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楼·沫北茗

文/祤晨

黯青天穹下,漫天飘舞著赤红色盛放的花。

那红,红的透澈,红的纯粹,让她目眩神摇。

她努力地踮脚,不由地伸出小手,想要触碰那花。

随即惊人的热灼痛指尖,烫得她肌肤扭曲,烫得她身魂惊颤。

她这才知道,那漫天飘舞的,不是花,是梦魇之火。

<一>

钻心的烫沿她手指蹿上,鲜红的獠牙欲将她吞噬,她吓得收手,放眼望去,天穹尽是火雨。

周围是屋宇房檐、亭楼树瓦烧成的火海,火星是群群欢畅的游鱼飞扬,映透她的眸。

她吓得四处奔逃躲藏,可火势太大了,哪有她的藏身之处。

「爹爹,太公······」她喊著她最依赖的两人,期望他们像往常那样,英雄般地出现在她身旁。

她嗓子都哑了,泪干了流、流了干,他们还是没有出现。

没有任何人出现。

她不停地奔跑,热浪拂过她鬓发衣角,浓烟堵塞她的喉,呛得她不停咳嗽,直到再支撑不住,脚步瘫软,昏倒在滚烫的青石板上。

眼角泪珠残留,滚在地上,又被蒸干。

它在被围扑而来的大火嘲笑著羸弱。

······

她猛然从睡榻上坐起,已是一身汗渍,清光从荷鱼窗棂上漫来,漫过她窈窕身躯,窗外苍穹俱净,泊著千古同样的月。

是梦。

她这才恍然。

她从睡榻上下来,给自己温了壶茶,手艺是寻常的「凤凰三点水」,茶香随著叠了三叠,蕴在水中,她持茶倚坐在窗棂上,微抿一口,茶水下肚,温了她五脏六腑,只是心依旧冰如这月,温不开,化不去。

她向远处望去,一只孤雁掠过层层屋宇青山,飞向曾经身处得那个遥远遥远的王朝——天宛。

夜未央,此夜又无眠。

<二>

她,曾有个很快乐很快乐的幼年。

那时的她,喜欢自家言沧庭里,让爹爹拉住,自身弯腰捉千沧湖里的游鱼;喜欢骑在太公脖子上登高望远,敲敲楼檐上的编钟;喜欢拿笔给满山庄物事身上添署「茗儿征用」的歪扭字迹。天下雪时,庄外白头,庄内火炉,大人们赏景、烹酒、赋诗、对弈,她便在棋盘上乱下一通,让爹爹、叔伯和他们的学子们忙乱应对。

她是全庄唯一的嫡子,是仙穹谪落这山庄的奇珍,所有人爱她灵气机敏,无不把她小心捧著,舍不得怼,舍不得摔。

她的爹爹位居右卿丞,她的伯伯为此关山郡上都尉,她的太公辅三朝君皇,被尊「国卿」,她的小叔在山庄治学,通谶纬、明兵理、有经天纬地之才。她的祖上名将辈出,曾数度力挽狂澜,匡扶朝局。

她在的山庄,庄下门碑苍遒字迹言「兵贤山庄」,字是先皇亲手运得笔、挥得墨。

她五岁时,曾有方士游历,见她大惊,言她将「登凡入圣,能定八百载国祚」,至此「言家有凰雏」流传世宇。

后来,天降大火,将这一切付之一炬。

那场大火满山庄的烧,烧得她嗓子都哑了,烧得她泪都干了。

没人来救她,连她最亲信的爹爹和太公都没来救她。反而是她透过宽厚的火幕,依稀看到极远处很多道身影。

身影很熟悉,有学子、有扈从、有小叔、有太公······

他们一动不动在火外立著,没有丝毫相救的意思。

只是那样看著,看著她烧化成灰。

荒谬到以前种种都仿佛一场精心编好的梦。

她明亮的眸子光芒熄灭,成了这火海烧不亮的夜。

她不再信任何人了,哪怕她被两名女子救下,带往镜楼。

<三>

初到镜楼那两年,她沉默乖僻,经常很久不吃喝,忍饥挨饿,甚至打翻食盒,设计捉弄侍女下属,进她房间的大多战战兢兢,生怕不留神就栽个鼻青脸肿,墨汁淋漓。

她也多次想绝食而死,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体面最不疼的死法了,只是镜楼的膳食手艺太好,于是,很多次她也忍不住大快朵颐,同时哭著暗骂自己不中用。

一次,她为了不让任何人寻著她,好使自个儿饿死在无人知的角落,无意间误入镜楼一园,园内藏书浩繁,超乎想像,经史子籍、百家至理、天文数算、百工匠才竟无所不容。

她信手翻阅几册史卷,发现其言公允详实、广究博考,并无史官牵强附会、曲意逢迎的通病,显是出自大家手笔。她翻到后面,发现充润的几行新墨,还未经年月风干。

「天宛干清二十二年(璃风文祯一年),天降流火,落自关山郡兵贤山庄,兵贤言家及其亲眷学子一百六十余,殁。君上悲,披缟素,三月斋祭,念言氏功勋,追谥号,迁葬帝陵。」

手中书卷落地,她慌慌张张寻阅其他卷帙,小手止不住打颤。

那场流火,天宛「国卿」之誉的言师公,天宛曾佐朝政、奉诏休养的右卿丞,掌关山一郡兵权的上都尉,有传不世出之才的言四子,在她看来呆拙木讷的学子们、会造各类玩物的老匠造、行不摆裙笑不露齿却爱烤野味给她吃的侍女······

纸上墨迹冰冷,历历触目。

她怔立了好久好久。

那天,她乖乖地吃了好几碗穗米饭,穗米很咸,都快成粥了。

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嚼著。

<四>

她该是恨极了他们。

恨大难关头,他们把她丢弃在火海。

恨他们只在极远处站著,任她哭喊求救,都不来帮忙。

可是,恨,也得他们在啊。

他们不在了,都没了,只剩她自个了。

难道真如两年前谣传的那样,她会给言家带来灾难?

她是言家的祸患?

<五>

自此,她好像变了个人。

她的变化让侍女下属很长时间都难接受。

侍女们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进入,百般防范,却安稳无损地离开。房内不再东倒西歪,不再杀机起伏、各类招数层出不穷,送入的食膳一丝不苟地用完,食具均规整完好放回原处。

这让已经有些习惯的侍女下属,心头莫名空落。

尤其是那些自诩智勇双全、敢以身犯险的,不知多少次望著她的房间幽幽叹息。

她开始从文章句读、曾广贤文起,阅经籍、修书法,饮食起居均谨守时律,甚至师从镜楼名家,学运笔、棋艺、舞技之道。

她的进境令人咋舌。

短短两年,其师赞她字迹有慧骨灵性,又一年,其师赞她绵延有力、雄齐蔚然,真妙手偶得,恐自己难及也,又一年,千钧倾落,万涛悬叠,运劲自如,如烛龙腾云入涧,天地开阖。

世之神品,世之神品啊!碑帖成,其师闻讯观摩,激荡得老泪纵横。

仿佛自己一辈子书法浸淫,都炼到刍狗身上。

棋道莫不如是,授她棋艺的恩师到后来一遍遍被拍打在棋滩上,欲哭无泪。

这一切,她仅仅用了四年时间。

此后三更无人的夜,常能看到镜楼棋书道两位大家坐于镜楼楼檐,掐著黑胡须,唏嘘这岁月沧桑。

很难相信,他们也是当今冠盖风华的人物。

技艺之外,她最常呆得地方,就是镜楼林园,园名——「大千」。

往往一呆,就是一整天。

很多慕名送膳的侍女寻她不著,便会乖乖来到书园,一直候她用完膳,听她淡淡地行礼致谢,才肯离开。

在镜楼侍女眼中,只怕她举手投足,都已使人爱煞。

又两年,她得镜楼多位名家举荐,玄妙鲤寻她时,她却言只以书舞两道显世,隐没棋道,并不惜更名为「沫北茗」。

只因她不想使其他人察觉。

尤其是与那场大火有关的人。

<五>

在书园的时日,除了经籍修习,她最常寻览的就是天宛史卷,甚至向驻留镜楼的大家

——编纂史书的司马蔺如借阅各类史料。

干清二十二年那场流火,天衣无缝,连旁征博引如司马蔺如,都已断天灾,可她一直存疑。

她的爹爹、太公、叔伯都不是寻常人物,她的小叔更通谶纬之学,山庄又有机括暗道,怎可区区天灾就尽数殁于火海,一人难逃?

更何况,在她四处哭喊求救时,他们分明在火海站著,不闻不问。

真相是什么?她决定竭力寻究。

她首先寻阅的,是言家火难的详实记载。

言家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到辰时三刻才熄灭,浓烟持续两天夜。山庄内外,各处是陨石坑和塌陷烧焦的土地楼椽。

火难时,附近驻扎的王城精锐奔赴救火,只是火势太大,山水难灭。关山郡上都尉言诚山率千余将士冲入救人,可火势凶猛,无法归来。

火难后,朝野震动,各处都有赶来哭悼的学子将士。也有不少人殉身追随,其中侥幸生还的老匠造不愿独生,头触「兵贤山庄」门碑,亡。

火难后,有人在言家岁青堂废墟发现言四子随身佩戴的蓝君玉。

看似毫无疑义的记载,在她有心推证下,还是发现疑处。

干清二十二年,关山郡流火最早出现的记载是戌时一刻,可那晚她用完食膳,小睡片刻,醒来旁边的更漏才到酉时七刻。

那时窗外红光满映,满天火海。

岁青堂,看似普通不过的楼宇,可她知道,那是言家一暗道的入口。尽管没人告诉过她,可以她的无双机敏,早就把言家上下的密室暗道、机括方位暗中逛了个来回,还不仅一次。

七、八、九次······大概,还不止吧······

<六>

有关她的谣传、先于记载的火海、事有准备的暗道、小叔的谶纬学······一切不是很明了了?

言家早就暗中布局好将她舍弃了······

为掩盖真相,连熟知暗道待她好的老匠造也触碑身亡了。

是了,连她都能舍,再多舍一个忠厚的人又有何不可?

她早该清楚的,最是无情帝王家,兵贤言家,说是兵贤,刀兵之上,几个不沾染血腥?

所谓的和善,不过没威胁到生命罢了。

夜,还真冷啊。

她下意识紧了紧衣裳,天上月,窗前影,茶中月,杯中影,一齐儿摇晃,分不清是月是影。

恍惚一朵月亮碎在茶水中。

镜花水月啊,是真的镜花水月?还是自己看见的镜花水月?

她突然一个激灵。

是啊,言家为什么甘愿自焚楼宇、毁掉自己,甚至不惜舍却整个言家的殊荣?仅仅是流火天灾?

沫北茗摇了摇头,一定另有隐情,那个隐情又是什么?

她重新燃起渺茫希望,希望是自己疏漏了,希望是自己推演错误,希望父亲太公他们还是对自己有温情的。希望他们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她又开始在书园里寻阅,广阅各类史料,每处细节都竭力寻究辨析,奈何史册多微言大义,她平日里又苦修棋、书、舞三道,积劳下竟伤了身子骨。

司马蔺如不忍看她如此执著,便将她引荐给玄妙鲤。

她在玄妙鲤身前跪伏不起,以求借地网天罗的力量,玄妙鲤为其执意打动,答允全力相帮。

从朝堂大事到鱼米漕运,无数线索至此不停向她汇聚。

她不断分析盘算,择取精要,剔除亢余,不断剥茧抽丝,隔重重雾海、被深埋层层后土的脉络逐渐清晰浮现她眼前。

这是场囊括三王朝,上至皇公将卿,下至布衣黎庶的天地大棋局。

她言家之难只是棋局一角。

重重隐线、重重暗桩,及至干清二十二年天象到来那一刻,线连线,桩连桩,一举冲溃她言家山庄。

下棋人曾是她太公最得意的弟子,后来被太公断恩义、逐师门,如今的天宛左卿相——曹白央。

<七>

城里酒油铺生意红火、新开数家。

漕运运来避寒用的柴禾火折。

深秋寒热爆发,连山庄学子都有染风寒,不少人上山采驱寒用的山药。

边境啸营,又逢璃风、流寇之危,王朝担忧,遣王城精锐戍防关山郡。

爹爹上书朝堂,呈列十策,晓王道德政之益,上怜其劳苦,劝卿丞安心调养,日后回朝复议。

她不顾爹爹、小叔劝阻,几次私自随众,乘兴采药、给山庄学子服用。

采药方士谣传,她虽凰雏,却会给言家带来灾难。

关山郡雄关险隘,孤城两面万仞高山。

兵贤山庄群山环绕,为兵家学子圣地。

王城精锐分两路,一路山庄西南,以防流寇,一路山庄东南,以备璃风敌患。

随著王城精锐进驻,城中铁匠铺、木工铺生意好转。

······

沫北茗所提取的每项线索,无不与前后左右的繁杂琐事有多重紧密的关联,甚至每项都是隐没其间毫不显眼的小事。

可是沫北茗还是察觉到异状。

首先兵刃器具的定制量远大于王城精锐能使用的量。或许是为有备无患,可沫北茗看来,这已不是守城的配备,更像是攻城的配备。

再者,王城精锐为防流寇外敌,扎营的两处地方,看似关山两处寻常方位,可假若山庄火灾,这两处恰好能率先看到。

怎会那么巧?

沫北茗将寻常事件彼此相连,忽然发现,平平无奇的落子间,言家隐隐被十面合围。

这只是她看到的部分。

她看不到的地方,不知还隐伏什么样的暗桩棋子。

只知行到最后,棋子层层发力,棋势如厚山倾洪,生生淹没言家每条生路。

赤裸裸的霸道。

<八>

天宛王朝,一直存两种声音,王道与霸道。兵贤言家佐行王道,施德政、行教化、蓄国力而雄踞四方,右卿丞十策便是如此,若奉行百又八十年,王朝一扫积弊,国实禀丰,贤能效命,可踞西北而图东南。

干皇有效开朝太祖皇囊括四海、立千秋功业之意,也知王朝积弊未去,无敢妄作,只是士子朝堂王霸之争越演越烈。

曹白央曾名韩央,是太公最得意的弟子,太公曾赞他谋略棋术独步天下并不遗余力的举荐他,可他后来却大行宣倡霸道,数次胜出王霸之辩,公然质诘言家王道之策,后逼得太公割袍断义,再不言此人一语。

曹白央之后便消失了,只偶闻在某处混迹,游历三朝,再出现在司马蔺如笔下时,便是君上去某重臣府上探病,「偶遇一客卿,会晤几句,甚异之,是日,秉烛夜谈。」

这段记载还是在司马蔺如广究博考后写下,与之后言家火难不过数月。

言家火难前,王朝因担忧边境祸乱,派王城精锐,其精锐统兵大将褚炎曾受一人指点方有今日。

关山郡平流寇之乱时,曾有一人名「韩棋」,身先士卒,立下大功,得郡守亲自召见,召为亲卫。

郡守曾与一个人有故交,只是在那个人公然举倡霸道时,便不再与那个人有任何来往,然而,两三年后那个人坐镇中枢,郡守竟得升迁。

仅仅边境祸乱,有伯伯坐镇,关山郡足以无忧,王朝为何再调遣王城精锐?爹爹又为何选在那时上书王道十策?

只一种可能,王朝准备行霸道之策,以刀兵沙场除王朝积弊。

沫北茗考据到的不仅如此。

曹白央游历天下时,在各处都留有毫不引人注目的足迹······

言家火难后两年,曹白央被人举荐,君上喜其才略,几度设职考校,均有建树,后逐步擢升为左卿相。

左卿相、右卿丞,天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爹爹拜卿丞时,左卿相权位一度空缺。

曹白央拜相后,整吏治、行峻法、改军制,割世族田亩为朝田,使民耕垦,国力短期大盛。

这只是表象,更深远处曹白央在璃风、汐月布下的棋子,开始缓缓发力。

等待日后,像夷没言家山庄那样,夷没璃风、汐月。

此时的璃风、汐月,看出这一步的并不多,均认为曹白央行苛政峻法,世族黎庶怨声载道,不足为虑。

哪怕是自己,若没有玄妙鲤地网天罗的倾力相助,焉能看出那么多。

曹白央棋力谋算之深远,让人心寒。

至那以后,沫北茗对己愈加严苛,她渐渐心怀沟壑千略,棋力愈发深不可测,纵是大家云集的镜楼也难寻可与她一弈的棋手了,可她再看曹白央以这天下为局的布棋手法,仍觉己身不足。

<九>

但,她不会停歇。

一场大火,烧断言家一百六十余口生机,烧出他锦绣前程,烧出她漫长十年的梦魇。

不过换来史笔三两行,别人口中的一场唏嘘谈资。

世宇皆传她言茗儿害死兵贤言家,她被千夫所指、成了灾厄的象征。

她只默默修棋术、明韬略,耗毕生心血光阴,只想有朝一日,向这世道问一声。

公道在何处?

<十>

翌日,沫北茗于扣舷台袖舞一曲,不同于凤衔棋剑舞「神骨俱秀,瑰美奇逸,如饮醴酒」,沫北茗袖舞如其书法纵横恣意,举手投足间让人心胸浩大,魂魄为之摧撼。

袖舞结束,九幅书帖已成,却是沫北茗以袖缘为毫,瑶池蘸墨,在九幅垂悬画绸上书写而成。书法奔放纵逸、笔断意连,九副单薄画绸经沫北茗挥毫行墨,如九道天瀑倾落,磅礴万千。

过了片刻,人群叫好声才轰然响起,赏赐用的花雨从空中飘落,每朵都值千金,沫北茗只是淡淡行礼,拂身离去。

心头徘徊的梦魇此刻方得消歇。

舞毕,《江山绝艺榜》被评「棋剑双绝」的凤衔棋亲自拜访,沫北茗沏茶待客,用夏末上好的碧螺,手艺是「遣龙治水」法,茶水沥了三道,顺著茶沿倾下,打成青色漩涡。

茶好后,沫北茗对上凤衔棋决然眸子,道,「行刺镇南王,凶险不是三两句能说清,你真的决定了?」

凤衔棋点了点头。

「哪怕无法归来?」

「衔棋去了就没有归来的打算。」凤衔棋低眸抿了口茶。

沫北茗将茶具收拢一旁,正中摆出十九道棋桌,将黑子一罐归凤衔棋,己方持白,道,「请吧!」

凤衔棋点头,捻出棋子,以双小目开局。

曾经王朝名手公认此开局现有棋规下中腹不利,然凤衔棋以此开局五局四胜当朝九段棋手宫仪秋,均是中盘胜出,至此双小目流传开来。

沫北茗落子自身两星位。

两人依次行棋。

凤衔棋的棋,融棋剑于一体,灵动飘逸、行云流水间却凌厉万分,曾引不少人惊叹其绝妙的手筋、治孤及混沌棋形时爆发的敏锐棋感,王朝名局谱有不少出自于凤衔棋一子定乾坤、天外飞仙式的一手。

相反,沫北茗的棋,很难看透。

沫北茗隐没棋道很久,无人知她现在的棋力深浅,是进了还是退了。然凤衔棋凭此前与沫北茗对弈的两局残棋,便知沫北茗棋力谋算深不可测,应还在自己之上。

是以,这盘棋,凤衔棋心存讨教之意。

两人行了几十目,十九道棋盘波诡云谲,混乱万分。

凤衔棋终还是凭借敏锐棋感三两下妙著,使左下不得不引发劫争。

然而这还不够,利用自身的谋算与棋感,凤衔棋更是在沫北茗纵横白子中斜斜刺入,凭借绝妙手筋和治孤再度引发劫争。

同时,左上,右方,中腹也有劫争的迹象。

本就波诡云谲的棋场更加晦明变幻,混沌未分、鬼神莫测。

凤衔棋自身也谋算吃力起来,她本就善于将棋形走复杂,在混沌中凭过人棋感与谋算积累优势,最后一举胜出,然而在愈发混沌的过程中,凤衔棋竟发现自身难觅到一丝优势。

凤衔棋一番长考,右下敏锐开尖,先使自身立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步,开始引动所有含而未发的劫材。

一场浩浩荡荡的劫争开始了。

劫争之复杂、规模之庞大,让人瞠目,若是流传在外,不敢说绝后,但空前是绝对了。

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名九段棋手,徒叹奈何!

连环四五个劫材涵盖十六个方位互相提子,劫争中,沫北茗竟主动落一子废棋逼迫凤衔棋消劫,此后双方分毫不让,凤衔棋眸彩熠熠,谋算升到极致,致使黑白棋势越走越厚,俨然成囊括半个棋局的大龙劫争。

劫争输,全盘输!

终究,凤衔棋一手瑰妙二间跳、定位乾坤,既封住白棋、也在下个劫争前守己方一气。 两三个劫争后,凤衔棋以一气之先屠沫北茗白子大龙五十一目。

凤衔棋欲扩大优势,沫北茗已开始收拢己方棋势,提掉左上黑子八目后,以三目之差赢下棋局。

凤衔棋愕然,心中复盘,却发现沫北茗先前分毫不让得六十六手尖、一百一十手靠、二百零八手挖只是弃子,而大势在十六手并、三十七手星位跳、八十六手尖、一百二十六手飞已经定下,之后纵横捭阖,自己纵是屠龙亦是难挡。

凤衔棋一子捻在手中,怔怔出神。

「你此去便是想将局搅浑,然后求个乱中之胜?」沫北茗开始收拢棋子。

棋子落入棋罐,奏出清脆声响。

「对方是棋势早已深结的镇南王府,暗处更有顶尖杀手为其效力,纵然你剑术瑰绝、意图谋算不被清晰探知,事发后,对方若如我这般弃子消耗,同时外围层层封锁阻拦,你该当如何?」

沫北茗眸如点墨、黑白分明。

「更何况地网天罗已探明,镇南王身边有位最倚仗的门客——洛桐,此人明察秋毫、精谋细算,其真实身份为曹白央嫡传弟子。有他与镇南王暗处势力棋网在,你又当如何?」

沫北茗的白子已收进棋罐,棋局中,凤衔棋的黑子孤零零躺在纵横棋格上。

「你所谓的搅浑,真的能破了镇南王府早已深结的势?焉知不会是萤蛾入网?」

凤衔棋脸上失了血色。

良久,凤衔棋对上沫北茗黑白眸子,俯身郑重揖礼,「请先生教我!」

<十一>

沫北茗重新摆了盘棋,棋是百年前汐月棋圣梧初源对九段棋手慕秀一的一番棋。

此局也是梧初源封圣战。

沫北茗一一摆子。

「多察者必多疑、精谋者必多虑,此行局势若繁,更能引其察觉谋动。棋圣梧初源曾推一种弈法——简明,取至『大道至简』。因此此行无他,简明即可。」

棋局行到最后,慕秀一手段迭出、花招尽显、手手精妙,然而梧初源只是简明行棋,直接鸣金收官。

简洁洒脱,尽显名手风范。

<十二>

璃风王朝武祯七年,「棋剑双绝」凤衔棋欲览当世棋谱游历天下,士林江湖广传佳话,闻镇南王府存古棋孤篇,前来拜会。

正逢镇南王寿辰举事之际,召部将门客于府。

下属前来告禀,镇南王问计洛桐。

洛桐著下属三试凤衔棋,凤衔棋拒。

「此行只愿观棋谱,一睹古圣弈法精妙,不欲旁生枝节。」

洛桐心定,亲自邀凤衔棋当厅为镇南王剑舞助兴,暗中也可一壮军威。

凤衔棋蹙眉片刻,道「只此一舞。」

洛桐继而大定,言事后必将棋谱拱手相赠。

镇南王府,凤衔棋耗尽毕生修为造诣,一曲《北冥剑器行》,镇南王殁于无形。

镇南王府外,几乘车舆巧妙运筹,凤衔棋款款从正门出,消失王府大道。

<十三>

此番运筹,背后也是地网天罗与顶尖势力「棋网」之间的碰撞。

经沫北茗亲自调度的地网天罗,正以异常恐怖的形式碾破棋网。

镇南王殁后,那些「无意间」探查到镇南王惊天之举却慑于镇南王威势权柄的王朝重臣顿时将手中掌握的消息纷纷上奏朝堂。

朝野震动,一片大清洗中,棋网棋子七零八落,网不成网。

镜楼内,沫北茗在棋盘上落上一子。

本就七零八落的白子再度被提出,棋盘上,白子了了无存。

洛桐谋略虽强,又得曹白央传授,距当世超一流棋手显然还有差距。

自己当初习舞,也曾想如凤衔棋这样,将这天下不平,一剑平了。然而在对上曹白央,也知这是妄想。

<十四>

当晚,天罗密探拜访,她停下手中翻阅的谶纬书籍。

密探呈上在兵贤山庄各处暗道发现的遗物。

都是各种小物事,首饰、装饰,老匠造造得玩物······不同的是,一面都有「茗儿征用」的歪扭字迹。

还有一小木人雕刻,眉眼分明、活灵活现,雕得是老匠造三十多年前失散的孩子。

年幼时,她记得,老匠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雕一个。

只是,如今这木人是被拦腰掰断的,雕刻上有血迹,背上还有「宁死国祚,不愧忠贤」八个歪斜字体。

沫北茗默默翻看遗物,以她的性子,从不会将喜爱的物事放入暗道,大概是老匠造替她收的,也幸如此,这些物事能幸免于难。

物还是当年的物,人已不似当年的人了。

「小蜡西窗温恰好,不见当年剪烛人。」柳折的诗句无端随风侵扰,让她说不出的烦闷。

她也只好望著月色,等这夜风凉了故事。

<十五>

她和老匠造都是被抛弃的,不是吗?

谶纬书望气一篇中,人的气运各有悬殊,气运越大的人因果牵涉越深,其生死福祸引发的天象震动就越广。

曹白央布局连天象都不曾彰显,等爆发时,天垂死兆,言家生机断绝,小叔便使天象紊乱,以求一线生机。

身负大气运的她,便成了言家与曹白央布局谋争的牺牲品。

她真的该原谅他们吗?作为狠心被抛弃的那一方。

而凶手依旧逍遥自在,窃位成权相。

沫北茗望向窗外,千古江山,千秋一色,战火已传千里。

下一步,当与曹白央对弈了。

沫北茗抿了口茶,眸光绰约。

天宛干清二十二年那场大火,至今烧在心上。

<十六>

这场旷世大争,至武祯七年爆发,到武祯十六年。

这一年,沫北茗决定请辞镜楼。

九年时间,若非沫北茗暗中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璃风王朝恐怕早濒临破亡。

只是,依旧挡不住曹白央棋力无双,半数江山拱手相让。

曹白央棋术谋略独步天下,即便知道有不知名大才暗中搅局,依旧能做到无视其身份,凭自身超拔谋算霸道推局。

如临大江、如临渊岳。

沫北茗决心亲赴天宛,以另种身份、在另一个沙场,谋争于庙堂,图穷匕见。

然而,她被拦下了。

拦下她的,不是别人。

正是两位对她有救命与再造之恩的人。

地网天罗真正主人,玄妙鲤;还有镜楼楼主,花沐璃!

<十七>

玄妙鲤道清原委,希望她务必教导一位孩童,帮他成才。

为了让她答应,她们不惜用救命恩情和再造恩情来邀。

她只是回身,冰冷地关上窗门。

她并非不愿还亏欠两人的恩情,可她无时不想早平熄梦魇之火。去教导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这过程时间太长、变数太多,一旦天宛朝堂能与曹白央抗衡的力量被扑灭,那时候,自己纵是有滔天谋略,又怎么面对成汪洋之势、翻手就能遮天的曹白央!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迈出门槛。

她不出来,她们也就一直等著。

花沐璃亲手调配她一日三膳,著人送进,之后在门外等著,到月上华窗,到星夜退尽。

烛火燃起又熄灭。

沫北茗只是每样食膳都吃一点点,俨然是她刚到镜楼时的样子。

夜里天寒,玄妙鲤找来裘氅给花沐璃披上,望向跪坐在地的花沐璃,眸中不忍。

「姐姐,还是算了,镜楼精通韬略的名家也有不少,三大王朝也有不少擅长此道的大才。北茗既然不愿,我们还是另请教谕,别在难为她了。」玄妙鲤声如环佩清妙。

花沐璃摇摇头,手在地上比划。

「妙鲤,你不明白,子修这世劫难非比寻常,又逢乱世,若没有谋略通天的人引导,怕是万死无生,绝撑不到我们瞒天的时候。」

花沐璃手指顿了顿,又写道,「别人都弈不过天。」

「······我们也仅有这一次机会了。」

玄妙鲤望向窗纱红豆,咬了咬牙,顿足道,「大不了我斩了那曹白央,区区因果而已,妙鲤不怕!」

花沐璃摇头,眸光坚硬不容置疑。

曹白央这等人物,因果牵涉极大,就算玄妙鲤跳出三界外的千年修行,最终劫罚临身,也有身死道消之危。

花沐璃手指写道,「妙鲤,我会慢慢等,相信北茗会体谅的。」

<十八>

七天七夜,沫北茗打开窗门,望著仍跪请在地的花沐璃。

花沐璃双膝酸疼,那双眸子却不见半丝退却。

一如她与曹白央的对弈。

「听闻楼主也善棋道,可否与北茗手谈一局?」

花沐璃眸升喜色,刹那如海生朝霞,竟让沫北茗有恍惚之感。

<十九>

纵横十九道棋盘,两人依次落子。

沫北茗以对角小目三三开局,对阵花沐璃对角两星位。

对角是古棋座子制的下法。

当世棋规下,沫北茗的对角开局明显贴目负担重,黑子初期不易连势,同时很快陷入大规模混战。

沫北茗这是有意削弱先手优势,与花沐璃对弈。

棋势很快铺开,沫北茗驰骋捭阖,一算百手,子子大肆开合、乾坤分立,每手均可衍无数变化,短短五六十手交锋下,大片腹地尽数收入手中。

与之相较的,花沐璃棋法平庸无奇,再经沫北茗横扫寰宇式的纵横捭阖,更是残枝败叶,七零八落、溃不成兵。

局势一边倒。

花沐璃虽善棋道,显然无法与沫北茗这等不世出棋才抗衡。

沫北茗并未直露杀招,而是沉心静气,待百手后大局定型,开始收网。

不动如渊停,一动山岳惊。

浩荡棋势冲向花沐璃本就七零八落的棋子,重重深埋的杀机尽数呈现,千里战火纷纭。

纵使当世三王朝九段棋手目睹,也只觉白棋没辙了。

花沐璃此时捻出白子,落在棋盘。

涵盖全局的腾挪转换。

花沐璃的落子如一颗被山岳压住、被暴雨重砸的枯草,苟延残喘,又在歪扭著身体生长,仅凭一口不歇气机,在绝缝蜿蜒窜行,直至最后,新绿连绵成片,生机沛然。

整个棋盘,俨然成为了六劫循环。

棋盘反复提子,生生不息。

双方都没法退一步。

一步输、全局输。

只得和棋收场。

<二十>

沫北茗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罐,凝望花沐璃,「这即是你一直不愿放弃的理由?」

「北茗可以帮你。」沫北茗出声道。

「但希望能与你再弈一场,让北茗见识到楼主的真正棋力。」

<二十一>

十九道棋盘上,两人重摆一局。

沫北茗执黑星位接小目二间跳守角,花沐璃执白双星位点沫北茗星位三三侵角。

角部被侵后,沫北茗压上三子,两人连爬几子后,沫北茗继而一子大跳右中星位,将右边棋势连通起来,花沐璃趁此机会星位小飞守角。

金角银边草肚皮,永远是围棋颠扑不破的至理。角部抢完后,沫北茗下一子没抢「银边」,反而一子上七四路尖冲,直攻花沐璃星位小飞角。

捭阖无间、大气无双,沫北茗棋风在初期已露峥嵘。这一子落,连带著黑棋棋形广阔无边,千里纵横。

角部棋势被压,花沐璃却不像其他棋手那样,或添子守角、或夹子反攻,反而并不理会角部危局,白子于上方三黑子间斜飞一子,试图抢边。

这一手并不像高明棋手能下出的,更像不通棋理的庸手所下。

三王朝任何国手都知角部的重要性,如此重要的地方不守,接下来黑棋在角部无论是下方压子、还是右方压子,白棋都将被封在角落,失去逐鹿中原的机会。而花沐璃斜飞边路的那一子,更落在三颗黑子威胁中,实在算不上高明。

再结合开局那手点三三,只怕九段棋手都要摇头叹息了。

围棋中原,千里沃土,虽说占据难度大,可也不带这样拱手相送的。

沫北茗下一子飞挂白棋左下星位,断去左下白棋上行趋势,放眼四顾,黑棋光布局阶段,已然雄踞四宇,厉兵秣马,欲争中原。

花沐璃的棋子被压在边角,棋势堪忧。

左下「金角」被攻,花沐璃又是不作为,一子落在上三九路,似乎生怕被左下方即将爆发的战乱波及。

这一子三九孤棋,九段棋手都要骂了,连沫北茗也微感诧异。

自古就有将围棋比天下的说法。

这天下纵横十九道,棋手好比两位争天下的雄主,是故三王朝任一九段棋手,不论棋风如何,敢逐鹿天下、争这江山沉浮的心气还是有的。

而花沐璃行棋,却像小户女子,能避则避、能守则守,身逢大争乱世,任凭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却只求安稳图存、躲灾避祸,守好自家三分地。

遗憾的是,大争乱世岂能如愿?

她的对手沫北茗,更是棋道上捭阖无间,翻手能主苍茫的人物。

两人继续行棋,在沫北茗纵横捭阖下,白棋左下被围,右下被挡,上方被封,右上死去。

扳、尖、靠、断、吃、跳、飞,普通的著法经沫北茗之手却化腐朽为神奇,纵横驰骋、气魄宏大,手手瑰妙超绝、出神入化。

沫北茗精妙运筹、组合无间,有一子三用,连通三方棋势;有尖接小飞,将白棋牢牢封在外围;有弃子交换,扼守外围要塞;有利用白棋弱势,逼白棋不得不帮黑子补棋,消除己方弱势。

棋到百手,沫北茗黑棋横扫六合、囊括中原,而花沐璃白子只是缩在边角,又招分断侵消,只得勉力支撑。那颗上三九路孤子,不知不觉已深陷重围,危在旦夕。

不得不说,这场棋若有幸绘成棋谱流传,光沫北茗这百手著法,当世棋手就已惊为天人,仰山兴叹。

<二十二>

沫北茗蹙眉,纵然这局她细神思察,花沐璃的落子也只能算中规中矩,只敢谨守边角、保全自己,纵使出击也是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当中实在没多少出彩手段。

仿佛上局的六劫循环只是场巧合。

然而沫北茗心中对上一场复盘数次,丝毫没发现究竟哪手是引发六劫循环的契机。

似乎每手都是,似乎每手都不是。

只知行到最后,白棋生机充沛、生生不息!

<二十三>

花沐璃落子了。

第一百零二手,凌空飞仙,投石问路。

这一子跳过黑棋左方厚势,打入中央,与上三九孤子遥相呼应。

倘若沫北茗选择攻击中央白子,花沐璃即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救出三九孤子。倘若沫北茗选择封死三九孤子,花沐璃也可由虚变实,借机暗渡陈仓,以中央白子为根,拓开中原棋势。

沫北茗慎重起来,一番谋算,选择封死三九孤子。

即便花沐璃进入中原,面对沫北茗早已层峦叠嶂的中土棋势,依旧岌岌可危。

一番攻守交换,三九孤子被封死,花沐璃换来四颗棋子入驻中原和先手时机。

借助先手时机,花沐璃继续投石问路。

囊括全局的攻守转换,

花沐璃一边补好自身棋形弱势,一边试探黑棋对抗手法。

沫北茗不为所动,直取宗要,借助花沐璃攻守试探,将自身中原棋势再次巩固。

只需腾手扑灭花沐璃中央几子,江山问鼎,大局既定。

就在这时花沐璃出手了。

右中星位处白棋如飞檐走壁,一冲一断,奇兵天降,踏入中原。

沫北茗正欲协四方之力围杀,却发现自己不但吃不掉白棋,反而自身上下厚势都被威胁,救下这方,那方就会被破掉。

简单两子,俨然分断自己运筹帷幄出的两方厚势。

沫北茗一番思忖,选择出兵援助右上。

一旦右上被破开,白棋将顺著右上缺口,撕开整个上方棋局,内外围攻下,上方黑棋将全数沦陷,最终会成二分天下的格局。

一旦步入这种局势,花沐璃在下方被打压分断的脆弱不堪的边角白子,一些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实空目数,将成为决定全局至关重要的胜负手。

这种感觉,如鲠在喉,沫北茗是不愿的。

一番交换,右下黑棋被白子吃掉,沫北茗收缩阵形、后撤五百里,紧守中原腹地。然而花沐璃攻势并未结束,挖、冲、靠、断、接、跳、吃,原本被沫北茗摧枯拉朽般破掉的四方棋势,仿佛蛰伏已久的百战大军,经花沐璃运筹调度,纷纷发动攻杀,攻势层层叠叠,一浪紧随一浪,密得连喘息机会都没。

沫北茗蹙眉,正欲封死白棋,却发现白棋每次落子攻杀,自己两方棋势都遭威胁,救下这方,那方就会被破掉。

四面八方皆是如此。

原先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的种种手段,在此种格局下,纷纷成为弱点被对方最大化利用。而自己想要反攻中央白棋,中央白棋轻盈一跳,顷刻得到边角大军接引,至于边角白棋,早在先前交换中补好破绽,守得无懈可击。

白棋如汪洋,一路冲山毁岳,势不可挡,黑棋只得一退再退,棋到最后,双方在中原展开猛烈的鏖战,然而白棋此时却利用之前巧妙的冲、断、吃、跳、靠、接,气机在中原最终结连成环,黑棋要绞杀任何一方,都会引起另一方白子的重重杀机,直到将黑棋中央重重厚势全数冲垮。

这盘棋,黑子,惨败!

<二十四>

十七年苦心孤诣,明纵横、通百家、精韬略,棋道、书道、兵道融为一体,自认开合有度、捭阖自如,不想结局却如此不堪。

不堪到连输几目的机会都没。

原来所有引以为傲的捭阖韬略都存有致命的弱点。

如此,自己又该拿什么与曹白央争?

沫北茗心中苦涩。

这盘棋,花沐璃从平平无奇的落子、谨守边角,到冲山毁岳、浩荡汪洋,仅仅用了一百八十三手。

花沐璃此时在棋盘上比划两个字。

一个是「守」,一个是「拙」。

守拙?

守·····拙······

沫北茗盯著棋盘看了半响,突然长长一揖。

<二十五>

璃风王朝,薪火城。

两行车辙串起车轱辘声,驶向远方朝霞。

小娄、沫北茗依次下车,迎面陈子修郑重下跪叩首。

沫北茗望向陈子修,陈子修面庞稚嫩,只是眸子里隐约跳跃著火焰。

她很熟悉。

那是隐藏很深地、复仇的火。

「你为什么而学?学成后又欲做什么?」她问道。

「当上阵杀敌,杀尽天宛人,为家族报血海深仇。」陈子修毫不掩饰。

她心中不快,「上阵杀敌,勤习武艺、强健筋骨体格,年纪一满即可参军,这等人物非我能教。」

陈子修重重叩首,「家父曾言,匹夫之怒,血溅不过五步,将军、诸侯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弟子要学这将军、诸侯之怒,还请先生教我!」

沫北茗拂袖,「杀心太重、执念太深、德行有亏,我不愿再教。」

陈子修双拳攥紧,紧咬牙关,目视沫北茗背影。

「难道就许天宛欺凌宰割璃风子民家室,不许璃风杀尽天宛人?天宛的子民该活著,璃风的子民就不该活吗?」陈子修大声质问。

沫北茗身体僵住,久久转身。

她想到年幼时太公给懵懂的她讲王道德政,若百姓衣禀昌足、沐德政教化,国自然强盛,不战胜于朝廷;她想到她总喜欢拿小手指著竹简上的字句考问小叔,打断小叔修学,而她那博学多识的小叔非但不生气,反而不言其烦给她解释竹简上最浅白的道理;她想到小时候伯伯自豪地对她说,关山兵将是多么淳朴豪爽、骁勇善战;她想到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巡游治下,人们感恩戴德、连声称颂的场景;她想到她无论跑哪儿逛,都有天宛百姓朝她衣袋里塞送她最喜好的果饼食糕······

她想了好多好多。

瞬息变幻。

她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二十六>

「爹爹、太公、叔叔、伯伯······」

「你们为什么那么做啊······」

那场大火,纵然知道他们是为了保全言家,可她还是做不到原谅。

她始终忘不了,那时候,她深入骨髓的害怕与绝望。

她和他们之间,隔著宽厚的、漫长的、十几年如影随形的火。

<二十七>

她决心全力教导陈子修,还是因为一件事。

事并不新奇,是这乱世最常见的一件。

陈子修外出采办纸墨造具,回来时鼻青脸肿、一身墨汁淋漓,笔墨纸砚断得断、缺得缺。小娄问缘由,理由也是这乱世最普通的一个,只是陈子修看不过几人欺负羞辱一逃难过来的乞讨流民,结果连他自己也挨揍了。

陈子修按规矩砍竹受罚,她看了会,回屋铺开所剩不多的宣纸,饱蘸墨水,第一次撰写韬略教习纲要。

肯保护弱小,今后也不至于滥杀无辜,残害天宛百姓吧。

连她也不知这论断是真相、还是仅是安慰!

她甚至不知经她之手,会不会给这乱世,又添一道灾难。

倘使陈子修日后屠戮天宛,她又如何得安?

萤蝶彷徨黑暗,只因一丝光亮,便全力奔赴,纵然那丝光线,也许跳动著焚身的火焰。

<二十八>

春夏秋冬,一晃六年。

曾经压榨式的修学、过度的谋算,以及夜晚梦魇的爆发,终究耗尽她的根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尽管如此,她依旧悉心教导陈子修,将自身所学,倾囊相传。

她如快燃尽的灯芯,等最后一滴泪流干,她也就灭了。

她其实很清楚,在她选择修经史子集、兵道韬略,选择以最短时间,让自身能与曹白央抗衡时就清楚。

这一点,任凭镜楼耗无数资源,为此做种种努力,都扭转不了。

只能尽量延缓。

可终有蜡泪流干的时候。

入秋,她亲自找花沐璃,要求对弈一局。

这大概是她此生最后一场棋弈。

倘若这一生,在千古棋弈中溘目,也未尝不是好的归宿。

深秋,枫叶开了,一片一片,像火焰,煞是好看。

薪火城。

一城、一屋、一场棋。

<二十九>

花沐璃一改往昔,执黑全力主攻,而她全神相抗。

她已看出很多东西。

花沐璃很多普通平凡的落子,其子力能与后十手、近百手、百手外呼应。

开局如微不可觉的涓流,终盘却能百川汇海,势不可挡。

棋盘不再朴实平凡,反而因果相连,处处伏线杀机,沫北茗大巧若拙,不争为争,谨守实地。

然而终被黑棋拙力破开局势,以四颗黑子舍命为引,所有伏线全数发挥,白子最终落得十面埋伏,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越是行棋,越有莫名地熟悉感困在心堂,最后看到棋盘各处伏线排布,沫北茗终究明悟。

赫然曹白央火灭兵贤庄的手法啊!

花沐璃暗中整合沫北茗提取的线索,苦心推演排布,最终以棋的形式临摹出来。

这是花沐璃为报答她对子修悉心传授的恩情,能做得最后一件事。

每一著棋子俨然对应当年的一处伏线。

以期能解开沫北茗的心结。

沫北茗指尖不自觉颤抖,她强自收摄心神,全力应对。

在她看来,白棋虽然陷入危境,但并非没有生路。

这一处需弃子出击,如此黑棋为确保这块,必然漏出破绽。这一块黑棋虽只落一子,但后续变化黑棋占先,白棋若攻入,必陷死路。这一处需声东击西,引外围子力相连。

不对,看似能连,实则并不能连到。连续的劫争交换,外围子力已先一步清除。

即便这样,白棋只需提掉中央黑棋四子,依旧可决出胜负,其间变化并不复杂,可白棋却没这么做,此时若不补中央棋势,只能落边角棋子,即便在弃子旁占得实地,白棋也会满盘皆输啊,而且之前认定的死路居然是生路,怎么会这样?

沫北茗身体赫然一震,手中白子掉落棋盘。

「啪——」

泪珠滚淌。

明白了,她全数明白了。

<三十>

「言家有凰雏」

「登凡入圣,能定八百载国祚」

曹白央通谶纬谋算,其实算到更多。他算到言家会成他此生最大阻碍,尤其是言家小女,更会在今后成为最大威胁,于是早早布局。

曹白央布局手法确实超凡,而且将关键布置落在言家小女身上,因此哪怕行了很多子,天象只喻示言家小女会给言家带来灾难,却不知应在何处。

熟知谶纬的言四子自然有所察觉,也只能告诫茗儿尽少出门,只是正值风寒,茗儿天性爱玩,采药又能裨益山庄学子,自然全当耳旁风。

再后来,采药方士的谣传四下流传。

流火天灾前,天象陡转,南离之象,隔断言家生机,四面杀机遥指言茗儿,言四子慌忙告禀,言家震动,始知曹白央欲毁了整个言家。

曹白央布局谋划静则天衣无缝、动则连山连海。言家很快算出曹白央欲假借流火,烧殁言家山庄,当下四处伏兵,言家仓促间定难阻挡。

此时伏兵未动,言茗儿已呈死兆。言四子便以言茗儿为诱,召集扈从、学子先行放火,伏兵定会认为行动开始,仓促行动,如此便能露出破绽,言家便可趁机撤离。

对茗儿放得那场大火,看似危险,可焚烧火势都由言四子测算过,是危不至死,可保生机之局。重重火海也能将曹白央伏兵挡在外围,护住言茗儿。

待曹白央棋子撤离,言家便可趁火势熄灭,救下言茗儿。

即便如此,言家上下也是亲自看到言茗儿逃到言四子算出的方位,才放下提心吊胆。

四下伏兵各处起火,果然呈露破绽,言四子、右卿臣、言师公便带学子扈从趁机入岁青堂暗道,言四子有意落下随身携带的蓝君玉。

步入暗道,言四子心头死兆越发凝重,下属搜寻出暗道四处散落的小物事,上有「茗儿征用」的歪扭字迹。

以茗儿的心性,定不会将这些物事放入暗道,言师公、右卿丞、言四子面面相觑,神情凝重,老匠造也是困惑地看著他们。

言茗儿有危险,暗道已经不再安全。

曹白央此刻已使人围住言茗儿,张弓搭箭,只待火势稍减,寻著言茗儿方位,万箭齐出。

言家提前放的火海,确实破了曹白央的谋划,甚至断了曹白央对于言茗儿的许多布置,只是曹白央筹谋向来天衣无缝,早有不至于提前引火的布置,再加上如今紊乱的天象与言家出现的生机,自然料出言家的谋算。

于是,在言家暗道放入的物事发挥成效。

言家自然决定营救言家小女。

言四子、言师公、右卿丞率众原路返回,言四子先前有意落下蓝君玉,是为吸引伏兵,若曹白央料到这步,定会使人从其他暗道出口埋伏,而落下蓝君玉的地方反最无危险。

岁青堂确实并无伏兵,曹白央也做好围城打援的布置。

言四子、言师公、右卿臣均换上下属服饰,使下属换上他们衣冠束带。算好时机,言四子令下属学子向言家山庄外围赶去,自己则与武艺卓绝的言师公、右卿丞救援言茗儿,同时一路向空中投射「流蝗飞花」作引。

言茗儿虽会威胁到曹白央,只是年岁尚小,言家才是曹白央布局谋划的重中之重。言四子以「流蝗飞花」为引,曹白央自会以为言家声东击西,明著救援暗地撤离,曹白央不愿冒此大险,定会分兵追击言家下属学子,则自身救援言茗儿即可多一分胜算。

分兵追击的曹白央伏兵,定会制造更多动静,算算时机,言家火海连天,上都尉言诚山也该率军赶到了,如此言家学子无忧,而曹白央棋子只会折损。到时言诚山赶来接应,便可成为定下大局的胜负手。

这便是言四子心中筹谋。

曹白央确实如言四子所料,不敢冒此大险,亲自分兵、率众追击言家学子下属。言家三人在言四子运筹下轻松剪除包围言茗儿的爪翼。

又一个时辰过去,当言诚山还没出现他们面前时,言四子喟然长叹。

言家,输了。

上都尉言诚山千余精锐和言家学子下属一百六十余,殒命火难。

他料中所有,却没料中王朝精锐竟会为曹白央所用。

可谁又能料中?

王朝精锐只听君令,可君上实没理由对言家出手,就算王朝欲行霸道,启刀兵战事,他兵贤言家依旧可成王朝助力。

哪有未战就斩己方大将的理?

然而王朝却将他言家抛弃了。

言诚山一千精锐踏入王朝精锐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之后火石砸落······

曹白央也已清除言家一百六十余学子下属,正向言茗儿这处合围。

言师公老泪纵横,左卿丞默然不语,手心渗出血。

「言家未必会输。」言四子道,「曹白央伏兵构成复杂,有山野流寇、有郡守私兵,我们只需换上流寇装束,借助山庄复杂地势,未必不能生还。」

不仅如此,以他们身负的气运,生还可能非常之大。

「那茗儿呢?」右卿丞问。

言四子没有回答,失去他们的守护,茗儿注定一死。

「可大哥的命、言家上下一百六十余口人命,这个仇谁来报?」言四子道,「二哥、师公,王朝如此不顾恩义,抛弃言家,不如举兵,向王朝讨个公道,以言家的气数,天下必能响应······」

「住口!」言师公怒斥道。

「师公——」言四子道。

「此事不要再提!」言师公道,「王朝负我们,可这天下学子将士的忠义,不能塌了!兵贤言家,宁死国祚,不愧忠贤!」

言四子话语噎在喉咙,颓唐道,「难道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白白受死吗?」

「也许这样,茗儿能活。」言师公道。

「茗儿能活?」言四子和右卿丞重新唤醒希望。

两百年前,言家有大恩于镜楼,得镜楼一诺,并有幸知晓镜楼密辛。镜楼有天仙手段,言家若有危难,只需遣人知会镜楼,镜楼片刻即到。

只是镜楼距言家万里之遥,如今言家突遭大难,又怎样知会镜楼?

言师公、右卿丞、言四子相互对望,已然明白彼此所想。

······

曹白央的谋算其实还有后路,他在等,等言家三位的叛逃,这样举棋不定的干皇也就能认清王道的伪善,全力施行霸道,只是言家明知被王朝抛弃,依然没有谋逆,倒是他曹白央高看言家。不过即便如此,王道砥柱一除,王朝也只能坚决向霸道走了。

他曹白央,会给干皇一个千古霸业。

······

言家众人自殁火海,引来谶纬更剧烈的震荡,终被万里之遥的镜楼察觉。

花沐璃、玄妙鲤当先前往。

她成了唯一生还的那位。

<三十一>

老匠造也在火难中活下来,确切说,曹白央屠戮众人,独留下老匠造,他要带老匠造去见他多年前失散的孩子,可当老匠造解开那孩子的蒙面,却只是跟他孩子眉眼相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老匠造被骗了。

曹白央以寻到老匠造孩子为由,让老匠造说出言家机关暗道所在,忠厚的老匠造自然不肯,曹白央便自退一步,让老匠造将茗儿喜爱的物事随处放入暗道。

只是这样,也没什么特殊,为了与孩子相认,老匠造自然应允。

直到跟随言家众人进入暗道,老匠造困惑了,他不知为何言家众人看到暗道物事时神情都特别沉重。

他想不透,他觉得他们怎么做都有道理。

他的困惑成功误导了言家众人,也没人会怀疑这位将一辈子都交给言家山庄的老匠造。

因为老匠造就算要掩饰什么,神情都会不自在好半天。

言家认为曹白央熟知暗道,事实上曹白央并不知晓。

正是这一偏差,言家在决定救言茗儿时,不敢把众人留在暗道。

原来的死路却是生路。

但曹白央的布置只是装作知道的样子,看到言四子留下的蓝君玉时,曹白央随即遣人搜寻其他地方。

进一步误导言家众人。

老匠造知道了自己很小的举动葬送掉整个言家。

他进入暗道,一次次得拿头撞著墙壁,撞得头破血流。

他在木人背后刻著「宁死国祚,不愧忠贤」八个字,一笔一划都让他心在滴血。

他把木人一掰两断。

他再也不找他的孩子了。

他一头撞死在兵贤山庄门碑上,死后眼睛还淌著血泪······

<三十二>

棋盘黑白子肃穆,光泽湿漉漉的。

沫北茗已经泪流满面。

花沐璃本欲解开她心结,却让她无意间洞察到真相。

「爹爹、太公、小叔、伯伯,原来,你们一直在护著我啊······」

她向花沐璃久久跪伏叩首,双肩颤抖,久久不愿起身。

<三十三>

窗外,枫叶寒霜。

屋内,她调墨、摊纸、运劲、撰写。

写天地玄黄,写韬略八荒。

写世代百家的,写毕生所修的,写兵贤言家的,也写自身的。

蜡炬还能像这样燃烧的时日不多了,每一刻她都倍加珍重,只求最绚烂的绽放。

为言家、也为她自己。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故善守者,应敌势而守;善攻者,趁敌势而攻。」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

——《谋争篇》

「千人之师,破其二三,余者皆逃;精锐之师,百不存一,犹殊死相搏,何故?得兵心多寡。兵之道如此,国之道,复如此。」

······

——《兵道篇》

「国者?何为大?民心为大。师者?何为大?兵心为大。君厚爱民,民亦厚拥君。将厚爱兵,兵复效其诚。守拙,即是守兵心、民心。」

「得千里之土,不如得千里之心。居万人之上,不若居万人之心。」

「民心不可欺、民心不可逆,以智巧愚百姓,百姓终得智巧而破之;以蒙蔽塞百姓,百姓终得明察而破之;以威惧杀伐吓百姓,百姓终得大勇不畏死而破之;以盘剥欺凌困百姓,百姓终得大行不畏死而破之;此愚者所为,大智者,以拙法拙行守民,以智法智行破民之危,民复淳朴而自发为其用。」

······

——《守拙篇》

「百姓如水,君臣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民为重,此万世昌运之业;以君臣为重,此早夭速亡之业。」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荒年。百年之厦,千年之木,一夜将倾,蚁虫噬其根。此二者,不可不察也。」

······

——《国祚篇》

「捭阖者,天地之道,因时、因地、因势、因人而动,即可如入无间,四两拨千斤。捭阖者,立心为正。立心不正,得益一时,终大患临身。」

······

——《捭阖篇》

······

一部《兵衍略》,通古今之韬略、穷天人之机变。

书法、兵道、韬略之巅峰。

<三十四>

沫北茗手指颤抖写完最后一个字,一口气松歇,溘然闭目。

屋外大雪纷飞。

镜楼上。

沫北茗曾经的棋道恩师徐星元靠窗站著,抚著灰白飘进雪花的胡须。

书道恩师庄续看著沫北茗曾经的碑帖、默然不语。

凤衔棋捻出白子,在棋格上落下当时下得那场棋。

舞道恩师公孙玲立在檐上,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史册大家司马蔺如停笔凝墨,长叹一声,新铺一张纸,写下沫北茗三字。

······

那夜,雪下得特别厚。

子修冲到恩师门屋内,凄声嘶喊。

最终,子修和小娄趁雪夜葬下恩师遗体,为恩师立碑。

「陈子修恩师莫师之墓」

陈子修一连毁断无数木头。

刻了毁、毁了刻。

终还是选择一个没有任何碑文的木头,立在上面。

这是沫北茗生前特意嘱托的。

<三十五>

战场上。

陈子修用兵如鬼神,变幻莫测。挽救危局、收复失地,斩名将于马下,立赫赫战功,名震三大王朝。

最后,陈子修将天下大势汇到汐月原上,大军百万、浩然阳谋逼曹白央亲自压阵。

曹白央如约而至,论谋争,他从未负过任何人。

他自信汐月原会是陈子修的葬身处。

这一战,牵动三王朝各方视线。

双方谋略迭出,底牌尽用,天时地势、军令调度、战阵变幻、虚实争伐、因果良机最大限度的运用。除了对局双方,无人知下一刻局势。

在这名传史册的惨烈鏖战,陈子修依靠兵心优势,最终奇兵突起,在不可能的时机、不可能的地方、不可能的身份,以千人血战的代价,擒下曹白央。

浩荡二十年的大争就此结束。

<三十六>

汐月原,千古苍穹一轮月。

陈子修、曹白央一人一罐酒。

曹白央问陈子修师承。

陈子修摇头,「恩师至死不愿向我透漏真实名谓,只让我言称莫师。」

「莫师?」再想到陈子修兵法中言家迹象,曹白央已然明了,大笑道,「好一个言家,好一个登凡入圣,不愧我平生大敌。我曹白央自负谋算天下无敌,倒是小觑了这天下。曹某曾苦心孤诣,除去王道劲敌,却没想到,使我败亡的不是王道,不是言家兵道,而是另一种道。民心之道,兵心之道!兵势如洪、兵心如山,我曹白央没输谋略,输得是道!古能辟道者,圣贤之为。言家小女,登凡入圣,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只恨干皇宏图霸业,付诸东流。」

曹白央大口大口灌饮烈酒。

陈子修笑了,灌一大口酒,「替天行道,我可是做梦都想除掉你啊!」

曹白央横了陈子修一眼,「待我死后,你陈子修纵然谋略通天,也得陪我,要恨也要恨你陈子修太得民心,不懂守拙精髓,哈哈!」

陈子修不置可否,「死前能把天宛一枭雄带走,我陈子修路上也不寂寞!」

两人酒罐重重碰在一起,酒水晃荡汹涌。

曹白央酒罐一扔,闭了全身脉络。

陈子修平举酒罐,酒水倾泻入地。

月光下,如瀑如练。

<三十七>

陈子修踏上仙位,已然知莫师身份。

他和她到她的墓碑前拜访。

陈子修已将那部《兵衍略》交给云游四方的司马蔺如,嘱托他寻资质禀性能经起历练的人,接受传承。

今后,怕是会有一王朝横扫寰宇,开出至少八百年盛世国祚。

《兵衍略》依旧也会有下一个后人来传承。

花沐璃比划著言茗儿刚来镜楼那会儿,赌气不肯用膳,但每次都禁不住她手艺引诱,经常一边吃著一边哭著。

陈子修笑了,笑出了眼泪。

<后记>

黯青天穹下,漫天飘舞著赤红色盛放的花。

那红,红的透澈,红的纯粹,让她目眩神摇。

她努力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花。

好疼啊,疼得她肌肤扭曲,疼得她身魂惊颤。

可这一次,她没有收手。

火焰顺著她整个身子攀延而上。

「爹爹、太公、叔叔、伯伯,言家言茗儿······」

「来向你们请罪了······」

「茗儿好想你们啊······」

大概是太疼,她泪珠滚出来。

梦魇之火将她整个吞没。

她的身子轻盈腾起,如北冥那只大鱼。

她仿佛感到她的太公、爹爹、叔伯向她伸出手,如小时候他们要拉住她的手那样。

暖和地让她流泪。

半空,她看到她的泪珠落在火焰,穿透火焰,在地上开出赤红色盛放的花。

一朵传一朵,花海无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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