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地,三天的畢業旅行即將畫下句點,遊覽車上不少人都叫喊著不捨。

        但在上到高速公路後,大多數人都昏睡過去,只剩少數幾個人在拿著歌單認真點唱。

        總之,這三天的回憶大致上是美好的──儘管最後一天有了瑕疵。

        我一手按著太陽穴、倚著車窗,簡直快累癱了。

 

        直到一段熟悉的旋律喚醒了我。

 

    時光是琥珀 淚一滴滴 被反鎖

    情書再不朽 也磨成沙漏

    青春的上游 白雲飛走 蒼狗與海鷗

    閃過的念頭 潺潺的溜走

 

        這首《情歌》,我依然記得。每當聽到這首歌時,總會讓我想起青春晚會的最後一幕、煙花綻放──而她就駐足在我身旁。

        而此刻,點選這首歌輕唱的人,不是別人,正好就是張晴真。

        她那略微顫動的聲線勾起了我的悸動,雖然只是蜻蜓點水般微弱,卻總是在我心底漾出幾尺波濤。

        以前,總認為青春是一場雨季;然而在認識她後,我才逐漸意識到青春也是一場美麗的花季。

        但世事總如白雲蒼狗。我很慶幸自己能在此刻意識到這點,否則等到白髮橫生之時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閃過的念頭,潺潺的溜走。

        確實如此。但我究竟該不該讓它溜走呢?

        有些話確實只願埋藏在心底,但會不會因此而後悔?

        總是打從心裡感覺有話要對她說、直覺也告訴我她有話想對我說,但到頭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無言以對的微笑。

        如果及早開口,一切是否就會改變?

        我開始沉思,沉思不久,眼皮漸自沉重起來,不知不覺引我進入夢鄉。

        等到睜開眼時,眼前已經是臺北橋墩的晚霞了。

 

*      *      *

 

        高二下學期的暑假結束了,緊鑼密鼓的高三生活揭開序幕。

        在暑假期間,我幾乎為了留學的準備而南北奔波,時而去補習、時而去諮詢相關事項。總之,一連串的事程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來。

        時光就是如此,快樂時轉瞬即逝、煩倦時卻凝滯不動;當我們想緊握之時,卻又不經意地溜走。

        風華是一指流沙。

        我偶然想起她畢旅時與我分享的那些句子。

        唉!真懷念墾丁的碧藍海天。

        幾個禮拜前,我們還在稻黃色的沙灘上眺望久違的暮景;此時此刻,則已身在教室裡、端坐在新座位上。

        我也不禁懷念起她坐在我前面的那段時光。

 

        常常從學長姐那裡聽說,高三有著「煉獄般」的生活。即使我口口聲聲說要申請國外學校,卻也沒有百分之百被錄取的把握。

        因此,如同身旁所有人,包括以香港大學為目標的呂欣柔、以雪梨大學為目標的秦濬偉、還有打算申請日本京都大學的老洪也是──沒有人有勇氣完全棄國內學測於不顧。

        這段時間的我著實繁忙無比,在忙於申請美國大學的同時、不得不顧及國內課業。

 

        每天留校到晚上九點、有時放學後甚至還跟身旁同學們去附近餐廳討論課業這些早已成為高三「煉獄期」的例行公事。

        正因如此,和她的交集也漸漸減少。

        身為班上前端學生的她,幾乎日夜埋首於課本,下課也很少走出教室,我也不方便打擾她。

        對於我打算出國留學的事,似乎大部分人也都知曉了──真不知道她的反應會是什麼。

 

        放學鐘聲一響,每個人走出教室。與以前不同的是,現在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捧著一本書。

        我今夜打算前去學校旁的那家咖啡廳讀一下書,瑋哥、老洪、紹威也會一起去。

        「嘿,你還記不記得要找一天約出去?」

        老洪走上前來,在我肩上輕拍兩下。

        「有嗎?什麼時候說的?」

        「你忘了嗎?畢旅那時,在海灘上說的啊。」

        這時我立刻回想起來,那是張晴真主動提出的邀約。我竟然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想起來啦!那你們有想到什麼時候約嗎?」

        「嗯,原本想說等到大考過後再約,但那時可能大部分的人都忙著安排自己的行程

        「所以我建議考前就約,大概在年底以前吧。這樣也可以稍微放鬆一下。」

        瑋哥雙手抱胸、很有主見似地說道。

        「我是沒意見啦。那她們知道嗎?」

        「我剛纔有去問陳少凡的意見,她和呂欣柔都雙手贊成

        老洪話還沒說完,瑋哥便興致勃勃地插話。

        「重點是,她那裡有張平安夜聚餐的折價券,好像是陽明山上的一間餐廳。所以我們打算在那裡小聚。」

        「原來你們都已經商量好了。」

        在談話過程中,我們也已經來到咖啡廳。

        入內就座後,我點了杯榛果拿鐵。我們四人坐在窗前,從窗子可以清楚看見教學大樓的側面。

        但願能實現──我()和她()的第一個約定。

        入秋的溫度逐漸下降,隨著大考逼近、晝短夜漸長,每個人的臉上很少有笑容浮現。紹威也開始拿出鉛筆來算數學。

        在這種氛圍下,能坐在沙發椅上啜飲一口咖啡,已然算是天堂般的享受了。

 

*      *      *

 

        平安夜到了。

        下午4點的鐘聲噹噹敲著,不少人還端坐在座位上唸書。再一個多月就要大考了,近日我也開始申請一些美國的學校。

        如果沒有人邀約,我一定不會相信自己星期天還會「專程」到校讀書。當我今早和爸媽說聲「我要去學校讀書」的霎那間,他們的臉上出現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我、瑋哥、老洪、紹威四人背起書包、聚在教室後門外,陳少凡、呂欣柔也緩緩走來;同時,王詠萱、鄧心婷、張晴真三人也收拾書包、準備站起身。

        半年前的「露營小組」全員到齊。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的情誼才逐漸熱絡起來。

        我轉開門把,颯颯的冷風拂來,我穿起純黑的切斯特大衣,感覺就像是準備蒞臨久違的盛宴。

        我不經意地回頭望去,恰好與張晴真四目相會。她看見我後,很快地撇開視線、做出整理衣領的動作──然而她穿的是長袖毛織連衣裙。

        12月的朔氣漸趨濃厚,我們走出校門口,到離最近的站牌搭上公車。天氣算是晴朗,山頭的暮靄泛出橙色的光澤。

        上車後,一路上我們話題不多。公車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顯得有些顛簸,再加上這樣一個氣氛,使我感到有些緊張。這就像是半小時後要上臺參加演講比賽的感覺。縱然這次赴會有她在,但此刻我很想掉頭回家、把自己悶在被窩中。如此一來,就不用思索話題、也不用擔心尷尬的場面會發生。

        可惜,路程已經到了一半,更何況這次的聚會是她主動提議的。我希望自己能在她的回憶裡佔有幾分重量,那怕只是一撮鹽的重量也好。

 

        到了。

        下車後,視線前方便是從網站上看到的餐廳景觀,白色的外牆、亮黃的油燈、還有褐色的橡木質地板,彷彿置身在希臘愛琴海畔的餐館。

        我們九人走上石階,融合紫色與橙色的暮景包覆著周遭建築,斜暉反射在臺階上,使我立即聯想到鄭愁予筆下「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推開玻璃門,牆櫃上的木甕散發出陳年的咖啡香,樓梯間還有一面布穀鐘。往前直走,通過穿堂,便到了露天餐區。向晚,山腳下的街燈逐一亮起,不少情侶都在合照、紀錄黃昏的最後一束光芒。

        我們圍成一長桌,男生四人面對女生五人,恰巧,坐在我面前的即是張晴真。

        她圍起圍巾,脫下針織帽,露出那帶有些許棕褐色的披肩長髮。我的心臟不知為何開始加速顫動,視線也不自覺地迴避她;按理而言這種天氣是不可能出汗的,而我的掌心卻不斷在冒汗。

        「我要一盤海鮮青醬義大利麵,還有一杯熱拿鐵。」

        我闔上菜單,簡潔有力地點完餐,兩手揪住褲管。

        「那我要一盤白酒蛤蜊義大利麵、一杯熱可可。謝謝。」

        她點完餐後,雙手放在腿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好了,是該找話題聊了。

        音樂聲從門旁的音響徐徐盪出,眨眼之際,夜幕已然低垂,四周的庭園燈柱亮起。服務員走上前來,到了一杯檸檬水後,拿起打火機、點燃了長桌中央的燭燈。

        我們始終一片靜默。這種感覺有點像是小時候放了長假回的學校的氛圍。

        透過搖曳的燭光,可以清楚看見她的臉龐若隱若現。

        好一個浪漫的燭光晚宴。

        我心想,但卻難以開口。

        「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安靜啊?」

        終於,陳少凡開口,環視著我們。這算是就坐以來的第一句談話。

        「呵,我也不知道。」

        紹威笑著回答。之後,餐點送到,每個人先後開始享用美食。這下子又回歸沉默,只剩下咀嚼時發出的窸窣聲。

 

        經過了一段時間,夜色逐漸濃厚,我們也開始有了話題。也許是喫飽後大家變得比較有力氣罷。

        九個人的話題從園遊會聊到運動會、從露營活動聊到畢業旅行。就這樣,氣氛終於活絡起來。

        較少說話的人,這次除了我以外,還有她。

        無聲之際,偶爾,我和她的視線會不經意地交會。

        只見她的眼眸如燭光般閃爍著,難以捉摸。

        今天似乎大家都格外飢餓,一餐喫畢、另一餐又放上桌面。即使如此,每個人依舊顧及自己形象──故作高雅地拿起刀叉、摺起紙巾像個貴婦般小心翼翼地拭去嘴邊的菜渣。畢竟這算是一場高檔聚會,沒有人願意展露在平日夜市掃蕩小喫時的那種喫相。

        「唉,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像今天這樣聚在一起。」

        她的聲音總是格外誘人,即使嘆息也是。我望見她拿起高腳杯、注視著清水並喃喃說道。

        「希望明年的這個時候還能這樣聚會!」

        坐在她身旁的鄧心婷回答道。

        但我著實不知一年後的今天將身在何方。

        老洪也許和我思索到同樣的問題,不禁也低頭不語。

        夜深了,露臺的人跡未減。我打算點杯調酒喝。

        「給我一杯Long Island (長島冰茶)。」

        我故作專業地向服務生點了杯調酒,這可是有名的「失身酒」。想必,整桌應該沒有人比我懂。

        事實並不然。

        我觀察到紹威點了杯「天使之吻」、不時盯著鄧心婷看;這時她也注意到了,於是霸氣點了杯「B52轟炸機」。在調酒世界中,這意味著紹威對鄧心婷有好感,然而鄧心婷卻絲毫沒有要接受的意思。

        其他人似乎不太喝酒。最後,我注意到張晴真的反應。

        她看了我一眼。據我所知,她對酒國文化的涉獵還不少,即使印象中的她總是滴酒不沾。

        「我要一杯Margarita (瑪格麗特)。」

        我的目光頓時明亮起來。她點了杯「雞尾酒之後」,女孩在酒吧點這杯酒,意味著對愛情的憧憬。因此,我不自覺地開始自作多情了起來。

 

        晚上11點了,眼前的酒杯再喝幾口就空了。

        可能因為久未沾酒,酒量似乎比以前差了點。喝了一杯半的長島冰茶後,不知不覺目眩起來。

        側過頭一看,不少人都顯得有些昏沉。那些自稱不願碰酒的人,到頭來還是忍不住點了一杯。才過不久,醉意便浮現在臉上。

        在略微模糊的視線中,張晴真似乎也有點醉意。畢竟她今晚也喝了不少。

        「各位,我去外面透透氣。」

        我站起身子並說道,但似乎大家都快醉倒了,每個人都牽強地點頭示意。

        只有她「似乎」炯炯有神、注視著桌上搖曳的燭光。

        但這不能保證她沒有微醉。

 

        離開了露臺,走下臺階,是一處樹叢。

        穿越了樹叢後,有幾棵大樹在前,其中一棵樹下有張長椅。我坐在椅上,眼前是個低矮的圍欄,腳下的城市街燈一覽無遺。

        但都市的燈光甚是微弱,俯瞰下去不過就一羣渺渺的亮點而已。有些光點正遊移著,必然是車燈。但由於夜色已深,那些光點也逐漸式微。

        我抬起頭,望見了熠熠星點。

        其中,獵戶座的星輝格外顯眼。

        凜冽的風吹過,頭頂上的枝葉沙沙作響;四周的人影逐漸褪去,我依舊仰望那璀璨的星光。

 

        忽然,我感受到身旁有了溫度。

        從那熟悉的針織帽、圍巾、以及白色的毛織洋裝,我一眼便認出來──

        就是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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