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風在向晚的大街上恣肆迴盪，暖黃的街燈仍然無法掩住刺骨的寒意。每個人身上裹著大衣，匆匆忙忙走出考場。

        大考結束，沒有絮聒的談論聲，也沒有熱烈的歡呼聲，只有異常的沉寂。

        今年學測的考題並不難，但她的臉色有些沉重。

        「張，考得怎麼樣？」

        我走向她並探頭問道。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兩人習慣以姓氏稱呼彼此。也許是從那晚開始的吧。

        正當我期盼得到她的回應時，她僅對我搖了搖頭，不發一語，然後又快步地向前走去。

        我加大步伐，走到她面前。她瞟了我一眼，試圖繞過我而行。

        「到底怎麼了？妳看起來不太愉快？」

        「我現在…心情有點複雜。」

        確實，她的眼神便是鐵證。

        「說出來也許會好一點。」

        「我想不必了，我累了，讓我回家。」

        她搖一搖頭，然後直接從我身旁擦過。不到十秒，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街角。

        從那天起，我又回到了昔日一個人放學的狀態。

 

        放榜。

        我盯著電腦螢幕，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Congratulation! You are admitted to USC, welcome to join us!” (恭喜！您錄取南加州大學，歡迎加入我們！…)

        雖然南加大不是我的第一志願，但在我申請的18所學校裡頭算是相對優秀的。不得不承認，這所的學費開銷很大。

        我趕緊將這個好消息和爸媽說一聲，他們的臉上露出肯定的笑容。

        去年暑假到冬天的奔波總算沒有白費。

        我心裡兀自竊喜，畢竟這時其他人正焦急等待著學測成績放榜。

        我立刻傳了一則訊息給老洪，他不久前才申請日本的學校，想必現在也正焦急地等待著錄取通知。

        至於她，我可不想讓她失望。

        該讓她知道嗎？

        自從考完學測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跟我講過半句話。我想，她應該是考得不太理想吧。倘若現在厚著臉皮和她得意洋洋地分享我的「戰績」，對她而言必然是落井下石。

        但是一傳十、十傳百，遲早會傳到她耳裡。

        明明是值得舉杯慶祝的日子，我的心卻沉了下去。

 

        清早。

        「恭喜啊，聽說你有錄取大學啦？」

        「唉唷成績殿後還比我們早一步有學校念…」

        「萬風翔你不錯嘛，現在可以當個大閒人了！」

        各種話語在我走進教室後便充斥耳邊，但我可沒有心思詢問到底為何傳得如此迅速。

        「不錯喔，老兄。」

        就連餘浩峯也拍了拍我的肩膀。但他的話語總是有些冰冷刺耳。

        我的視線轉移到她身上，她一個人端坐在座位上，一如往常，好像真的為了七月份的指考奮鬥著。

        雖然我很好奇她究竟是考得多麼不理想，也好奇我的「喜訊」八成已經傳到她耳裡，但就是沒有勇氣走到她身旁探問。

        言多必失。

        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主動前來。以前我總對直覺抱持懷疑，但自從那夜起，我終於相信了自己的直覺。

 

        然而，我錯了。

 

*      *      *

 

        二月，距離學測結束不過兩周，但今年的寒假放得比較早。

        「萬兄，你以前不都和張晴真一起放學嗎？怎麼最近感覺你們怪怪的？是怎麼了嗎？」

        老洪也忍不住心中的問號。每當有人提到我和她，我的心都會涼了半截。

        「不曉得…」

        又是一天，我在走廊上望著她的背影逐漸離去。我實在沒有勇氣走到她身旁、和之前那樣聊著笑著走出校門。

        這和平安夜那晚的景況全然不同，我甚至開始懷疑那晚發生的一切只是幻覺、一個極為逼真的夢境。

        又是一天，我背上空虛的揹包搭上捷運。以前總覺得孤獨是件好事，但現在，終於明白孤獨的痛楚。

        我拿起手機，點開Instagram，那是她的發文：

        「兩個平行世界，即使交集一瞬，卻終究各自遠去。」

        我終於明白她的心緒了。

        並非全然因為成績沒有達到理想所致，導致我和她之間感情變質的，是因為我們有了各自的理想，而且，一個在國內、一個在海外。倘若這段情愫真的延續下去，依照每個人的口述，這種「異地戀」遲早會曲終人散。張晴真此刻的想法必然如此，與其屆時陷入兩難局面，不如趁早斬斷情根。

        難道，畢旅時所見的彼岸花就是個預兆？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

        我的腦海裡開始盤旋著這些句子，眼淚看似快要湧出──如此美好的情緣，即將被迫畫下句點。然而我的眼淚流不出來，因為心緒已將一切冰封起來了。

        偏偏，那月色卻掛在空中淺笑著。

 

        我走進便利商店，買了六罐啤酒。

        絕望，徹徹底底絕望。

        我提著六罐酒和老洪走到河濱公園，夜晚的這裡十分清幽，路燈下還有三兩個人騎單車掠過河岸。

        啵──

        打開瓶罐，我毫不猶豫地痛飲下去。老洪也配合地喝下啤酒。

        失戀的味道。

        我眺望著對岸，沿岸店家燈火輝煌，在淡水河面上映出珠寶似的波光。

        不覺之中，手上的酒罐已經空空如也。我使勁捏緊空罐，有種想要奮力將其擲入河中的衝動。所幸老洪及時按住我的手背，暫時壓抑住我的不快。

        一切都是假的。

        沒有流星，沒有願望，沒有相依，沒有戀語。

        好一個幻滅的烏託邦。

        第二罐酒進到胃中，就像喝汽水一樣，完全澆不熄心中的惆悵。

        老洪並沒有過問，就好像完全讀懂我心聲似的。

        即使錄取名校又如何？此時的愁緒遠大於放榜當下的愉悅。

        世界上沒有什麼事物能勝過情感。

        第三罐酒已經空了。

 

        只不過，是否還有機會挽回？

        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預言，憑什麼在毫無常識的情況下，就認定異地戀必然會步上分開的後塵？

        或許，是我該向她坦白。

        就是因為彼此將話語埋藏在心底，才錯過了無數次。所幸那晚，我和她願意吐露心中的話語，這才促使彼此看見各自的心意。

        這次亦然。

        但這次，該換我先踏出一步了。

        或許我該再相信直覺一次。

 

*      *      *

 

        寒假第七天。

        如同往年，她總是會在過年前和爸媽回到花蓮的孃家探望外婆。雖然有些許時日沒有線上聊天，但至少可以從Instagram追蹤她的動態。

        凌晨兩點，我踡跼在客廳的長沙發上，一手拿著遙控器空轉，腦海裡一再排演開學後主動和她對話的情景。

        但新聞總是幹擾我的注意力。

        這次不一樣，異常的播報內容迫使我的目光盯住液晶螢幕。

        花蓮深夜6.4級強震，目前八人確定罹難、百餘人受傷，死傷人數攀升中…

        心頭一震，手中的遙控器落在地板上。我將脖子往前伸，再拿起手機、急忙點開她的發文比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電視畫面上瀕臨傾倒的樓房與她今早拍攝的相片完全吻合。

        我立刻撥打她的手機，殷盼能聽見她的聲音。

        一聲。

        兩聲。

        第三聲。

 

        斷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