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當花季來臨前
我們,初識於晚冬,散場於仲夏。
抬頭往窗外望去,細雨在街角的燈光下若隱若現,人行道上杳無人煙,三兩輛機車行駛而過。在這個看不見星子與彎月的夜晚,時間形似凍結。
一年了。
青春已過半,歲月的紙頁上依稀有妳的筆跡,似近似遠,在時光的淘洗下逐漸磨蝕殆盡,但那邂逅當下的悸動始終難以磨滅。
我們,相識於喜悅,未曾過依偎,終結於無言。
牀頭櫃上的那盞紅酒,不曉得是今晚的第幾杯。
玻璃杯上倒映著一張蒼白且憔悴的臉龐。
萬風翔,你何時為了一縷如煙般的回憶千杯難眠?到底怎麼了?
我真不知道。
為什麼,明明還很清醒,視線卻是模糊的?
為什麼,你會如此在乎那個人、那個莫名冷落你的人?
為什麼,縱然步入夢鄉,眼前的畫面卻還是她的身影?
午夜一陣呼嘯的車聲驚醒了晚夢。我從牀上坐起,拿起枕邊的空杯,凝望著杯緣,神色仍舊惝恍,但在曖曖的房燈下倒是略顯昏黃。
掛鐘上的指針依然滴滴答答地移走著。我看了看時間:3點56分。
失眠的凌晨,溫度異常的冷,被單下的手腳如冰且麻木。
我穿起拖鞋,扶著牀頭櫃、蹣跚地走到書桌前,用冰冷的雙手緩緩拿起桌上的行事曆。端詳了一會兒,高二下學期的第一個行程似乎便是青春晚會。
房間仍舊暗著,行程表上的字也不甚清晰,牀頭燈和窗外的夜色是主要的光線來源。
青春晚會?以往總是抱持著期待,可如今,為何一絲期待感都沒有?
也許這是好事,期望愈低,失望愈小。
我躺回牀上,想著晚會的畫面,不知不覺便閉上雙眼。
再次抬起頭來,黎明的微光已滲入窗內。
漫長的夜雨終了,久違的晨曦來臨。
當雨季結束,或許就是花季的到來。
我應該為此感到喜悅才對。
* * *
新學期的第一個早晨,導師在講臺上拿著行事曆、宣告著這學期的重要行程。
「以下是本學期的重要行程,請同學們聽好:2月24號青春晚會,3月18號運動會,5月13號到5月20號是營隊活動、並且要分組報告……」
以前聽著這些活動,總會懷著期盼,但自從上學期開始,往昔的期待感早已消失殆盡。
「班長,晚會很快就到了,你去籌劃分組事宜。」
「好。」
這學期班長依然是沈沛涵,但一聽到晚會活動的分組全權交由班長分配,有些同學似乎不太滿意,原本寂靜的教室裡充斥微弱而連綿的唏噓聲。
「誰叫你們每一次分組都慢吞吞的…不要吵了!」
老師不耐煩地喊著,開學第一天臉上就板起積怨已久的憤懣表情。
可能因為前幾天幾乎徹夜未眠,我的眼皮異常沉重,第一堂課才開始沒多久,便打起盹來。
直到老師朗讀課文的聲響傳到耳際。
「…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
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
露蛬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
鬼燐螢火,昔日之金釭華燭也;
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峯也;
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
正所謂「有昔者必有今日」,這幾句話著實令我印象深刻,一方面可能因為國中的作文比賽時曾以這篇作為題材。
我的腦海裡浮現了許多畫面,有以前家裡附近的泡沫紅茶店、有兒時家庭聚餐的盛宴珍饈、有曾經與我共度童年的國小好友們……
然而,歷歷在目的美好畫面很快即變了調。腦海中陸續湧現的是夜裡昏曖的檯燈、昨晚枕邊的一杯紅酒、還有…某人婆娑的身影。那個人便是張晴真。
「…一晝一夜,花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
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
老師繼續朗誦著課文。
正所謂「物極必反」,太過耀眼的陽光會灼傷皮膚、太過華麗的衣飾會顯得俗豔,同樣的,太過深刻的留戀會使人難眠。
或許,這幾個月來的我便是如此,即使是不知何故的放縱留戀。
然而,失去的美好能否拼湊回原貌?
既然雨季是花季的前身,那麼,一旦感情的雨季告終,是否意味著繽紛花季的到來?
想著想著,心中騰起一股豁達感。我看著張晴真的背影,再抬頭望一望窗外的景色。
嗯,被夜雨洗滌過的天空似乎顯得更為澄澈了。
* * *
「班長已經分好組別了,就公佈在佈告欄上,我們要不要下課去看看?」
林家瑋指著教室後方,示意我過去看看。
「好啊。」
許多人皆圍聚在分組名單前,有驚嘆聲、有抱怨聲,我和瑋哥墊起腳尖,從頭與頭的縫隙間一探究竟。
等等,難道我沒看錯?
「瑋哥,幫我念一下我們這組有哪些人?我實在看不太清楚。」
「嗯…有你、我、老洪、紹威、餘浩峯、李崇恩、秦濬偉、何舜威;女生的話…有陳少凡、呂欣柔、王詠萱、鄧心婷、還有張晴真。」
我確定沒有看錯、也沒有聽錯。這次的分配果真有些詭異,到底是什麼樣的緣分讓我們跟核心團體分在同組?難道老師要培養我們合羣的能力?
在思索這些問題的同時,瑋哥忽然打斷我的思路。
「欸欸,我們是幕後機動組的耶,而且據說我們這組身負重責大任。因為…我們打理的場次都是一些大咖歌手。你猜猜看有誰?」
「有誰?」
「據說有五月天、梁靜茹,很勁爆對吧!」
「唔…這倒有些勁爆。我們學校竟然請得動他們?」
我感到訝異,塵封許久的期待感頓時死灰復燃。
「對啊,我也很驚訝,可能今年經費比較充足吧!聽說以前最好也只有請到光良、陳綺貞之類的,沒想到今年居然…真是太讚了~」
瑋哥興致淋漓地說著。雖然如此,但方纔浮現心中的那些問題似乎尚未解答。
張晴真與我同組。我究竟該怎麼做?能挽回與她的關係嗎──即便友情也好?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有時候不要對未來設想反而會有更好的結局。
「瑋哥、萬風翔,過來一下!」
劉紹威在門口揮了揮手,要我們過去集合。
我和瑋哥走出教室,紹威帶我們走到樓梯間,木桌旁圍繞著一羣熟悉的背影──沒錯,正是張晴真那羣人還有餘浩峯那幫人。
「什麼事?」
我開口問道。張晴真仍和王詠萱、鄧心婷談話,好像在討論什麼似的;餘浩峯則轉過頭來,微笑地打聲招呼。
「嗨!是這樣的,學生會已經選出了晚會的幾位主持人,要求開幕、閉幕、還有中間串場的時候要hold住氣氛。但今年比較特別,學校改採文青風,只不過臺詞初稿到現在還沒有出來…萬風翔,我們都知道你文筆還不錯,看你願不願意幫忙寫稿?」
「學校不是有大傳社…還有校刊社?」
當「校刊社」三個字脫口而出時,心裡有些慌張,不曉得他們對於我轉社這件事抱持什麼樣的態度,尤其是張晴真。
「喔~是這樣啦,大傳社他們那邊人力不足,光是開幕影片後製就搞得人仰馬翻,所以才會委託機動組的人手。所以你……」
「那麼,大概是怎樣的主題?」
餘浩峯話還沒說完,我便接著問下去。
「這次他們希望融入青春或愛情的元素,有點類似畢業致詞,但強調文青風格;而且他們還說,要是寫得不錯,或許可以沿用到明年的畢業典禮喔!」
文青的風格的確是我的長處,至於青春、愛情,我找不太到切身的題材。
「青春嘛…我是沒有太深刻的經驗啦。」
我故意避開回答「愛情」,對我而言,青春期所談論的感情根本不配稱上「愛」,「愛」是一種恬淡而樸實的感受、而非一味激情擁吻,實在很難去解釋…但你們一定不會信服我的話,畢竟我不像你們,我至今還是一隻單身狗。
「這樣啊…」
餘浩峯有點無奈地看著我。
「…不過我可以試著想看看。先問一下,初稿什麼時候要交?」
對於我的婉約答應,他的臉上立刻浮現滿意的神情。
「喔喔,好像下禮拜就要交了。」
「嗯,我知道了。」
我點頭示意後,便轉身離去,老洪和瑋哥跟在我旁邊,紹威則繼續待在那兒。直到剛才,張晴真似乎仍未轉過頭來。
雖說我沒有談過戀愛,但是描摹愛情…這絕對是我拿手的題材!
回到教室,靈感乍現,我立即坐回座位、拿起原子筆,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於左上角寫上標題:青春晚會致詞.情話。
通常文筆會隨著世事的洗鍊而有所提升,想必我的靈感也是由此而生。
「咫尺眼前,燃不起如灰的曖昧;夜已黑,尋不著褪色的花蕾。
人說歲月使人老練,我說光陰迫人顰眉。
到如今,已是第幾個春天?
詩意纏綿,月色盈缺,萬古愁於這被遺忘的夜。
黯淡的笑靨,冷卻的訊息,肩窩的餘溫也早已熄滅。
像晨曦般溫暖,卻又如煉獄般可畏。
那年那月,我們在春夜裡邂逅;此時此刻,我在春雨中傷悲。
旋律在寂寞中徘徊,共鳴在歲月下粉碎。
曾經駐足在身旁,如今已是互不相識的路人。
曾經相許過諾言,如今諾言已非諾言,是悵惘、是無邊的懊悔。
恨當初躊躇於懷抱,償今日空無的情債!
我如情海之孑孓,曾凌越天際線,卻終究茹飲沉沒的滋味。
遙想那一年、第一眼,你那如彎月般的眉、皎玉似的臉,輝映著最美的二次曲線。
再回眸,回眸羨煞世人心,心如蠶絲自飄延。
此刻這一眼,凝睇著黃沙中的剪影,在乾涸中泛出點點晶瑩淚。
縱然一道天問劃破穹頂,如隕石般猛烈、焚起回憶的枯葉。
你依舊是熠熠的星點,無視於我後覺的愚昧。
四月的風吹盪,拂起久違的炎夏,滋潤了深秋的凋葉,融化了悲冬的殘雪。
但你不知,茂葉終將化為荒枝,北風終將喚醒霜雪。
而那原本死於黎明的情思,又將在日晡煙生時甦醒,輾轉於落日餘暉,幻化成午夜夢迴。
此時此刻,我偶然依循著塵封的聊天紀錄,翻尋泛黃的回憶。
只見字裡行間的韻味,如流星般倏地燃起,然後,又悄悄地墜滅。
你的身影雖在咫尺,你的心卻已在我天涯。
那熟悉的語調仍在周遭盤旋,可我的容顏卻兀自在湖裡憔悴。
天已老,夢已睡。
遲暮的花漸漸凋謝,化為來年的往日雲煙。」
當我把筆放下、推了推眼鏡抬頭一看,才發現已是午餐時間。我急忙拿去給國文老師改,也就是我們的導師。
「寫的不錯啊,你的用詞都頗為精確,也不會過於豔麗。」
「謝謝老師。」
「只不過…你標題上寫著青春晚會,是什麼意思?」
「喔,那個啊…因為大傳社那邊要我寫一篇有關青春、愛情、文青風格的臺詞,所以我就振筆疾書,一小時內就寫完了這篇。」
面對我恬然自得的回答,老師似乎有點錯愕。
「青春?晚會致詞?萬風翔,你徹底離題了你知道嗎?」
「我覺得還好啊…」
「萬風翔,你回去重寫一篇,明天交!」
老師直接把筆記本丟給我,要我再寫一篇。可惜,靈感僅湧現於一時,現在靈感早已用盡,但我又不想浪費一首新詩。
我逕自走到餘浩峯的座位,把這一頁撕下來給他。
「我上一節課完成的,你們有空不妨看看。」
他簡單讀了幾行後,便對我說道:
「文筆真的蠻好的,不過…」
「不過我離題了,對吧?」
我料想到他要說什麼,於是直接插話。
「嗯…因為你整篇好像都在描寫愛情…」
「那所以…你們打算怎麼辦?」
我詢問他的意見。餘浩峯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後,抬起頭便說道:
「沒關係,我自有打算。」
他的眉梢揚起、眼睛變得炯炯有神,彷彿得到了一張藏寶圖。我看著他一副躊躇滿志的神情,不知他心底究竟盤算著什麼。
「浩峯!快點過來喫飯!」
熟悉的聲音從前門處傳來。原來是張晴真,她對著餘浩峯招手,提醒他趕緊過去喫午餐。
沒錯,自從上學期開始,餘浩峯那羣人和張晴真那羣人便會聚在路口的木桌上喫午餐。因此,我不常走到那裏去,除非迫不得已。畢竟那些笑談聲響實在過於刺耳。
如同以往,他和她並肩走去。
我在後門口看著,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