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雪夜初吻
河口湖上富士山的倒影十分清晰,由於天氣微冷,今日的觀光客並不多。
富士山的背景是一片蒼涼的天色,還有一朵形似飛碟的莢狀雲盤旋在後;山頭上覆蓋著一抹雪白,由於今年冬天偏冷,雪線似乎下移了些。
攝氏5度的低溫,仲冬的寒風從袖口與衣領間穿透而入。即使穿著厚實的牛角釦連帽外套,刺骨的寒意依舊令我不停打冷顫。
特別是這種濕漉漉的寒氣。
三個月了,所幸此刻身旁有個溫度。
「晴真,妳說,這些枯枝要等多久才會開花?」
我淺酌一杯日式燒酎,目光望向石磚門外清瘦的枯木。
「哪知啊。說不定永遠都開不了。」
湖畔的木棉樹勾勒出蕭瑟的氣息,讓我想起一年半前的水漾森林。
我們坐在湖岸的一家酒館小憩,店鋪內的吊燈泛著暖黃色調,似乎使溫度升高了不少。
「記得水漾森林嗎?」
「當然記得囉,那時你拯救了我。」
相較於以前,她的瞳孔似乎更加黑亮、摩卡色微捲長髮使她成熟了幾分。
離開了居酒屋,走上蕭瑟的街道,朔氣又陣陣襲來。
「喂,你覺得…我們明年還能像這樣走在一起嗎?」
她雙手貼在腰後、踮起腳尖對我耳廓輕聲說道。
「希望吧,哈哈。不過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我笑著回答,即使心裡頭是無數個不確定。
車站裡的人羣從每節車廂魚貫湧出。
搭上電車,我們來到了東京都。
昨天在富士山遊蕩一番後,我遂即陪她在新宿的幾家店裡買了些紀念品,然後今天又匆匆來到東京鐵塔。
這天是晴天,紅、白交織的塔身十分醒目,隨手拍攝的照片似乎都可以製作成明信片。
登上塔頂觀景臺,東京全景盡收眼底。
她拿起自拍棒、對著我們還有身後的天際線拍了好幾張照片。
「你看,那棟樓好高!」
她伸手指向一座銀灰色網格交織而成的高塔。
「那是晴空塔。」
「我知道啦!」
「妳看起來就是不知道啊。」
「我只是一時忘記名字而已,哈哈。」
「哈哈最好是啦。」
我們笑談著,在東京鐵塔頂端眺望腳下的每一棟樓、每一條車道,縱橫交錯的市中心充滿了通勤的人羣。
也許是因為輻射冷卻效應,即使是晴空萬裏的好天氣,體感溫度似乎不比昨天高。但至少眼下的四衢八街構畫出一幅生動活絡的景緻。
忽然,一隻手臂纏住我的腰際。
「來!笑一個。」
晴真一手環抱住我,另一手則高舉自拍棒。我勉強擠出笑容,即使顏面肌肉在鏡頭前僵得明顯不自然。畢竟,笑並不是我的專長。
碧空如洗,赤辣辣的驕陽高懸天頂,絲毫看不出時序早已是雪冬。
快門按下,她的下頷輕抵著我的肩膀,露出一抹討喜的淺笑。不曉得是不是鏡頭久未清潔,澄澈的蒼穹在照片裡似乎被覆上一層薄灰。
但一切乍看之下都是美好無瑕的。
由於我倆現在仍只是大學生,旅遊和住宿的費用都節制些;至於住宿,我們也不可能下榻東京喜來登飯店,頂多就是訂一家三星級民宿。
長程飛行令人疲憊不已,所幸身邊有她,飛機上多了雙可以握住的手。
碎塊狀的卷積雲在懸在機翼下,西偏的斜陽從雲縫間折射到機窗內,她的肌膚與瞳仁呈現出清一色的金黃。
* * *
向晚。
蒙特吉爾街兩側的店家勾勒出典型的法國氣氛,我們在一家老式麵包坊外的露天咖啡座小憩。
整條街的屋舍無不鏤著細膩的雕紋,每個歐式四方窗櫺都有綺麗的窗臺,來往的人跡絡繹不絕,卻絲毫沒有東亞傳統上班族的緊湊步調。
「如果…事業和感情,你會選擇哪一個?」
她兩手託在桌面上,忽然注視著我問道。
「選妳啊。」
我挑逗地回答,想知道她的回應。
「真的嗎?」
「當然囉。」
即使是肯定句,但心底卻是無窮盡的問號。畢竟,沒有人能保證異地戀能長久,也沒有人能準確預測明天過後的一切。
拿起咖啡杯小啜的霎那間,典雅的街燈逐一亮起。
門口的盆栽冒出兩隻雙飛的蝴蝶,躍動的蝶翼朝暮色遠去。
起身。
走在鵝卵石鋪陳的路街上,我們看著落日緩緩消失在地平線。
晚間八點,我們來到了巴黎的第八區。
香榭麗舍大道底端矗立著凱旋門,今夜異常的低溫使得大道兩側人煙杳杳。打開手機一看,正好攝氏零下1度。
然而,大道上充斥著車陣,流動的車燈在長時間曝光下形似一條亮黃的河流。
她拿起手機一邊驚嘆一邊拍攝著眼前的景物。我從未想過自己和她居然會有獨自出遊、在凱旋門前合照的一天。至少,高中三年從沒想像過。
香榭大道兩側枯木的枝頭上纏掛著浪漫的燈飾,彷彿向人們宣告聖誕節的到來;周邊購物商場燈火輝煌,在寂寥的磁磚路面上映出一圈一圈的暈黃。
「一年了…」
我下意識地吐出一句話。
「是啊,距離我們相許戀語已經快一年了。」
她微笑道,同時兩手將紫羅蘭色的圍巾纏在脖子上。
我不禁憶起那片星空、那顆流星、還有那恬淡的話語。
正當全神貫注於回憶之時,純白輕盈的物體從空中緩緩落下。
下雪了。
「哇!是雪耶!」
她伸出手掌,白色的雪花飄落在掌心,幾秒鐘後即融化成水。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到雪。
白皚皚的雪花逐漸覆蓋了道旁的枯枝,不到幾分鐘,就蛻變成一株株雪松。一切就像童話故事那樣不真實。
我的卡其色大衣被雪漬點綴成斑駁的花白,她的髮線也被染成一片純白。
大雪紛飛。
她拉起我的雙手,在杳無人煙的路面上跳起舞來。
她的臉上洋溢著前所未見的笑靨,睫毛上也多了幾分雪白。
她愉悅地舞動著,兩眼注視著深邃的夜空,彷彿能看見億萬光年外的星點。
在這大雪紛飛的季節。
「我不想回去了。」
「我也是。」
「你會陪在我身邊嗎?」
「我會。」
「到永遠?」
「當然。」
「但願如此。」
也許吧。
不知不覺,已經搭船來到了左岸,第七區的彼端矗立著國際性地標──艾菲爾鐵塔。鐵塔在夜裡依舊顯眼,濛濛雪色為巴黎之夜鋪上一層薄紗。
已經晚上11點了,然而塞納河畔依然燈火熒煌。
我和她依偎著,踞坐在草坪上,望著雪白的巴黎夜景、以及河面上朦朧的建築倒影。
三兩個穿著夾克的紳士從酒吧走出、河畔的船伕則拿起打火機點根菸。即使映入眼簾的是來往的人影,但這裡卻有一股微妙的寧靜感。
雪停了。
結束了?
並未。
夜晚,才正要開始。
某個眨眼的瞬間,河面上方的廣闊夜空倏地亮起。
煙花奔放,在空中劃出一輪輪璀璨的漣漪。
火樹銀花映照在整條塞納河上,家家戶戶都探出窗來觀賞。
「哇!好美!」
「真幸運,居然能看到巴黎煙火秀。」
我和她之間的距離也漸自減少,從衣袖與衣袖間的摩擦、到皮膚與皮膚間的靜電,即使兩眼聚焦在夜空的煙火,身體卻不經意地貼近。
視覺並不在彼此身上,但無可否認的是我們都將注意力放在彼此的觸覺。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幾公尺外一對情侶緊緊相擁著,斜前方另一對情侶則在接吻。一切景物悄悄地在彼此的意識裡下了某種暗示。
有時無聲勝有聲。
我們兩人很自然地轉過頭面向對方。
她那清秀的眉目、細緻的五官、雪白的肌膚,一秒一秒地滲入我的心搏。
不知不覺,兩張臉龐逐漸貼近,從起初的三十公分縮短成幾十毫米。
直到眼睛默默輕閉。
直到脣香與鼻息合一。
直到彼此融入彼此的呼吸。
天鵝絨般的觸感,微潤的氣息。不知不覺,煙火的光影與喧囂的聲響平息下來。
時光再次凍結,地球再次停止轉動。
彼此的手環抱在彼此腰間,體會著前所未有的悸動──
初吻。
是的,這像一場夢,卻又一點也不失真。
終於,緩緩鬆手,臉頰緩緩移開。
時光開始流動,地球開始繼續運轉。
我凝望著她靜美的容顏,彷彿世界上最美的肖像畫也望塵莫及。
回過神來,煙花早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黑絲絨般的夜空。
幾顆星子在閃爍著,可惜塞納河面的倒影只有夜空、沒有星點。
「真希望…時間能定格。」
她輕聲說道。
「我也是。」
「也許,這一輩子我只願意愛一個人。」
「我愛妳,妳知道的。」
我發現自己已經有些語無倫次。
「即使如此,但…一年後,不曉得能不能像現在這樣、那麼親密…」
她的眼波始終像夜裡的汪洋,但卻有種說不出口的哀愁隱隱作祟。
為什麼,愈美好的時光,總是愈容易消逝…
我思索著,任憑對未來的未知感不斷囓咬著雪夜的溫存。
午夜,獵戶座流星雨一道道劃過天際。
我和她緊握著彼此的手、默默許願。
「年年月月,琴瑟相依。」
「今生今世,白首不離。」
光陰一點一滴在消逝,流星一分一秒地墜滅。
美好的事物不可能恆常。
年年月月,琴瑟相依。
今生今世,白首不離。
即使如此,我們仍舊虔誠祈禱。
直到黎明,夢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