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裡,身穿丹寧外衣,戴起墨鏡後,便有了幾分明星架式。那件外套是幾個月前班遊時買的,在她表姊的店舖裡。

        房裡有些悶熱,從鏡子裡可以清楚看見鼻尖的汗珠。

        我摘下墨鏡,放在書桌一隅。旁邊那副是我平常戴的眼鏡,明顯已經變形、還有一邊的鏡腿徹底斷裂。那是因為上星期體育課時,在和瑋哥他們打球時不小心撞壞了。

        看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得戴隱形眼鏡。對於向來支持我戴隱眼的瑋哥他們而言,這或許是件好事;但對我而言,改變多年來的習慣未必是件好事。

        我把隱形眼鏡小心翼翼地拿下,收到淡粉色的小盒內,放在明早準備帶出門的揹包中。

        如果說青春是人生的精華期,那麼,畢業旅行必然是精華中的精華。

        就在明天。

        我從揹包拿出今早發的行程手札,從明早算起,這三天會先後前去高雄、墾丁、南投遊玩。

        收拾完行李後,扣上密碼鎖。我脫下外衣,拿起書桌上的冷氣遙控器,打開空調,並滾躺上牀準備入睡。

        房間的溫度漸漸降下,我悄悄地入眠。

 

        早晨,五點半天色已經略微亮起。

        我一如往常下牀、盥洗、喫塊蛋餅當早餐。

        「爸,媽,我要出門了。」

        「注意安全!」

        「三天後再見。」

        車站的人潮比往常多不少,在曙光下,車站和人羣的剪影呈現一種滄桑感。我拿起手機,快門一按,記錄下這個畫面。

        然後進到站內,走到月臺,搭上早班捷運。

        第一次拖拉著行李上捷運,感覺好像是要去遙遠的外地工作。

 

        到了校門口,不少輛遊覽車已經停駐在操場,放眼望去,我們這組好像只有老洪一人比我早到。

        我和他四目交會,他順勢向我揮了揮手。

        「萬風翔,幫我搬一下這箱水。」

        「到車上?」

        「是的。」

        我和他協力將一盒裝有二十幾瓶礦泉水箱子搬上車。溫煦的陽光東昇,不知不覺,脖子已冒出不少汗。

        大概六點半,大部分人也都到齊了。

        我早在車上等候,瑋哥這時也匆匆忙忙地坐到我身邊來。

        「嘿,你有帶無袖背心嗎?」

        「有啊,你不是一直叫我帶來?」

        「對呀!這樣明天在海灘就可以秀身材了,哈哈!」

        我望向窗外,故作搖頭姿勢。

        這時,偶然看見她的身影往這裡移動。

        她頭戴一頂藍白色鴨舌帽,秀麗的長髮像瀑布一樣覆蓋肩膀,短袖白上衣搭配羣青色熱褲,散發出清爽活力的氣質。

        那修長白皙的腿,更吸引了周遭男生的目光。我也不例外。

        當她準備往我這方向看過來時,我急忙撇過頭,盯著掌中的手機螢幕。

        幾分鐘後,點名完成。

        車子隆隆發動,旅程開始。

 

*      *      *

 

        遊覽車南下途中,一開始歡騰的氣氛達到極點,但這樣的景象並未持續多久;不久後,有的人漸漸睡著、有的人則將注意力集中在手機螢幕上。

        我閉上眼睛,偶而望一望窗景。

        腦海裡開始回憶我和她這一年多來的進展,就像膠卷一樣不斷倒帶放映。

        依稀記得最初音樂會那晚,還有之後日夜線上閒聊。我將這段情景以「初識」加以註記。

        之後,就是暑假遊學團;然後又想到了去年此時、園遊會的景況。那時被她冷漠的畫面依然刻骨銘心。我將這些飽受寒意折磨的時日以「凝凍」稱之。

        到了今年,春季的青春晚會、運動會,我們似乎突破了半年的沉默。於是,我私自將這些時光以「回溫」作為詮釋。

        兩個月前,換到了前後相鄰的座位;初夏的露營活動,我們有了第一次的擁抱──雖然是下意識求生的喜悅所促成的──我仍執意將這難忘的一刻以「純愛」命名。要是被旁人知道,想必他們又會嘲笑我的自作多情。

        緩緩地,我睜開雙眼,看著不斷向後逝去的窗景,還有自己臉龐的模糊倒影。我幻想畢業旅行三日的景況。

        會再和她更接近嗎?有機會讓她對我產生好感嗎?

        一連串的思索讓我難以安定,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意亂情迷」。

        曾經對這個詞彙嗤之以鼻,如今,我卻深陷其中。

 

        車停了。

        不覺之中已經抵達高雄。天邊的驕陽直射,讓一種「南方太陽比較大」的錯覺油然而生。

        「義大世界」是本次旅程的第一站。遊樂園的輪廓橫亙在不遠處,從停車場依稀可聽聞雲霄飛車那端傳來的尖叫聲。

        我們依序背著書包,走出車門。由於坐在車上太久,猛然起身令我感到一陣目眩。

        「歡迎來到第一站──義大世界!等一下會有整整四個小時讓你們盡情玩耍,請各位記得在四點前集合。集合地點就是售票口前的廣場。現在,就盡情去揮霍時光吧!」

        我們的領隊興高采烈地叫喊著。其他人則拿起手機、相互合照。

        同班兩年,彼此之間早已有了深切的默契。我們的「組員」很自然地集合在一起,這番默契可能得歸功於露營活動。

        情誼總是從患難中萃取出來的。按照心理學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效應」,磨難能刺激感情的發展。正因如此,在露營的那番遭遇後,我和她的互動似乎更為繁多了──我相信這不是自作多情的狂想。

 

        「各位,要不要一起來玩雲霄飛車啊?」

        瑋哥往雲霄飛車的方向指去,依稀可以看到飛車上尖叫的人們,尤其是在180度翻轉的那一段,格外驚險。

        「好啊!」

        紹威首先回答。原本以為只有他們兩人有意願,殊不知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我瞥了張晴真一眼,她並未回應,但從臉上可以看出不太願意的表情。

        「萬風翔,你們也一起來吧。」

        「不要,我怕高。你們自己去就好了。」

        「真真,要不要挑戰看看?」

        王詠萱則轉頭問她。

        「呃,還是算了吧你們去玩就好,我等一下想去室內遊樂區逛一下。等一下再電話聯絡。」

        她很平穩地回答,也沒有表明究竟敢不敢挑戰。

        我料想瑋哥他們一定會強拉我上去,於是趁著他們專注看著雲霄飛車起落的同時,往室內遊樂區快步走去。

        自動門一開,冷氣拂面而來,風乾了臉上的汗水。有趣的是,大部分人似乎都在室外暢歡,室內根本沒有幾個學生蹤影。

        我往紀念品區的方向走去。這時,我聽見一陣腳步聲往我身後貼近。

        「妳也來了?怎麼沒過去玩雲霄飛車?」

        「我對刺激的遊戲設施沒感興趣。」

        從她的口氣中,看得出她的心理狀態和我幾分雷同。只不過她表達的方式比我婉轉得多。

        「原來如此。那妳現在有何打算?」

        「不曉得。你呢?」

        「又熱又渴我可能會去買冰淇淋喫。」

        我往美食區的方向走去,即使沒有轉頭、沒有聲音,也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她就跟在我身旁。

        到了冰品小販,我望著五彩繽紛的口味與價目表。

        「您好,需要點餐嗎?」

        「我要藍莓優格冰淇淋。」

        這時,我仍感覺得到她的溫度,於是側過頭問她。

        「那妳有要點什麼嗎?」

        「嗯跟你一樣就好了。」

        「那就藍莓優格冰淇淋兩球錢我一起付。」

        「嘿,不用啦。我來我來

        「沒關係啦,算我請妳

        趁著她準備掏出錢包來,我急忙將一張鈔票遞給店員。從來沒有請客過的我,這次居然破例主動出錢。

        唉,謝謝你囉。」

        她靦腆地示以笑意,我的臉也泛紅起來。

 

        我們兩人拿著同樣口味的甜筒,一邊舔著冰淇淋、一邊往休息區邁去。總覺得,她有話要對我說;但又不知為何,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推開了玻璃門,我們走到角落的一桌坐下。

        更精確地說,是我先默默坐下來,然後她則跟著坐到我的面前。我和她之間只隔了白淨的桌面。

        不知何故,休息區只有我們兩人,其餘二十幾桌都空空如也。這樣的場面令我感到有些不安,就像是第一次約會的經驗──可能真是如此。

        最後一口我將甜筒塞入嘴裡,由於沉默的氛圍讓我備感壓力,我不時望向周邊,目光總在桌面和她身後的毛玻璃之間遊移。即使如此,偶而仍會「不經意」看見她的臉龐,但她的視線投向桌面,若有所思,彷彿心裡正在排演面談的內容。

        當她將最後一口甜筒喫完,也終於開口了。

        「你有沒有讀過一篇網路上流傳的詩歌,叫做《真到了地老天荒》?」

        張晴真的語文造詣在全年級幾乎是無懈可擊的,她讀過無數小說,偶爾也會欣賞一些古典文學作品。基本上,文學是我和她唯一交集之處。

        在她問我是否讀過那部作品的當下,我一度認為這是某種隱喻。

        「嗯應該沒有。說來聽聽吧。」

        「等我一下,我上網搜尋給你。」

        她拿起手機查詢。大約十秒後,她將手機遞給我。

        「你看一下,我覺得寫得滿好的,說不定你會感興趣。」

        不得不說,我當下著實感到一股悸動。

        我下意識地將前幾句原文唸了出來:

 

    緣聚緣散緣如水,背負萬丈塵寰,只為一句,等待下一次相逢。

    命運似風,吹散你的驕傲;眷戀似水,牽絆你的微笑。

    風華是一指流砂,蒼老是一段年華。

 

        有幾句話確實讓我深深認為這是她給我的某種暗示。儘管直覺告訴我這是錯覺,我依然喃喃唸出了幾句。

 

    這場海嘯之後,我們等待下一次重生。

    這次分別之後,我們一定要一次曠世的重逢。

    百年一恢弘,刻下最初顧盼的朵朵羞澀;千載一輪回,詠歎著最初的暖色。

    只是相守,守住時光的速度;只是佔有,佔領回憶的領域。

        ……

    在萬劫不復前,我們一起蒼老。

    真到了地老天荒。

 

        我將手機還給她。

        「不覺得寫得很好嗎?如果有人願意陪伴愛人到天荒地老,那會是多好的一件事

        她望著天花板,專注地說著。我實在猜不透她的言外之意。

        「要是這樣的話,那應該就不會有人寫出這樣的美句了。」

        「唔,怎麼說?」

        「因為有過失去,所以才懂得珍惜。一個擁有美好愛情的人絕對不能體悟出這些道理,對吧?」

        「嗯,沒錯。」

        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那水潤的瞳仁就像是圓滾剔透的黑珍珠。

        忽然,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打破了這罕見的沉寂。

        「他們好像已經結束了,現在要我們過去。」

        「嗯,好。」

        於是,我們步出室外。

        真不知道剛才過了多久,總覺得時間在那段時間並不存在。

 

*      *      *

 

        在遊樂園剩下的三個多小時,幾乎都是在室內度過。

        時而駐足合照,時而在紀念品店採購。

        人們常說,最美好的事物總在當下。因此,我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邊行走邊注視手機螢幕,反而格外留心周遭的一切──斑駁的鐵門、磚瓦堆砌的古堡牆垣、還有旋轉木馬的璀璨燈光。

        我試著咀嚼每一分時光,即使是揹包負荷的重量、痠疼不已的腿肌,我也試圖「享受」著。

        就像孩子們總是嫌家裡悶,一旦踏出炎炎戶外,便會開始懷念房裡的冷氣。

        自動門打開,我們走出戶外,果真開始懷念室內的涼爽溫度。

 

        微偏西斜的太陽照耀在遊樂設施上,冰冷的鋼架也變得閃閃發亮。

        寬闊的路面上,我們一行人的影子甚為清晰。

        儘管如此,我始終無法知悉陽光折射的角度。

        就像她一樣──本身就是一個美麗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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