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最後一個約定
轉眼,已到旅程終站。
午後的舊金山天色依舊燦然。
由於加州是我的留學地點,因此,雖然只有短短三個月,但大致上對於附近的城市景點已熟悉許多。
在舊金山金門大橋上,我倆合照了不少照片;晴朗的穹蒼襯託緋紅的橋墩、還有相依偎的身影,真沒想到照片裡站在一位絕世美女旁的人會是我。
橋上的觀光客頗多,用空拍機看來或許就像是一團團螞蟻聚集的畫面。因此,在太陽西斜之時,我們走回海岸線。
西岸的黃昏大概要等到九點,與其坐在海邊空等,不如漫步在海岸線品嘗每一分寶貴的時光。
今天一過,明天即將別離。
別離之後,不知何時再見。
「我想去城裡逛逛。」
她優雅地打了聲呵欠,看來一味在海邊徘徊令她有些乏味。
於是,我決定搭上纜車,帶她去舊金山的鬧區遊憩一番。
碼頭上街頭藝人的表演與沿途的喧囂逐漸遠去,進入視野的是當地的城市地景。特殊的丘陵地形使得這一帶的電纜車都加裝特殊設計,走在路上也可以清楚看見沿著坡度起伏的一排排屋舍。
不同於臺北那充斥著機車的馬路,這裡的交通工具看上去雅觀許多,也沒有厚重的煙塵味。
從車窗看去,卡斯楚街兩側的維多利亞式房屋在米黃的陽光下顯得有些滄桑。
從市場街的某個路口下車後,我們步行至當地著名的倫巴底街,也就是觀光客口中的「九曲花街」。
細長的花圃循著坡道蜿蜒而下,站在制高點處,可以眺望城市的景觀、每一棟樓房都被斜陽渲染成鵝黃色。
「好酷喔!好想在這裡待一整晚。」
「唔,已經7點多了,可能要準備回去飯店了。」
我看一看手錶,向她提醒一聲,然後走入旁邊的街巷,準備返回碼頭。
忽然間,她拉住我的手,我的腳步也立即止住。
「吶,等等!我們來約定。」
「約定?」
「嗯,從現在算起,十年之後,我們就在這裡見面。」
「十年!?」
一聽到這個數字,心底對於未來的不確定感像海嘯般澎湃翻攪著。
「對,就在這裡、這個路口,我不會忘記,希望你也別忘了。這是我和你的第三個約定。」
本以為只是純真的話語,然而她語氣堅定、兩眼明亮地注視著我,一手指著腳下的路緣石。
「好,就這麼說定了!」
於是,我也答之以肯定。
「來打勾勾。」
「好。」
她翹起小拇指,等著我的小拇指盤繞上去。兩人拇指一按,即成了海誓山盟。
雖然沒有人敢保證十年後的景況為何。
夕照銜山,大地一片金黃,西邊的落日恰好懸在我們腳下這條街路的底端,兩側樓房形同巍峨的剪影,彷彿正駐足在曼哈頓懸日下的第五大道。
在周邊屋舍、巷陌、華樓、落霞的見證下,我們立下了第三個約定──
最深刻、卻也是最未知的約定。
搭上纜車,沿著坡度不疾不徐地駛下,方纔遠方的海灣已在視線正前方。
晚間八點的夕霞近在眼前,而夸父逐日的故事告訴我們永遠都無法到達眼前的光源。就算以光速行駛,也少不過八分鐘的時間才能抵達。
是的,流霞美景只能遠遠欣賞,無法接觸,就像有些事情一樣。
到了海灣,我們牽手下車,打算沿著海岸線漫步、直到日光黯然沉落之時。
沿岸,總聽見不少音樂聲,也有表演者用薩克斯風吹奏著輕爵士歌曲。
冬日映著波光粼粼的海面,不冷不熱的風迎面而來,一切是那麼的完好,卻有一絲無形的感傷懸在心頭,那股離愁凝結成在眼眶裡祟動的淚水。不經意地眨眼,一剎那,晶瑩的淚珠從臉頰滑落。
「你怎麼哭了?」
「哭了!?」
我摸一摸臉頰,才發現一抹濕潤。
「是不是…你擔心…」
「…我…我沒有啊。」
明明可以對著大海吶喊而出,卻執意憋在心裡。
「你擔心…第三個約定實現不成?」
「……」
無言以對。
不曉得是太多話想說出口,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我們停下腳步,兩眼對望,只剩潮汐的旋律在耳際迴盪。
「記得…平安夜的那顆流星嗎?」
她的視線移往天空,嘴角微微勾起並問我道。
「記得。」
我的語氣有些無力,像是一個剛哭過的嬰孩。
「美好的事物,總是不會長久,你說,是不是就像流星那樣?」
「也許吧。」
「我姊曾說過,有些事情正因為短暫,才能讓我們發覺事物的美麗。」
我這才發現她默默噙著淚水,淚光在餘暉的照映下格外醒目。
海風吹著吹著,眼淚很快地就被風乾。
慢慢地,夜幕在毫無告知的情況下低垂。
對岸的商鋪亮起燈來,轉眼間,天空從琥珀色蛻變成藏青色。
回到飯店,晴真坐在牀上使用筆電,準備下學期的分組報告。
我則坐在窗邊的安樂椅,拿起即溶咖啡泡來喝,望著窗外的浩瀚黑夜。
* * *
早晨,晨光流入房裡。
身旁已是載滿離愁的行李。
機場人流絡繹不絕,我和她依依凝望彼此。
這一刻,終究會到來。
「再見!」
「記得我們的約定!」
緊緊相擁,即使是剎那的溫存,我也不願鬆手。
掌心裡、針織洋裝的觸感…記得,那個唯美的平安夜。
懷抱中,充滿青澀情愫的溫度…記得,那片清幽的山林。
髮絲飄逸,熟悉的花果香氣仍在鼻尖徘徊…記得,那個邂逅的傍晚。
記憶像跑馬燈、不停地回溯過往。是的,一切的最上游永遠都只是一小條細流,往事也不例外。
但終究還是得放手。
凝眸,轉身,遠走。
散場,期盼下一次重逢。
* * *
一個月後。
晴:「愛你~」
風:「我好想妳。」
晴:「別忘了第三個約定~」
風:「當然不會忘囉!」
晴:「嗯嗯,一定會實現的。」
風:「等我存錢,我一定會回去找妳。」
晴:「嗯!我等你。」
三個月後。
風:「妳在做什麼?」
晴:「打期中考報告啊,哈哈。」
風:「喔喔,真辛苦~」
晴:「還好啦~習慣就好,呵。」
半年後。
晴:「你還沒睡?」
風:「嗯,在忙著寫研究計畫。」
晴:「喔喔,那我先不打擾你。」
風:「沒關係。」
一年後。
風:「嘿,我們好像一陣子沒聊了。」
晴:「喔對呀。」
風:「嗯。」
晴:「都顧著學業,是不是快忘記我了?」
風:「怎麼可能。」
晴:「嗯哼,就是有可能。」
一年半後。
晴:「在嗎?」
風:「我在。什麼事?」
晴:「嗯…沒事啦,想說你最近怎麼都沒打電話給我?」
風:「抱歉,最近在忙期末報告。」
晴:「這樣啊…」
三年後。
風:「在忙?」
晴:「嗯。」
風:「喔。」
從此之後,是永恆的沉寂。
更沒有人知道沉默背後的娓娓情話。
* * *
再美的故事終究落幕。
時光吞噬了過往、繁務掩蓋了情愫,一切,早已今非昔比。
我多想 回到我們躺在河邊 看煙花綻放的一瞬間
時光的河緩緩凍結 大雪在紛飛
我多想 再次握著你的雙手 走過那黃昏的海岸線
潮汐的旋律未停歇 青春的繁花漸漸地凋謝
腦海裡的畫面從塞納河畔的雪夜煙花遞嬗至舊金山海灣落日。
我多想 牽著你手直到永遠 走在末日的海角天邊
舊日的夢幻化成煙 凝結成霜雪
我多想 陪你度過美好歲月 直到變成雙飛的蝴蝶
回憶點亮每一條街 塵封的花語漸漸被忘卻
我放下筆,凝望窗前的晚霞──
一個似曾相識的晚霞。
容我輕聲嘆息。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