁敵勢而攻。」

「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

······

——《謀爭篇》

「千人之師,破其二三,余者皆逃;精銳之師,百不存一,猶殊死相搏,何故?得兵心多寡。兵之道如此,國之道,復如此。」

······

——《兵道篇》

「國者?何為大?民心為大。師者?何為大?兵心為大。君厚愛民,民亦厚擁君。將厚愛兵,兵復效其誠。守拙,即是守兵心、民心。」

「得千里之土,不如得千里之心。居萬人之上,不若居萬人之心。」

「民心不可欺、民心不可逆,以智巧愚百姓,百姓終得智巧而破之;以蒙蔽塞百姓,百姓終得明察而破之;以威懼殺伐嚇百姓,百姓終得大勇不畏死而破之;以盤剝欺凌困百姓,百姓終得大行不畏死而破之;此愚者所為,大智者,以拙法拙行守民,以智法智行破民之危,民復淳樸而自發為其用。」

······

——《守拙篇》

「百姓如水,君臣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以民為重,此萬世昌運之業;以君臣為重,此早夭速亡之業。」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荒年。百年之廈,千年之木,一夜將傾,蟻蟲噬其根。此二者,不可不察也。」

······

——《國祚篇》

「捭闔者,天地之道,因時、因地、因勢、因人而動,即可如入無間,四兩撥千斤。捭闔者,立心為正。立心不正,得益一時,終大患臨身。」

······

——《捭闔篇》

······

一部《兵衍略》,通古今之韜略、窮天人之機變。

書法、兵道、韜略之巔峰。

<三十四>

沫北茗手指顫抖寫完最後一個字,一口氣松歇,溘然閉目。

屋外大雪紛飛。

鏡樓上。

沫北茗曾經的棋道恩師徐星元靠窗站著,撫著灰白飄進雪花的鬍鬚。

書道恩師庄續看著沫北茗曾經的碑帖、默然不語。

鳳銜棋捻出白子,在棋格上落下當時下得那場棋。

舞道恩師公孫玲立在檐上,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史冊大家司馬藺如停筆凝墨,長嘆一聲,新鋪一張紙,寫下沫北茗三字。

······

那夜,雪下得特別厚。

子修衝到恩師門屋內,凄聲嘶喊。

最終,子修和小婁趁雪夜葬下恩師遺體,為恩師立碑。

「陳子修恩師莫師之墓」

陳子修一連毀斷無數木頭。

刻了毀、毀了刻。

終還是選擇一個沒有任何碑文的木頭,立在上面。

這是沫北茗生前特意囑託的。

<三十五>

戰場上。

陳子修用兵如鬼神,變幻莫測。挽救危局、收復失地,斬名將於馬下,立赫赫戰功,名震三大王朝。

最後,陳子修將天下大勢匯到汐月原上,大軍百萬、浩然陽謀逼曹白央親自壓陣。

曹白央如約而至,論謀爭,他從未負過任何人。

他自信汐月原會是陳子修的葬身處。

這一戰,牽動三王朝各方視線。

雙方謀略迭出,底牌盡用,天時地勢、軍令調度、戰陣變幻、虛實爭伐、因果良機最大限度的運用。除了對局雙方,無人知下一刻局勢。

在這名傳史冊的慘烈鏖戰,陳子修依靠兵心優勢,最終奇兵突起,在不可能的時機、不可能的地方、不可能的身份,以千人血戰的代價,擒下曹白央。

浩蕩二十年的大爭就此結束。

<三十六>

汐月原,千古蒼穹一輪月。

陳子修、曹白央一人一罐酒。

曹白央問陳子修師承。

陳子修搖頭,「恩師至死不願向我透漏真實名謂,只讓我言稱莫師。」

「莫師?」再想到陳子修兵法中言家跡象,曹白央已然明了,大笑道,「好一個言家,好一個登凡入聖,不愧我平生大敵。我曹白央自負謀算天下無敵,倒是小覷了這天下。曹某曾苦心孤詣,除去王道勁敵,卻沒想到,使我敗亡的不是王道,不是言家兵道,而是另一種道。民心之道,兵心之道!兵勢如洪、兵心如山,我曹白央沒輸謀略,輸得是道!古能辟道者,聖賢之為。言家小女,登凡入聖,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只恨乾皇宏圖霸業,付諸東流。」

曹白央大口大口灌飲烈酒。

陳子修笑了,灌一大口酒,「替天行道,我可是做夢都想除掉你啊!」

曹白央橫了陳子修一眼,「待我死後,你陳子修縱然謀略通天,也得陪我,要恨也要恨你陳子修太得民心,不懂守拙精髓,哈哈!」

陳子修不置可否,「死前能把天宛一梟雄帶走,我陳子修路上也不寂寞!」

兩人酒罐重重碰在一起,酒水晃蕩洶湧。

曹白央酒罐一扔,閉了全身脈絡。

陳子修平舉酒罐,酒水傾瀉入地。

月光下,如瀑如練。

<三十七>

陳子修踏上仙位,已然知莫師身份。

他和她到她的墓碑前拜訪。

陳子修已將那部《兵衍略》交給雲遊四方的司馬藺如,囑託他尋資質稟性能經起歷練的人,接受傳承。

今後,怕是會有一王朝橫掃寰宇,開出至少八百年盛世國祚。

《兵衍略》依舊也會有下一個後人來傳承。

花沐璃比劃著言茗兒剛來鏡樓那會兒,賭氣不肯用膳,但每次都禁不住她手藝引誘,經常一邊吃著一邊哭著。

陳子修笑了,笑出了眼淚。

<後記>

黯青天穹下,漫天飄舞著赤紅色盛放的花。

那紅,紅的透澈,紅的純粹,讓她目眩神搖。

她努力地伸出手指,想要觸碰那花。

好疼啊,疼得她肌膚扭曲,疼得她身魂驚顫。

可這一次,她沒有收手。

火焰順著她整個身子攀延而上。

「爹爹、太公、叔叔、伯伯,言家言茗兒······」

「來向你們請罪了······」

「茗兒好想你們啊······」

大概是太疼,她淚珠滾出來。

夢魘之火將她整個吞沒。

她的身子輕盈騰起,如北冥那隻大魚。

她彷彿感到她的太公、爹爹、叔伯向她伸出手,如小時候他們要拉住她的手那樣。

暖和地讓她流淚。

半空,她看到她的淚珠落在火焰,穿透火焰,在地上開出赤紅色盛放的花。

一朵傳一朵,花海無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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