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貝掌門 北京貝掌門

口述丨張雷生

撰文丨貝掌門編輯丨老盧圖片丨封面圖及頭圖取自電影《飛躍老人院

前言:在得知我被騙後,讓我親手斷絕父子關係的「混小子」把我接回家了。

2006年,兒子告訴我他是同性戀,家門不幸。我把他趕出了家門,當了11年的孤家寡人。我和妻子1984年結婚,婚後兩年多一直沒有懷上,當時拖朋友找關係把省裏所有的醫院都基本上跑了個遍,也沒查出什麼原因。

為此,我母親心情鬱結,提前辦了退休天天四處跑廟為我求子;父親則隔三差五地帶回家點偏方,強逼著我和妻子以葯當飯。 老兩口還信了佛喫了齋,就想為老張家添個一兒半女。 不知是我們全家的誠意感動了上蒼,還是我那早亡的大哥暗中顯靈,在我30歲那年,妻子懷孕了。

1987年12月27日早7點,兒子降生。大喜的日子,我們全家卻又哭又笑魔怔了一般。

後來我想,如果一切都定格在那一刻該多好啊。 膝下有兒,伊人相伴,父母在旁,那是家的模樣……可老天爺在給了我兒子之後,就不願再賜予我人生太多的幸福時刻了。 92~96年,四年時間,父母先後辭世。 1999年12月24日,妻子因為一直體乏無力去醫院檢查,一進去就再沒出來。急性白血病,病情惡化的速度極快,沒能挺過新世紀的第一個春節。

我從妻子單位收拾東西回來的路上,怎麼也堅持不到家。

走了一半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哭,思緒亂到頭痛欲裂。我想著,我做錯了什麼老天要這麼對我?我想著,妻子確診前,我還因為做菜鹽放多了跟她大吵一架。我想著,以後該怎麼辦?兒子才13歲,要不帶著他一起去找他媽吧。我想著,44歲就沒家了,真慘啊。…… 兒子放學見我沒回家,就出來找我。我沒注意到他,就感覺肩膀上突然多出一份重量,一股熱氣帶著力量滑入耳畔:

「爸爸別哭,還有我呢。」 你知道嗎?前一秒,一股風就能把我吹倒。後一秒,我又感覺我能扛起全世界。 去他媽的老天爺!

圖丨老家舊居(攝於2019年春節探親)

因為兒子,我很快從那段灰暗的日子裡走出來。

我主動申請下崗,買斷工齡拿到補償金後與幾個朋友合夥開了一家運輸公司,趕上時代福利,家底迅速殷實起來。 我不吝惜給孩子零花錢,孩子舅舅給外甥女每月80塊,我給我兒子300塊。但既怕他缺錢,也怕他有錢了學壞,每次給他錢時都不忘加一句:「老爸可是把養老錢都給你了啊,省著點花。」 兒子總會接一句,「有我呢,你還愁養老?」再把錢揣兜裏。 我很喜歡去大澡堂子裏泡澡,兒子卻不怎麼喜歡,但是因為我愛去,所以時間湊巧時,也會陪我去。我們父子倆互相搓背,在大池子裏玩水,天倫之樂啊。 很懂事兒,真的很懂事兒。

懂事兒到讓我忽略了,他的成熟是否匹配他的年齡。

懂事兒到讓我忽略了,他的性格是不是更像個女孩子…… 他上高三那年,有次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很委婉地說讓我關注一下孩子的情感動態。我既氣又樂,心說,這臭小子還真長本事了!比他爹強! 但是到家之後,還是煞有介事地提醒他高考最重要,關鍵時候別掉鏈子。 可我哪曾想他喜歡的是男的啊! 高考後給我攤牌,當時看他情緒低落的樣子還以為是沒考好怕我訓斥,結果就給我一個晴天大霹靂!

我以為他是擱那嚇我玩的,他直直地盯著我。他的表情很嚴肅。我的表情很尷尬。 「洋洋,這是大事兒。你給你爹正常點。」「爸,我之所以拖這麼久才告訴您,就是怕嚇著您。我自己查過,沒招。」 氣得我直接把花瓶扔了過去:「你是跟誰學的?!是誰家的小王八蛋把你帶成這樣的?!說啊!」

他不說話。他越不說話我就越氣,我拿鞋底抽他臉,他嘴裡就只嘟囔著一句話:「爸對不起!」 那半個多月,我想盡各種辦法:帶他去醫院,他不去;我聯繫心理醫生,人家覺得我無理取鬧;我還請了人跳大神;甚至我還把小姐叫到家裡; 都沒效果。那小子犟脾氣上來了,我不是他對手。

那天我喝多了,想著生他時,父母的辛苦,養他時,我和妻子的不易,越想越噁心,我踹開他的房門。 「要麼,你改了你的毛病,要麼你就給我從這個家裡滾出去!」我把存有他大學費用的銀行卡扔到他牀上就回屋睡了。 沒想到,這小兔崽子真的走了。給我留了封信,沒看,燒了。

十一年沒聯繫。

十一年裡,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1. 我賣了房子,從運輸公司裏撤了出來;2. 在省城最繁華的地段買了新房,主臥自住,把次臥出租,但租客寥寥。我挑租客,租客也挑我,沒人願意跟糟老頭子房東合租。3. 我在大學城駕校謀到了一份教練的工作; 但也有兩件事情沒變:1. 我跟孩子再沒聯繫過;2. 我很想他,也許他也很想我。 歲月在我身上留下了很重的痕跡,我開始迅速衰老。有一次我對著鏡子染頭髮,胳膊怎麼也抬不到腦後,當時就想兒子在還多好啊。 但隨即又對「兒子」這兩個字,產生極大質疑,一想起我引以為傲的大胖小子竟然不能正常的娶妻生子,我就有壓不住的火。 實在被思念折磨的沒辦法時,我就去大學城教孩子們開車。 我常盯著那些大學生們出神:他當時離家出走的時候也就這麼大吧。我已經記不得他長大後的樣子了,印象裏都是妻子還在時,他背著書包喫著冰棍兒,口水沾滿胸口的那個胖嘟嘟的身影。 2017年初,對門搬來一對父女倆,也是妻子早亡,小夥子一個人帶孩子,早出晚歸的。我經常看到小姑娘下午放學在花園的石凳上等他爸爸。 相似的境遇讓我對這爺倆產生極大的同情,哦不,同病相憐。他還比我好點,最起碼有個正常的孩子陪在身邊。 我買什麼東西總會同時添置兩份,從不進快餐廳的我,也常去買幾個漢堡逗逗小孩兒開心。 熟悉了之後,小女孩的爸爸也開始對我敞開心扉。我倆偶爾會小酌兩杯,他很健談,一喝酒話就不停;我很少說話,不知道該說什麼,每次想開口時,就有巨大的悲痛湧上心頭,也就作罷。 幾個月之後,小姑娘的爸爸給我說了個事兒:現在有一種「以房養老」的新模式,把房子抵押出去,每月可以拿高額的養老金,等老人壽終正寢後,還能拿回本金。這種模式,是國家號召的,是大趨勢。 養老莊園的位置在市郊一處小有名氣的景區,有山有水,裡面配套設施齊全,老人們在裡面不孤單,喫住玩一條龍服務,是很好的養老歸宿。 他還說,他幫朋友推廣一下,覺得我特別合適。如果能成,自己也能得到一筆小外快。 我喜歡他的坦誠。有些銷售給我推銷保險,閉口不談他們拿多少提成,我看著就煩。 我想著,正好響應國家號召嘛,養老靠自己,要是我那小子有良心,等我走了,房子還是他的。 所以,我只實地考察了三四次,就拍板決定了。簽約過程很順利,有專業人士全程指導。 我去莊園試住了3天,感覺很不錯。房客大多數是我這個年紀的,大概有個30多人吧。莊園設有卡拉OK室、小型電影院、棋牌室、圖書室、乒乓球室,還有一個戶外門球場。 項目太多,每一樣都感受了一下,捨不得長住,怕自己習慣了之後迅速厭倦。好東西要留到最後用。 養老莊園後來又組織了幾次全國遊,免費的,我參加了幾次,周到、實惠。我開始正式對以後的養老生活憧憬起來。 這段時間裡,我覺得我和我糟糕的人生正式和解了。我沒有時間去懷念過去,只在夢裡講過幾次妻子,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麼,醒了就忘。

2018年3月,莊園老闆跑路,莊園涉嫌非法經營被查封了。

這一段的記憶是破碎的,我不願回憶的,就簡單說吧。 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個月,派出所的同志找我瞭解過情況,我們幾個老傢伙也聚在一起商量過對策,我已經記不太清了。總之那一個月,渾渾噩噩的,唯一印象深刻的場景是:出事兒之後,他們大多數都有子女陪在身邊。 老林和老許說我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思路清晰,遇事不慌,還推薦我做維權委員會主席。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心如死灰了。 我都計劃好了:手裡還有不到10萬元的存款,都擱在孩子舅舅那兒,房子的事兒也全權委託他辦理。我相信孩子他舅舅,相信政府,就是對自己不抱希望了。 我在電話裏把情況給妻弟說了個大概,最近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他說好。

兒子回來了。

妻弟把我接回家,進門就發現一位精幹小夥坐在門廳。胖了,也黑了;一身西服顯得很精神;近視了?戴著黑框眼睛;剛剃的頭,發質隨他母親——自來卷。 「你把你的臉上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耳環)取下來再說!」 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我曾經想過如果我們父子再相見,會是怎樣的場景。我以為會劍拔弩張,我以為他會痛苦流涕地給我道歉,並且向我保證要學好。 但這兩種情景都沒發生,挺好。 我倆都沒提那件事兒,妻弟和我那小外甥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過去的事兒,既不尷尬也不至於太過虛假。 臭小子陪我喝了不少酒,原來千杯不醉的我沒喝多少就醉了,嗯,一定是老了。迷糊中,看到兒子的嘴一直在動,似乎說了很多話。我聽到了一句。 「爸,以後就跟著我在北京吧」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哭,我丟了房子之後,卻感受到家的溫暖。

圖丨與老宅非常相似的一組壁掛圖(2017年攝於北京)兒子挺有本事的,在世界500強的大公司幹得挺出色的,後來被前領導帶出來創業,每天都特別忙。

我在他租住的公寓住了一陣子,他堅持要買房。我知道北京的房價,也知道自己幫不上忙,我堅決反對。我問他,你在前借的錢還請了嗎,不還清你還要去貸款,你是要幹啥啊?他說,老家回不去,北京總得有個家啊。他說他有規劃,公私兼顧,都是深思熟慮過的。我想了很久,決定相信他。老天爺啊,簡直不敢想,老了老了,當了回北京人。 生活回歸到十幾年前他應該有的樣子,我每天做好三餐,兒子偶爾會出差,但是大部分時間都會一起喫飯。我打算再找一份駕校教練的工作,我身體沒問題,二十多年的老司機了,也算是發揮餘熱 至於他的婚姻大事,我已經不那麼在意了,我甚至還有點期盼他哪天鼓起勇氣給我提起。如果外人都能理解他,作為父親,我更加義不容辭。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會在心裡對亡妻默唸:能有你,能有咱們兒子,是我張雷生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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